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正则朝殿门的方向望了望，昙现未归，容鹿鸣未来。
“她应当不生气了。”萧正则默想。他不知自己那天怎么了，竟掐住她的脖子以宇文靖威胁她。
征战之事怎可萦系个人喜怒？他那样想、那样做，俱是错了。
可他忍不住。
倘若可以，他愿与宇文靖决战一场，哪怕受些伤痛，甚而失却手脚，只要能将宇文靖斩于剑下！
他已隐约察觉到，宇文靖是容鹿鸣的退路。是，退路！
他们年纪相仿。他曾摒弃王爷身份，长久地呆在她军营之中。在盟约崩裂之后，他竟冒着两国开战的风险，欲助容鹿鸣假死逃离，逃离他萧正则，逃离皇后的位置。
“若宇文靖落入我手，定有数十种方法折磨他。”萧正则曾这样想，但他心里亦明白，只消容鹿鸣一句话，他或许就会放他走。
假若换做另一个人，即便是个绝世倾国的女人。当然，萧正则很难想象其人，在他眼中，无人可与容鹿鸣相比。若真有这样的人，做容鹿鸣假死逃脱之事，他一定即刻下旨杀了，毫不怜惜。
但做这些事的人是容鹿鸣，那便不行了。他早就发现，她似乎存在于他的理性之外，可以不被任何规则侵扰。
也幸好是她。
她说宇文靖前来助她假死脱身，只为偿还她人情，而她绝无叛国、转投西戎之心。他信她。她为家国鞠躬尽瘁，还有什么可疑？
可宇文靖不同。
从很小的时候跟在容鹿鸣身边，萧正则就在默默观察，那些接近容鹿鸣的高门贵子大多别有用心。只是她分寸拿捏得太好，他们渐渐都断了念想。
未断念想的那几位，最后也叫她一句：“暂且共饮此杯，别后深恐死生殊途。”惊到难言一字。
萧正则最怕她说这话，从小就怕。幸而，她从未对他这样说过。她做得更决绝，数年不见他，亦不回信。
反观宇文靖，他几乎一直跟在容鹿鸣身旁，做她的幕僚、副将、朋友，与她一道浴血奋战。旁人会替宇文靖不值：何必舍弃王爷身份，去过那样刀尖舔血的生活。
萧正则却对他切齿痛恨，他用这种方式切入了容鹿鸣的世界，不会被她驱赶。
“他立在比我更靠近她的地方。”午夜梦醒，萧正则俯在容鹿鸣床沿，一瞬地心悸。然后，把脸埋进她温热的掌心。
既然她已在他身边，他便决然不会让她离开，为此，他会威胁、哄骗、囚禁，甚而……他无法诉诸于口。
这数日，两人只字未言，他都不知道，文华殿被她做了这样的改造。
近期附近动土，内务府来报过，说是皇后娘娘想为御花园修建个灌溉水道，而后补上一句，“皇后娘娘说，图纸她自绘，银钱她自出。”
“银钱从朕的私库里出。后宫之中，她想怎么修，都随她。”萧正则这样说着，眼睛并未离开奏折。于他而言，这后宫本就是容鹿鸣的，随她开心就好。
昙现与内务府总管对视一眼，俱不敢多说什么。
施工都挑萧正则不在殿内的时候。听昙现说，巧笑、美盼常来监工。殿内殿外看不出多大变化，可殿内能感到水汽盈盈，明显凉爽许多。
他猜不到容鹿鸣究竟想做什么，但颇感期待。她这人心里存着诸事万端，不是有心防备的时候，实在有趣得狠。
又过了几日，暑热日盛一日。萧正则每晚都去凤仪宫，都是午夜前去。容鹿鸣从不等他，来便来了，不来便不来。
他心中常怀忧虑，夜不能寐。太医院方子不如依在容鹿鸣身侧有用。
萧正则自是不会这样说，只说是去凤仪宫躲清凉。古书上有载自雨亭，容鹿鸣把她的寝殿变成了“自雨殿”，亦是引了太液池的水。
萧正则俯在她床侧时，望月，望雨，也望她好看的睡颜，觉得一下子从繁冗的事务中抽离出来，栖在一片明静的岛屿之上。
他不会翻身睡上她的榻，担心将她惊醒，更担心，他会控制不住自己。
不几日，几宫嫔妃都派人去了内务府，俱说想改建一间那样的“自雨殿”。
内务府总管往那里一跪：“鄙处之人才疏学浅，委实建不了。”
“皇后宫里那个是怎么建的？”
“是皇后娘娘亲自绘的图纸，由巧笑、美盼两位女官指挥工匠。各位贵人，还是去求一求皇后娘娘吧。”
宫内诸人本就有些惧她。闻听她身体不大舒泰，前去探望的人不少，开口问图纸之事的人却没有。
蝉鸣叫烈日一炙，听来愈发噪了。
那日下了朝，回到文华殿，昙现神神秘秘地打开地板上暗格，安好木架、扇叶，拔出楔子，一瞬地，水声、清风、凉意，扑面而来。
“真是叹为观止！”同来的禀事的两位大臣惊得目瞪口呆。“敢问陛下，是何处请来的工匠所为？”
萧正则面上看不出如何，语调却微微上扬：“恐怕是诸位请不起的能工巧匠呐。”
昙现在一旁浅笑，想到宫中传闻，有的人便懂了。
流水推动木轮，木轮带动扇叶，阵阵清风吹入萧正则心间。
真好，容鹿鸣还如当年那般。萧正则心想，师徒多年，她对他的关注已近乎一种习惯。她自己得了件有趣的，便想要拿给他。他也是这样。
他笑她尚未察觉，自己在她眼中早与别人不同。而他自己尚不知晓，他对她的一点防备之外，是深不见底的眷念。
今早自她膝上醒来，他小心翼翼地起身，深怕惊醒了她。简单束了发，他穿着柘黄便袍便去滋兰苑为她摘花。茉莉园中，朵朵虎头茉莉皆美，他却半晌挑不出，觉得哪一朵都不如她的万分之一。
清风蓦地吹来些茉莉香，其实没有，萧正则只是那样觉得。抬起头，容鹿鸣迈入文华殿。四下俱寂，唯她跫音动听。
翡翠嵌东珠的龙凤步摇，天青色宝相纹襦裙，霜色的刺绣薄纱褙子，挽着鞠衣色披帛，明明日将午，她却如同沾着清晨的露水和花香，令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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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清润，一时只想牵了她来，坐到她身边，屏除嘈杂，听她说话。
“靖王妃！”
容鹿鸣刹那间僵住了，她已许久未听到这个称呼。
这称呼唤起的回忆是血腥和厮杀，是会出现在她噩梦中的挣扎。
剧烈的耳鸣屏去一切声响。容鹿鸣强迫自己从容地站着、展颜一笑。
她见萧正晞朝她快步走来。是了，在那场血色婚礼上，她救过他。后来，她一直避免与他碰面，即便遇到，也会掩住脸或有意离他很远。岂料，这回没能避开。
她仍稳稳站着，轻轻笑着。骤起的耳鸣令她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凭借唇语，她知道萧正晞还在一声声喊她：“靖王妃。”他竟然还问一旁的昙现，“靖王妃怎么在这儿？”
昙现跪下了，看不见他的脸，她不知他说了什么。
容鹿鸣只想转身走掉，但不能了。立在萧正晞身后、龙书案前的萧正则，朝着她肆意笑了。
她熟悉他每一种笑容，由是知道，他怒极了。
萧正晞走到她身边了，在他再次开口之前，容鹿鸣含了点儿笑，对他说：“九王爷怕是弄错了，本宫怎么会是靖王妃呢？这人和人，兴许有长得像的，九王爷可不要弄错人了。”
她极快地向萧正晞眨了两下眼睛，他立时明白过来，她毕竟救过他的命，他于此刻说破她的身份，确实有欠妥当。
她说什么长相相似，萧正晞才不信，他确定她就是靖王妃。那种气质和举手投足之间的气息骗不了人。她超拔的好看和隐然的锐利，即便是孪生，也做不到这般。
先前只是觉得眼熟，未曾想，竟真是她，她竟成了七哥的妻子，晋国的皇后。
她声名在外，又与萧正则牵绊颇深，他不疑她暗藏阴谋。
可是，太奇怪了，谋划那场血色婚礼，稍有不慎，她与宇文靖都会死在那里。晋国与西戎盟约已毁，战火重启也就在那数息之间。
他真有些看不透她了。除却先前的欣赏与敬慕之外，某种情绪在他心里漫开来。
“鸣鸣”，萧正则的声音刺入她耳中，“过来。”
容鹿鸣朝他走去。跟在她身后的美盼低着头，看似谦恭，其实是在掩饰满脸的惊惶。当年，与靖王的婚礼，容鹿鸣孤身前去成婚，而后单枪匹马杀出重围。
他们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容鹿鸣从来不说。宇文靖那方的说词是，宫廷政变，靖王妃身受重伤，于宫外某处静养调理。为防歹人对王妃不利，静养之处秘不外宣。
换言之，不论缘由为何，宇文靖都认下了这桩婚姻，西戎王廷也认下了这桩婚姻。
前些日子西戎传来消息，说西戎皇帝要为靖王选侧妃。不是选正妃，却是侧妃。因为正妃尚在。只有几人知道，她就在晋国的凤位上坐着！
萧正则低头，随意理了理柘黄龙袍下摆，转过龙书案，走下御阶，迎向容鹿鸣。
容鹿鸣有很多话想说，但事涉西戎机密，她在这里不能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