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执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东暖阁里出来的。
虽说皇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宫女太监不能轻易到处溜达,可他这三年在宫里不是白混的,被列入东缉事厂名单后,他便等同拥有了在宫里宫外的行走自由权。
见他神色不虞,当值宫人很有眼力见的没来招惹他。
远远瞧见了,也都绕着他走。
可天色不会因为人的心情而有所转移,黎执穿着绸面的赐服,雨点子密集地砸在他的背上,发出沙沙雨声,他心头冷得厉害,从里到外都是透凉的。雨水浸透衣袍,冷雨淌过他深邃的眼窝,仿佛是在代他掉眼泪。
黎执当然没哭。
正常的情绪表达是要从小培养的,而在他的成长经历中,即使是无声的掉泪,也会招致父亲的毒打。往常只有风沙入眼的时候,他的泪腺才会后知后觉地动工起来。
于是此刻留给黎执脸上的,只有大片茫然的空白。
他跌坐在一处荒废宫殿的殿外石阶。
“您在哪里……”
“您还在看着我吗?”
“如果您还在的话,给我一点回应好不好?”
黎执的心都在哆嗦。
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大口呼吸,让脑子保持最低限度的清醒。
这么些年,他肉身和心灵受过的折磨不可计量,他以为自己早就麻木,甚至当谢公公警告他说要在短时间内修习武功,接受内力传功会承受经脉骨头被寸寸碾碎的痛楚时,也没有一丝波澜。
像他这样的人,想往上爬,需要付出代价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不玩命,日后怎么配站在恩人身边?
可当发现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不是他的恩人时,黎执就真有弑君的冲动。
这想法让老天爷听了都惊诧——
他历经千辛万苦从地狱里爬上来,好不容易活得像个人了,反倒不想活了?
他的命是泡在苦水里的,恩人却把他捞了起来。
黎执自知不正常,也没奢望当个正常人。
所求不多,惟恩人垂怜。
这时,一道暖风凭空出现。
仿佛虚空中有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
黎执霍地站起来,凤目惶然。
他记得这种触感。
莫不是他悲痛太过,伤彻心肺,出现幻觉不成?
比疑问先冒出来的,是他的眼泪。
黎执有高鼻深目的胡人血统,在一堆面团似的同龄人中更显俊秀出挑,可惜这张脸庞对他来说有害无利,即使他做出俯首帖耳的姿态来,旁人也觉得他有反骨,必不服管。
他在雨中仰起脸,眼睛湿润剔透得似水中精魅所独有。
这是一双称得上漂亮的眼睛,若是没有历经苦难打磨,那恐怕连不好男色的帝王都忍不住拢到身边来赏玩,可惜他被反复打碎重组过太多次,阴鹜积在眼底,成了一片灰。
而唯一能穿透这片灰里的光,只来自一人。
“是您吗?”
黎执满怀希望地问。
他的声音被暴雨掩盖,可不再有雨点子砸在他身上——
一把油纸伞虚影逐渐变得凝实,砸落在他的头顶。
……
宋天养心虚地收回自己猛点手机屏幕的手。
脸太黑,抽不出有用的道具给崽崽。
跟着她这辈子算是有了。
她问系统:“是不是因为我抽中他,所以他才过得这么惨?”
系统的机械音回答她:
【在黎执原本的人生轨道中,会死在他八岁的那场风寒里。】
【如果陛下没有抽中他,这就是他的命运。】
只有被帝王所选择的臣子,才有一展所长的机会。
宋天养盯着手机屏幕里,因为被她摸摸了而高兴得破涕为笑的Q版小人,骤然有些心软:“那你什么时候把他送到我身边来?”
系统没有回答她。
不过,宋天养猜测这既然是一个“养成游戏”,那打出结局CG,多半就算完成了。
于是她不时戳戳屏幕,护他在宫廷斗争中活命。
真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崽崽。
要是能早点来到她这个和平时代就好了。
只是,玩了一会儿,宋天养心中便萌生出另一个疑问。
宋天养:“为什么偶尔会出现全是马赛克的画面?是要充值解锁高清画质吗?我连他在干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帮他?”
在小皇帝反馈过后,虽然还没有画面,但系统补充出了文字说明。
「你的死士正在给别人点天灯。」
「你的死士正在给别人剥皮揎草。」
“……”
等等。
要不,还是别送到她这时代来了。
皇帝系统:【请问陛下还坚持要看高清□□版本吗?】
宋天养一秒老实:“谢谢,不必了。”
下一刻,手机屏幕里又是一片马赛克。
「你的死士正在弹琵琶。」
宋天养支棱起来:“弹琵琶这么陶冶性情的画面可以给我看了吧!高清□□的版本给朕呈上来!”
手机里骤然出现一片血肉模糊。
宋天养:“……”
也没人告诉她,弹琵琶会是一种酷刑的名字啊。
把琵琶还给乐器好吗?好的。
她上一次有类似的误会,还是在小地瓜上看到有起号哥说自己在炒饭的时候被爸爸抓到。
宋天养:“好了,还是打上码吧,刚才是我说话有点大声了,对不起。”
待手机屏幕重新打上码时,她已经在抱着垃圾桶狂吐。
“呃——呃——”
听到怪异动静的许雨宁摘下耳机,被她吓一跳:
“怎么吐出一条彩虹来了,好牛逼。”
吐完后,宋天养慎重思考片刻,接着在淘宝上加购橡胶义肢、刑法典以及狗狗止咬器。
……
生日宴当夜,贺明义派了司机来接宋天养前往云顶公馆。
云顶公馆就建在闹市之中,穿过灯光通明的商圈,便迎来大片人工绿植和景观,一年四季都呈现被修剪得当的翠绿姿态,耗费的水量说出来能让所有环保宣传片成为笑话,穿过层层绿植的遮挡后,才得见其傲慢矜贵的真貌。
所有衣着不凡的客人在进入公馆范围前,都得经过一系列的安检和邀请函检查,他们不接待临时客人——你得受到邀请才能进去,但他们不邀请外人。
据说要成为云顶公馆的客人,不仅需要每年缴纳天价会费,还要验资证明是他们所选择的客人。
而这些,宋天养统统不需要。
贺明义不喜铺张,贺宅建得很低调,更多采用了华夏国风的庭园巧思,云顶公馆则往穷奢极侈的方向一去不复返,雕花穹顶采用了何种建筑风格她不懂,只是两旁放的花瓶都昂贵得一副只要她失手打破了其中一个,就可以准备播放“我们都在用力的活着”然后321从十八楼跳下来的样子。
侍者向她微笑着点头示意。
目光所及一处,都是一张张热情很恰到好处的笑脸。
宋天养被带到贺家专用的休息室。
和池之清交换身体的时间只有一小时,她要用在刀刃上。
“天养,你在这儿呀。”
宋天养只安静不到一会,贺太太推门而入。
真千金才到,就有人去通知贺家人了。
她笑着邀来一个礼盒:“旅行时我和你爸爸一起给你挑的,你快打开来看看。”
宋天养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块手表。
外圈镶了一圈闪耀的钻石,酒红色的标盘上是一只振翅的小仙女,分针被设计成仙女手中点石成金的魔法棒:“女孩子手腕怎么能空荡荡的呢?以后我们慢慢把你的保险箱填满。来,我帮你戴上它。”
到底是长辈的一番心意,宋天养接受了。
贺太太定睛看她片刻:“下次我们家庭旅行,你也一起来吧。”
“有机会的话。”
宋天养觉得自己回答得还算友善。
她犹记得贺太太傲慢轻蔑的嘴脸,一时有点难以进入母慈女孝的角色扮演。
贺太太不满她的回答:“你是不是还怪妈妈?”
“这车轱辘的问过好多遍了,我不怪你,只是天底下也不是所有母女关系都能那么亲密的。”
宋天养说。
她已看出贺太太在贺家的地位。
她在贺明义面前装好孙女能得到资产继承权,在贺太太跟前装好女儿则只能被蹬鼻子上脸,这只会导致面部变得更加扁平,所以她就懒得装了。
“你和宋华凤的感情就很好。”
贺太太捉住她的手。
被她这双保养得宜,肤若凝脂的手牵住,是一种享受。
宋天养:“你用的什么牌子的护手霜?”
她想给养母也买一瓶同款的。
贺太太提高音量:“你不要转移话题,回答我就这么难吗?”
“呃——”
宋天养面露难色:“不如你摊牌吧,你到底要我的感情干什么?我们其实不熟啊!我没有在你身上感觉到你很爱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你?我是你亲妈!”
“因为我被爱着,所以知道你这种不叫爱。”
贺太太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后,接着嘴硬:“不会每个月给你几百块几千块生活费就叫爱了吧?在我这里你可以得到更多!”
宋天养不是傻子。
她一直感觉到,贺太太很需要她的爱。
一个人在不爱对方的情况下,很需要对方的爱,无非利益二字。
贺家的财产掌握在贺明义手中,而贺明义极重视血缘。
贺承光尚且在领零花钱,分给贺太太的可支配金额恐怕不会太多,那她后半生能指望的,无非是真真正正流着贺家血脉的儿女,所以让她选,她宁愿要在身边培养了二十多年感情的贺媛,也不想要一个沧海遗珠的亲女儿。
“妈,你好像把我当傻子玩,”
宋天养拨开她攥住自己的手:“有人爱我爱到为我绝育,你能做到吗?”
贺太太瞳孔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