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杨招娣很意外,宋红梅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爆发。
这一天的杨家注定不平静。
之前快二十年都这样过来了,杨家人根本没想到,宋红梅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提离婚。
后来仔细想来,大概是因为她女儿嫁了个好人家,嫁给首长,她自觉翅膀硬了,从此要飞黄腾达,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他们。
用杨来顺的话来说,她被查出得了心脏病,他们还没嫌弃她呢,结果她先要走?
“还想分走房子,她做梦!”杨来顺拍桌而起,整张老脸阴沉沉的。
杨铁柱也是跟着附和,点头不屑道:“爸,你别理她,房子是不可能分的。她要离就离,还真当我们稀罕她不成。”
杨招娣也表示,支持离婚。
毕竟宋家母子走了,家里就能腾出更多空间。
以后她就能有单独的一张床,不用再跟宋彬轮流睡地板。
出于利益,这对姐弟都巴不得让宋红梅滚。
但儿媳陈桂芬却有不一样的意见。
“你爹和后娘都这把年纪了,离婚多不体面。估计是你爹惹她生气了,要不还是道个歉,以和为贵,一家人一起凑活过吧。”
自己一个人带娃的日子有多艰难,陈桂芬深有体会。
虽然婆婆宋红梅的态度很不好,但好歹之前也能给她搭把手啊!
再说她还眼馋宋红梅的工作呢。
要是两人真离婚,她可就没有理由继承宋红梅的工作了。
杨铁柱也想到了这一点,沉默了。
而杨来顺根本就没想离,一边闷头抽烟面色发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次日,杨家的清晨是在压抑的沉默和婴儿断续的啼哭中开始的。
昨晚宋红梅那番石破天惊的“离婚宣言”和“分房要求”,像一块巨石砸进了这潭早已浑浊的死水。
杨铁柱打着哈欠从里屋出来,瞥了一眼桌上又是冷硬的窝头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不满地嘟囔:“爸,你看吧,这日子没她真不行?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他昨晚支持离婚的豪气,在饥饿和现实的狼狈面前消散了不少。
杨来顺阴沉着脸,一口一口地嚼着窝头,味同嚼蜡。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显示他一夜未眠。
离婚?在工友邻居面前,他这张老脸往哪搁?别人会怎么戳他脊梁骨?说他连个半老徐娘都留不住?还是说他刻薄寡恩,逼走了老婆?
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临老了闹离婚,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丢不起这个人。
再说一开始和宋红梅结婚,除了是媒婆介绍外,杨来顺也是看上了她的外貌条件。
别看她之前嫁了个教授,成分不好,但人是一顶一的漂亮。快二十年前的宋红梅,可是她们厂里的厂花,不到三十岁的少妇,就像熟透的水蜜桃,不少人都对她眼馋不已。
这么多年过去,杨来顺是成老头了,可是宋红梅看起来依旧没那么显老,风韵犹存。
说难听点,要是真离了,以她的条件,恐怕还能找到下一个三婚。
杨来顺想到这儿就很不甘心。
这个年代离婚其实是很少见的,大多是丧偶。像杨来顺之前的前妻,就是去世了,他才会找下一个。
不过他不知道这两年随着改革开放,南方的风气渐渐开放,别说离婚了,就是背着另一半在外面出轨找小三、包小姐二奶的事,都层出不穷。
“爸,你倒是说句话啊?”陈桂芬抱着哭闹不休的孩子,顶着两个黑眼圈,语气带着明显的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怂恿,“妈可能就是一时气话。要不……您今天下班买点她爱吃的点心,低个头,说两句软话?两口子哪有隔夜仇。这都几十年的夫妻了,离了像什么话?再说……”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算计,“妈那工作,她要是真走了,以后传给谁还不一定呢。铁柱要是能接上……”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杨来顺的痛处和隐秘的期望。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盯着陈桂芬:“工作?对,工作!”
他似乎找到了一个重要的理由,语气急促起来,“她敢离婚?她离了婚,工作还想不想要了?厂里能允许?”
本来宋红梅现在就因病请假,再出了离婚问题,说不定厂领导直接把她辞退了!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反复念叨着“工作”两个字。他潜意识里认为,宋红梅绝不敢放弃那个铁饭碗,那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陈桂芬见公公似乎听进去了,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她盘算着,只要婆婆回来,工作的事慢慢磨,总有希望。
至于道歉?那是老头子的事。
杨招娣默默喝着粥,冷眼看着这一切。父亲对“面子”的在乎,弟媳对“工作”和“帮手”的算计,弟弟对“空间”的渴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
她心里嗤笑一声:宋红梅那个继母,这次恐怕是来真的。她昨晚那个眼神,绝不是虚张声势。
不过,这又关她什么事呢?走了更好。
杨来顺最终也没听陈桂芬的“劝告”去买什么点心。他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既愤怒宋红梅的“不识好歹”,又隐隐带着一丝“她不敢真离,工作捏在我手里”的侥幸——像往常一样,拖着沉重的步子去工厂上班了。
他打定主意,只要宋红梅不来厂里闹,他就装聋作哑,拖着!拖到她气消了,或者拖到她明白离了婚她就一无所有,自然就会乖乖回来。
然而,他低估了宋红梅的决心。
上午九点整,街道办门口。
宋红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静静地站在那里。她身边站着高大挺拔的宋彬,母子俩像两棵沉默的青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街道办门口人来人往,唯独不见杨来顺的影子。
宋红梅的脸色越来越冷,眼神也越来越锐利。
“妈,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躲。”宋彬低声道。
“躲?”宋红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他能躲到天上去?走,去他厂里!”
宋彬毫不犹豫地跟上母亲。他知道,母亲这次是彻底撕破脸了,为了他们兄妹,也为了她自己下半辈子的尊严和自由。
苏城第二钢铁厂,第三车间。
机器轰鸣,机油味弥漫。杨来顺正心不在焉地操作着车床,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宋红梅那张决绝的脸和“离婚”、“分房”的字眼。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只盼着今天能平安无事地混过去。
突然,车间入口处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工友们的议论声、指指点点的目光,像潮水般向他涌来。
“老杨!老杨!你快去看看!你媳妇……你媳妇在厂门口闹起来了!”一个相熟的工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色古怪。
“什么?!”杨来顺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扳手差点掉地上。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羞愤、恐惧、暴怒交织在一起。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车间,奔向厂门口。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宋红梅没有撒泼打滚,也没有哭天抢地。她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厂区大门正中央,面对着闻讯围拢过来的工人、干部和门卫。她手里高高举着一张纸,声音清晰、洪亮,穿透了机器的噪音,传到了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
“各位领导,各位工友!我是第三车间杨来顺的妻子宋红梅!我今天来,不是来闹事的,我是来请厂领导、请工会、请各位街坊邻居给我宋红梅做个见证!杨来顺他无视夫妻情分,纵容子女欺辱,逼迫患病妻子承担全部家务,视我为牛马!这日子我累得病情加重,实在过不下去了!我要求离婚!昨天我已经跟他说得清清楚楚,今天约好去街道办办手续,他却躲到厂里装死!我宋红梅活了大半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今天豁出这张脸不要了,也要讨个公道!请厂里为我做主!请领导让他出来,把婚离了!”
字字铿锵,句句泣血(至少在围观者听来是如此)。尤其是“逼迫患病妻子”、“视我为牛马”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众人心头。
在这个年代,“离婚”本身就是爆炸性新闻,更何况是妻子闹到丈夫单位来,控诉丈夫虐待?这简直是把杨来顺的脸皮剥下来扔在地上踩!
厂门口瞬间炸开了锅。
“老杨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没想到是这样的人?”
“啧啧,老婆都病了他还这样?太不像话了!”
“宋大姐我知道,隔壁纺织厂的,能干人,被逼成这样……”
“离婚?这闹的……影响多不好啊!”
工会的干部和车间主任闻讯脸色铁青地赶了过来。影响太恶劣了!这要是传出去,整个车间的先进评比都要泡汤,厂领导的脸往哪搁?
杨来顺冲到人群前,看着成为焦点的宋红梅,听着周围的议论纷纷,只觉得天旋地转,脸上火辣辣的疼,仿佛被无数道目光凌迟。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宋红梅,嘴唇哆嗦着:“你……你……你这个泼妇!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给我滚!滚回家去!”
“回家?”宋红梅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喷火的目光,声音反而更大了,“那个家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吗?杨来顺,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这婚,离定了!你不去街道办,我就天天来厂门口说!让全厂的人都评评理!”
“够了!”车间主任一声怒吼,脸色黑如锅底。他狠狠瞪了杨来顺一眼,那眼神充满了失望和厌烦。他转向宋红梅,尽量压着火气:“宋红梅同志!有什么家庭矛盾,关起门来解决!闹到厂里来,影响生产秩序,像什么话!”
“主任!”宋红梅眼圈适时地红了,带着委屈却异常坚持,“但凡有一点活路,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是他杨来顺逼我的!他不给我活路啊!我今天只要他一句话,这手续,他办还是不办?领导您给评评理!”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工会干部、车间主任那冰冷审视的目光,都聚焦在杨来顺身上。那目光里的压力,比宋红梅的控诉更让他窒息。他知道,今天如果不答应,他在厂里几十年攒下的那点脸面和“老实人”的评价就彻底完了,以后在车间也抬不起头,甚至可能影响工作。单位最忌讳这种“生活作风”问题引发的恶劣影响!
“老杨!”车间主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这是你的家务事,赶紧处理好!不要影响厂里的正常工作和声誉!立刻!马上!去把你们的问题解决了!解决不好,你明天也别来上班了!”
最后这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杨来顺眼前一黑,所有的愤怒、不甘、羞耻,最终都被对失去工作的巨大恐惧所淹没。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瞬间蔫了,肩膀垮塌下去,脸色灰败。
他死死地盯着宋红梅,那眼神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但最终,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逼视下,他极其艰难、极其屈辱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离……离就离!我跟你去!办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