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凯寨的晨雾还未散尽,龙安心就被一阵柴油发电机的轰鸣惊醒。他推开木窗,看见三辆印着
"中国移动
"字样的工程车停在村口老枫树下,十几个穿橙色工装的工人正在卸设备。
"真要建基站了?
"龙安心套上沾着泥点的胶鞋,昨晚刚从深圳带回来的行李箱还敞开着,里面民族大学教授给的资料露出一角。
吴晓梅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阿耶!快来,他们要砍神树!
"
龙安心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村口已经围了二十多个村民,务婆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她那件靛蓝色的老苗衣在晨雾中像一面褪色的旗。移动公司的工人们尴尬地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图纸和测量仪。
"不是砍树,是在树上装设备。
"一个戴安全帽的技术员擦着汗解释,
"这是县里定的点,信号能覆盖整个寨子。
"
务婆的拐杖重重敲在枫香树裸露的树根上:
"这棵树有灵!1958年大炼钢铁时都没人敢动!
"
龙安心挤进人群,闻到空气中飘散的柴油味和村民身上的烟叶味混合在一起。他认出那个技术员是县里张副乡长的侄子,去年在乡政府见过。
"阿弟,
"龙安心用当地方言打招呼,
"能不能换个位置?
"
技术员小张如蒙大赦,赶紧展开图纸:
"龙哥你看,这里是县里规划的5g覆盖图。这棵枫香树位置最高,不在这里装,整个凯寨都没信号。
"
龙安心接过图纸,上面密密麻麻的等高线和红圈让他想起建筑工地的施工图。吴晓梅凑过来,银耳坠擦过他脸颊,带着五倍子染布特有的酸涩气息。
"他们在说什么?
"她指着图纸下方的技术参数。
"说这个基站能让全村上网,视频通话都不卡。
"龙安心翻译道,突然想起教授说的直播带货,
"还能把我们的绣片卖到更远的地方。
"
务婆的耳朵却出奇地灵:
"卖绣片?用空气卖?
"她嗤之以鼻,
"以前没有网,我们的蝴蝶妈妈不也活了几千年?
"
人群中有年轻人小声嘀咕:
"那是传说...
"立刻被几个老人瞪得缩了回去。
龙安心突然有了主意。他爬上枫香树旁的石碾子,高度刚好能平视树冠:
"大家听我说!
"他用苗汉双语交替喊道,
"我们不砍树,只在树干上固定设备,像给树戴个银项圈。务婆,您看行不?
"
老人眯起眼睛,树皮般的皱纹堆叠在一起。沉默像晨雾一样笼罩着人群,只有发电机在远处突突作响。
"要戴也得戴真的银项圈。
"务婆终于开口,
"得先祭树。
"
小张技术员刚要反对,龙安心一把拉住他:
"按苗家规矩来,不然这基站十年也建不成。
"
半小时后,务婆带着妇女们在枫香树下摆开祭品:一碗酸汤鱼、三杯米酒、一碟染红的糯米。老猎人阿公从家里取来珍藏的银项圈——据说曾经救过山火中枫香树的命。项圈被郑重其事地挂在树干两米高的位置,正好是待会儿要安装设备的高度。
"开始吧。
"务婆用苗语宣布。
妇女们唱起古老的祭树歌,声音低沉如溪水流过卵石。龙安心注意到吴晓梅唱得格外认真,银项圈下的锁骨随着呼吸起伏,像一对欲飞的蝶翅。仪式结束后,小张技术员迫不及待地指挥工人架设设备。
"龙哥,有个问题。
"小张挠着头,
"我们没带这么高的梯子...
"
龙安心看了看树干,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三年前工地磨出的老茧还没完全褪去。他吐了口唾沫搓搓手:
"我来。
"
爬树比想象中困难。枫香树的树皮粗糙得像砂纸,很快就把他的手掌磨得通红。爬到三米高时,龙安心停下来喘口气,无意间俯瞰全村——青瓦木屋像蘑菇一样散落在山间,梯田在晨光中泛着金绿色的波纹,远处务婆家的火塘升起一缕细烟。他突然理解了父亲当年修建鼓楼时的心情:站在高处看家园,会涌起一种奇怪的保护欲。
"再往左一点!
"小张的喊声把他拉回现实。
龙安心艰难地调整姿势,配合工人固定设备。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
"好了!
"
下树时他的腿已经发抖,掌心磨破了两处,血丝混着树汁,黏糊糊的。吴晓梅默默递来一块蓝靛布手帕,上面绣着星辰纹样。
"快看!
"小张突然举着手机欢呼,
"有信号了!5g满格!
"
人群骚动起来,年轻人纷纷掏出手机。龙安心看见自己的华为手机右上角果然出现了那个小小的
"5g
"标志。他点开微信,民族大学教授发来的资料包瞬间下载完成——在深圳要加载半分钟的文件,这里只用了一秒。
"龙哥,笑一个!
"小张举起相机。
龙安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吴晓梅拉到枫香树下。她踮起脚尖,迅速拍掉他肩头的树皮屑,又把自己的银项圈摘下来挂在他脖子上。
"咔嚓
"一声,画面定格:满身树屑的龙安心站在刚装好的基站下,脖子上挂着苗银项圈,背后是参天的古枫香。
谁也没想到,这张照片三天后会出现在县政府的宣传海报上,标题是
"数字乡村建设典范:苗族青年勇攀高峰架设信息天路
"。
"现在可以直播了吧?
"回合作社的路上,吴晓梅兴奋地问。她手里攥着教授送的智能手机,屏幕上还留着下载好的直播软件。
龙安心点点头,掌心火辣辣的痛感让他想起深圳文博会的热闹场景:
"试试看。
"
下午,他们在合作社门口架起手机。吴晓梅换上节日才穿的绣花衣,银饰擦了又擦。龙安心则穿上那件唯一没补丁的蓝衬衫——袖口还留着深圳酒店的洗衣标签。
"开始咯!
"他按下直播键。
屏幕上的数字跳动了几下,最终停在
"7
"——其中3个是系统默认的机器人观众。唯一一条弹幕飘过:
"作秀!现在哪有真苗绣?
"
吴晓梅的手抖了一下,碰翻了装酸汤的土碗。深红色的汤汁泼洒在正在绣制的嫁衣上,像一滩刺眼的血。她慌忙去擦,却把绣线也扯乱了。
"别播了。
"她低声说,苗语口音比平时更重,
"我们像动物园的猴子。
"
龙安心默默关闭直播。院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几只母鸡在啄食晒着的紫米。他想起教授档案里的一句话:
"文化传播不是表演,是对话。
"
第二天清晨,龙安心背着设备来到务婆家。老人正在火塘边煮茶,茶罐里飘出刺梨和野菊的混合香气。
"阿婆,我想录您唱的古歌。
"龙安心架好三脚架,
"就是《洪水滔天》那段。
"
务婆眯起眼睛:
"录了给谁听?
"
"给...山外的人。
"龙安心诚实地说,
"他们没见过真的苗歌。
"
老人哼了一声,却出人意料地放下茶罐,整理了一下头帕。当龙安心按下录制键时,务婆的歌声突然响起,苍老却有力,像一股从地底涌出的泉水。没有伴奏,没有排练,九十二岁的老人就这样对着镜头唱起了创世史诗。阳光从木窗斜射进来,落在她银白的发髻上,像一顶天然的冠冕。
龙安心用苗汉双语交替翻译歌词,讲到兄妹结婚繁衍人类时,他卡壳了——这该怎么向山外人解释?务婆却突然敲了下火塘边的铜壶:
"怕什么?汉人的伏羲女娲不是亲兄妹?
"
当天晚上,龙安心把视频剪辑好上传。没有特效,没有字幕,只有务婆布满皱纹的脸和时而激昂时而低吟的歌声。他随手@了几个民族学相关的账号,然后关机睡觉——明天还要去查看刺梨地的长势。
三天后的早晨,龙安心被手机提示音吵醒。吴晓梅在门外激动地敲门:
"快看!务婆上电视了!
"
准确地说,是上了民族大学的官方微博。那段视频被转发了两千多次,评论区挤满了惊叹:
"这才是活史诗!
"
"求完整版!
"
"歌者脸上的每道皱纹都是历史!
"最让龙安心震惊的是某高校民族学系的留言:
"已联系非遗保护中心,请求系统采集这位歌师的古歌。
"
合作社突然热闹起来。年轻人围着龙安心问东问西,老人们则忧心忡忡:"那些汉人学者会不会把务婆的歌魂偷走?
"龙安心用苗汉双语耐心解释数字存档的意义,说到口干舌燥时,吴晓梅端来一碗刺梨汁:
"润润喉。
"
傍晚,龙安心独自爬上后山。夕阳把梯田染成金红色,新建的基站天线在枫香树顶闪着冷光。他打开手机,发现信号满格。朋友圈里,那张
"爬树装基站
"的照片已经被乡长转发,配文:
"新时代苗族青年风采!
"
山风吹来,带着泥土和稻秧的气息。龙安心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
"竹子要经霜才甜。
"变革就像山里的天气,来得突然却自有其道理。重要的是,在这片祖先生活的土地上,他们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既不在深山老林里固步自封,也不在城市霓虹中迷失本色。
手机突然震动,是民族大学教授发来的消息:
"视频已收到,震撼!下周三带团队来凯寨,进行系统采集。另,县电视台想采访你们合作社的数字化传承经验。
"
龙安心望着远处寨子里升起的炊烟,回复了一个
"好
"字。转身下山时,他看见吴晓梅正站在合作社门口向他招手,她身后的木墙上,新刷的标语在夕阳下格外醒目:
"让世界听见苗岭的声音
"。
---
基站设备在枫香树上固定好的第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袭击了凯寨。龙安心正在合作社清点紫米库存,突然听见屋顶传来
"啪
"的一声脆响,接着是吴晓梅的惊呼:
"天线歪了!
"
他冲出门,看见刚安装不久的基站接收器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两个移动公司的工人穿着雨衣在树下指指点点,却没人敢上去维修。雨水顺着枫香树粗糙的树皮流淌,在树干上形成无数条微型瀑布。
"得固定住!
"龙安心吼道,雨声几乎盖过了他的声音,
"不然整个设备会掉下来!
"
年长的工人摇摇头:
"太危险了,等雨停再说。
"
龙安心望着树上那个价值十几万的设备——如果摔坏,不仅全村刚通几天的网络会中断,合作社还要承担赔偿责任。他没再说话,抓起一捆麻绳就往树上爬。
"阿耶!
"吴晓梅想拉住他,却只扯下一片被雨水打湿的衣角。
爬雨中的树比想象中困难十倍。树皮湿滑得像抹了油,龙安心几次差点脱手。爬到一半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瞬间照亮了整个村寨。在那一刹那,龙安心看见寨子里的老人们都站在自家门口,仰头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在闪电中忽明忽暗。
终于够到设备时,他的手指已经冻得发麻。龙安心用牙齿配合右手将麻绳捆扎结实,雨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
"好了!稳住了!
"
下树时,龙安心几乎是滑下来的。落地瞬间,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是老猎人阿公。老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递来一个竹筒,里面装着辛辣的土酒。龙安心仰头灌下,热流从喉咙烧到胃里,冻僵的身体这才开始发抖。
"汉人娃娃,
"阿公用苗语嘟囔,
"比我们苗家的山羊还倔。
"
雨停时已近黄昏。龙安心换好干衣服回到合作社,发现吴晓梅正对着手机发呆。屏幕上是他们昨天上传的务婆古歌视频,播放量已经突破五万,评论区挤满各种语言的留言。
"这个人在问...
"吴晓梅指着一条英文评论,
"说想买务婆同款的银饰。
"
龙安心凑近看,鼻尖差点碰到她的发梢。吴晓梅头发上有股淡淡的五倍子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清新。那条评论来自一个叫
"Culturalroots
"的用户,头像是个白胡子老头。
"回复他,说银饰是我们寨子特有的,需要定制。
"龙安心说,
"用翻译软件。
"
吴晓梅笨拙地敲着手机键盘,突然抬头:
"又有人打电话来了!
"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七个陌生号码。来电显示是云南昆明,对方自称是民族博物馆的研究员,想请务婆去录制全套古歌。龙安心刚挂断,手机又响起来——这次是县电视台,要采访
"爬树装基站的苗族青年
"。
"我们是不是...太招摇了?
"吴晓梅不安地问,手指绞着衣角。那件绣花衣还沾着前天直播时打翻的酸汤渍,已经洗不掉了。
龙安心正要回答,合作社的木门突然被推开。务婆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十几个寨子里的老人。老人们神情严肃,银饰在夕阳下闪着冷光。
"阿耶,
"务婆用苗语说,
"山外的声音太多了,寨子里的鸡都不下蛋了。
"
龙安心心头一紧。这是苗语里含蓄的批评——意思是外来干扰打破了村寨的平静。他赶紧起身扶老人坐下,吴晓梅已经机灵地泡好了刺梨茶。
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原来从昨天开始,就有陌生人开车到寨子里转悠,有的拿着相机乱拍,有的甚至直接闯进民宅要看
"真苗绣
"。最让老人们生气的是,几个自称网红的小年轻爬到神树上自拍,还摘了祭祀用的枫香果。
"竹子长得再高,
"务婆抿了口茶,
"根也不能离土。
"
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他们明白老人们的意思:数字化可以,但不能以破坏传统为代价。
"我有个主意。
"龙安心突然说,
"我们在村口立个牌子,写明寨子的规矩。想进来参观的,得先学会尊重。
"
阿公哼了一声:
"汉人看得懂苗文?
"
"用二维码。
"龙安心想起教授的资料,
"扫一下就能出汉文、英文,什么文都行。
"
老人们面面相觑,显然没听懂这个新词。吴晓梅机灵地拿来务婆的药草筐,指着上面贴的标签:
"就像这个,但是用手机扫。
"
经过一番苗语解释加手势比划,老人们勉强同意了。但务婆提出条件:二维码要做成蝴蝶形状,而且必须由寨老们审定内容。
当晚,龙安心熬夜设计村规二维码。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墙上,像一轮小小的月亮。他参考了教授给的资料,将苗寨禁忌、祭祀日期、注意事项等整理成九条,又请吴晓梅翻译成押韵的苗汉双语版本。
凌晨三点,他终于完成设计。点击保存时,电脑突然弹出一条微信消息——是民族大学教授发来的:
"视频影响超出预期,国家非遗中心有意将务婆古歌列入抢救性记录工程。另,注意文化主权保护,建议尽快注册商标。
"
龙安心走到窗前深呼吸。夜风带着雨后泥土的芬芳,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枫香树上的基站指示灯在黑暗中规律闪烁,像一颗遥远星辰。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务婆讲的故事:天上每颗星星都是地上一个人的魂,人死了,星星就会落下来。
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张律师:
"冒名公司案有新进展,周老板交代了同伙,其中有个叫林志强的,你认识吗?
"
龙安心的手指僵在屏幕上。林志强——林妍的堂哥,当年工地的材料员。记忆中的碎片突然拼凑起来:那个总爱穿名牌运动鞋的年轻人,经常拿着工人的身份证去
"办事
"...
"阿耶?
"吴晓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端着碗冒着热气的汤,
"务婆让送的,说熬夜伤肝。
"
龙安心接过碗,汤里飘着几片他不认识的草药。吴晓梅瞥见他屏幕上的名字,犹豫了一下:
"是...那个人的亲戚?
"
"嗯。
"龙安心一口气喝完苦汤,
"世界真小。
"
吴晓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
"务婆今天问我,要不要学《开天辟地歌》的全本。
"她抬起头,眼睛在台灯下闪着琥珀色的光,
"她说...歌师传承不能断。
"
龙安心怔住了。在苗族传统中,古歌传承人往往要从小培养,而且多是家族内部相传。务婆这个决定,等于把吴晓梅当成了亲传弟子。
"你答应了?
"
"我想试试。
"吴晓梅的声音很轻,却坚定,
"虽然我汉话比苗语好...但那些歌,总觉得在哪听过似的。
"
窗外,第一缕晨光已经爬上山脊。龙安心关上电脑,突然发现酸汤在吴晓梅绣片上染出的污渍,形状竟像一只展翅的蝴蝶。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他心头一动——也许就像务婆常说的,蝴蝶妈妈总会用各种方式提醒她的孩子们: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标本,而是活着的生命,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延续。
"走吧。
"龙安心收起手机,
"今天要去县里打印二维码牌子,还得给电视台回电话。
"
吴晓梅点点头,银耳坠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当他们走出合作社时,整个凯寨正在晨曦中苏醒。新建的基站静静立在枫香树上,像一只守护村寨的金属鹰。远处梯田里,早起的村民已经开始劳作,歌声随着山风飘来,忽近忽远。
龙安心深吸一口气。他忽然明白,这座连接古老村寨与现代世界的无形桥梁,他们才刚刚开始搭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