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被麻绳缚住的腕动了一动,黑暗中什么东西就吱吱两声,熟练地跑到钟锦指边啃了一口。
“嘶……牙口真狠。”
没有一点光亮的牢房再次安静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有短暂的几息,倚靠在墙的人轻轻吐出一口气,笑:“看在陪我挨折磨的份上,原谅你了。”
同样数日米水未进的鼠兄弟就蹭了蹭那伤口,钟锦闭上眼,被刺疼激出泪,嗓子烧痛。
还是发出点声:“没有下一句了……”
没有了啊。
几天了,她快撑不住了。
钟锦其实仔细琢磨过窦岐。
此人寒门出身,不畏权臣,不仅是因为皇帝信任,还因为自负——不管是对他手中的针,还是眼前的证据。
想查到钟飞令制造重□□来自靳衷并不容易,也正因此窦岐会对这证据坚信不疑,以至于觉得没有再审的必要。丢进这暗牢里折磨七八日,人自然就疯了、想开了,在证词上按个手印就行。
被带走前她本就低烧未退,病痛一重一重覆盖叠加,四肢到躯干就一点点麻木、失去知觉。钟锦知道鼠兄弟还活着,也就只知道这个了。
真是……磨人心智的手段。
她又合上眼皮,继续从记忆深处翻出混乱而含糊的回忆。
“……”
“断竹,什么什么竹,什么……”
咔嗒——
神经一抽,猛地抬眼,那道突然出现的门缝在她看清前就被合上,钟锦条件反射要起身靠近,动作顿在一半。
笑了。
-希望啊,绝境开始给你希望的时候,说明更为无情的折磨即将到来。
她坐太久了,这一下头又开始晕,半晌后干脆还是由着这个动作往门的方向挪了一些,直到左腕上的麻绳绷紧,她贴到了墙。
沉寂已久的廊道隐隐约约竟真的有声。
“……这是圣旨,窦大人你不能……”
“陛下不能对宣王如此宠溺!”
“窦大人!”她现在对一切的声音都太敏感,这个话音明明压了又压,却像一根金线穿破寂空,迅速连缀起她布置好的路线。
冯久来了。
光好刺眼。
“淮阴靳衷,攀附钟飞令一党,私自泄露军器图纸,助其谋反,你可知罪!”
她一哂,艰难地眨了好几下眼,被拖出时膝盖磨破了皮,刺激她适应光线。
“说我攀附,我认。”窦岐立着,但手上没有刑具,钟锦肩头微耸,继而笑出声,“可说我谋反哈哈哈……”
“窦大人啊,咱也不是第一回见了,上次我被宣王逼出大理寺你都不记得了吗!”她眉梢挑动,哪还有曾经高堂上翻云覆雨半点风姿,那双雾一样的眼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狂风暴雨,“早点判吧窦大人,大家都解脱。”
窦岐的手不自主搭到针包,神情不甘。屏风后立刻出声:“靳大人此言差矣!”
“小靳大人是械道奇才,只是为党争所困罢了。”冯久把这出戏唱完,缓声,“可这天下到底还是圣上的天下,不是靳大人自己说的么,冶阁中人,只跪天子呐。”
烛光中,她凉凉抬起眼皮。
自大理狱出而毫发无伤者,古以罕见,自窦岐手下审讯三日而无罪者,前所未有。指尖被咬出的血口已干涸,钟锦垂手走出大理寺的门,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冯公公遥遥瞧见了,回身离开。
做陛下的纯臣其实很简单,只消将各党各派完完整整得罪一遍,你就只剩下一颗难测的君心。钟锦顺着皇建帝的心思走到这一步,再往前——
阴雨连绵后第一个艳阳天,街对角那辆马车挂着宣字灯笼,一只手伸出帷帘。
唤狗一样的动作。
她呼吸间戾气未掩,一步一拐,靴履磨地的每一瞬似乎都有一片叫做尊严的东西哐当碎地,直到仰起头,将自己脖颈送到那只手中:“殿下……嘶呃!”
马车因她栽入剧烈晃动,未完全养好的手臂再次一磕,钟锦痛呼出声。紧接着人被莫上麟锢进怀中,气息分明不稳,话仍强装快意。
“自此你我为宿敌,钟锦。”他头一次直呼钟锦的名字,将身体感受到、实实在在还活着的少女和钟府那座牢笼撕扯开来,仅仅是她自己,“三日江南水患得报镐京,靳衷唯陛下马首是瞻,得授都水清吏司员外郎,亲赴淮阴。这个投名状你可满意?”
沉重的脑袋搁在莫上麟肩头,暴露在无数耳目下的车厢有一种白日偷情的疯/感,钟锦笑了一声:“我没说要宣王复职,随行督管河防。”
“那是本王附赠的。”这个距离彼此都能感受到各自不正常的心率,但谁都没问,谁也没说,莫上麟从未料到自己会真真切切生出一种怕,好像多说一句,怀里的温度就是泡影。半晌,只是揭掉面具,替她擦拭干净苍白面容:“先把药喝了。即刻启程,你那新主子真是把阁下往悬崖上逼。”
钟锦随他说了。
临近农忙,水患干系国计,随行官兵已先行一步。马车往城门去,无数刺探的视线被阻挡在帷幔外,莫上麟喂人吃药时将一点汤渍溅到了钟锦衣襟,那边摇头:“给我一口粥。”
倒映在帷幔上的影子就变成一个暧昧跪姿,莫上麟刚刚给她吹凉粥,眼前人已经合上眼,微微张口。
莫上麟俯身。
带血的手指就抵住他心口,听见极孱弱的声儿:“……收下了。”
莫上麟愣神,感觉到什么东西从万年孤凉的心尖滚落,回音勾起倾山灭地的雪崩,猝然想将她囚于只有他二人的世界。
往钟锦口中塞了一颗饴糖,他带着糖渣的指腹轻轻划过那瓣薄唇,指尖力道让那唇珠微微泛红,然后偏头,吻去指尖蜜糖。
“阿锦,你知道我是怎么求父皇速速处决的么?”
他笑了一下,没有声音,但是很真。
“我说,本王恨死你了。”
钟锦不爱让人照顾,奈何身子骨实在是软,一睁眼被老鼠啃过的手指又给包扎成了一个僵硬但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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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大包,只能顺从宣王爷稀奇古怪的念头,抱进客栈。
眼皮还有点睁不开,听见亥令过来,咳了一声:“主子,万刻发来问您二位什么时候赶上去。”
莫上麟单手接过钥匙:“明日换快马。叫一点清淡的小菜送到楼上。”
亥令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这是城外□□里地一间民家客栈,虽不及馆驿阔气,但胜在自在。钟锦昏昏沉沉间突然悟了一下,原来这位竟是个不挑剔的主,额心就被轻轻扣了一下:“等会多少吃一点,嗯?”
她点头,像猫儿蹭人一样。
娇的。
在药罐子里泡大的人,对难受的敏感度也没那么强烈,钟锦又缓了半个时辰,自觉一口气重新顺畅到生龙活虎,便要下去。
“楼下有沐浴……”
“呦咱这儿客房只剩一间,您四位怎么住?”
眉角一跳,莫上麟松开她推开半条门缝,啧声:“六小姐果然吸事儿啊。”
钟锦无语:“您挑的地方,和家父心有灵犀。”
莫上麟睨向她。
“脚步虚浮,宽袍大袖,应该是为了掩盖枷锁和刑罚伤痕,买通押解想逃?有点太过天真了。”钟锦兀自推测,突然发现边上没声,偏头,“怎么?”
“无妨。”莫上麟移开视线,不知为何钟锦觉得他心情不美妙了一些,语调已如常,“让亥令去探。你那护卫身子不适,跟在万刻发那里,要叫过来么?”
钟锦奇,莫上麟就糊了一声:“似乎是被什么人拿银子逼着吃了奇怪的东西,有钱坏了吧。”
她便推开人取干净衣裳,分明不想坏气氛,回眸还是诡得很。
“王爷行行好呐,别动我娘。”
空气不甚明显地滞了一下,继而被莫上麟点头带过,拉开门:“出去的时候避着一点。”
热水将关节一点点泡开,渗到骨头缝里,灼得骨裂处有一些痒。钟锦按了会眉心,摸衣服时发现里头夹了块帕子,是先前莫上麟那条。
银竹纹依旧显眼而张扬,她指尖摩挲了几下,拆下腕上的缠上了。
就当是蹒跚荒原,太累了,先做个梦……嗯。
“押解队伍停在二里外官驿,情态正常,不像是知道丢了人。”天昏,晚霞烧红大半边天,钟锦从窗边往下望,不远处糖水铺子聚满了人。亥令继续说:“钟飞令并三个差役住在正楼下那一间,打进去就没出来过,小主子……”
哐!
猛得凝神,重物坠地的声音后再无别的声响,大半客栈的路人都待在外面吹风,钟锦皱眉。
门就被莫上麟推开。
“走!有人给钟飞令做局。”她被莫上麟抓住翻窗而下,匆忙间帕子在窗棂上一划,勾出丝。上马。
“回头赔六小姐一块。”莫上麟给亥令打手势,眉目依旧狭长而散漫,指缝却夹起刀片,“看那做糖水的手。”
钟锦挑眼,烈马跃出的一刻身后爆裂声骤起,碎木刮到衣衫。
有些不确定。
“……青影十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