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死者徐洪,从四品惜薪小监,身上多处拳打伤,致命处为喉口一箭,出自塘边暗弩机关。”
锦衣卫汇报完毕,双手托着太监腰牌跪在雨中,像座冰雕。
滴着水的,没有生气的。
相比之下,皇帝身后数人,神色便精彩多了。
钟锦刚被拉起来,冯久就噗通跪下:“请陛下彻查!徐洪入宫七年无有差错,这是、这是,”他瞧着兔死狐悲,继而叩头。“这是不把陛下您放在眼里啊!”
水顺着那动作溅到钟锦鞋上,她正惶惶恐恐试图整理衣衫,却好像被吓狠了,唇颤得没了血色。
雨就顺着发滑下来,可怜的。
都快看不出真假。
冷嗖嗖没睨莫上麟,钟锦反倒盯在太子身上。那位似乎发现皇建帝想说话被痰堵住,倾下身:“父皇,先进屋避雨吧。”
莫瀚汐目光再润,也被这雨染上一些寒,于是视线微微下垂:“拳打伤,可能是有人报私仇,不可胡乱攀扯。”继而顿了顿,扶皇帝迈过门槛。“但这机关是什么回事?叫郭愷。”
莫上麟手指还捻着再次湿透的衣袖,闻言挑了下眼皮:“任命郭愷为工部尚书的召令还没下,太子哥哥就这么急了么?”
那边今日好像格外沉不住气,话有点冷:“宣王何意?”
莫上麟笑,接过帕子拭了下脸,瞧见钟锦刚刚打寒战进来,就顺手丢她怀里。然后烫手一般,掉了。
他又从边上拿了一块,硬是抓住钟锦的手,一截一截擦。
专注得很。
“本王是禁足,不是革职,殿下问本王啊。”他轻描淡写,“还是说查工部贪腐的时候罪在本王,现在追究起宫殿营缮,就和我没关系了?”
这家伙肯定又烧了,手烫得不正常,温度传到钟锦身上却很舒服,不过她还是该挣,就被宣王再次拉住,竟一瞬品出一丝调情的味道。
——在一群狡狼之中。
太子盯着他的手,已经皱眉,却被莫上麟抢了话:“本王就当太子哥哥问了。”
然后答:“这东西,我不知道。”
皇建帝一口气吸岔路,噎了几个嗝,终于咳出来。
气都浊:“给朕把手、手拿下来,一个个光天化日……”
“光天化日,儿臣若知道那儿有这么一个机关,怎么舍得让这张脸掉进去划花了……嘶。”
钟锦狠狠掐了下那摸上面颊的手。
这下实在是疯了。
刺客在皇宫杀太监,杂草里藏着不知什么见血封喉,两个儿子倒一个赶一个成了断袖,还为同一只妖精!
钟锦哪舍得让皇帝再动怒,生怕再多一句就要换代,当即噗通跪下,人还没拜,先被手臂疼到一抽。
太子就来扶:“不必如此,靳大人的手当为大应研制军械,还不叫太医!”
她仍是跪,声音是抖的:“微臣与两位殿下当真清清白白,冶阁学子只跪天子,只为苍生。”缓缓抬头,那眸子因为痛和冷含上水汽,皇建帝这才头一回仔仔细细瞧清这张脸,和那些锋利、苍老、圆滑完全不同的脸——竟然,还是个孩子。
许是年纪大了,“孩子”这两个字一旦冒出,久居高堂上的人也会误以为自己生出了柔情。钟锦瞧他面色稍缓,刚刚暗自感叹面皮好用,就见皇建帝摆手。
“此案着大理寺,仔仔细细地查,旁人不得插手。”他乏了,情绪过后的面色说不上红白,只有嗓子还痒,“太医署务必治好靳衷的手。宣王。”
莫上麟没板没型行礼。
“我大应的人才,开起玩笑也要有度,明白么?”钟锦瞳孔一滞,不明白了。但皇建帝已缓缓说出惊天动地的口谕,“靳衷手好之前,就住你府上。”
……她一个没控住,瞳孔里那泪珠子,当真落了下去。
被太医引去偏殿,钟锦直至出宫才又瞧见宣王的车马,打帘却是空的。
亥令已驾马:“里头有干净衣服。大理寺传目击者听审,主子让小的送你过去。”
她应了。
皇建帝所说的“旁人”,显然是太子和莫上麟,她却没被拨进其中任何一支,有些奇。
钟锦换了衣,在最底下摸到一包药粉,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捂住他嘴灌药时微凉的触感,手顿了顿。
撕开口吞下去。
窦岐官复原职,传钟锦只是简单问询,她如实说了。继而问出徐洪半月前出宫采炭,确有与人发生争执。
“是忠武将军府上的小厮。”地上答话的是徐洪胞妹徐文,也在宫里当差,“奴只记得,阿兄那日很气,大约是正着人挑炭要走,不甚冲撞了忠武将军的车。”
一边是为天子做事,另一边是正四品武官,发生口角倒也没什么。不过窦岐顺坑拔萝卜,还真拐了六七个人的口,审出忠武将军的大夫人进过宫。
去见的是二皇子生母宁贵人。
而后线索就断了。
且不说二皇子尚在与回纥激战,一个贵人为了这点小事在皇宫灭人口,显然小题大做。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渐小,亥令叫人催第三次的时候,话已经从“殿下等人吃饭”变成“主子叫他暖床”,就差说要云雨一夜。
钟锦只能恋恋不舍扶着自己骨裂的手臂站起,和窦岐告了退。
出门一看,霞光都未散尽。
陛下那一句“人才”虽不如“住宣王府”传的远,到底也是金口玉言,送她出门的人便好声好气与这位“新贵”闲聊。钟锦应着,抬头瞧见宣王府的灯笼挂在大理寺门头,回身:“有劳。”
那小厮便更客气,瞧宣王的人极嚣张揭下灯,半引半逼地把公子盯进车,竟长叹一声。
才子落红尘,可惜啊。
钟锦就在满朝堂逐渐酝酿起的同情中,握住了宣王府的碗筷。
低头嚼了一口排骨。
味道意外的不错。
她没有抬眼:“王爷下毒了?”
那厮就应声:“下了,同时同日死,不好么?”
两双筷子碰到一起。
莫上麟:“六小姐不舒服。”
她瞧向左手,指尖还能看出针眼,上臂固着竹板,淡声。
“疼。”
钟锦其实并不时常掐起戏勾人,没波没澜的时候,才更像面皮下那人一点,莫上麟指尖就不自觉动了动,尚未开口,钟锦已把那片瓜夹上来。
“那两个人抓到了?下手的人太安静,到现在只勾出来一个算不上干系的二殿下,心也虚。”她不在嚼东西的时候说话,直到歇声,才将瓜片送到嘴里,一丁点油蹭到唇上,晶亮。
莫上麟自个儿嚼了一片:“抓到,但是死了,都服了毒。”
钟锦等着下文,好半天没声,才又抬起头:“然后?”
“然后先把面具摘了。”
钟锦:?
未及反应,那厮竟已抬手掰住她脸,把皮挑开。钟锦余光就瞧见他从面盆取了帕子,擦得干净利落。
嗯……她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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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擦习惯了。
水温热,浸得帕子也温,只有拿着帕子的手指是凉的,那凉意偶尔擦过她,激起一小道控制不住的颤,像电流攀过肌肤。
莫上麟净了手,放她继续吃:“能设完这个局的人并不多,关键是为什么。”
脸上刚没了东西,也没了温度,她还有些不习惯,扭头咳:“没必要。”
无论是冲着工部还是冲着莫上麟,幕后人都该知道宣王死不了,除非陛下……
她筷子顿了顿,缓缓抬头,半边面还嚼着胡瓜。
除非,陛下要杀他。
莫上麟的酒杯抵在唇边,沉默了片刻,突然问:“你觉得陛下身体怎样。”
钟锦眯眼。
“时日无多。”
其实宣王的面色也不大好,真论今天晕起来那样子,没比老皇帝长命到哪去,她随口:“王爷请太医来瞧过了?”
他声里带了些怪,抿酒:“太医说陛下病渐好。”
钟锦搁筷:“微臣问您啊。”
那厮眸子就又狡了,往后仰。
“好不了,被掐疼了。”
钟锦都快忘了那一下:“戏罢了,没有喂血疼啊。”
“那阁下有给别人喂过么?”
这一声追的快,钟锦一瞬震愣,继而起了身:“又开始了。”
“怎么每次总有一个人,不能好好说话呢?”
莫上麟抬头看她,漆黑的眸不知何时沾上一点颜色:“本王不够坦诚么?皇上多疑,事情既然扯到了二皇子,必然会派监军,谁得利谁杀人。”
钟锦就走上前,微微俯身:“这些不消王爷说。那机关我看了,虽然故意做旧,但内里改自十四连弩。”她尚好的手臂撑到桌,阴影罩过莫上麟的脸,那厮仍只松散着看她,甚至在这威压中泛出点笑。
钟锦头一次上手,把他脸摆正:“王爷说你不知道,那奴的弩,怎么跑宫里去了?”
“想知道,拿消息换啊。”
莫上麟声音越发懒,因为压声而变得微哑。钟锦不由得又往下低了些身,却在开口前忽被横腰一揽,她刚惊这厮竟然还有气力,就被压到椅上。
他右手垫在钟锦脑袋和木头中间,左手顺势下滑,撩水般滑过一个微妙的涟漪,落在她腕上。
“你干什么?”她倏地收神。
那指尖却只是钻过帕缝,虚勾了一下,然后笑声落在她耳尖。
重复:“想知道,拿这个来换。”
钟锦偏头,眸子就刚好落到这厮眼中,她不知为何突然便有些慌,好像发现那瞳孔中的深渊虚开一道口子。
干净,荒芜。
她一把把人推开。
钟锦快步出去,风在耳边猎猎作响,她隐约觉得方才那一推太过用力了些,直到走过两个连廊才突然停下,又立刻转回。
一把抵住将合的门。
莫上麟没立稳,先低头吐出一口血,强压下的绞痛云涌而出,就见这丫头竟然去而复返。
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继而就撑到桌上,刚刚掰出一点从容假笑却面色一滞,想制止却又心头一抽,血腥溢满喉口。
眼睁睁瞧少女摸出他送的小刀,划开腕,血滴在碗里。
分明是极快极果断的决定,莫上麟却在她淡漠神情中看到一种积攒许久的苦意,像要亲手验证也打碎什么一样,把碗递到他唇边。
声音似乎都变得遥远。
她说:“莫上麟,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