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佟锦和唐朝觉得现在是从业生涯里最轻松的一段时间，这样说不太道德，但她们的轻松是因为，现在痛苦由法院和检察院的同事们承受了。
她们警察这个时候属于维持秩序。
维持秩序的意思是不允许被告跪审判长，不允许原告跪审判长，当有人喊:“法官大人，草民冤枉”的时候，控制一下现场，不能让他扑到审判长面前。
最后，不允许被告输了官司就打审判长，不允许原告打审判长，也不允许被告打公诉人。
很多事情对于城里居民来说是常识，可对于这些偏远地方的人来说，是闻所未闻，他们只能借助自己通过戏剧故事和各种听说来弥补这方面的缺失。
过去，在同林镇的故事多是古代判案故事，大家也只能用那些从古代戏剧里学到的落后知识来应对现在的情况，自然就会出现很多荒唐的事情。
而这一次流动法庭，打破了这种局限，按照同林镇八卦的程度，接下来估计每天都要聊聊这些案子，聊八卦的时候，一些法律知识就会进入大家的生活。
总的来说，这一次普法宣传很不错，她们去村子里去街道上宣传一百遍，也比不上这几天的流动法庭。
这一次的流动法庭一共是四天，第一天在同林镇初中的操场上，第二天开始就下村了。
下村第一站是三里村四队，临时法庭就设置在村口的大榕树下。
三里村的人也没有想到，流动法庭还能到山里来，原本因为家里有事或者田里地里有活去不了镇上的村民，这下子也算是照顾到了。
三里村距离大水库不算远，守水库的老太太一大早起来，正巡视水库，她干女儿就过来了。
“妈，法院到了三里村，你要不要下去看看？”
昨天是老人家最想去的时候，那个时候扛过去了，劲头也就过去了，今天反而没有那么想去了。
“你去看吧，我还是继续看着水库。”老人家昨天晚上还做了一个噩梦，梦到昨天来的那两个男人死了一个，就倒在水库里，水库里全都是血……
“我帮你看着就行，我今天正好没什么事情。”干女儿并不是过来说说而已，人家还带了一个背篓，准备一边巡视水库，一边捡路边的松果。
“你就去看吧，好不容易是三里村，离得又近，后面肯定就又有了。昨天你听说我说的时候，不是特别想看看吗？”
老太太有些心动了，更重要的是，她心里头其实也想去看看昨天那两个男人是谁。
昨天他们没有去镇上看这个流动法庭，今天流动法庭到村子里了，他们……如果还活着肯定要去看吧？
“那我去了，我应该一会儿就回来，如果你饿了就去屋子里面找点吃的，钥匙你也有。”
“去吧去吧。”大闺女见自己干妈答应了，心里头特开心。
老人家便换了一件干净一些的衣服，往下面的三里村方向走去。
一路上都有遇到人，扛着锄头的人，背着婴儿的半大孩子，全都是去看热闹的。
昨天已经去看过一场的，就会跟后面的人说到场了以后要安静，不要大声喧哗，要不然法官大人会生气。
老人家也跟着点头，心里头把昨天女儿说的事情都回忆了一遍，心里还想着要是这一次有人去打法官大人，她还得帮忙拉一下。
她到的时候，这边已经围了一层一层的人了，有几个十来岁的孩子甚至趁人不注意，一溜烟就爬上后面的大榕树。
两个警察赶紧把几个孩子薅了下来，于是，又派了一个警察守住了大榕树。
人太多了，老人家在人群后面，她本身又长得矮小，完全看不到前面的情况，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声音。
老人家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那声音就像泥鳅，总是从她耳边溜过去，她每一次想捉都捉不住。
听了十几分钟，全都是这样。
实在是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于是老人家不听了，她开始在这些外围的人群中找昨天遇到的那两个人。
老一些的人她大概还是认识一些，年轻的，她基本上都不认识了。
“袁老太，今天下来看热闹啊？”
她不认识人，可不少人都认识她。
这些年她很少在村子里生活了，基本上都是在大水库那边，她能记住大水库旁边的每一棵树，但村子里这些新长大的成年人，她还真不知道谁是谁。
于是，她只是道:“是啊，今天我女儿过来说是这么热闹，让我也来看看热闹，她帮我守一下水库。”
“你这个闺女真孝顺。”
她一边和人说两句，一边继续绕着人群寻找昨天的人。
一直没有看到人，她也进不去最前面的队伍，干脆就退出来。
“老太太，你也下来看热闹啊。”她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她转过头，就看到了昨天的那个矮个子男人。
袁老太还真猜对了，对方昨天去水库钓鱼了，没有看成热闹。今天专门来看这趟热闹。
昨天老太太没有把鱼收走，昨天晚上他们家可是吃了好一顿鱼，还有两条做成了咸鱼干，就晾在火坑上面，烟熏火燎，过段时间再吃。
男人一到这里，就看到了这个守水库的老太太，自然也和人打了招呼，心里就盘算着跟人把关系打好，以后可以经常去钓鱼。
老太太也道:“是啊，来看看热闹。”
男人道:“那水库可就没人了，要不要我帮你去看看，我今天正好有空。”
“我女儿在上面盯着呢。”
“……”
两个人真没什么可以聊的，毕竟，男人其实不知道怎么和一个老太太搞好关系，而老太太也不好说，你是谁，昨天一起跟你钓鱼的那个高个子男人是谁？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矛盾？他是不是想杀你？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尴尬地聊了两句后就分开了，一分开，老太太就找了一个认识的老人，向对方询问:“那边那个男的是哪家的儿子？我看着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这是谁的儿子了。”
她过去还是在村子里生活过，对于上一辈认识得比较多。
“他啊，他你都不认识了。”袁老太问的人小声道:“金山村的杨家啊，这是杨家的老五。”
金山村，杨家。
袁老太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人是谁了。
她以前住村子里，住的是三里村三大队，金山村是另一座山，但这个杨家她们也是有所耳闻。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当时不再进行集体生产，而是实行田地下户，本来就是个大喜事，袁老太还记得那个时候整个村子都洋溢着喜气，家家户户都高兴。
可很快，金山村那边就发生了一件事，其实一开始就是一件小事，两户人家在抢一棵花椒树，说是那棵大花椒树就长在田坎上，偏偏那田和田坎下面的田坡不是一家的，于是两家人都觉得这花椒树是自己家的。
其中一家就是杨家，当时的村干部看过了以后，把花椒树判给了另一家。
杨家觉得自己吃了亏，就去找村干部理论，村干部就说按照规定，的确是下面田坡的。
杨家人心里不服气，当时杨家有五个儿子，另一家人只有两个女儿，而且两个女儿都一个八岁，一个六岁，杨家就觉得自己家不能吃这种亏，一天晚上，他们趁着天黑，把人家田里地里的庄稼全拔了。
第二天，那家人就来道歉了，说是不要花椒树了。
可杨家人也不要花椒树了，就是要针对他们家，村干部来，杨家人就说不知道，再多问两句，几个儿子就开始拿着锄头围在周围。
那家人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结果杨家人更得意了，依旧不放过人家，没多久，人就搬走了。
这事自然就传开了，大家心里头也是敢怒不敢言，私下里都瞧不上这家人，但他们家一直以这件事为傲，后面大儿子说亲，女娃子家看不上他们家，他们家就一直去骚扰人，害得人只能嫁去雨兰镇。
村子里人谁都讨厌他们，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袁老太回忆起这些事情，再想起昨天的事情，突然有种自己老了，人家年轻一代的恩恩怨怨，自己一个老太婆，管不了，管不了。
另一边，杨老五想要挤进去看热闹，可这些人都跟铁桶似的，根本进不去，他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在里面一些，他叫了人家名字，想要人出来，自己进去。
却不想，对方说道:“那不行。杨五哥，别说话，一会儿法官大人该生气了。”
这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彻底惹怒了他。
他心里才是生气，不看了，这什么破玩意，有什么稀奇的，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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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怒气冲冲往回走，正好他的妻子背着小女儿提着一桶衣服，准备去河边。
“你不是去看香金镇的大人审案子去了吗？”女人名叫慧香，问道。
他更生气了，这个女人看不出来他在往回走吗？
“什么大人，这又不是清朝了！人家叫法官。”
慧香道:“我这不是这么一说吗？你怎么火气这么大？谁给你气受了？”
“还不是你！”他目光看到了对方背着的小女儿，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这些人分明就是欺负我没有儿子。”
“没有儿子，又是说没有儿子的，我都不懂了，你为什么非得要儿子啊！”慧香说起这件事，也是一肚子气。
她是百合镇人，她家里穷，父母品行不太好，连累她在百合镇找不到好一点婆家，那个时候媒婆就给她说了杨老五，说是家里兄弟多有帮衬，人也机灵，性格也好。
她嫁过来以后才晓得媒婆太会说话了，兄弟多有帮衬是指他们兄弟之间相互帮衬，她生两个女儿的事情，那几个哥哥都叫嫂子来教育她了。
男人依旧喋喋不休，说着必须要生个儿子的事情。
他也不说为什么，反正就必须生，说是以前年纪不大还不觉得，现在年纪大一些了，越发觉得得有儿子才行。
他家里就只有两个闺女，每次看到别人家几个儿子，他心里就会不安，会难受。
他出生在七十年代，是家里的老幺，上面还有四个哥哥，那个时候，他们村子里，他爸妈走路都是仰着头。
谁也是得罪了他们家，他们兄弟五人肯定不会让人好过。
他还记得有一家抢他们家的花椒树，还以为他们会忍气吞声，结果那天晚上，他们几个兄弟去把田里地里的庄稼全拔了，又在晚上去把人打了一顿，他现在都还记得那家人来求他们的父亲，他们兄弟几个人那个高兴啊。
可这种高兴，一直维持到他生了第1个女儿又生了第2个女儿，他心里开始慌了。
慧香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现在不想生了。”
“上户口就要交罚款，咱们去哪儿拿钱？大闺女马上也要去读书了，也要钱。”现在两个孩子，她已经觉得非常累了。
男人不吭声。
慧香见他不吭声，就知道他还是打定了主意，没好气地继续说道:“你要是非得生，咱们就离婚，我们离婚了，两个娃儿给我，你就有名额再生了，到时候你再找个女人跟你生。”
她倒也不是真的想离婚，就是吓唬一下男人，离婚麻烦就更多了，她娘家那边不会同意，而且，她娘家那边的田地已经退了，现在她是在婆家这边又没有地，真离了婚，她带着两个女儿只能喝西北风了。
男人看着自己的老婆，说道:“你别说，这还真是一个办法。”他再找个女人生比较难，但离婚这个思路是对的，也是个办法。
“什么意思？你还真想离婚？”
“不是，你听我说，现在咱们的确不能生了，可是，如果我们两个人离婚了，两个孩子归我，你找个咱们信得过的人结婚，你们当假夫妻，拿到结婚证以后就又有名额了，咱们私下里还是真夫妻，到时候你就能又生一个。”
慧香有点不敢相信，这太……太吓人了。她觉得眼前这个一起相处了这么久的男人，一下子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杨老五被她的眼神刺痛了，心里不舒服，于是开始指责道:“这还不是怪你，如果当时老二出生的时候就听我的，把老二的那个名字挂在我堂姐的名下，那个时候肯定就不需要这么麻烦了，是你非要把老二的户口也上到咱们家。”
慧香想要反驳，可是顺着对方的思路。又好像确实是自己错了一般。
杨老五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很不错，他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想。
如果第一个生出来是女儿，到时候这个女儿的户口就上到堂姐家，他有个堂姐只有一个女儿，反正也有一个名额可以用。
到时候继续往下生，总归能生到儿子。
至于找谁。
他心里头是已经有了人选才会有这个主意。
对方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昨天叫他一起去水库钓鱼，最后小半桶鱼，人家一条都没有要，全给了他。
“兄弟，鱼你留着，你们家里人多，不像我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