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04雷公山的晨雾还未散尽,龙安心已经跟着吴晓梅爬到了海拔一千五百米的阳坡。昨夜研究的兴奋感还未消退,尽管腿伤未愈,他仍坚持参加了这次采药之旅——不仅为了寻找新鲜的雷公藤,更想亲眼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能孕育出鼓楼图纸上记载的那些神奇药材。
"就在前面,
"吴晓梅指着不远处一片向阳的岩壁,
"雷公藤喜欢长在铁矿石多的地里。
"
她今天换上了便于攀爬的短装,腰间别着采药的小银刀,发髻用一根木簪固定,少了平日里的银饰叮当,却多了几分利落飒爽。龙安心跟在她身后,注意到她脚步轻盈得像只山猫,在陡峭的山路上如履平地。
岩壁上,几株暗红色的藤蔓攀附生长,叶子呈心形,背面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吴晓梅小心地用银刀割下一段藤茎,断面立刻渗出乳白色的汁液。
"这才是真正的雷公藤,
"她将藤蔓递给龙安心,
"县城药铺卖的那些都是人工种植的,药效不到三成。
"
龙安心接过藤蔓,惊讶地发现它沉甸甸的,像是含有金属。断面处的汁液接触空气后很快变成血红色,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小心别沾到衣服上,
"吴晓梅提醒道,
"洗不掉的。苗家姑娘用它染嫁衣,象征血脉相连。
"
龙安心突然想起父亲笔记中提到的
"血誓
"——苗族结盟时用雷公藤汁液混入酒中同饮,象征生死与共。他正想问更多,远处传来阿朵的呼喊:
"安心哥!晓梅姐!村里来客人了,杨教授让你们赶紧回去!
"
吴晓梅皱了皱眉:
"什么客人这么重要?
"
"说是从深圳来的,
"阿朵气喘吁吁地爬上来,
"开着小轿车,说要谈大生意!
"
回村的路上,龙安心注意到吴晓梅一直沉默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小银刀。他知道她对
"外面来的生意人
"抱有戒心——上次那个说要收购古歌版权的文化公司,差点用合同陷阱骗走了务婆传唱的所有歌谣。
"先看看情况,
"他轻声说,
"不合适就拒绝。
"
吴晓梅点点头,但眉头依然紧锁。
村口果然停着两辆黑色越野车,锃亮的车身上沾满泥点,显得格格不入。几个穿着时尚的年轻人站在车旁拍照,为首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干练的短发,一身剪裁利落的灰色套装,正和杨教授交谈。
"啊,回来了!
"杨教授看到他们,连忙招手,
"这位是深圳Luxe品牌的设计总监林女士,专程来找你们谈合作的。
"
林总监微笑着伸出手:
"久仰大名。我们在深圳文博会见过你们的苗绣,非常惊艳。
"
龙安心想起两个月前的文博会,合作社确实带去了一些绣品,但反响平平。他握了握林总监的手:
"我是龙安心,这位是我们的绣艺指导吴晓梅。
"
林总监的目光落在吴晓梅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不是针对她的容貌,而是她腰间那把雕刻精美的银刀和衣服上独特的绣纹。
"吴小姐的服饰很有设计感,
"林总监真诚地说,
"正是我们寻找的风格。
"
吴晓梅淡淡地点点头,没有接话。龙安心知道她对外人评价苗绣总是很警惕——太多人用
"漂亮
"、
"特别
"这样的词后,紧接着就是压价和抄袭。
杨教授看出气氛有些僵,连忙打圆场:
"林总监带了合作方案来,去合作社详谈吧?
"
合作社的会议室里,林总监的助手打开笔记本电脑,投影仪在白墙上打出一组精美的图片——手提包、西装、丝巾,每一件都带着若隐若现的民族元素。
"我们计划推出非遗复兴系列,
"林总监解释道,
"希望与你们合作,将传统苗绣与现代奢侈品结合。
"她点击下一页,屏幕上出现一个巨大的Logo——
"Luxe
"四个字母以流畅的金线组成,
"比如将这个标志用苗绣技法制作,作为系列的核心元素。
"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龙安心偷瞄吴晓梅,她的脸已经沉了下来,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具体怎么合作?
"龙安心打破沉默。
林总监的助手拿出一份合同:
"我们订购两百套绣片,每套包含字母Logo和品牌标志,单价五百元。首批定金十万,三个月内交货。
"
十万!龙安心听到身后几个合作社成员倒吸冷气。这对村里人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足够买十几头牛或者翻修半个村子的屋顶。
"绣样呢?
"吴晓梅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雷公山的雪水。
助手赶紧递上一张设计图——
"Luxe
"字母被分解成几何线条,旁边标注着颜色和针法要求。
吴晓梅看了一眼,将图纸轻轻放在桌上:
"用什么线?
"
"最好是丝线,
"林总监说,
"要光泽度好的。金线部分我们会提供意大利进口的——
"
"用什么底布?
"
"这个...最好是上等的绸缎或者——
"
"绣好做什么用?
"
林总监似乎没预料到这一连串问题,略微迟疑:
"缝制在手提包、西装内衬等位置,作为品牌标识...
"
吴晓梅站起身,苗裙发出沙沙的响声:
"所以,是要我们用苗绣的技法,绣你们汉人的字母,缝在汉人的包上,给汉人炫耀?
"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林总监的助手们面面相觑,杨教授尴尬地咳嗽起来。龙安心看到吴晓梅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那是务婆讲述苗族迁徙史时才会有的神情。
"吴小姐,
"林总监镇定地说,
"这是双赢的合作。你们的技术可以得到更好的报酬,我们的品牌也能帮助苗绣走向世界。
"
"走向世界?
"吴晓梅冷笑一声,
"把蝴蝶妈妈拆开,绣成L-u-x-e?
"
她猛地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内衬——那里绣着一幅精美的
"蝴蝶妈妈
"诞生图:枫香树心生出的蝴蝶,展开翅膀化育万物。绣工之精细,构图之灵动,让在座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苗绣每一针都有故事,
"吴晓梅的声音微微发颤,
"不是你们拿来装饰字母的花边!
"
林总监没有立即反驳,而是走近仔细观看吴晓梅衣领内的绣片。她的目光从惊讶变为赞叹,最后是深深的震撼。
"这...太美了,
"她由衷地说,
"比我们在博物馆看到的任何藏品都要生动。
"
吴晓梅松开衣领,神色稍霁:
"这是务婆教我绣的,蝴蝶妈妈创世的故事。我们苗人相信,蝴蝶从枫香树心里诞生,它的翅膀一扇,就有了天和地;眼泪一落,就成了江河...
"
她的声音渐渐柔和,仿佛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龙安心注意到林总监和她的团队听得入迷,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彩。
"林总监,
"龙安心突然有了灵感,
"如果...不是把苗绣用在Logo上,而是作为内衬艺术呢?比如西装翻领内侧,手提包内袋这些隐秘而珍贵的位置?
"
林总监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是说...
"
"每件产品内衬绣不同的苗族创世神话片段,
"龙安心越说越兴奋,
"只有拥有者才能看到的秘密。外表的Logo可以简约现代,内里却藏着千年文化...
"会议室内响起一阵低声的议论。林总监的助手们快速交头接耳,其中一个年轻设计师激动地比划着什么。
"这...确实是个绝妙的主意,
"林总监沉吟道,
"但成本会高很多。这样的绣品需要完全手工,而且每件都是独特的...
"
龙安心看向吴晓梅,后者微微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所以价格也不同,
"龙安心微笑道,
"每平方厘米一百元,起步价一万。可以根据客户需求定制不同神话场景。
"
"一万!
"一个助手惊呼,
"这比我们预算高二十倍!
"
林总监却抬手制止了助手的抱怨:
"不,这个价值得。
"她转向吴晓梅,
"吴小姐,你能提供几个不同的神话场景供选择吗?
"
吴晓梅沉思片刻:
"十二个太阳、洪水滔天、蝴蝶妈妈、狗取谷种...大概二十个主要故事,每个故事可以衍生出三到五个经典场景。
"
"太完美了!
"林总监激动地说,
"我们可以做一个神秘苗疆系列,每件产品附带一张故事卡片和创作者签名...
"她突然想到什么,
"对了,版权怎么算?
"
龙安心早已准备:
"版权永远归创作者个人所有,贵公司获得独家使用权五年。每售出一件产品,创作者获得10%分成。
"
这个条件在奢侈品行业堪称苛刻,但林总监只是略微思考就伸出了手:
"成交!我们需要在两周内看到第一个样品。
"
"什么场景?
"
"蝴蝶妈妈,
"林总监毫不犹豫地说,
"最经典的那个——从枫香树心中诞生的瞬间。
"
送走深圳客人后,合作社立刻召开了紧急会议。二十多个绣娘挤在会议室里,听龙安心解释这个订单的意义。
"一件西装内衬大概需要绣30x40厘米的面积,
"他在黑板上计算,
"按每平方厘米一百元,就是十二万!
"
室内一片哗然。十二万相当于村里一家人三年的收入。
"但这么精细的绣活,
"吴晓梅冷静地提醒,
"一个人至少要绣两个月。我们没那么多熟练的人手。
"
"可以分工,
"龙安心提议,
"一个人专绣蝴蝶翅膀,一个人负责枫香树纹,最后再拼接。
"
老绣娘们议论纷纷。这种分工法违背了苗绣
"一人一图
"的传统,但面对如此大的订单,似乎又没有别的办法。
"我不接。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众人转头,看见务婆的养女阿雅站在角落,脸色阴沉。
"苗绣是祖先传下来的魂,不能拆开来卖。
"
会议室再次安静下来。龙安心知道阿雅的话代表了一部分老人的想法——文化传承比金钱重要。
"阿雅姐,
"他轻声说,
"我们不是卖掉蝴蝶妈妈,而是让更多人了解她的故事。绣在内衬,只有拥有者能看到,不是更神圣吗?
"
阿雅皱起眉头:
"汉人买去,有几个会真心尊重我们的信仰?
"
"那就加上条件,
"吴晓梅突然说,
"每件绣品背面必须绣上星辰纹——那是给祖先看的记号。购买者要承诺尊重这个传统。
"
这个折中的提议最终获得了通过。会议决定由吴晓梅、阿雅和另外三位技艺最精的绣娘负责首件样品,其他人根据能力分工协作。收益的50%归创作者,30%归合作社发展基金,20%用于村文化保护。
散会后,龙安心留下来整理合同草案。窗外,夕阳将雷公山染成金色,鼓楼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广场上。他想起藏在柱中的那张皮纸,还有不到十天就是
"龙抬头
"了...
"还没忙完?
"吴晓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换回了日常的苗装,银饰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马上好,
"龙安心收起文件,
"样品准备得怎么样?
"
吴晓梅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绣绷:
"画了草图,你看看。
"
绣绷上的白绢已经用炭笔勾勒出图案轮廓:一棵巨大的枫香树,树心处一只蝴蝶正破茧而出,翅膀半展,栩栩如生。构图之精妙,让龙安心屏住了呼吸。
"太美了...
"他由衷赞叹。
"这才刚开始,
"吴晓梅轻声说,
"最难的是用破线绣表现蝴蝶翅膀的透明感。
"她展示了一缕丝线,细得几乎看不见,
"要把一根线分成十六股,每针不超过两毫米。
"
龙安心难以想象这是何等精细的工艺:
"两个月真的够吗?
"
"如果只睡三小时,也许。
"吴晓梅笑了笑,突然压低声音,
"其实...我有个想法。
"
她凑近龙安心,发间的银饰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带着山间草药的清香。
"我想在蝴蝶翅膀里藏个秘密,
"她耳语道,
"只有对着光才能看到的图案。
"
"什么图案?
"
吴晓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是一片已经完成的绣片——蝴蝶左翅的一小部分。她示意龙安心对着窗户举起绣片,夕阳透过细密的丝线,在地面上投下一个清晰的影子——那是一个小小的人形,站在山坡上,背景是初升的太阳。
"这是...
"
"我们第一次见面,
"吴晓梅的声音几不可闻,
"你从广州回来那天,站在村口的山坡上。
"
龙安心心头一震。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他提着破旧的行李箱,站在山坡上俯瞰阔别十年的村庄,内心充满迷茫与抗拒。而吴晓梅,作为村小的代课老师,被派来帮他安顿...他从未想过,这个场景在她心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为什么要绣这个?
"他轻声问。
吴晓梅低头整理绣线,银饰遮住了她的表情:
"苗绣讲究三真——真情、真景、真意。没有真实的情感投入,绣出来的蝴蝶飞不起来。
"
龙安心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注视着吴晓梅灵巧的手指,那些细小的针眼和茧子记录着二十多年与针线为伴的岁月。在那些他缺席的年月里,这个苗族姑娘是如何坚守着这些濒临失传的技艺,又是怎样看待他这个
"叛逃
"又归来的混血儿?
"晓梅,我...
"
"别说,
"吴晓梅突然抬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等样品完成再说。
"
她收起绣绷,转身离去,银饰在暮色中叮当作响,像一首无字的歌谣。龙安心站在原地,手中那片绣像突然变得无比珍贵——那不仅是精湛的工艺品,更是一段被丝线封印的记忆,一个只有对着光才能看到的秘密。
窗外,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雷公山后,鼓楼的轮廓渐渐融入夜色。龙安心摸出胸前的银钥匙,在黑暗中感受它冰凉的触感。再过几天就是二月二了,
"地脉门
"即将开启,父亲和曾祖父留下的谜题或许会有答案。而此刻,另一个关于心灵与情感的谜题,正随着吴晓梅的针线,一针一线地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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