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轩。
沈尧见吴影独自回来，一脸诧异，“留下了？”
吴影点头，解着衣服扣子，表情含糊，“就是……跟计划的有些出入。”
沈尧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平静道，“什么出入？”
“郑妈妈嫌他丑……让他去后院倒夜香了……”
“……”
隔了一会，沈尧无奈叹口气，“算了……听天由命吧，反正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
……
阿招忙到半夜，直到醉仙楼里的声音一点点的减小，房间里的灯也一盏盏地灭掉。
他才得空休息会。
他靠坐在后院的墙壁上，鼻孔里塞着两纸团，抬起头，正好能看到醉仙楼的窗户。
醉仙楼一共有五层，每一间都有一扇窗户连着后院。
而最右侧的那个窗户，则是个楼梯，他若想进去，便只能从那里，只是……他进去了又该问谁呢。
正想着，就见二楼左数第二个窗户砰地一声被打开，紧接着从窗户探出一个头，伴随着一声咒骂，“菊香呢？这个死丫头，又跑哪鬼混了去！”
阿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将自己与夜色融为一体，直到那个窗户重新关上，他见四周无人，拔下鼻孔里的纸团，脚尖轻点便飞身进了窗户里。
跑到刚才喊叫的房间，砰砰砰的敲门。
“谁啊？”
阿招捏着嗓子，“菊香姐姐身体不舒服，让我来伺候姑娘。”
红菱不情愿的打开了门。
见门外站着的脸色铁青人高马大的女子吓了一跳，狐疑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阿招垂下眼睛，“我叫桃红，是今日刚来的。”
红菱没怀疑，本来她就想洗澡，来个力气大的正好。
她一伸手指向楼下，“去，给我抬几桶洗澡水。”
阿招没迟疑，三两步就跑到楼下，一手拎着一只大桶，两趟就把洗澡水凑齐了，红菱非常满意，这要是往常，菊香得磨磨唧唧好久。
她随手拿出点碎银子放到阿招手里，“赏你的，拿着吧。”
转身就要关门，却见阿招不走。
红菱抱着肩膀靠在门框上，斜着眼睛，“怎么了，还有事？”
阿招支支吾吾。
红菱皱着眉，“到底什么事啊。”见阿招还不说，她一甩手帕，“算了，看在你抬洗澡水的份上，跟我进来吧。”
阿招跟着她进了屋，坐在椅子上，垂下眼楚楚可怜，“姐姐，实不相瞒，我来这里，是为了找我娘的，我爹生了重病，我娘为着治病赚钱跑来这里投奔朋友，却再没了音讯。”
“你娘叫什么名字啊。”
“她叫云青。”
红菱摇摇头，“没听过。”
阿招顿时红了眼眶，红菱见状也慌了，连忙安抚，“不过……你也不用着急，来这里的人哪有用自己真名字的，你有没有你娘的画像啊信物啊什么的，明日我去姐妹里帮你问问。”
阿招眼睛咕噜一转，柔声道，“那谢谢姐姐了，我明日画了画像再来，以后但凡姐妹们有事都可以招呼我，开窗一喊我便到。”
丑时，醉仙楼终于平静下来。
龟奴们也在旮旯里打起了瞌睡。
阿招借着倒夜香的功夫偷跑回了客栈里，一进屋就拿起桌上的水往嘴里倒。
吴影则捏着鼻子皱着眉，“王爷，这茶壶不能要了。”
阿招哐的一声把茶壶放下，擦了把嘴，顾不得许多，伸手一指，“快，画画！”
沈尧挑眉，又给阿招倒了一杯水，“画什么画？”
“云青的画！那个花娘说了，去那里的人没有用真名字的，咱们都忘了！”
沈尧顿了顿，转身看向身旁的吴影，吴影是先太子贴身暗卫，这几人里也只有他见过云青的样子。
却见吴影左手搭在腰间的剑上，连连摇头，“我只会杀人，不会画画啊。”
沈尧叹了口气，走至案边，拿起毛笔轻点墨汁，“你说，我画。”
一柱香后。
阿招在床上睡了一觉，等他再睁眼时只见地上扔着几张废纸。
沈尧坐在桌旁，吴影站在身后，而桌上摆着一幅已经画好的画像。
他走近一看，作画的人只寥寥几笔，便栩栩如生。
画像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眉眼间有几分异域风情，眼角还有颗痣。
沈尧放下手中的笔，回身问道，“这回怎么样？”
吴影许久才回应，“像，真像。”
沈尧将画卷叠好，“只是可惜，这是她二十年前的样子，也不知道和如今还像不像。”
阿招将画揣进怀里，大大咧咧地笑道，“我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
红菱很办事。
只一晚，醉红楼的姑娘们便都知道这里有个样貌丑陋却力大无穷的丫鬟。
在这里，丫鬟与花娘争抢客人的例子比比皆是。
所以阿招这种男人不爱的身材和长相很是吃的开。
他不停地帮这些花娘们打杂，送水，买东西，还帮她们背着郑妈妈给相好的送情书。
不出两日，就与这里的花娘混了个半熟。
他逢人便说自己身世可怜，拿出画像给她们看。
醉仙楼的这些老花娘们都经历过世事坎坷，见惯了人心复杂世间险恶，因此对他的身世也深信不疑。
可画像上的女子，她们又确实未见过。
晚上，阿招又趁着倒夜香的机会偷偷地回到客栈。
一进房就仰天嚎叫，“这醉仙楼里真有云青的消息吗？”
他伸出三根手指举到吴毅面前，“我都倒了整整三日的夜香了，眼睛都没合过。”
又扯着身上的衣角凑到吴毅鼻子下，“你闻闻！这身上都快腌入味了，明明说好是咱们两个一起，你倒轻巧！”
沈尧失笑，“怎么，委屈了？”
阿招拖长了声音小声嘀咕，“王爷……我就怕消息是假的。”
沈尧未应答，他起身走到窗边，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今日你回去，便与那些花娘说，你已经有了你母亲的消息，准备走了。”
“这样行吗？万一还是没人找我怎么办。”
沈尧看向对面的醉仙楼里，灯火通明，夜色中孤楼耸立，显得尤为迷人。
“若还是没人找……就说明此路不通，我们再另谋他法。”
阿招垂头丧气的回到了醉仙楼里。
他找到亲娘的消息很快传开，花娘们都为他高兴。
阿招也在角落里打着瞌睡，准备明日一早便离开。
夜半时分，阿招正在做梦，有人用手指拍了拍他的胳膊，“醒醒……”
阿招睁开眼，就看到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这位女子名叫柳依，阿招有些印象，她很少说话，与其他花娘的艳丽不同，她衣着朴素，每次大家聊天时，她都只是坐在一旁安静的听。
而且她与画里的云青一样颇有些异族气质。
阿招揉了揉眼睛，“姐姐有事？”
柳依小声问道，“你要走了吗？”
阿招坐起身，“对啊，反正我娘也不在这，听人说起过她家好像在南边，我打算去试试看。”
“南边？”
阿招点点头。
柳依手里绞着手帕，咬了咬嘴唇，方才开口，“我……我认识一个人，和你娘有些相似，不过她并不叫云青，她叫……静和。”
阿招心里咯噔一下。
通常宫里丫鬟的名字都是主子后起的。
他顺水推舟，“我娘以前的名字就叫做静和，你……不会就是我娘口中的好友吧？”
柳依的眼睛亮了亮，随即点点头。
她将阿招带到房中，又点了灯，倒了茶，柔声细语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柳依和静华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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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对两小无猜的姊妹，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小寨子里。
年少的时候人总会幻想很多美好的梦，她们也一样。
幻想外面的世界。
因不想被父母随意的嫁人生子，一辈子困在寨子，静和与柳依离家出走了。
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她们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她们经历了很多，两个正值妙龄的女子日子并不好过。
可人一旦经历了诱惑，便再也无法甘心平庸的度过此生。她们也不可能再回到寨子里。
后来柳依喜欢上一个男人，而静华想去都城看看，两姊妹就此分道扬镳。
直到几年前静和找到她，在她这躲避了数日，她混迹风场多年，自是猜到静和惹上了麻烦，可本能告诉她知道得越多死的越快，柳依便没有问静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过了几日静和便离开了。
“那我娘她……是回寨子里了吗？”阿招夹着嗓子问道。
柳依望着窗台上盛放的水仙花，轻轻摇头，耳饰也随之摆动，“我不知道，不过她走之前一直和我说，寨子里的桃花开了，我猜她已经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柳依停顿了一下，眼神落在很远的地方，
“我们寨子里四季如春，桃花永开不败。”
柳依从柜子里拿出一封信递给阿招，“这是静和临走前留下的，我想是给你的吧，我没拆开过。”
碧水轩里。
沈尧打开了那封信，信上只有几个字，苗家村。
“这就没了”？阿招气急败坏。
他倒了三天夜香就得到这么个消息？
沈尧恍若未闻，口中喃喃“苗家村……”
他从未听说过安庆两国有这么个地方。
阿招却突然一拍脑袋，“奥！对了，柳依说的那个寨子的名字，就叫苗家村！”
他又小声嘀咕，“可柳依也说过苗家村在十万大山里，极其难寻……这一趟会不会有风险啊。”
风险？
沈尧将信放在烛火中点燃，他凤眼微挑，戏虐，“你不去也可以。”
阿招面上一喜。
却听沈尧又缓缓说道，“那就留在醉仙楼里继续倒你的夜香吧。”
阿招连连摆手。
沈尧起身收拾东西，苗家村他虽然不清楚，但是十万大山他却听过。
吴影见阿招站在一旁发着呆，遂踢了他一脚，“还不动身？”
阿招面露难色，他挠挠头，“王爷……我们能不能……给柳依赎个身啊？”
毕竟柳衣帮了他们，她已年老色衰，而醉仙楼里的姑娘们各个貌美如花，客人早已不会再为她停留。
沈尧看着单纯的阿招却默不作声。
吴毅则叹了口气，拍了拍阿招的肩膀，“她在醉仙楼多年，想必早已攒够银子赎身了，是她自己不愿意出去，我们也救不了她。”
这世上，谁又能救得了谁呢。
柳依的话是真是假尚未可知，况且沈尧一眼便看出那封信是新写的，墨迹都未干。
而柳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谎。
可能人性生来矛盾且复杂。
这几年来找过静和的不止阿招一人，她却从未对其他人说过。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有那么一瞬间柳依也是嫉妒静和的吧，起码有人在费尽心机的找到她。
而她……是生是死都从未有人在意过……
其实柳依早就知道阿招不是静和的女儿，她在醉仙楼数十年，怎么会男人女人都分辨不出来。
静和来找她时曾说要与她一起回到寨子里。
她不肯，她这一生被一个男人毁了，即便身如浮萍，她今生今世也都不会再回去。
而苗家村所处十万大山里，地势凶险，多少人命丧于此。
她不信他们能活。
柳依，杨柳依依，注定随风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