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火塘烧得自我，稀薄的灰烟顺着热气向上蒸腾。帐门厚重，不会被风吹起，地上铺着兽皮，整个室内暖洋洋让人有些懈怠。
李昭微听此言却笑了，她撩起衣袍席地盘腿而坐，撑着脑袋瞧向耶律冶：“我累了，三天搞不定。”
“你当我在跟你讨价还价？”耶律冶捏了捏眉心，靠在椅背上，冷哼着不屑道。
他现下没什么心情，不想与这个难缠的小子虚耗。阿奈的伤势他并不担心，这个人敢这样跟来，必定是有把握救人。
正在俩人僵持不下间，阿厉撩起帐篷进来，带进一股冷风。他的手臂已经被草原上的萨满接好，路过李昭微时，他仍然忍不住怒目而视。
此人不仅武功高强，还狡猾，为人又阴险，又不怕死——直觉让他很不喜欢这个汉人。
阿厉弯腰在耶律冶耳边低声汇报，李昭微仍然与耶律冶对视着，耶律冶的眼神也不曾从她身上挪开。
直到阿厉说完直起身子，李昭微才忽然开口：“想必你们已经试过了，这个药粉只能保证他的伤口暂时维持现状。任凭你们上个十天，半个月，一年的药都不会好的，他永远要烂着块骨头见风见雨。”
“你！”阿厉听她如此描述，怒气瞬间腾地窜上脑门，按住桌面就想翻下来揍李昭微，却被耶律冶在身后拉住腰带。
耶律冶将他拉开，盯着李昭微，“你想要什么？”
“我要取回李丰禄的首级。”
“别无他求？”
“别无他求。”
耶律冶沉默半晌，站起来走到李昭微身边，低头瞧着她。
李昭微双手撑到身后，仰头与他冷冷对视，毫不退让。
此人竟为这点小事，涉险至此？耶律冶直到此时，才在心里开始正眼瞧她——出手毒辣阴险，目的却浩气凛然。
他观察完毕，走到侧座朝她坐下：“成交，我可以带你去找李丰禄的首级，但至于怎么带走，这就看你本事了。”
说完耶律冶不等她回答，便起身走出营帐。阿厉跟在其后，路过李昭微的时候，忍不住冷哼一声，想上前卸了她的兵器。
李昭微身子紧绷，身后撑着的手也已经挺直如手刀。
“阿厉，跟我走，没必要。”两人一触即发之际，被门口的耶律冶出言制止了。
耶律冶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是解释给阿厉听，也像说给她听，“她不会让你如愿的，她有所求也跑不了。”
说罢，耶律冶洒然离去，阿厉也啐了一口跟着走了，徒留李昭微一个人在帐内。
自从他们走后过了许久，李昭微依旧保持着双手撑地的姿势不变，她目光茫然地仰望着帐顶。
乾坤朗朗，祖父我终于又离你更近一步。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缓步流失，直到双臂酸涩难顶，她才从地上爬起来，转着手腕走出帐篷。
没想到门外有个北狄兵正在等着她，想来是忌惮她的手段也不敢催促。
军营里军旗林立，她跟着北狄兵，路过数队巡逻狄兵，才被带到一个帐篷外，看周遭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的架势，这似乎是在最中心的位置。
帐篷伫立在一个大帐边缘，对比之下，显得小巧至极。李昭微掀开帐篷，里面漆黑一团，瞧不清晰。
北狄兵一将人带到，立刻转身想走，却被李昭微喊住。
那北狄兵不通汉语，黢黑一张脸就这样警惕地瞧着她。
李昭微只得掀起帐篷指着火塘的位置，上下比划，用手往上托，试图让他明白。
只可惜这是个榆木脑袋。
李昭微又把他拉进去，想让他看明白帐篷内漆黑，需要火，需要光明。
怎知，她手才捏住他的胳膊，这北狄兵就吓得叽里呱啦大叫，眼看还把自己往漆黑帐篷里拉，他更是疯狂甩着手臂，往外挣脱，奈何李昭微用的是擒拿手。
北狄兵见挣不脱又本能地往地上扑，李昭微被他带得往前趔趄，手挨不住这身板的重量，被拽得手指生疼，只得松手。
她刚松手，那北狄兵立刻手脚并用，刨着地往外爬，毫不顾忌指甲挠得全是泥，大叫着跑掉。
给李昭微看呆了。
她掀起帐篷，出去外面想再喊人。
谁知道那北狄兵的动静极大，把旁边镇守的士兵都闹来了，一群人围着她的帐篷，弯腰抽刀扎马步，紧惕地围着她。
隔壁的大帐篷，也有人掀门出来。
耶律冶走了过来，十分不耐烦地看着李昭微。
一见到耶律冶，刚刚跑掉的北狄兵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耶律冶面前就是一顿叽里咕噜的控诉，连比带划，手频频指向李昭微。
话是没听懂，但手势她看懂了——那人比划着割喉呢。
李昭微深吸一口气，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在耶律冶质疑的眼神瞧来的时候，她瞬间转身掀开帐篷。
一个轻微动作，激得围绕着的士兵集体向前一步，剑拔弩张。
“黑！冷！火！光明！！”李昭微气得指着火塘的手都要抖起来了。
见耶律冶似乎不为所动，她愤怒地从怀里抽出火折子吹亮，在这群士兵面前展示一圈，怒道：“烧火！”
耶律冶伸手推开挡在他面前的北狄兵，走到她身边抓住她举着火折子的手，话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崩出来：“别举了，草原里不详的人才用火烧死。”
李昭微愣住，任由耶律冶从她手里扒走火折子盖上。
耶律冶突然觉得这个人，脑子又似乎有点问题。他将火折子丢还给她，用北狄语吩咐了几句，立刻有人跑开办事。
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李昭微后，径自走回自己的大帐了，远离这场闹剧。
她，似乎，在他眼里看到了鄙夷？
很快，北狄兵抬着一筐干牛粪便和一筐干草进来。
李昭微瞧着他们这淳朴的操作，眉头跳了跳。
北狄人确实如传闻所说，做派豪放质朴，甚至比她想象中更质朴。
烧了火，帐篷内逐渐暖了起来。
有了塘火，视野便明亮起来，李昭微坐在榻上，环顾四周。
这是个很低等的帐篷，比起她刚刚所在的议事帐篷差得远了。
老破旧的皮毛铺在榻上，地上全是泥土状，连块草席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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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帐篷中间是简易火塘，火塘旁边放了个烧水壶，还有几个破碗。
给李昭微添燃物的士兵很有经验，牛粪的量控制得很好，在烧着后，火势逐渐暗下去，只保持着微微红热。
她侧耳倾听，四周围巡逻换队的声音有规律地响起，数过一轮后，李昭微才和衣躺下。
她习惯性地将手臂枕在后颈，屋子里温度适宜，光线昏暗，让人昏昏欲睡。
这是第一次离敌人如此近，她说不害怕那是假的，直到躺下这一刻，所有的威胁才暂时解除，神经紧绷后的松懈，让她心里有了波澜。
这些面孔......就是与祖父和卫景珩他们对峙多年的北狄人么。
活生生的汉人，活生生的草原人，同样的四肢，同样的头颅。只是肤色不同，瞳仁的颜色不同。
如此便要你砍伐我，我杀了你么？
她长在将门，从小对战事就有所耳闻，但那不过是战报上墨渍下的数目，死伤的不过是兵力。
而如今，这些兵力，一个两个，甚至上千，完整地展现在她面前。
是卫景珩手下镇北军挺拔的汉人儿郎身姿，是今夜这些风吹草动便草木皆兵的高大北狄人。
城头那一战，她没来得及看到这些人的面孔，也没有时间让她停下来细想。
其实，他们就是长今夜这些人这般模样吧，会杀人也会害怕。
金陵遍地簪缨世家，出门随便就能踩死一个高官子弟，他们远居江南富庶之地，不缺粮不少衣，入冬有碳火，甚至随着门槛升高，还分为白炭、黑炭、银霜碳、红萝碳......
而他们竟然还在焚烧着牛粪、晒干了的草。
如果是她，她也会想入侵大虞朝。
如果她没来这，也将跟那些纨绔子弟一般，觉得这些是蛮人，未教化，只懂得掠夺。
据她所知，祖父好友户部侍郎裴文友所在清流砥柱里的那些文臣，是极力反对大虞朝与北狄通商。
疲倦逐渐加深，脸也因此有些发麻，李昭微活动了下牙关，用力抹了一下脸，甩开这些杂念——她如今还没有能力做到什么。
不知道何从他们赶回去了么，陆长华的伤势严不严重......还有卫景珩呢，他若知道了自己竟然一人断后，会不会很生气。
还有师父，自己不让何榕他们透露任何消息给他，丢下他，他会不会吹胡子瞪眼。还有常老头，那天顺走了他的十日散，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是想淬炼在袖箭上吧，以往她只有最后一支箭带毒......
但这些都没关系，父亲母亲，她离祖父又更近了一步，她一定会带他回去的。
在纷杂的想法里，李昭微渐渐陷入沉睡。
直到东方渐露鱼肚白，操练一声盖过一声，李昭微才睁开了眼，她竟意外地在敌营睡了个好觉。
李昭微起来缓了一下，人清醒后，她掀开帐篷想出去一趟，却被门口两个守卫拦住。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还在敌营。
语言不通，李昭微只能往自己脸上比划，比划半天没有一个人看得懂，无奈之下那些守卫见她如此坚持，只得跑去找人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