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王府里锦衣玉食的嘉兴郡主重走其父之路,抛弃世俗前往剑虹开修道,是件足够声势浩大的事情。
当今天子亲自步送至紫宸门,泪落长阶。
香罗细葛、花绶宝镜的木箧堆了好几里路,由银蹄龙脊,竹耳铃目的骏马驮着装满了她在剑虹开分到的整座院子。
剑虹开晨露清冽,山巅之上雾气缭绕,刚收的外门弟子尚且心思活泛,意气飞扬。
她测灵根那日,排队看她容貌的人乌泱一群,数不胜数。
周轻寒很多时候在想,若她入宗门时低调一点,谦逊一点,不要那么自命不凡,像所有弟子那样,老老实实在执事堂里地找个当日值班的长老把灵根测了。
自己是不是就不会在接下来如风一般传播的茶资八卦里如坠深渊,付出小半生光阴去讨好一个无望的人,近乎偏执地只为想要一条属于自己的好灵根?
可是她并不能做到。
周轻寒仍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超然物外的修士御剑乘风来到道王府,素日里高高在上的琼天子自皇宫仓促赶来,在他们面前屈膝稽首。
仙姿道骨的道长凛如冰雪,却只对着年幼的自己和颜悦色,要她继承世间所有求道者眼中的至宝问道书。
贫寒之地苦修的修士看似无所不能却也未曾享过奢靡富贵,高高在上的皇权在超脱生死面前也不值一提。
她一朝作为琼朝和修真界所有人瞩目的新力量,被无数不甘心人羡慕嫉妒,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即将攀爬到世间最高点。
一想到拥有璀璨的未来,逢迎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够扬眉吐气,谁不会如此张扬?
没人知道被人仰望着的滋味让她多欲罢不能,或许有种人生来钻天觅缝追名逐利就是本能。
哪怕踏上修真路,周轻寒一生中最兴奋的事情,仍是看着原本猜忌怀疑看不起她的那些人彻底信任崇拜于她,然后送给她无尽的惊叹赞美声。
她就该拥有世人眼中最好的,九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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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风中尚且带着微凉的气息,自直棂窗中轻柔拂过。
道王府内的下人皆是蹑步疾行,彼此偶然有对望时一眼,也是沉沉地叹了口气,似乎在可怜府邸主人当下的悲惨境遇。
一口郁结已久的难平意终于想通抒发出来,周轻寒弯起嘴角,从床上倏然睁眼。
头脑中汹涌而至的各种画面让她几乎不知是幻是真,她下意识打量四周,然后瞬间愣住。
剑虹开讲究勤学苦练,自她十六岁自称觉醒变异火灵根,从原本只能作为辅助剑修的符修提拔至凝剑峰中修炼剑道,到后来凭借一柄代父剑,挤进人才辈出的麒麟院。
一人一剑,境至白衣,成为了世人口中惊叹的剑道奇才,仅居她的道侣霍渡之下。
为了那些郡主得道的美名,也为了讨霍渡的欢心,哪怕后来和霍渡成亲后有了自己的府邸,周轻寒也依旧保持着简朴素雅的装饰,把自己爱这些富贵精致之物的天性牢牢压抑着,不敢泄露半分。
眼下这般金银珠玉高床软枕,竟是她还在道王府的时候。
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起身,周轻寒尚未摸清什么情况,一旁交床上浅眯着眼的老妪察觉到她醒来已立刻起身,几步走到了她跟前。
对方比她记忆中年老了许多,两鬓生了白发,脸上也多出不少皱纹,不过浑浊的眼睛偶尔闪过精光,仍能看出精神矍铄。
老妪脚步轻缓,过来之后坐到她床边,拿起帕子给她细细擦拭了方才额头上冒出的湿汗。
对方脸上未见任何不耐之色,语气几乎哄着她道:“慈慈醒了?现在身体可还觉得难受?先前只吃了药,现在小厨房煨了人参汤,还有慈慈最爱的羹臛也做好了,多少尝一些补补身体,好不好?”
周轻寒修道这么多年见惯风雨,已经很少再听到这样的语气,她看着贴心照顾自己的老妪,时光仿佛一瞬间被摊开翻回,令她自己也不免心头倘恍。
面前的老妪是她父亲周华的乳母顾氏。
她的父亲周华作为琼朝太子悟道离家后,先帝选三皇子周烨继任太子,改封离家的父亲为道王。
母亲崔锦仪出身世家高门博陵崔氏,因父亲此举大受屈辱,在崔氏的支持和皇室忌惮下的忍让中,尽管她出生时继位天子的周烨立刻封自己嘉兴郡主,崔锦仪仍然愤而孤身回到了博陵。
偌大的一个道王府,只有顾氏带着年幼的自己她支撑了下去。
虽然周轻寒倚重于她,可对方年岁已高,在自己重回剑虹开的又几年里,她便因为府中繁多的事物积劳成疾去世了。
如今顾氏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周轻寒疑惑地看着对方,称呼完“顾阿姆”后便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心里万分震惊。
见周轻寒醒来喊了她一声后便迟迟不语,顾氏更加心疼。
她放下帕子后握住了周轻寒的手,安慰道:“慈慈不用担心,阿姆过会儿就去把外面那几个伤天理的坑人道士赶走。他们害得慈慈在那苦寒地方受了委屈,还敢过来要你回去?咱们就呆在道王府里,阿姆伺候郡主一辈子。”
一辈子当个无人在意的普通人吗?
周轻寒虽不知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但是她几乎下意识拉住了顾阿姆的袖口,语气里少见的几分温和。
“阿姆,先等一会儿。”
周轻寒努力静下心梳理思绪,说完这句话后便强撑着下床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随着动作,她还未走到镜台时,孱弱的胃部再次传来了一阵尖锐的疼痛,这疼痛如此清晰,全不像梦境。
周轻寒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胃部,几步走到镜台。
菱花宝镜里年幼的自己脸色是虚弱病态的苍白,然而杏眼清透,坚定有神,此刻正蹙着眉和她对视。
自己这是重生了?
一瞬间呼吸都变得滚烫起来,周轻寒竭力克制着激动,却仍忍不住浑身战栗。
苍天竟也知道之前待她不公,还能让她能重活一次!
顾氏担心她身体虚弱,急忙扶住了她坐回床上。
被对方絮絮叨叨的关切话语问候着,周轻寒眼神骤亮,打量着屋内的华丽布置,一些遥远的记忆也随之清晰起来。
十六岁时,因为连续几年旁人的不断进阶嫉妒得心理崩溃,自己偷偷从剑虹开逃回了京都。
尽管回到了道王府,那时她心里仍然被无尽的自我厌恶填满。
琼天子面上故作仁慈,实则对于道王府一直心怀忌惮。
为了强撑着作为修士回府的尊严,她自暴自弃之下强行辟谷,结果几日不吃不喝,身体支撑不住晕了过去不说,还大病了一场。
养了十几年的郡主瘦成这般苍白无力的样子,顾氏摸了摸她的头,毫不客气道“你那些所谓的师兄弟不知礼数,听闻慈慈生病了不仅毫无怜悯之心,竟还敢批评慈慈没有毅力丢了剑虹开的脸,要带你回去继续受苦。
“这些粗鄙出身的东西,还真以为道王府里的郡主和他们一般了?阿姆这就把他们通通赶走,看他们还敢欺负大琼朝的郡主。”
顾氏语气十分不满,纵然方才周轻寒已经劝阻了她,她仍起身就要回正堂去赶走那些从剑虹开找过来的弟子。
“阿姆且慢。”周轻寒再次拉住了顾氏的手。
回忆起前世这个场景,周轻寒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少女不慌不忙,面上露出一个令人宽慰的笑脸:顾阿姆,我饿了,想喝人参汤,你去帮我看人参汤好了没有。”
“我已拜入剑虹开门下,那些师兄弟说话直来直去想来也是因为太过关心我——”
“虽并无恶意,不过的确有些不知礼数了。我了解他们,还是我来处理吧。”
—
正堂内。
联珠纹地板上设了几张案几,一旁清幽的沉水香配合着异域来的苏合香自博山炉里袅袅升起。
侍女身着绫罗绸缎,脚步轻缓,不紧不慢地端上来时令少见的奢侈水果,而后无声退去,只留下宾客几人与屋门内金丝绣成关山玉钩屏风相对。
几个修士坐在案几后面,表情多有不耐。
“不是我说,周师姐私自下山,还兴师动众地让这么多弟子找她,按照戒律堂的规矩,不说逐出师门了,她怎么着也得去静室反省三个月。”
阮如意抬头看去,负着重剑的紫衣少年胳膊随意搭在案几上,吊儿郎当地自面前小盘中挑起一颗荔枝,乌黑的荔枝核吐到玉盘上,叮当一声响。
“还有周师姐的府邸里这般奢靡,果壳都用玉盘盛着,这些俗物最能腐蚀道心,就这样她也好意思来剑虹开修道?”
后面几位剑修跟着发笑,坐在紫衣少年旁边的白衣剑修起身观看悬于墙上那副大儒真迹,闻言自然接过话头:“沈争,碎云落弟子没有经过凝剑峰这样的历练,自然不能同我等道心相论。”
“你要拿杂灵根和我们比较,就落于下风了。”
“得了吧,宋赴玉,你面上说得好听,要是这种只知道贪图享乐的人在我们凝剑峰,你肯定是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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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想办法把她赶走的人。”
名叫沈争的少年带着讥讽的声音不大不小,在偌大的空间当中格外明显。
剑修的嘲讽或直白或含蓄,阮如意坐在最边上的案几后,正好可以看见屋外琉璃瓦下站在那里准备侍奉的侍女。
自她们进入府邸后,便被道王府无数侍女伺候着,尽管凝剑锋的师兄们性格倨傲,然而侍奉的人却无有任何情绪,处处周全妥帖,显然受过极好的规矩。
精美水果摆在面前,周遭香气缭绕,比起剑虹开的苦寒这里恍若仙宫。
同作为剑虹开过来的修士,她神色有些尴尬,只能悄声对着旁边剑修开口:“沈争师弟,你小声一点儿,被人听见不太好。”
心中不悦刚发泄完,沈争原本又拾起一颗荔枝正欲剥壳。
少年闻言扫了她一眼,看到阮如意身上浅粉色的碎云落宗门服饰后非但没有忌惮,反而冷嗤一声,语气十分不屑:“碎云落的弟子什么时候也能管教起凝剑峰的事了?还是说之前你和周师姐在碎云落一同修炼的时候,也被她这种好逸恶劳的态度给诱惑了道心?”
那颗荔枝被沈争重新丢回了果盘里,少年表情不加掩饰的鄙夷,把身后重剑放到案几上,毫不在意她的话语提醒。
好心劝告却被对方出言讥问,阮如意登时脸色通红。
沈争是双灵根修士,像他和宋赴玉这样天赋好的弟子都在凝剑峰修炼。
宗主这次派凝剑峰弟子赴京都寻周师姐,念及之前她和周师姐关系较好,所以在凝剑峰出动人马之后特别叫上了她。
碎云落和凝剑峰之间一直如同天堑,阮如意也明白剑修们皆是眼高于顶之人,一路上已经尽量小心翼翼,可偶尔还是会被他们不经意流露出来视如敝履的态度给刺到。
阮如意捏住袖口,半晌没说出什么,只是在心底懊恼后悔起自己刚才居然敢做劝解剑修的决定来。
宋赴玉不理会这些杂事,也并不在乎阮如意的窘迫,目光落到了另一幅山水图上专注观看,沈争见阮如意被他堵了一句后便唯唯诺诺的模样,心下那股被不如自己的人说教的不悦感消散了些许。
作为凝剑峰弟子的傲气也更加显露出来。
少年换了个翘着二郎腿姿势坐着,拿起一颗荔枝重新放入嘴里,叹了口气,直接道:“阮师姐别嫌师弟说话难听,虽说碎云落和凝剑峰都在剑虹开修炼,说好听的平常称呼一句师姐师弟,可毕竟天资不同,不是同门,彼此还是都有些自知之明为好。”
“打个比方,明日我们接回周师姐回剑虹开,你们这种杂灵根继续去学绘符锻器这种辅助我等剑修的低劣术法,而我们……”
沈争突然想到什么,面上多了几分崇拜之色,语气里也带着隐约的羡慕和骄傲:“对了,霍渡师兄明日就要从麒麟院要回来了。这种先天道体的剑术奇才,啧。”
“这种天才世间无二,阮师姐怕是一辈子都想象不到凝剑峰有些弟子进益能有多快。”
沈争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桌子,脸上表情与有荣焉,却是明明白白点明了彼此差距,话语间十足十泾渭分明。
阮如意脸色由红转白,嘴唇翕动片刻,看着面前一群天骄,心里窘迫得只想逃走,良久后才勉强露出笑意,打圆场道:“多谢沈师弟指点,才发觉我太无知了。”
凝剑峰和碎云落之间确实有着千差万别,人卑贱尊贵天生有命,阮如意眼眶不自觉泛起一阵酸意,被剑修这样教训却也只能强撑着自尊。
就在她想要服软认错的时候——
屏风之外突然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原本听见什么都岿然不动的侍女齐然行礼,周轻寒未着剑虹开碎云落统一派发的粉白色道服,而是穿着贵族时兴的十二破肩裙,她随意示意侍女们起身,然后缓步地来到了沈争面前。
周轻寒抱臂站在那里,轻飘飘地打量了沈争一眼,杏眼里沁着一缕漫不经心的笑意,却是十分不屑一顾的姿态:“沈师弟好厉害的嘴,不过身为一个剑修就被你说得天花乱坠,霸凌师姐霸凌得这样理所当然。”
“但是凝剑峰算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地方?就算霍渡过来,他也身在凝剑峰里,你看他敢不敢像沈师弟这样靠踩着碎云落的同门逞威风?”
原本目光流连在画上的宋赴玉收回了视线,阮如意委屈的泪意凝在眼里。
而好不容易积攒出最后一点能量刚感知外界的系统,瞧见周轻寒提起目标攻略对象也是这般无所谓的态度,一口气没上来,差一点再次消散于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