好几人愣愣地抬起头看向张娘子,也是那位砸破神像的村民率先回过神来,把眼泪鼻涕一袖子擦干,大喝一声“走!”就起了身。
星星点点的火把如河灯飘远,方钰心神一震,终是缓缓转过头来。
沈汀落完最后一笔,难得掀眼看了一下方钰,示意他调整手灯照亮下一具尸体:“怎么了?”
“我原以为,村民们会萎靡一段时间,看来是我错估。”
方钰说完,抬手帮她将袖子理高了一些。沈汀留了一眼,没说话,沉默着把寿衣给尸体穿上,拿起镊子才道:“我一直都以为,人立于天地之间,都是非常坚强的。”
“张娘子伤心至极却还是能打起精神操持葬礼,村民们亦有打破神像,直面错误的勇气,迷途只是一时,怀着疼痛和希望走下去才是每个人的归途。若一个人心气不散,通天的神佛都只是他的化身。你一路走到这个位置,一定也遇见过许多不甘心不得已,但你不也咬着牙过来了吗?”
通天神佛都只是自己的化身么?方钰在心底默念一句,凉风习习,方钰在这短瞬沉默之中,轻轻抬眼看向沈汀专注的面,只觉得常年古波不惊的心湖被她身侧的一束暖光洞穿。
在遇见沈汀萧颂安之前,缄默多年的他对一切都悲观,那点赤子之心泡在苦水里,恍恍惚惚找不着方向,他自持、冷漠,又因将心比心,无可奈何地对手无寸铁之人泄出温热的暖。他靠着某人的遗言踽踽独行,自责迷茫到快将自己焚化之时,竟然还有人肯定他一路而来的坚毅。
他有些难堪,又有些敬佩。
沈汀若有所感,本是想扯个笑安慰一下这人莫名其妙的心绪,可是尸体在下,她只好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眼。
遗体全部理完,方钰依着浅淡天光,将手中的灯吹灭,沈汀累得不行,毫无形象地往后一倒。眼皮上下打架,困得不想说话。
方钰念着沈汀后脑旧伤,脱下外裳叠方正之后轻轻垫在沈汀脑下,他的气息一过来,沈汀便觉得有些奇怪的不自在,又因实在困倦,一阵脸热后叮嘱一声:“万一张娘子同村民们过来抬尸,记得叫醒我。”
方钰照常点头,自发为沈汀收拾好木匣,忙活一阵后,看见沈汀染满颜料的手,下意识拿着素帕就要去擦,将将靠近时,沈汀翻个身又把他从那阵自然的状态里抽了出来。
抬着手犹豫多时,只好从破庙里拿了碗接了水,将所需之物全放在距沈汀不远处。天光愈发亮了,他试探着伸出一只手为沈汀留下一小块阴。
虫鸟皆活泛起来,方钰抬手理了一下鬓发,眼神不由自主地一点点去描沈汀的面,他的心一阵手忙脚乱后,在此刻光亮得有些不真切的白日里,忽然就静下来了。
草地上野花朵朵,身旁绿意盎然,绵软白云被风吹散,方钰从多年无知无觉的空白里垂下眼,惶然看见沈汀唇边艳色。
方钰缓缓将悬在沈汀眼上的手撤了回来。
沈汀困倦得不行,察觉到日光刺眼后也只抬起手臂盖在额头,方钰的存在感极为明显,还没彻底清醒的脑子如同脱缰的野马,一会儿跳跃到哭包的现代小方钰身上,一会轻飘飘落在身侧提刑官方钰身上。她闻着泥土淡淡的腥味和头下衣物的清香,忽然就有些口干舌燥。
想同他说说话,想听听他这些年如何过来,如何成长成这样一个矛盾又温暖的人。沈汀感到脸有些热了,连忙把手放下来,背着方钰洗了洗手。
她忐忑道:“方——”
“方钰!”
未出口的话被后方干脆响亮的声音打断,沈汀心里那点旖旎别扭如同悬河注火,扑哧一声灭了干净,她有些如释重负地回头,看见萧颂安同村民们抬着新棺材朝她明朗地笑——
哥们儿,笑得这么灿烂放在我们那是要被家属打的。
万孚村湿热多瘴气,再将这几具尸体停灵于家中倒有些不符风俗,沈汀再一次俯身仔细检查了一下逝者口鼻等处的棉花,确认无误后,才退离两三步,等着家属前来作别。
她盯着张娘子,还担心张娘子会再一次情绪失控,没想到张娘子却只是同芸娘子及几位受害者家属上前,草草地看了一眼,便长叹口气塑在那里了。
白色的引魂幡随风飘动,众人将逝者抬入薄棺中,一步一脚印地往西山中去。
纸钱漫天飘零,那些未诉之于口的悔恨于遗憾,都将融化在那一捧火里了。沈汀入乡随俗,也朝逝者拜了几拜,方钰和萧颂安随同族长回村,为这桩案子收尾。
沈汀自愿留下来,靠着枯坐的张娘子席地而坐。她嘴笨,脸被香火熏得发红,也只睁着一双眼泪泛泛的眼睛,安慰地拍了拍张娘子的肩膀。
张娘子顺着把沈汀的手拉住了,她盯着还未焚尽的黄纸问:“听族长说,你们明日便要走了?”
沈汀点点头,这桩案子已经结束,方钰赶着回提刑司也不能再耽搁了。
“此一别,山高水远,再难相见……”张娘子顺着飘起的飞灰望向壮阔河山,一只飞鹰俯冲而下,惊起几声鸟鸣,日光渐渐升起来了,映得河水粼粼,万物生光。
三至五年后,尸体皮肉腐化,万孚村会再为他们开棺捡骨,放在陶翁中。五年之后,我再去寻你,为你做广南东路最好吃的餐食。算是这次修复孩子们的谢礼,好不好?”
沈汀不敢看她的脸,望着引魂幡顶部“魂兮归来”的四个大字爽快答:“好啊!”
五年,五年之后她还在这个世界吗?脱离这副身躯之后的她是否还会有这份记忆,是否还能记住这份柔软的情谊?
都不重要了,承诺只是承诺,它只是张娘子振作起来的一个理由。沈汀长叹口气,任由张娘子把头靠在她肩上。
日子还长着呐。沈汀心想。
直到太阳在天空踱了一圈,沈汀才扶着张娘子回了村,几颗星子挂在墨蓝的天空闪烁,微风习习,吹得沈汀睁不开眼,迷迷瞪瞪回了屋,便一头栽了下去,一天一夜没休息,沈汀觉得自己的脑子凝成浆糊,一点都转不动了。
埋在被褥里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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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一偏头,看见桌上泪流如柱的一豆烛火,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某个人影来,他是怎么能三天两夜不休息还能撑着跑来德县破案的?
在沈汀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某个人现在也借着暖融融的烛火批案,萧颂安百无聊赖地趴在一边,把方钰前两天推荐的康州地理志搁在脸下作了个硬邦邦的枕头。
方钰写完一页书卷才空了眼瞥萧颂安:“把这案送给康州县衙,也算故地重游一遭,你若是想多留几日也未尝不可。”
听见这话,萧颂安才抬起头来,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剩下一双眼有些恹恹地盯着方钰手边泛黄的旧书:“谁还想着那些苦日子?话说回来,刚到德县时你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方钰心里莫名一颤,萧颂安把头一歪,自顾自说起来:“沈家多年前的确走丢过一名女孩,奇的是无论我如何打听,都查探不到她最后的去处,跟人间蒸发了似的。直到十七年后,也就是去年隆冬沈汀忽然就倒在沈家门口。这才被认了回来。”
“此后她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又因疯病发作过于泼辣,阴差阳错跟着赤箭成了街头一霸。其他的没什么奇怪,但德县邻里同我交流时,有一句话让我有些在意。”
萧颂安略微直了直身子,皱眉道:“马正民虽不关心民生,但德县民风淳朴,各家明面上都有些照应,沈家小女失踪照理来说应该在邻里中间掀过一点风浪,但百姓们回忆时,却都说对这件事记忆十分模糊,直到沈汀出现在大家面前,他们才恍惚记得是有这么个孩子。”
“一个女孩干净利落地消失,又毫无预兆地出现。性格大变不说,连手艺也无师自通。沈仵作可不会修复尸体。”萧颂安挠挠头问:“让她跟着我们是不是有些不妥?”
方钰的目光同萧颂安轻轻碰了一下,几乎立刻摸清楚了这人心底的想法,装模作样问什么妥不妥,萧颂安的眼神里除了“她好有意思好神秘这个朋友果然交对了!”之外哪里看得见几分后悔和顾虑?
除去神神秘秘的猜测,一个女孩在尚未启蒙时走失,在人间辗转多年,凭着自身习得一身技艺,本就是顶顶苦涩无奈的事了。她一个人得吃多少苦才能面对尸体毫不改色?
他不动声色地叹口气,觉得自己用作赔罪的礼实在有些轻。
不远处的灯花哔啵一声响,稀碎的火星子炸出来,恰恰把方钰神思拉了回来,浓墨夜色侵袭宅院,他才提起一盏灯,同萧颂安大包小包地往外走。
萧颂安走得十分不着调,三两步扛着巨大的麻袋走在前面,刚刚踏出院门又哒哒哒原路退了回来,他支支吾吾一会儿,还是同兴致不高的方钰问出了口:“你最近愈发爱走神了……”
走神时还都和沈汀有关,今早他办完方钰吩咐的事立刻回破庙,却看见方钰跟个急头苍蝇似的绕着沈汀转圈,半个身子探了又探,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为她遮光。
正常朋友能做到这样?反正方钰不会对他痴笑。
萧颂安眨眨眼,有些揶揄:“你喜欢沈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