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安心蹲在县档案馆的角落里,灰尘在斜射的阳光中飞舞。_微~趣-小/说-网, ?最′新~章,节`更,新/快+他的手指突然停在1958年的教育卷宗上,泛黄的纸张边缘已经脆化。
"关于凯寨乡扫盲运动先进经验的通报",红色标题下是密密麻麻的钢笔字。他的目光突然被一段文字攫住:
_"对顽固使用苗语的分子龙务氏(女,32岁),采取皂角水洗口措施后,该员已能用普通话背诵《为人民服务》全文......"_
龙安心猛地合上档案。皂角水——他记得吴晓梅说过,那是会灼伤口腔黏膜的强碱性液体。档案里的"龙务氏"分明就是如今的务婆,当年她才三十二岁,比现在的自己还年轻。
"同志,要复印吗?"管理员在柜台后喊道。
"全部。"龙安心声音嘶哑。复印机嗡嗡作响时,他摸出手机拍下档案柜标签:1958-1961,民族地区语言规范化专项。
走出档案馆时,七月的暴雨倾盆而下。龙安心把文件塞进衬衫里贴着胸口,雨水顺着他的脖子灌进衣领。他想起了务婆总是用苗语喃喃自语的场景,想起她教孩子们唱古歌时偶尔会突然噤声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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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车在泥泞的山路上打滑。转过最后一个弯道时,龙安心看见村小操场停着两辆白色公务车,车身上"省教育厅"的蓝字刺得他眼睛发疼。
吴晓梅撑着伞站在校门口,她的马尾辫被雨水打湿贴在颈侧。"你怎么才来?检查组都到一小时了。*e*z.k,a!n?s`h/u-._n¨e·t\"她压低声音,"王站长刚暗示,可能要取消双语教学试点。"
操场上的积水映出灰蒙蒙的天。透过教室窗户,龙安心看见穿白衬衫的检查组领导正在翻看统编教材,而孩子们像受惊的鹌鹑般缩在座位上。后排几个苗族老人蹲在墙根,银饰在阴影里泛着冷光。
"龙主任是吧?"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走出来握手,"听说你们把苗语当正课来上?《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学习过没有?"
雨水顺着龙安心的下巴滴落。他想起衬衫里那些发烫的档案复印件:"张组长,我们是用苗语辅助理解数学概念......"
"全部课程必须使用普通话教学。"张组长推了推眼镜,"省里今年要评语言文字规范化示范县,你们这个双语班已经有人举报了。"
教室后面传来"咚"的一声响。龙安心转头看去,务婆的拐杖倒在地上,老人正弯腰去捡,银项圈垂下来晃动着。他突然注意到务婆右手缺了一截小指——那伤口平整得像是被利器切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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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合作社办公室里,龙安心把档案复印件铺满整张桌子。吴晓梅的手指在"皂角水洗口"那段文字上颤抖:"怪不得务婆从来不吃碱水面......"
"1958年10月记录,"龙安心指着另一份文件,"全乡收缴苗文手抄本147册,集中销毁。"照片里,戴着红袖章的青年正把一摞摞靛蓝封面的本子扔进火堆。*白*马.书`院! ^无?错+内!容·
老会计吴永福推门进来,身上的蓑衣还在滴水:"检查组住县招待所了,说明天再来验收整改情况。"他瞥见桌上的文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东西......你们从哪挖出来的?"
龙安心正要回答,外面传来芦笙声。他们跑出去时,看见务婆站在操场中央,雨水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沟壑流淌。她正在用苗语唱一支从未听过的歌,调子尖利得像刀刮竹子。
"这是《哭指歌》。"吴永福声音发紧,"五八年,工作组说谁讲苗语就砍手指头......"
吴晓梅突然冲进雨幕,龙安心追上去时,看见她跪在务婆面前捧着那只残缺的手。老人的歌声戛然而止,用汉语说了句:"莫吓着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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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合作社灯火通明。龙安心盯着电脑屏幕,把档案照片与现行《语言文字法》逐条对照。吴晓梅带着几个妇女在制作展板,阿雅正在往上面粘贴老照片。
"这张,"吴晓梅指着一幅泛黄的全家福,"我爷爷因为用苗语教乘法表,被罚去修水库......"照片角落里的男人扛着铁锹,脖子上挂着"顽固分子"的木牌。
龙安心突然站起来:"需要实物证据。"他抓起手电筒冲进雨里。两小时后,他浑身泥水地回来,怀里抱着个铁皮盒子——那是他从务婆柴房梁上找到的,里面装着本1958年的《扫盲课本》,扉页上密密麻麻写着汉语拼音。
"看背面。"龙安心翻开封底。在"毛主席语录"的红色印刷字下,是几行褪色的蓝色钢笔字,记录着苗药配方,每个药名都用拼音标注着苗语发音。
阿雅突然哭出声:"这是我阿奶的字......"她指着其中一行:"断肠草解毒方,后面括号里写的是不能说,会害了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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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阳光出奇地好。检查组的小车开进村时,操场已经布置成小型展览。"苗族语言权利时间轴"的
展板前,摆着那本写满拼音的扫盲课本、泛黄的批斗照片,以及龙安心连夜整理的《双语教学效果对照表》。
张组长翻看材料时,手指在微微发抖。当他看到"皂角水洗口"那段档案复印件时,金丝眼镜后的眼皮跳了跳。
"这些都是历史遗留问题。"他合上文件夹,"现在政策不同了......"
务婆突然从人群中走出来。她今天穿了件崭新的靛蓝褂子,银项圈擦得锃亮。她用苗语说了句话,声音像枯叶摩擦。
"务婆问,"龙安心翻译道,"竹子开花那年生的孩子,现在该读几年级?"
张组长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龙安心后来才知道,1958年正是大跃进导致饥荒的年份,苗族称为"竹子开花年"——当年漫山遍野的竹子开花后枯死,就像被皂角水烧坏的喉咙。
检查组的人交头接耳时,龙安心注意到张组长走到务婆面前,用生硬的苗语说了句什么。务婆摇摇头,从衣襟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半块发黑的皂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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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调解会在鼓楼举行。张组长摘下眼镜擦了擦:"我父亲......当年是县文教局的。"他指着展板上某张照片里戴军帽的年轻人,"他临终前说,最对不起的就是少数民族同志。"
龙安心把务婆的搪瓷缸推过去。老人今天破例没唱古歌,只是用汉语慢慢说:"苗话汉话都是话,就像酸汤和白水都能解渴。"
吴晓梅端来个酒碗,碗底有个小孔。"和解酒。"她解释道,"按老规矩,酒从洞里流走,恩怨也跟着流走。"
张组长喝酒时,酒液顺着碗底的洞流到地上。龙安心看见他白衬衫的袖口沾了酒渍,像一朵慢慢晕开的泪痕。
下午三点,省教育厅的公务车开走了。龙安心在村口发现张组长落下的公文包,里面装着盖好章的《双语教学试点批复书》,批准日期居然是昨天——原来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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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时,龙安心看见务婆独自坐在晒谷坪上。月光照着她残缺的手指和身边那半块皂角。他走过去,听见老人在用苗语低声吟唱,调子温柔得像在哄婴儿入睡。
"这是《洗口歌》,"务婆突然用汉语说,"以前被灌了皂角水,就唱这个止痛。"她掰下一小块皂角递给龙安心,"尝尝?"
龙安心把皂角放进嘴里,苦涩瞬间充满口腔。务婆干枯的手拍了拍他的膝盖:"莫怕,现在政策好了。"月光下,她缺指的手掌像一棵历经风霜的老树根。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他们正在操场排练新的双语课间操,苗语的数字歌和普通话的乘法口诀混在一起,飘散在带着稻花香的夜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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