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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归宁杀机

作者:猫水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当夜,萧正则因伤宿在相府。


    他面色苍白,似是苦忍剧痛,长眉颤动,卧床不语。


    容鹿鸣立在床头,觉得不便多问,行罢礼,欲随太医一道退下。


    去意刚起,却听萧正则低声唤她:“过来。”


    容鹿鸣只得上前一步,被他扣住手腕,一个用力,跌坐床沿。


    他淡色的嘴唇抖动了几下,把脸埋入她敞开的手心,“好疼。”他虚弱地说。


    他浓密的长睫在她掌心扑动,仍像小时候那样。她心中一颤,想要抽回的手于是滞住,用拇指轻抚他蹙起的眉心。


    其实她方才看见了,萧正则与十王碰杯时,指间暗中滑了粒小药丸进十王杯里,无声无息,入杯即化。


    精通药理的她心中明了,那是种会让人癫狂的药。


    所以十王突然丧失理智,而那些鲁莽冲进来的侍从中,难道会没有他事先安排的“引子”?


    突然,一阵浓郁的血腥气扑来,容鹿鸣即刻抽手,划向腰侧——未带刀。在她下意识劈出手刀前,面前人开口了:“殿下,药已煎好。”


    是萧正则的内侍昙现,他恭敬地捧着药,面容平和。血腥味自他而来。容鹿鸣见他穿的衣服已不是宴会上那件,皂靴似是擦过,可雪色边沿仍有暗红点点。


    血腥唤醒敏锐,她一瞬地知道,这血是谁的了。


    闯进来十王侍从里,末尾是个不当值的龙武军校尉,容鹿鸣刚巧认得。她当时还在想,他怎的这般入了这庭院,不怕会万劫不复?


    容鹿鸣预备起身退下,她猜到他们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萧正则复又扣住她手腕,力道之大,不似一个伤者。


    昙现语调柔缓:“已遵照王爷吩咐仔细审过,那校尉认下是受十王指使,入相府意图趁乱行刺王爷您。”


    萧正则听罢,轻轻笑了笑:“我的事,不会累及相府。药端下去。王妃,你也可安心退下了。”


    待容鹿鸣的脚步声渐远,萧正则利落地坐了起来,眸中锐光一闪,“诱那校尉潜入相府的书信呢?”


    “回王爷的话,已取回销毁。”


    不久,宫内传回消息,尚书左仆射和门下侍中深夜入宫,皇后迫于压力,收了十王龙武军的兵符。


    而容鹿鸣的烦扰远未结束。她坐在月柏轩的书房内,看着紫檀书案上,两个一模一样的蓝底银线竹纹香囊。


    左边那个不是她的。散席时三王侍从呈来,说是在园中捡到,听旁人讲是七王妃的,便赶紧送了来。


    细腻的丝缎滑过指尖,这香囊内壁上除了一行邀她晤面的小字,还书着些许符号,像极了西戎古语。可即便在西戎国内,懂的人也极少了。


    诧异之余,容鹿鸣反倒笑了,想想三王萧正昀,为了试探自己,还得去研究西戎古语,虽然颇有疏漏,可也真是……


    尽管那时年齿尚幼,容鹿鸣犹记得乳母临终时曾反复叮嘱她,万不可再说西戎古语,亦不可让人知道她通晓此语。


    西戎古语,藏着什么隐秘吗?容鹿鸣想,心中掠过苦痛。萧正昀借此物传信,约她相见,他想要的东西,她猜到了。不过大概不是请她相助,而是胁迫。


    目下内忧外患,这个关口被发现容家庶女、七王新妃与敌国西戎牵扯颇深,难保不会祸及全族。


    她拨弄了会儿腕上从不离身的沉香佛珠,起身,裁下半张剡藤纸,提起案头狼毫。


    鸟鸣清寂,启扉欲归。容左相拉着容鹿鸣的袖角,久久不放。外人道是父慈子孝,容鹿鸣心中清楚,阿耶对她多有嘱托。


    坐在钿车之中,容鹿鸣亲手焚了炉沉香。


    “王妃……”


    容鹿鸣始终望着窗外,翠色过眼,三王之事压在她心底。


    “七王妃!”


    “王爷说的是。”她开口便答,不在意他说了什么,依旧恭敬,似是笑着,却未曾见着笑意。


    又是如此,萧正则淤塞已久的不快终于爆发,“你大可不必总是笑,一副放不下身段,又想阿谀奉承的样子。”


    他一瞬地念及从前,彼时身若蝼蚁,却可得她顾惜,而自从他暗中握了权柄,一切竟截然不同。


    容鹿鸣蓦地转过脸,忍不住笑了出来,昨日种种皆成过往,这人到底想她如何?


    “臣不才,只懂杀敌,不懂献媚。”她敛去笑声,难得地未做掩饰,全无臣服之色。


    萧正则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摁进怀里,鼻息相闻,“鸣鸣,不要激怒我。”


    “王爷还是不要叫我鸣鸣的好。”她未挣脱,却轻轻说。“鸣鸣”是她乳名,只有极亲近之人才这样叫她。


    萧正则冰冷的手指抚上她面颊,“鸣鸣,你是我的王妃,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


    她想说未必。


    他却用染了龙涎的衣袖,轻轻掩住了她的嘴,“七王妃,望你切切记住,你们容家与我,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觉察什么了?”容鹿鸣心中警觉,而后忽一用力,迫萧正则松手,径直跃下马车。


    美盼见状,连忙把她拉上马,两人共骑。


    马车里,萧正则把那衣袖,久久印在自己心口。


    当晚,容鹿鸣亲自去书斋为萧正则奉茶。


    穿过王府庭院的重重竹影,她望了眼月色,暗云涌过,无损清辉,然后接过美盼手中金丝楠的茶盘。


    紫檀的盘龙纹书案上,碧色茶汤跃出天青釉莲花茶壶,倒出的第一盏恭敬地置于萧正则面前,第二盏由她自己暖在手心。


    读懂了他的神色,容鹿鸣于是先饮了,萧正则这才端起茶盏。


    两人真像是相敬如宾,默默地,亦在彼此提防。


    前线军报送到,昙现立即捧了进来,容鹿鸣等的就是这个!萧正则也不避讳,摊开与她一道看。


    按捺住焦虑,容鹿鸣快速浏览而过,原是北狄又有了新战术,小股步兵突然冲入晋军骑兵,长剑配短刀,专砍马腿,防不胜防,北境受伤的马匹、士卒不可胜数。


    竟不是她苦苦等待的——容家军南境战败的消息!


    “少将军,世人多传你有墨子之能,此事,你可有对策?”旁人不知她儿时曾被困奴隶所,只知她意外得了高人指点,研习《墨经》。


    萧正则的话将她思绪扯回。


    南归之计迟滞,弹指间,容鹿鸣又生一计:需得立即扯三王入局,先借机与他见上一见……


    第二日傍晚,萧正则从宫中归来,见容鹿鸣换了文士装束,正与一众工匠商讨着什么,图纸散了一地。看见他来,忙选了张最中意的呈给他。


    “前日皇后娘娘赐了王爷一双靴子,臣颇受启发,设计了这个。”


    萧正则扫了一眼,便抽过来细看。


    “可便于携带?”


    “不拢在马腿上时可以收拢,作一件武器,类似短棒。”


    “不错,什么时候能造出来?”


    “今晚可造模,明日即可开始铸造配件。”


    “好,前线将士们正为此事担忧,三日内能否完成?”


    “王爷,臣愿督办此事。”


    萧正则笑了,清越若流风,容鹿鸣极少见他这样。他俯身轻轻对她说:“少将军,你果然如外界传言,不只是会打仗啊。”


    “王爷谬赞了。”


    “明日让昙现跟着你,再带几个侍卫,虽然你大概不需要。”


    “是。”


    翌日清晨,容鹿鸣在军械坊内仔细检查各道工序,有人过来禀报,后方脱模部分出了点问题。


    “我去去便回,昙现公公,代我看好此处。”


    “是,王妃。”


    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萧正昀时常奉旨督造武器,军械坊内心腹颇多。


    容鹿鸣穿过军械坊后的重重庭园,走过小桥流水,等在凉亭上的那人,正是萧正昀。


    “三王爷。”


    “我知少将军聪颖过人,定能明白香囊里的秘密。”


    容鹿鸣淡笑着:“三王爷写下了时间地点约我前来,我便来了。”


    “少将军难道不识西戎古语?”萧正昀看上去万分惊讶。


    “怎么,我应当识得?”


    “想当年,我们两国盟约尚存,西戎靖王曾以治下全部封地为聘,求娶少将军,我以为,少将军对西戎大抵会多些了解。”


    “唉,臣委实不才,并无所知。”容鹿鸣避重就轻,心中暗叹:看来容家军的精锐之中也有萧正昀的人,连当年不得不隐秘为之的权宜之计他都知晓。


    “既如此,那本王换个说法”,萧正昀不甚相信,倒也不再追问,“容家军中不一定有七弟的人,却一定有我的人。”


    “三王爷说的,我有些不懂了。”


    “七弟许你的,本王同样可以给你,除此以外,还可以多给你一样。”萧正昀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迷雾一般,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哦?”


    “少将军智勇皆备,多年来征战沙场,无一败绩,难道竟甘心困于王府?”


    被刺中心事,容鹿鸣反而笑了:“王爷想要什么?”


    “我要七弟要的。”


    “容家军并不都在我手上。”


    “我猜,你兄长容大将军不一定会听从你的劝说。或许,你能让我这个七弟不慎薨逝,那么,大局亦可定。”萧正昀惬意地坐于红木交椅上。


    容鹿鸣沉默了,面有难色。


    “不急,我给你三日,三日后给我你的答复。”


    容鹿鸣转身要走。


    “少将军当心知,父皇从前既动过赐婚你我的念头,老七疑心甚重,定不会全然信你。与我合作,于你们容家最有利。我不忍将你的隐秘告知父皇,亦是对你存了惜才之意。”萧正昀侧过脸,深深看了她一眼。


    容鹿鸣略一停步,未回头,走出亭外。


    美盼守在回廊处,见容鹿鸣缓步走来,神色凝重。


    “少将军,此事可要告知相爷?”


    “不必”,她心中有数:“月柏轩的白玉棋盘下,压着我写好的一封信,三日后,叫暗卫送来这里,交与三王信使”,她们已走回前院,容鹿鸣远远示意,“就是那个哑巴门子。”


    “是。”


    文华殿内,萧正则彻夜未眠。


    午后,昙现从王府取来需用文书,双手呈与他。


    萧正则捏着那锦面的册子,不读却问:“王妃在做什么?”


    昙现停顿了片刻:“王妃说,她是在刻水仙。”


    “她还会雕木器?”萧正则搁下册子,抬起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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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王爷的话,不是木雕,王妃自军械坊归来时,见园中花匠们刨出些萎顿块茎,便要了几块,说是雕刻后养在水盆里,虽晚了些,说不定亦可长出花枝。”


    莳弄水仙?萧正则哼笑,一向经她手的花草,非死即伤,那么喜欢虎头茉莉,也没见着她种活一盆。这会儿怎么起了闲心,难道真对军中变故一无所知?


    容鹿鸣亲自去库房挑选花盆。数十个桐木架子上,青瓷居多。


    倒是与自己喜好相同,她一架架看过去,捧起件汝窑青瓷矮脚盆细看,釉色润如春雨初至,且釉底竟无开片,不愧是皇室珍品,做个水仙盆正合适。


    她捧稳了向外走,新近的军报正紧紧塞在她袖里。


    情急之中,美盼已微微变了脸色。容鹿鸣却又着下人寻来几枚玉白鹅卵石,于汝窑盆中栽好水仙,方才在书案前坐下。


    “少将军,军报!”美盼极力压低声音。


    容鹿鸣垂眸,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密送于她的军报上书:容家军南境大败,连失三城。用的乃是正楷,意味着,容家军确然败了。


    原本的密谋是,正楷为正,行草为反。兵行险招,装疯之策失败后,她便设法封锁了南境消息。军中接到她的传信,呈给陛下的军报,会谎称战败,陛下忧心南境,定会派她出征。而交到她手上的密报若是行草,方才表明南境安好。


    未曾想到,竟真的败了。虽说新任将领乃十王心腹,资质平庸,可容家将士早有布局,新将也算勉强识得兵事,何至于大败?容鹿鸣直觉,此事必有内情。


    前车之鉴。老皇帝病后,疑心日甚,朝中将才,已是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所剩无几。


    昨日宫中又处死了两位太医,之前的龙体转安恐是回光返照之象。容鹿鸣想,自己必得速速拿回兵符,赶在陛下驾崩前回南境守着,免得哪位王爷再弄出勾结外敌逼宫之事,再一并栽赃个容家这样的簪缨世家……这乱局,务必尽早抽身!


    “少将军!”美盼知她心有计策,仍不免焦急。


    “月柏轩的那封信,即刻差暗卫送出。”


    “是。”


    “若想萧正昀替我们困死局中,恐怕还需替他做一件事。”


    “什么事?”


    “以他之名,杀萧正则。”


    美盼不敢置喙,面如死灰。


    容鹿鸣倒不再多说,只是觑着天色。她在等待时机,去见萧正则。太早或太晚都显刻意,那人何等聪明。她若轻易开口便难求得,需得让他主动把兵符奉上。


    她托腮看了会儿盆中水仙,新划开的乳白嫰茎散出青涩草香。


    半晌,她开口道:“美盼,替我梳妆”,她随意理了理乌发,“只需稍作打扮,最好还留点军士的样子。”


    “少将军,这是要?”


    “去,热一碗参茸汤,随我去文华殿探望王爷。”


    容鹿鸣等在文华殿偏殿内,月色蜀锦连珠纹褙子,霜色罗裙,臂间绕了淡青的云纹披帛。高高盘起的乌发上,仅一支错金的紫檀簪子。


    昙现一去通禀,萧正则立刻来了,见了她,如迎面一枝染了春雪的虎头茉莉。万端心事恰恰落了,猎物要投入陷阱了么?他面上升起从容笑意。


    “王爷昨日未归,想来辛苦,我煮了些参茸汤来。”容鹿鸣淡笑着,接过美盼手中薄胎的羊脂玉盅,内里汤色透出来,色如琥珀,捧与面前人。萧正则看着她,也是笑,却没有动。


    容鹿鸣立刻懂了,取调羹喝了一口,“冷热刚好呢,王爷不尝尝?”


    萧正则笑意深了,端起汤盅一饮而尽:“味道不错,王妃有心了。”


    容鹿鸣略一颔首,收拾碗碟,刻意露出手腕上经年的伤疤——那是战场的痕迹。


    汤是什么味道,萧正则全无在意。他在等,可容鹿鸣却不求!


    见她理罢食具欲走,萧正则蓦地按住她的手,轻轻抚摸那疤痕,“十王手下那个废物将军,已是大败被俘,连带着容家军也败仗连连。南境不稳,朝中某些人就想跳出来作祟,王妃你说,当如何呢?”


    容鹿鸣默默立着,不说话。


    萧正则意有所指:“王妃,你这沉默可真是时候。”


    “那王爷说,我当如何?”


    “你难道不想回战场?”话甫一出口,萧正则即刻意识到,自己丧失了胁迫她的最佳时机。


    “王爷若信我,放我回军中,我必驱蛮敌。”容鹿鸣抬眼,直视萧正则。


    这一刻,除去伪饰,他们对彼此的实力洞若观火。


    “好!”他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虎符,递予她。她干脆地接了,从左手抛到右手。这可指挥千军万马的东西,在她手里竟玩具一样,周遭侍从看得皆是心惊。


    萧正则凝眸望她,那艳美的脸庞,眼里有霜色一闪。


    他突然拽住她的手死死扣在案上:“容鹿鸣,你要的兵权,我争来给你,我要的,你敢不敢给?”


    她没有回答,眼里尽是揣度。


    “无论发生何事,切记,容相说不定会落在我手中。”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极尽柔情缱绻。


    他是不会容她一去不复返的,即便猜到她或许心有杀意。


    引颈待戮又何妨,只要,抽刀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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