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好冲的一张嘴，谁喝完豆汁儿又没漱口？”那老板一改刚才犯懒病的模样，掐着鼻子用手呼扇着面前的空气，好似真的嫌弃陆小凤一般。
这两个损友每次见面，都非要这样你来我往几句才得劲儿。
陆小凤一边同朱停唇枪舌战，一边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拖出一张藤椅，悄无声息就站在言无咎身侧，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椅子。
他转过身，对着言无咎笑道：“怎么样，我给你推荐的这个地方不错吧？”
言无咎挑眉，先是看一眼藤椅，又看了看对方扶在藤椅椅背上的手，拐杖往旁边一撇，掀开衣摆就坐下了。
随后，他仰起头冲陆小凤笑问：“不错。这位老板是你的朋友吗？”
“是，我们自穿开裆裤就相识了。由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妙手老板朱停，据他自己所说，是鲁班唯一后人，一手机关术出神入化，你有什么想打的东西，都可以在他这儿下单。”
他的手没有立刻离开椅背，直到确保这椅子稳稳地坐落在地上，才退开两步，形成三角之势，认真道，“看在我的份上，给你打折。”
“看在陆小凤的份上……”老板将一切尽收眼底，故意哈了一声，“你若是他的朋友，我就大大宰你一把；你若是他的冤家，我反倒愿意给你打对折。”
“哎，这话可不兴说。”陆小凤试图制止。
若是已成了朋友，这样调侃一下也就罢了，陆小凤有信心大家说出来的都是好话。若是这位……陆小凤真没把握他会不会突然拔出匕首往自己大红的披风上来那么一道以示敌对。
毕竟，他才刚刚得罪人家不久。
他话音落下，下意识去看言无咎的神情。
这人依旧是三分漠然，三分漫不经心，那张高贵而俊雅的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竟也不显得突兀，反而更有一股少见的俊俏。
他只坐在那里，天井乍泻的天光和头顶的树荫都好像在为他倾倒。举手投足间，像是南海罕见的珍珠，散发夺目的、莹润的光泽。
陆小凤看着他，饶是对男子从未有过什么想法，也不由在视线略过他身上时驻足。
言无咎却误解了他这眼神的意思。
他笑：“你想与我做朋友，还是做冤家？”
那声音依旧轻巧，与他的表情一般，眼角眉梢明明有一股子轻佻，却又被清秋的柳梢绊住了脚，无可无不可，好像就差人鬼使神差胆大包天，撩拨那么一把。
陆小凤就在这样的神情之中，咽了一口唾沫。
对于有些干涩的嗓子没什么好处，他的声音仍带着些沙哑，问道：“若我想……同你做朋友呢？”
言无咎的表情就变得理所应当起来，不知究竟是被说动的，还是原本就打算如此：“那多花的钱，由你这个麻烦朋友买账。”
他该高兴的，可那种不知因何而生的失落又是怎么回事？
不仅弥补了自己的过错，还少了一个敌人多了一个朋友，这难道不是一件乐事吗？
于是陆小凤真就笑起来，笑得大声，显出一副很快活的样子。
他拍了拍言无咎的肩膀，就这样驾车就熟的俯下身揽住他，很是大方道：“自然由我来付，不止多的部分，全交由我来付。”
倒也不是第一次见拼了命挤到身边的冤大头，但此人与他人却都不相同，言无咎瞧着他这个真心高兴、什么都不图的模样，试探道：“听起来是一笔巨款。”
对方可谓是全然不在意：“恰巧我身上还有些银钱。”
他说这句话的样子，有种轻描淡写挥金如土的轻佻感，可那双清亮的眼睛，又全是赤忱与坦然，言无咎如今瞧着他，那件大红色的披风才脱离出那种特定的、朦胧的红色，变得鲜亮起来，包裹着那张又年轻、又俊俏的脸。
言无咎头一次仔细打量他，原本陆小凤也与他含笑对视，看着看着，就见对方的眼神飘忽起来。
朱停在一旁看着这两人，突然开口，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可惜啊可惜。”
陆小凤急急开口：“可惜什么？”
“可惜，又叫你多认一个朋友。也可惜我少了一个冤大头客人。”
闻言，陆小凤笑，知道他对于言无咎其实是很满意的——真正有眼光，能欣赏朱停手艺的着实不多，陆小风算一个，依言无咎方才的表现，自然也算一个。他依然道：“但你也多了一个朋友。”
朱停斜楞他一眼：“我难道很缺朋友吗？”
这句话说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不错，我的确很缺朋友。”
“你多出去走走，就不会缺朋友了。”陆小凤道。
“如你一般么？”朱停笑，“那我还不如躺在这椅子上歇着来得快活。”
但凡能躺着，就绝不多走一步，这是朱停的人生宗旨。
因为懒，他做出许多稀奇的小玩意儿，也因为懒，他的体重与日俱增。
如今却还不是他懒的极限，他道：“总有一日，我要做出一张自己就能动的椅子，我坐在上面，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言无咎闻言，突然开口，“这椅子倒是有意思，你有想法了吗？”
陆小凤的视线落在他那空荡的半截裤腿上，眸色闪了闪，未搭话。
朱停什么都不知道，倒是兴致勃勃：“我已经想好了一个框架，首先就是要……”
他难得遇见真正愿意同他聊这些的人，陆小凤算得上一个，可他的朋友遍天下，两人见面的时间也随着年岁渐长而越来越少，倒是如今遇上言无咎，他们三人在这儿聊天，竟滔滔不绝起来。
最终，朱停拍板：“若真能做出来，言无咎你合该有一辆免费的轮椅。”
言无咎怡然：“那我就等着老板的手艺了。”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嘴巴上那点胡茬，“如此，我这笔钱岂不是省下来了？”
言无咎瞧着他好似花不出去钱所以很惋惜，但实则眼中流露出明显得意的神情，就想笑，他道：“这可不好说……”
……
言无咎回到吴明府上，已是夜深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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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没有点灯。月光自院落当空投射下来，竟也照得亮堂。
言无咎进门，沿着回廊往住处走。他走得慢，拐杖点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也缓，不至于扰人清梦。
远远望过去，却见后院有一点微光。
是宫九还未睡么？
莫非还在……嗯，应该不至于。
等快到时言无咎才看见，原来不是宫九，而是自己房间中照出来的烛火。
窗纸上映出一个坐在桌边高挑的身影。言无咎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顿，就听见屋内传来熟悉声音的冷嘲热讽。
“我怎不知京城原来这么有趣，能留你到深夜才回来。”
话音落下，房门悄然打开。身穿一袭白衣，装束严整，面露冷色的宫九就在门内定定地望着他。
拐杖在地下轻点，言无咎跨过门沿，与其错身的瞬间，他开口，轻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为何不能在此？”宫九反问，似是担心他反驳，紧接着道，“你还记不记得今晚应该做什么？”
“什么？”言无咎说完才想到这几日日落前后，宫九总要带着他练上一段时间的武功，他无奈，“是我的不是，竟将此事忘了。不过，你义父既已回来，还要委屈自己教我如何习武吗？”
宫九不说话。半晌，他才开口：“既然已经开始，怎能半途而废？”
“哦，原来如此。”听见他这样说，言无咎也没了多言的心思。他靠在茶桌边坐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里面还有半壶水在。
然，不知宫九等了多久，茶水早已经冷了。
言无咎默然片刻，倒出半杯冷茶来，一饮而尽。正要倒第二杯，宫九按住了茶壶。
“晚归错过习武时间，一句解释都没有，还好意思喝我泡的茶？”
已经道过歉，对方还依依不饶。自己半分心绪也不流露出来，却想叫别人真心相待，言无咎也烦了他几分，不耐道：“你怎不去问你义父，他带我出门，明知道我会晚归，也未同你说一声，你不怨他。我在自己房间里，连口水都喝不上了？”
言无咎微微皱眉，陈词道：“你到底在扮哪门子的怨夫？”
宫九被他说到那双丹凤眼都微微瞪大，“你！”
“我要睡了，烦请你出去。”言无咎冷冷道，“不然，要我打你出去吗？”
宫九呼吸一滞。
言无咎望向他，见着他现在的神色，也是一愣。
不是吧？这也行？为什么？
“出去！”他喝到。
只怕慢一步今晚就真要有点什么不该发生的事会发生。
宫九：“……”
他垂着眼眸，自狭长而漆黑的睫毛下望过来的眼神像是锁定住猎物的毒蛇，又像是在盘算什么的狐狸，但到了最后，只有沉沉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驱使着他咽下口中的话，转过身，沉默着离开。
言无咎沉默着，下意识又去倒一杯水，杯沿抵在唇边，感觉到一点温意。
那是原本已经凉透的茶水透露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