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80-90

作者:程万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夜幕降临,穹窿山各峰亮起了火光,尤以天女峰最盛,各峰除少数弟子值守,其余人都去天女峰参加中秋大宴了。


    以往举凡在天女峰举办的宴席都极近奢华,美貌侍女,美味珍馐,流水一般在宴席间穿梭,毕竟紫霄宫有数百年基业,根底雄厚,材宝繁多。


    只是近来贺星河散出去许多金银珠宝用来救济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紫霄宫里的用度便削减许多,贺星河以身作则,便也没人说什么。


    本该大办的中秋大宴只有去年的一半排场,再加上有客到访,不免显得寒碜。


    如今的昆仑宫宫主谭林举杯轻抿了一口酒,就放下酒杯,笑眯眯地道:“贺宫主,你我同属三宫六门,同气连枝,理当互帮互助,紫霄宫若是遇到什么困难,大可跟我直接言明,我别的忙帮不上,就是银子多。”


    这简直就是指着贺星河的鼻子骂紫霄宫穷酸。


    方圆等弟子的脸色立时变了。


    贺星河不动声色地晃动酒杯,眼神掠过杯沿,定定地落到谭林身上,道:“我们修真门派最重要的是修为,而非金银珠宝,或吃喝玩乐,谭宫主,你以为呢?”


    这下,脸色难看的人变成了谭林,他讪笑着点点头,道:“自然,自然。”


    方圆“噗嗤”笑出声,惹来谭林阴冷的一瞥。


    谭林旁边的万鬼门门主倒是安安静静的,吃饭时也没摘下覆面的黑纱。


    贺星河冲东菱使了个眼色,东菱便离席去敬万鬼门门主的酒:“万鬼门素来神秘,不想云门主竟是如此貌美的女子,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令人敬佩。”


    云门主半推半就地饮下半杯酒,东菱亲亲热热地搂住她的手臂,然后“一不小心”地泼了杯酒到云门主胸前。


    东菱立刻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带您去换件衣裳吧。”


    云门主摆摆手,道:“不必了。”


    东菱回到自己的座位后,立刻同方圆咬耳朵:“这个云门主有问题。”


    方圆小声问:“什么问题?”


    东菱道:“谁要是泼了酒在我胸前,我肯定很恼怒,且定然要换件衣裳。”


    方圆傻傻地问:“为什么啊?”


    东菱看着他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方圆恍然大悟状低头看东菱的胸前,东菱双颊绯红,掩住胸前,“现在知道了吧。”


    衣料沾湿之后会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胸脯的轮廓,极为不雅,女子对此事是很敏感的,更别提云门主的衣裳布料轻薄,沾水后近乎半透,胸前更是若隐若现。


    东菱看了一眼方圆,似乎极难启齿,在方圆再三的追问之下才说:“再者,她胸部干瘪,也不似女子……”


    方圆喃喃自语:“你怀疑云门主是个男人。”


    东菱点点头。


    方圆道:“切勿声张,我找个机会禀告宫主。”


    酒过三巡之后,谭林擦了擦嘴巴,高声问:“贺宫主,这么好的日子,怎么没见你大师兄呢,你们师兄弟二人不是素来形影不离的吗?”


    贺星河微微一笑,道:“我师兄向来桀骜不驯,师兄之事,我可不敢管。”


    谭林不笑了,把擦嘴的丝帕掷在桌上,道:“听贺宫主的言下之意,您师兄就算被影鬼寄生,您也不管咯?”


    贺星河起身,冷冰冰地望着谭林:“怎么?谭宫主想要越俎代庖,替我管教我的师兄?”


    二宫之主针尖对麦芒,气氛凝滞,连山风都不见了踪影。


    *


    落梅院内,沈钦正遭受莫大的痛苦。


    他的发冠掉落在地,长发无风自舞,眼眶充血深红,一缕黑烟奋力从他额间挣出,像是想将他的魂魄带着一并拔出。


    沈钦怒吼着,和那缕黑烟撕扯争夺着自己的魂魄,七窍尽皆流出了鲜血。


    不知过去了多久,黑烟自沈钦眉间散尽,落地汇集凝聚成一团涌动的人形。


    沈钦气息恹恹,问道:“阁下就是寄居在我身上的影鬼?”


    黑影里传来粗犷与尖细齐具的两道声音:“不错。”


    沈钦又问:“影鬼不是不能脱离于修真者而独立存在吗?”


    黑影:“一般影鬼确实不能,但我是影鬼之王。”


    沈钦苦笑:“你是想要我这具肉身,还是想通过我控制我师弟?你就不怕我鱼死网破吗?”


    黑影咯咯咯笑了:“贺星河对你情根深种,废你修为都舍不得,更何况杀了你?而你,在意他的感受,也绝不会自戕,倘若你能说服贺星河,让他自废修为,我就会放了你,这也许是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唯一的出路,不然……”


    沈钦平静地道:“那不可能,他连睡觉时都在打坐,拼尽全力才换来一身修为,就算他同意,我也不可能同意。”


    黑影啧啧叹道:“真是鹣鲽情深啊,让人佩服,就是苦了你了,你听说过谢晗的下场吗?他像你一样,始终坚持着什么,不肯痛痛快快地屈服,最终不人不鬼,生不如死,倒不如干干脆脆地放弃,让我占据你的躯体,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者。”


    沈钦:“道不同不相为谋。”


    黑影见他冥顽不化,桀桀怪笑着,又从他眉心钻进了他的躯体。


    影鬼从前都是悄无声息地侵入,虽让人防不胜防,也无太大痛苦,但它从眉心进入时,简直像在生生挤占、碾压沈钦的灵魂,那种痛仿佛将人从内部撕裂,支离破碎。


    沈钦的惨叫被封在喉间,声声泣血。


    这种痛不是人能忍受的,他甚至想求影鬼给他个痛快,但他恍惚间又好像听到贺星河在叫他“师兄”,他的热泪滚滚而落,咬牙坚持。


    他心想:星河,师兄在。


    *


    天女峰的中秋宴。


    事到如今,紫霄宫众人又不是傻子,都清楚谭林一行人不怀好意了。


    方圆拍桌而起,其余紫霄宫弟子皆跟着站起来,气氛肃杀。


    方圆怒道:“昆仑宫与我们紫霄宫同属三宫,如今上门挑衅,简直不把我们紫霄宫放在眼里,不过我们宫主大度,中秋之夜不想见血,诸位若是识相,这便请回吧。”


    其余弟子:“谭宫主,几位门主,请!”


    谭林岿然不动。


    方圆看向贺星河,贺星河微一点头,方圆长剑出鞘,剑声铮鸣!


    第82章


    眼看着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谭林突然笑了,朗声道:“实不相瞒,我今天突然到访是得到了一些可靠消息,确定贵宫的沈钦被影鬼寄生,如若此事有假,我愿自戕于此,向贺宫主谢罪!”


    谭林掷地有声,他话语中的决绝把紫霄宫弟子的愤怒浇熄了。


    谭林贵为一宫之主,敢于当众立下如此重誓,有没有可能……他确实没有说谎?


    谭林见气氛缓和,适时地道:“我这番举动并非为我个人,而是为了整个修真界,众所周知,修真者被影鬼寄生之后会修为大增,沈钦本就是我们三宫六门数得上的高手,再加上影鬼加成,倘若他发狂,遇上诸位可不会讲究同门之谊,到时诸位有几分胜算呢?”


    整个紫霄宫,除了贺星河,没人是沈钦的对手。


    紫霄宫众弟子心里都打起了鼓,他们没人出声,但已然没了同仇敌忾的气势,眼神中满是犹疑。


    谭林摆出一副“我也是为你们好”的嘴脸,道:“你们紫霄宫如今已是三宫之首,但包庇沈钦的事若是传出去,今后紫霄宫还有何威信可言?”


    谭林的一个侍从高声喊道:“贺宫主,捂嘴是没用的,公道自在人心,您只需把您师兄请出来看看,一切就见分晓了,应该没那么难吧。”


    贺星河肩背笔直,眼帘却半垂着,掩去眸中神色。


    紫霄宫众弟子没有胆量违抗他的命令,但他们的沉默本身就是无声的压力。


    不知过去了多久,贺星河终于吩咐方圆:“去请大师兄。”


    方圆来到落梅院,沈钦垂着头,听到方圆的话,他仰起脸,方圆登时后退三步。


    沈钦似乎无时无刻不沉浸在痛苦中,说话都很费劲:“我看上去很糟糕?”


    方圆勉强地道:“还好。”


    但他的肢体语言不会说谎,他不敢贴近沈钦,且肩背绷得紧紧的,似乎害怕沈钦随时暴起伤人。


    他把天女峰发生的事大体告诉了沈钦,劝沈钦体谅贺星河的苦衷,他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宫主也无可奈何,您千万别怪他。”


    沈钦呼吸灼热,轻笑着道:“我怎么可能怪他呢。”


    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今夜死在天女峰,不是不怕的,只是他更怕自己死了以后,贺星河会崩溃。


    沈钦甫一露面,天女峰就响起一片低呼,紫霄宫的弟子们都放下了剑,他们已经相信了谭林的说辞,大师兄这模样不是被影鬼寄生还能是什么?


    谭林挑衅地望着贺星河,高声问:“贺宫主,你还有什么解释?”


    贺星河的眼里亦有惊讶一闪而过——他跟沈钦不过一天没见,沈钦的变化怎会如此之大?


    他压下那瞬间的惊讶,道:“师兄之事确实是我之过,我对师兄存有私心,有愧于我的紫霄宫宫主之位,此外,我以我的宫主之位保证,师兄绝不会作恶伤人。”


    谭林故作惊讶:“沈钦绝不会作恶伤人?那贺宫主,你背上的伤从何而来啊?”


    众人的视线都投向贺星河,却不见他有丝毫慌张,他反问谭林:“我师兄伤我之事只有我和他二人知晓,哦,还有寄生在他身上的影鬼,你是如何知道的?我和师兄与你素无往来,不可能告诉你,那只有……”


    贺星河的言下之意一目了然,谭林跟寄生在沈钦身上的影鬼之王有勾结。


    在方圆的示意之下,紫霄宫众弟子悄无声息地堵住下山的去路。


    谭林等人亦警惕起来,互相靠近,视线在紫霄宫众人之间逡巡,谭林的脸僵着,试图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贺星河模仿他方才的语气,不屑地道:“谭宫主,你还有什么解释?”


    谭林反问他:“那你呢,就准备继续纵容你的师兄?什么也不干?那你如何向天下修真者交代?”


    贺星河淡淡道:“我要交代的人当中不包括你,就不劳你费心了,等你死了,我自会给我紫霄宫弟子一个交代。”


    所有人都没想到,贺星河会亲自动手。


    而且他率先袭击的对象竟不是谭林,而是万鬼门的云门主,云门主早有准备,还是被贺星河的剑气割断面纱,在面颊和鼻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贺星河毫无保留,浩荡的真气让四周的修真者呼吸一滞,方圆拽着沈钦往后退了退,以防被误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贺星河,天下第一的修真者战力全开,那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场面,大部分修真者穷其一生也看不到一次。


    沈钦亦追随着贺星河的身影,但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喘息越来越粗重,他的耳边似乎能听到恶魔的桀桀怪笑,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神志正被挤压、侵占,这让他喘不过气来……


    东菱轻声道:“贺宫主要杀了他们。”


    贺星河凛冽的杀意几乎具象化,让天女峰的夜雾寒气愈重,修为低的人根本看不清具体的招式和真气流动,东菱历练之后进步飞快,此时也只能看个囫囵。


    贺星河的修为太恐怖了,谭林等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勉强支撑着与他对战,先后都受了伤,贺星河杀了他们只是时间问题,他尤其针对云门主,云门主修为不如谭林,脏腑受创,吐了一大口血。


    圆月升到最高处,贺星河踏着月光悬在半空,他的长剑仿佛吸走了天地间的月华,凝成了一道近十丈高的剑华,锐意无匹,这就是当世第一剑修的实力,令人见之胆寒。


    谭林等人毫不怀疑,这杀招一落,他们就将殒身当场。


    情急之下,云门主冲着沈钦的方向大喊一声:“主上救命!”


    那嗓音没有半点柔婉,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而且大部分紫霄宫门人对这声音都不陌生!


    方圆震惊地望着“云门主”,失声叫道:“那是容函!”


    设计引诱陆遥雪、杀害贺鹏举夫妇和若干紫霄宫弟子的罪魁祸首!


    与此同时,一道白色身影冲天而起,迎向斩落的剑光——正是被影鬼控制的沈钦。


    第83章


    贺星河的全副心神都在这一剑上,等他听到方圆惊呼「大师兄」的时候,才发现撞向他剑光的人是沈钦。


    然而,为时已晚。贺星河这一剑剑式已成,强行撤回会反噬己身。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撤去剑势导致磅礴真气涌向他自身,他筋脉震裂,陡然喷出一大口血,像破碎的树叶一般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这幅画面激起沈钦的神智,他短暂地压制住影鬼之王,痛苦地皱眉,强行提起真气,想要接住贺星河,却被赶上来的方圆一掌挥开。


    东菱紧随其后,其余紫霄宫弟子亦默默围拢。


    心有余悸的“云门主”,也就是容函显露真容,问身旁的谭林:“贺星河死了么?”


    谭林摇摇头:“没那么简单。”


    “沈钦”唇角沾着一抹血,信步走了过来,容函立刻低头行礼:“多谢主上出手相助。”


    “沈钦”哼了一声:“废物。”


    容函羞愧地低头,也就错过了“沈钦”眼里的恨意,他低头的瞬间,“沈钦”隔空吸住一柄短剑,反手一抹,就割断了容函的咽喉。


    鲜血喷溅,染红了“沈钦”骨节分明的手。


    “你、你不是主上,你就是沈钦……”


    谭林闻言迅速抬头,一掌击飞了沈钦,沈钦伤上加伤,索性仰面倒在地上哈哈大笑:“师父,师娘,弟子给你们报仇了。”


    可他害得师弟受重伤。


    他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刚才谭林出手怎么不重些呢,取走他的性命就一了百了了,师弟再也不会有软肋。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意识越来越稀薄,甚至连抬手都不能,影鬼之王又要占据他的身躯了。


    意识消失之际,他费力地仰头看向北方,那是贺星河所在的方向。


    筋脉的剧痛很快唤醒了贺星河的意识,他撑着方圆的肩站了起来,肩背挺得笔直。


    方圆担忧地喊道:“宫主……”


    贺星河轻声道:“紫霄宫除了我和师兄,也就剩你能独当一面了,以后宫内事务你多费心了。”


    这话大有临别托付的意味,方圆心中不安,忙道:“宫主,您才是紫霄宫的主心骨,我只是个指哪儿打哪儿的马前卒。”


    贺星河没再说话,径直走向沈钦,与此同时,沈钦也站了起来,他满不在乎地抬起袖子抹掉唇角的血,明明还是沈钦那张脸,眼角眉梢却透露出一股邪肆之意。


    “沈钦”说:“贺宫主,你已是强弩之末。”


    贺星河点头:“不错。”


    “沈钦”兴奋地舔了舔唇:“我可以趁机杀了你。”


    贺星河:“我也可以自爆,跟你们同归于尽,拉所有人做垫背。”


    “沈钦”不屑地道:“你舍得沈钦死?”


    贺星河微微一笑:“能跟师兄死在一处再好不过,我该谢谢你。”


    “沈钦”紧紧地盯着贺星河的脸,试图从中找出谎言的痕迹,却惊讶地发现,贺星河是认真的。


    “或者,你还有个选择。”


    “说说看。”


    “放过我师兄,我给你寄生。”


    “沈钦”收回视线,显然在衡量其中利弊。


    贺星河:“师兄修炼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修为亦稀松平常,比我差一大截,难道你就不好奇当世第一高手加上影鬼之王的实力,到时你跺跺脚,整个修真界都要抖三抖。”


    东菱闻言着急地迈步:“贺宫主三思!”


    方圆拽住她,东菱回头,竟见他虎目含泪:“宫主自有打算,我们改变不了宫主的意思,而且……我相信宫主。”


    影鬼之王显然意动。


    他抬眼瞥了一下贺星河,又垂下眼帘遮住转动的眼珠,尽管贺星河重伤至此,他仍然深深忌惮。


    贺星河笃定地道:“你怕我。”


    “沈钦”恼羞成怒:“胡说!你们这些修真者不过是供我寄居的容器,你贺星河是厉害,但那又怎样?最终还不是为我所用?”


    贺星河向前半步,和“沈钦”鼻尖相对:“那你还在等什么?”


    影鬼之王从沈钦眉心抽离,又从贺星河的眉心丝丝缕缕地钻了进去,贺星河强行压住本能的排斥,五官扭曲变形,真气震荡令他的长发和衣袍无风自舞。


    待影鬼之王完全钻进贺星河的身体里,他陡然睁开眼睛,瞳孔血红,眼神却清醒,他以无与伦比的意志力短暂压制住了影鬼之王!


    方圆提起的心终于放了回去,热泪盈眶:“宫主不愧是当世第一人!”


    东菱的语气骤然急促:“方圆,不对,贺宫主想要自尽!”


    果然,贺星河提剑欲意自戕,他神情坚决,只是握剑的手仿佛负重千钧,应是影鬼之王在与他对抗。


    长剑一寸一寸地刺向胸腔,剑尖一点鲜红晕染开来。


    沈钦刚刚醒转就看到这一幕,失声惊叫:“师弟不要!”


    贺星河没有看沈钦,仍把剑尖向着胸腔按压,血迹扩大。


    沈钦全身虚软,无力阻止,流下泪来,哀求道:“师兄求你,不要死,这对我来说太残忍了,你以为你死了以后,我能独活吗?”


    贺星河终是看向沈钦,他原想,就看最后一眼,看师兄最后一眼,一眼就够了,然后他就跟影鬼之王同归于尽。然而,师兄泪流满面的脸还是让他坚如磐石的意志裂开了一条缝隙,一旦有了裂缝,他的求死之心就迅速土崩瓦解。


    贺星河松手,长剑“丁铃——”掉到地上。


    影鬼之王开始猛烈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贺星河五官扭曲,发出痛苦的嘶吼,他惯来自矜克己,从未在人前失态过,沈钦见他如此,当真心痛如绞。


    “师弟,星河……”


    沈钦摇摇晃晃地走向贺星河,想要抚摸贺星河的脸,贺星河猛地拍开他的手,眼神邪肆,仿佛对他怀有最深的恶意,下一瞬,贺星河的眼神又变得缱绻疼痛,仿佛对他怀有世间最真的深情。


    沈钦泣不成声:“星河……”


    贺星河颤抖着伸出手,将要触碰到沈钦的脸时,他又猛地收回手,决绝转身。


    “贺某愧对紫霄宫各位门人,今日自请逐出宫门,由师兄沈钦暂代宫主之位,诸位今后若碰到我,无需手下留情。”


    贺星河腾空而起,几次纵跃就不见了身影。


    夜空中一轮圆月形如玉盘,人世间到处上演着团圆。


    第84章


    秋夜寒意浸骨,更深露重,枯黄的落叶被修真者的靴子踩进泥泞里。


    破庙多处漏风,泥塑菩萨上结满蛛网,靠墙摆着一个有些破旧的蒲团,贺星河落拓地坐在蒲团上,靠墙闭目养神。


    他的影子狰狞地扭动,黑影里出现一张模糊的嘴,发出粗犷与尖细并具的两道声音:“贺宫主,中秋之夜,就连凡人都要与家人团圆,难道你就不想跟你师兄一起饮酒赏月?”


    贺星河并不搭理他。


    影鬼之王又说:“你我若联手,定能成为修真界的帝王,到时整个天下都是你的,当然也包括你那可爱的师兄,你想对他做什么就对他做什么,你就不心动吗?”


    贺星河依然不为所动。


    影鬼之王恼羞成怒:“那你就烂在这破庙里吧!”


    影鬼之王对贺星河的这具肉身以及他的一身修为是极其满意的,可惜贺星河的意志之坚也远超他的想象,贺星河重伤时,他尚且无法占据他的身体,如今贺星河打坐疗伤,伤势慢慢痊愈,影鬼之王越发压制不了他,需拼尽全力才能短暂占据上风。


    更让影鬼之王气愤的是,贺星河所修功法天生克他,除非他伤至濒死,否则他想跑都跑不了!


    在破庙呆了三天,影鬼之王俨然成了一个怨妇,三不五时阴阳怪气尖酸刻薄地讽刺贺星河,贺星河通常不理会,他骂一千句,贺星河才轻飘飘地回一句,这一句又能激得他骂下一个一千句。


    三天后,贺星河的修为恢复三成,终于第一次走出破庙。


    影鬼之王欣喜不已:“你终于想通了。”


    贺星河又抬脚走回破庙。


    影鬼之王当即被气得头昏脑涨,破口大骂,正在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夺取贺星河身体的控制权,先离开见鬼的破庙时,贺星河又走出破庙。


    不知道为什么,影鬼之王仍想骂人。


    影鬼之王寄生在沈钦身上时,能窥见他的所思所想,但他却无法窥见贺星河的想法。


    “姓贺的,你想去哪里?穹窿山吗?”


    *


    穹窿山缥缈峰,书房里明灯如昼,是沈钦仍在处理宫务。


    平日里,这些事情都是贺星河打理的,他从未抱怨过,沈钦也就从不知道这些琐碎事务这般枯燥、繁杂,但即便俗务缠身,贺星河修炼的时间也远比其他同门要长。


    他这个宫主当得如同苦行僧一般,十数年如一日,未曾有过半分享乐,细想下来,令人心酸。


    自中秋宴后,沈钦一夜之间收起吊儿郎当的面孔,磕磕绊绊地当起了宫主。


    这天深夜,骤雨刚歇,方圆就来找沈钦。他带来了两个坏消息,一是没找到贺星河的下落,这在沈钦的意料之中,他没有任何表情,只问“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坏消息是谭林等人自尽了,他们嘴紧得跟河蚌似的,无论如何严刑拷打,都不肯吐露一个字的风声。


    方圆语音落罢,书房里静寂无声,他纠结片刻还是说:“大师兄,莫要逼自己太狠。”


    大家都还是更习惯那个时常笑嘻嘻的沈钦,可他现在竟越来越像贺星河,细想下来,也是心酸。


    沈钦没吭声。


    方圆暗暗叹了口气,正想离开,沈钦突然抬腿向外走去。


    “大师兄,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无极洞。”


    无极洞是陆遥雪受罚的地方。


    沈钦深夜前来,陆遥雪惊讶不已,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十多年,陆遥雪从一个养尊处优的修真门派大小姐变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凡间妇人,鬓间满是星星点点的白发。


    曾经的师兄妹隔着血海深仇和漫长时光,如今相顾无言。


    陆遥雪率先打破沉默:“师兄来这罪人呆的地方,有何贵干?”


    “容函死了。”


    陆遥雪的眼神如古井无波,她甚至笑了了:“师兄深夜来此,就为了告诉我容函已死?”


    “我想让你把你所知道的关于容函的一切,都告诉我。”


    陆遥雪笑了:“他确实来找过我,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不可能放你……”


    “杀了我。”


    陆遥雪面容平静,仿佛她所说的不是生死,只是一顿饭或者外面的天气那样寻常。


    “我活得够够的了,求你行行好,给我个痛快。”


    “我答应你。”


    陆遥雪告诉沈钦,容函前几天来见她时向她承诺,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万鬼门会取代紫霄宫成为修真大派,他会迎她去万鬼门做门主夫人。


    陆遥雪假意答应,她想伺机杀了他。


    但现在容函已死,她也该上路了。


    陆遥雪对万鬼门所知甚少,她事无巨细,尽皆告诉了沈钦。


    沈钦动手前犹豫片刻,还是说:“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要跟你的儿子相认吗?我可以让你们母子见最后一面。”


    陆遥雪平静地摇摇头,道:“我这样的罪人不与他相认,就是对他最大的仁慈。”


    沈钦一剑贯穿了陆遥雪的胸口,她蹙眉忍耐,弥留之际泪水涟涟地喊“师娘”,沈钦心想,她应该是真心悔悟了。


    冉天骄原本要召东菱回瑶池仙宫,东菱近日正跟方圆处在暧昧期,二人黏黏糊糊的,东菱故意磨蹭,就晚了一天出发。


    刚巧,沈钦就收到了冉天骄的密信,信中说瑶池仙宫近来无事,东菱不必着急回去,就在紫霄宫跟着沈钦多历练一番,麻烦沈钦多多照应。


    沈钦一告诉东菱这个消息,东菱就乐疯了,方圆也肉眼可见的开心。


    沈钦固然欣慰,可他一想到贺星河,还未扬起的嘴角就又沉了下去。


    隔天晚上,终于有了贺星河的消息。


    对于沈钦来说,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他在静室练功,方圆不管不顾地冲进去,道:“大师兄!有人在魇山看到贺宫主了!”


    沈钦立刻起身:“带我去!”


    方圆却没跟上来,沈钦回头,见他一脸为难:“大师兄……”


    沈钦:“说。”


    方圆期期艾艾地说:“看到宫主的人说宫主眼睛变得血红,像魔鬼一样,把在场的所有修真者杀得片甲不留。”


    第85章


    沈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既然我师弟已经神志尽失,为什么不把目击者一并杀掉?”


    方圆解释道:“那目击者是个樵夫。”


    沈钦反问:“樵夫又如何,怎么,樵夫是杀不死吗?”


    方圆:“……”


    沈钦抬脚欲走,方圆急忙扯住他的袖子,沈钦回头,方圆干脆跪了下来:“大师兄,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宫主会变,但寄生于他的可是影鬼之王啊!你被影鬼之王寄生过,知道影鬼之王的厉害,宫主他变成什么样都不会令人意外,也都并非他的本意,更何况,魇山脚下发生的一切已经传扬出去,就算你相信,其他修真者会相信吗?”


    沈钦甩袖离开:“其他人相不相信,与我无关。”


    据陆遥雪所说,万鬼门的老巢就在魇山。


    魇山的奇崛不逊于穹隆山,沈钦去了樵夫看到贺星河的地方,又在周围找了一圈,一无所获。


    万鬼门的神秘并不是说说而已。


    隔天,沈钦请来了独孤无奇,独孤无奇不只会炼丹炼器,同时熟知奇门遁甲之术,沈钦把他带到魇山山脚下,问他:“如果你要在此处修建洞府,却不希望任何人找到,你具体会把洞府修在哪里?”


    独孤无奇沉吟半晌,最终指向西北,道:“那处。”


    在独孤无奇的帮助下,沈钦堪破了万鬼门的障眼法,找到了万鬼门的门派所在,门口守着八个戴着黑色面具的人。


    沈钦正要过去,独孤无奇拉住了他:“你现在暂代紫霄宫宫主之位,不可轻举妄动,你要是出事,紫霄宫众弟子怎么办?”


    他手指的力道很重,仿佛一定要得到沈钦的承诺,沈钦叹了口气,道:“一旦情形不对,我立刻离开。”


    沈钦用一个小把戏引开了四个守门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晕了余下四个守门人。


    继续往里走,却有多段漆黑的山窟,狭窄黑暗,且时不时有戴着黑色面具的弟子巡逻,好在沈钦目力远胜常人,几次险险避开。


    入夜后,他终于见到了两个戴金色面具的人,这两人的地位明显比戴黑色面具的人高,沈钦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其中一人落单,沈钦割了他的咽喉,藏到巨石后面,刚换好衣服,正整理腰带,就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钦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身份暴露,心中暗暗盘算要不要直接杀了来人,谁曾想来人的语气竟颇为熟稔。


    “门主正在等着我们呢,你还敢走神?小心你的小命!咱们这门主可不比前任门主,说杀你就杀你!黄泉殿的血迹现在还没有干透呢!”


    “嗯嗯。”


    沈钦使了个心眼,落后“同伴”半个肩位,于是跟着“同伴”来到一处阴森大殿,殿名“黄泉殿”三个字殷红如血。


    沈钦的眉心深深蹙起——他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二人踏进黄泉殿,果然如“同伴”所说,脚下的青砖染血,变成了斑驳红砖,砖缝里的红色更加浓重,不难想象,这里刚刚经历过怎样激烈的血腥拼杀。


    “同伴”心有余悸:“还好我识相,从没肖想过门主之位,要是像其他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样,以为前任门主死了,我就有机会上位了,也逃不过一个死字,那可是影鬼之王!还占了贺星河的躯壳,别说我们这种无名之辈了,就是瑶池仙宫的冉天骄来了,也凶多吉少。”


    沈钦的心沉了下去。


    “同伴”拍他的肩:“不过也不全是坏事,影鬼之王成了我们万鬼门的新任门主,那我们万鬼门一统修真界指日可待,你我也能跟着建功立业,鸡犬升天。”


    沈钦含糊地点了点头。


    黄泉殿没有守卫巡逻,安静得可怕,沈钦却越发警惕。


    越往殿内走,二人越感到压迫,到了一个房间前,“同伴”扯住沈钦的袖子,示意他停下,随即单膝下跪,高声道:“夜游、胡蜂前来复命。”


    过了好半晌,房间里传来一道声音:“进。”


    沈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夜游”还是“胡蜂”,就沉默地跟着“同伴”进屋跪下,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只一眼,他就确定所谓的“新门主”就是贺星河。


    “新门主”戴着奇异的缠枝面具,红色的瞳眸分外醒目,他的穿着也变了,大红色的广袖宽袍不尽风流,袒露的锁骨如玉一般,被垂下的几缕黑发挡去一半,尽管气质大变,沈钦仍是一眼认出了他。


    饶是此刻情势莫测,这截然不同的贺星河竟令沈钦心神一荡……


    沈钦忍不住在心中唾弃自己,面上分毫不露。


    “同伴”禀报的内容对沈钦来说,也是重要情报,沈钦从他的话中得知,万鬼门一直以其他门派的名义招收有天资的弟子,入门后“喂”给影鬼,此法可令修行事半功倍,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被影鬼控制的修真者在外游荡,这些修真者最终都会变成影鬼的傀儡,由影鬼之王直接控制。


    沈钦的“同伴”以贺星河,或者说影鬼之王的名义把这些傀儡都召来万鬼门,共谋大事,七日之内,这些傀儡就会抵达万鬼门。


    “同伴”禀报完毕以后,贺星河淡淡地“嗯”了一声,沈钦察觉到“同伴”松了口气,他们二人正准备退下,突然听到贺星河说“慢着”。


    沈钦和“同伴”的肩背顿时绷紧了。


    贺星河伸指点了点沈钦,道:“你,留下。”


    “同伴”飞快撤退,生怕晚了一步,自己也会被留下。


    屋内燃着红烛,摇晃时灯芯发出“哔啵”的脆响。


    沈钦戴着金色面具单膝跪地,一身红衣的贺星河没有叫他起来,他闭着眼睛,仿佛忘了沈钦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沈钦的不安也渐渐平复。


    他疑心贺星河被影鬼之王剥夺了神志,也害怕他爱的那个师弟不复存在。


    此刻或许是他们最好的时光,他有“夜游”或“胡蜂”的身份遮掩,至少能与他相安无事地呆在一起,没有外界的纷纷扰扰,没有立场和无奈。


    只有他们二人。


    第86章


    沈钦初时还低眉敛目,但他直觉对面之人已经看穿了他的身份,索性大胆抬头,直勾勾地看贺星河的脸。


    贺星河本能地移开目光,躲避沈钦的视线,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他总是偷偷看他,明明情深,面皮却薄,一被抓住就会红着脸移开视线,仿佛看他于他而言是一件隐秘之事。


    沈钦脱口而出:“师弟。”


    这一声师弟诈了贺星河一个措手不及,尽管那种无措转瞬即逝,很快就变成了冷淡不耐:“做好你的分内之事,下次再敢胡言乱语,我就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了。”


    沈钦挑衅地道:“门主不是杀人如麻吗?那现在就杀了我吧。”


    贺星河目光森寒,沈钦寸步不让地与之对视,眼神炽热。


    沈钦在赌。


    影鬼之王绝不会在意他的生死,但贺星河不同,哪怕他只是受点儿皮外伤,都会让贺星河难以忍受。


    沈钦赌他宁愿暴露身份也不愿对自己动手。


    贺星河果然没有动手。


    沈钦抬手,试图掀开面具,贺星河按住他的手指,沈钦笑了,故意问:“门主,您在怕什么?怕这张面具下的故人面孔么?”


    贺星河隐忍地道:“莫要逼我。”


    沈钦拍开他的手,索性掀开面具,露出本来面目,他这段时日过得煎熬,面色苍白憔悴,里衣都变得宽松。


    贺星河眼神微动,沈钦又去掀他的面具,还没碰到,就被贺星河握住手腕,那力道恰到好处,既阻止了沈钦的动作,又不会握疼了他。


    沈钦不知道贺星河的计划,他想让贺星河跟他走,无法力敌,就只能打感情牌。


    他告诉贺星河他这段时间的艰难苦闷,他的思念担忧,还有他杀陆遥雪时候的挣扎和寂寥。


    “师弟,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直以来,我都很想回到属于我的那个世界,但自从你离开紫霄宫,我才发现,没有你,哪个世界对我都毫无意义,我不走了,留下来与你在穹窿山终老,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贺星河声音涩然:“回不去了,我不能完全压制影鬼之王,一个不注意,它就会冒出来伤害我身边的人,更何况,我若回去,只会让紫霄宫处境尴尬。”


    贺星河说的是事实,沈钦无从辩驳,只能苍白而固执地道:“尴尬就尴尬,我不在乎。”


    贺星河:“回去吧,你我师兄弟的情分缘尽于此。”


    沈钦:“那我们的相许之意呢?”


    贺星河默然,沈钦正打算逼问,远远地传来了万鬼门门人的呼喊。


    “启禀门主,有人发现了胡蜂的尸体,真正的胡蜂已死,刚才那个胡蜂是有人假扮的!”


    沈钦一点不慌,戏谑地望着贺星河,竟有一丝戏谑,想看看他有什么法子能保住他。


    贺星河扬声道:“滚!”


    沈钦:“……”


    门外的人应了声“是”,就麻溜地滚了,贺星河甚至不需要解释。


    贺星河走上台阶,居高临下地望着沈钦,道:“这就是我留在这里做门主的原因,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


    “我不信……”


    沈钦话音未落,贺星河就打断他:“来人!把这个假胡蜂扔出去,并让他永世不得再进魇山!”


    沈钦急忙扣上面具,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被两个戴着金色面具的人扔出了魇山。


    在这之后,沈钦又试图混进万鬼门,但万鬼门变得戒备森严,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沈钦不便硬闯,只得灰溜溜打道回府。


    他来不及沮丧,就有更大的麻烦事找上门来了,贺星河召集影鬼傀儡的事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不少门派都有弟子“无故失踪”,众人这才惊觉影鬼的渗透远比他们以为的更可怕。


    修真界人心惶惶,修真者们认为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必须团结起来对抗影鬼,才有胜算。


    这些修真者们需要一个头领,但他们谁也不服谁,唯一一个能让众人心服的只有紫霄宫,论修为,沈钦当然比不过贺星河,但也算得上是顶尖高手,事到如今,也没得挑了。


    再者,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沈钦更了解贺星河,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这是沈钦的加分项。


    至于沈钦本人的意愿?没人考虑,就算他不愿意,也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自诩名门正派的人都吃这一套。


    穹隆山变得空前热闹,修真者们摆出车轮战的架势接茬上山劝说沈钦带领众修真者与贺星河为敌,沈钦自然不肯,又不胜其烦,后来干脆闭门谢客。


    他近来修养已是极佳,仍然压不住心中的火气:“那些人脑子里是怎么想的,都没跟我见过几面,就跑过来让我带头跟我师弟反目成仇?他们是拿我当傻子吗?”


    方圆也吐槽:“一群墙头草,只会考虑自身利益,他们是忘了曾经怎样请求贺宫主带他们讨伐影鬼吗,还没过多久呢,就翻脸无情,要对付宫主,但凡他们说几句场面话呢,我听着也舒服点儿。”


    然而,没有。


    所以,外门弟子前来通报说又有修真者来访时,沈钦不耐烦地道:“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不见!”


    外门弟子嗫嚅道:“是古月门的谢红衣和惊雷门的靳寒舟,我记得他们跟大师兄有些交情,才特意来问一嘴,这就去请他们下山。”


    沈钦:“慢着!”


    他与谢红衣靳寒舟称得上患难之交,他在这个世界朋友很少,也很珍惜。


    “带他们进来吧,算了,我亲自去迎。”


    他们有些时日没见,再见只觉得亲切,尤其沈钦近日苦闷,看到他们,心头宽慰不少。


    可谢红衣和靳寒舟的笑容却不太自然,沈钦很快品出滋味,热络的态度变得冷淡下来。


    他让侍女给二人奉茶,自己亦端着茶盏吹散浮末,他如今代理宫主,位高权重,吃食无一不精,却仍是保留着从前朴素的喝茶方法。这让他谨记自己的来处。


    谢红衣和靳寒舟被他晾着,到底坐不住了,谢红衣直爽,开口道:“想必沈兄已知我们来意。”


    第87章


    沈钦暂代宫主之位,却不让阖宫上下喊他宫主,只让叫大师兄,就是希望弟子们记住贺星河。不过,外界不懂他们门派内的规矩,还是会尊称他为宫主或沈宫主。


    谢红衣喊他“沈兄”,多少有些套近乎、念旧情的意味,她告诉沈钦,外界对他和紫霄宫的非议已经十分离谱,就因为沈钦不肯出头,已经有不少人谣传他跟贺星河仍有勾结,他跟贺星河的感情也被传得十分污秽,不堪入耳。


    靳寒舟叹了口气:“你再不出面,就很难讲他们是更恨你还是更恨贺宫主了。”


    沈钦笑了:“这么说,你们大老远来紫霄宫都是为了我?还挺好心。”


    谢红衣坦然地道:“我们固然有私心,不敢公然和大多数修真者唱反调,但私心里,我们肯定向着沈兄你。况且,我也是真心敬佩贺星河,绝不想与他为敌。”


    沈钦听明白她的意思了,他们也就是走个过场,八成是那帮人知道他们和他有交情,逼迫他们前来游说。


    沈钦沉吟片刻,道:“谢门主,麻烦你回头跟那帮老家伙说,我紫霄宫愿意出这个头。”


    谢红衣吃了一惊:“沈兄?”


    谢红衣他们能阳奉阴违,他也可以,占个领头的位置,他才有更多话语权,到时候真跟贺星河对上,他还能见机行事,保护贺星河。


    沈钦跟谢红衣靳寒舟交了底,万鬼门里的贺星河大部分时候能压制影鬼之王,但不排除意外情况,请他们留个心眼。


    最终三人达成共识:万鬼门门人作恶多端,罪该万死,绝不能对他们心慈手软,至于贺星河,尽量不与他起冲突,万一真的跟他打起来,就佯装受伤跑路。


    谢红衣和靳寒舟办完事就离开了,二人下缥缈峰时回头看了看,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谢红衣幽幽道:“我有点想不通,如果沈钦所言属实,贺星河大部分时候能压制影鬼之王,为什么还要召集傀儡,与我们为敌?”


    靳寒舟:“你怀疑沈钦?”


    谢红衣摇头:“那倒不是,我相信他,而且他没必要骗我们,我只是想不通。”


    靳寒舟:“那我问你,那些隐藏在各处的影鬼傀儡,有些甚至就藏在各大门派里,让他们默默蛰伏,再到关键时刻背刺,岂非效果更好?何必大费周章地召回他们?”


    谢红衣愣了半天才回过味儿来:“你的意思是……贺星河其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靳寒舟不置可否。


    谢红衣扭头就要去告诉沈钦,被靳寒舟拽住,谢红衣拧眉:“这么重要的推测,怎么能不告诉沈钦?!”


    靳寒舟:“你以为他没想到吗?”


    靳寒舟望着晨雾中静默而巍峨的缥缈峰,声音低了下来:“事关他最爱的人,他定然寝食难安,无时无刻不在斟酌推演这些事,你想到的,他都想到了,你没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谢红衣听他话中有话,懒得揣摩他话中深意,翻了个白眼,率先举步往前走了。


    距离贺星河发出召集影鬼傀儡的诏令已过了七日,万鬼门不再隐藏实力,修真者们派出探子去魇山刺探敌情,刚好远远地看到万鬼门的秘密武器——两支傀儡军队。


    一支就像曾在野云坡袭击昭月国士兵的怪物,虽也是修真者,却修为低微,被影鬼之王用秘法练成了野兽一样的怪物,单只不难应付,群起而攻之时,令人胆寒。


    另一支则是有些修为的修真者,各个瞳色血红,其中不乏高手,比傀儡怪物更为棘手。


    而修真者们亦在穹窿山会集,双方大战一触即发。


    第七日清晨,魇山烟瘴弥漫,已经有一部分万鬼门门人离开洞窟,在魇山活动,负责带领门人的是万鬼门十大鬼帅,戴金色面具,分别是夜游、胡蜂、无常、豹尾等等。


    曾经的胡蜂被沈钦杀了,贺星河又选出了新的胡蜂。


    日头渐渐高升,正在阳光将要刺透烟瘴时,魇山惊现一道白影,白影身形快如鬼魅,修为之高令这些万鬼门门人望尘莫及。


    从第一人发出惊呼,到白影开始杀人,不过一瞬间,短短百招的工夫。


    白影并不是每个人都杀,有些莽撞的万鬼门门人撞到她面前,她也懒怠动手,她似乎是在挑人下手。


    “她的目标是十大鬼帅!”


    夜游金色面具下的脸变得煞白!


    他不再管自己的手下和同伴,扭身就往烟瘴最浓郁的林子里奔逃,然而,他还是听到了细微的风声,是白影追了上来。


    夜游吓破了胆,大喊:“不要杀我!”


    白影碰到夜游袍角时,夜游不得已回身,终于跟白影打了个照面,白影是个白衣人,杀了这么多人,白色道袍仍是纤尘不染,显是刻意炫技,她轻纱覆面,露出来的双眼古井无波,甚至有几分悲悯意味,她眨眼时皱纹显现,定是个年长者。


    电光火石间,他猜出了白影的身份,但他已经来不及说出来了。


    待魇山的最后一缕烟瘴都被阳光驱散时,贺星河才纡尊降贵地走出洞窟,他瞳眸血红,戴奇异的缠枝面具,风流邪肆。


    在他面前,躺着万鬼门十大鬼帅的尸身。


    万鬼门众门人义愤填膺,大喊着“杀了冉天骄”“摧毁瑶池仙宫”。


    贺星河微微一笑:“为什么?就因为她杀了我们的十大鬼帅吗?十大鬼帅被杀,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弱小无能吗?”


    众门人噤若寒蝉,他们当然有不满,但不敢表露。


    “我们当然要血洗瑶池仙宫,杀了冉天骄!不过不仅仅是因为她杀了十大鬼帅,更因为她蓄意挑衅,她挑衅的不是十大鬼帅,而是我们万鬼门!那我就成全她。”


    “门主英明!门主万岁!”


    “门主英明!门主万岁!”


    “门主英明!门主万岁!”


    贺星河轻蔑地踢了踢夜游的尸身,道:“废物,有哪些人想竞选新的十大鬼帅?”


    原本还有些为十大鬼帅打抱不平的门人顿时兴奋起来。


    第88章


    自从各大门派涌进穹窿山,向来清净的紫霄宫变得热闹许多,缥缈峰的外门弟子搬去了其他峰头,腾出位置给各大门派的掌门、长老,自从他们到了紫霄宫,沈钦的书房就没空过。


    他们一茬一茬地来,有些提议主动进攻,有些提议以守为攻,而进攻和防守的大方向下还有各自不同的细分想法,他们争着争着,甚至还会吵起来,吵得沈钦一个头两个大。


    沈钦怕他们问自己的意见,干脆单手撑在椅子扶手上闭目养神。


    突然,一道白色的身影闯了进来。


    “哪来这么不懂规矩的小丫头,没看到你们宫主正在跟前辈议事吗?!”


    “就是,滚出去!”


    “等等,看她的衣饰……她不是紫霄宫的弟子。”


    谢红衣原本混在其中打瞌睡,看到心急如焚的东菱,立刻上前扶住她,道:“她不是什么小丫头,是瑶池仙宫的东菱姑娘。”


    东菱慌忙走到沈钦面前,“噗通”一声跪下了:“沈宫主,求您救救我们瑶池仙宫!我们宫主偷袭万鬼门,那也是为了诸位道友,为了整个修真界,如今万鬼门已向着镜湖的方向去了,很快就会抵达瑶池仙宫,求您施以援手!”


    一个山羊胡老者呵斥东菱:“可别说是为了整个修真界,我们可没让冉天骄去挑衅万鬼门,游走在人家数百弟子中间,残杀十大鬼帅,而未伤其余人一分一毫,她多厉害啊,落得这个下场是她咎由自取。”


    东菱气得浑身发抖,站起身指着山羊胡:“你算什么东西!我师父偏居一隅,以毕生修为镇压影鬼这么多年,换取修真界的安宁,个中的心酸苦楚,她可曾倾吐过!我敢说在场所有人,还有山下那些人,都受过她的恩惠!你呢?你为大家做了什么?也配诋毁她?”


    山羊胡涨红了脸,胡须直颤,却说不出一个字。


    其余人也都不再说话了,再说就不要脸了。


    东菱眼里蓄满泪,转身跪下就冲沈钦磕了个头:“沈大哥,求您!原本修真界与万鬼门就有一战,为何不能在瑶池仙宫与那些影鬼决一死战?”


    有人小声反对:“又不是我们让你师父挑衅万鬼门的,现在出了事,没道理让我们跟着一起冒险。”


    谢红衣忍不住讽刺道:“难道要等瑶池仙宫先把那些影鬼消耗一波,这位兄台才敢跟万鬼门正面对上?”


    不等那人吭声,谢红衣便拍板:“我谢红衣从不白受人恩惠,沈宫主若驰援瑶池仙宫,算我古月门一份!”


    靳寒舟紧接着道:“我惊雷门实力大不如前,但也愿前往,对付影鬼从不是冉宫主一人之事。”


    东菱要向他们磕头,被谢红衣拦住了。


    除了古月门和惊雷门,再无任何门派表态。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钦对这些人厌烦透顶,他甚至生出了一种毁灭欲,就让影鬼把这些道貌岸然的所谓正人君子都吞没吧。


    自从贺星河离开,他总是时不时地冒出一些负面的念头。


    沈钦故意露出疲态,道:“大家也都累了吧,不妨先回去稍作休息。”


    东菱以为他不作为,又要着急,靳寒舟拉住她,冲她摇了摇头,果然,在众人走后,他单独留下了东菱。


    东菱单刀直入:“难道您要任由您的师兄带人杀了我师父吗?”


    沈钦不答反问:“那你觉得你师父是一个挑衅别人的人吗?”


    东菱张口欲答:“我……”


    最终却不得不承认,冉天骄确实不是个高调张扬的人,杀万鬼门十大鬼帅的行为怎么都不像她的作风。


    沈钦递给东菱一封信笺。


    东菱有些讶异,看到信笺上的粉色莲花印记,她心生暖意,问道:“这是师父的来信?”


    沈钦点点头。


    这其实是冉天骄写给沈钦的密信,很多内容,沈钦看到信时都不理解,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她早前明明召东菱回去,后来却又变卦,东菱以为瑶池仙宫不忙,欢喜不已地留了下来,现在想来,冉天骄那时就计划要袭击万鬼门,不愿东菱回去,平白被连累。


    她在后文写到,无论瑶池仙宫将来发生什么事,都恳请沈钦不要插手,除此之外,她听闻东菱和方圆两情相悦,愿把东菱嫁给方圆,无论如何,要把东菱留在紫霄宫。


    东菱泪水涟涟,喃喃道:“师父已决心带着姐妹们赴死,我如何能独活?”


    东菱放下信笺就要离开,既然冉天骄不让沈钦插手,她也不想强求,但她一定要跟师父、师姐和师妹们呆在一起。


    然而,她还没能走出书房,就肩颈剧痛,意识黑沉,沈钦托住她,唤来方圆,方圆打横抱起东菱,眼中满是心疼与担忧。


    沈钦说:“东菱,我就交给你了,等会儿给她点上一支七日醉,等她醒来,一切都结束了。”


    方圆低声道:“七日美梦,梦醒后却发现自己的师门……太残忍了,这对东菱太残忍了。”


    沈钦对此感同身受,但他已经答应了冉天骄,就不得不去做这个恶人。


    突然一阵冷风穿堂而过,吹得门窗开开合合,发出突兀刺耳的声响。


    方圆小心地侧身为东菱挡住风,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声音,“我要出去一趟。”


    方圆不知道为什么,心都揪紧了,他连忙回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风马牛不相及地道:“大师兄,对不起。”


    沈钦立刻警觉起来,但为时已晚,方圆下在他茶汤里的药发挥了药力,真气流失,手脚发软,眼前阵阵发黑。


    沈钦踉跄着撑住书桌,声音虚软无力:“方圆,你暗算我。”


    方圆低声说:“师兄你放心,这不是毒药,只能让你昏迷三天。”


    沈钦心急如焚,却连站都站不住,他竭力保持清醒:“是谁指使你的?”


    方圆只是看着他,不说话,沈钦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低低地笑,笑声苍凉,笑着笑着又流出了泪,最终笑声也没有了,一切归于平静。


    沈钦晕倒了。


    一股狂风猛地卷来,掼得门窗哗哗作响,方圆心口凉透了,凉得他几欲喘不过气来。


    第89章


    隔天,沈钦没露面,方圆出面说他走火入魔紧急闭关,没人相信这个说法,都吵着要见沈钦,方圆毕竟年轻,修为不够,缺乏信服力,眼看就要镇不住场面,是谢红衣和靳寒舟站出来,才没出什么乱子。


    等众人散去,谢红衣拉住方圆,直截了当地问:“沈宫主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圆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谢红衣终于恍然大悟:“所以,冉天骄是故意挑衅万鬼门,跟贺星河里应外合,把那些影鬼引到瑶池仙宫,再一网打尽?可问题是,瑶池仙宫对付得了万鬼门的傀儡军队吗?”


    靳寒舟缓缓道:“也许他们是想跟影鬼同归于尽吧。”


    方圆低声道:“我也是这么猜测的,宫主用瑶池仙宫的白鹤传信于我,让我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阻止大师兄去瑶池仙宫,我就猜他根本没想回来……”


    贺星河被影鬼寄生,如今已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可他却仍在为众生而谋划。


    谢红衣心中五味杂陈,拧眉道:“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牺牲吗?我做不到。”


    靳寒舟一声叹息。


    书房里的沉默像一片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心上。


    方圆茫然地道:“我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该听宫主的话?可要是听大师兄的,又有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到底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谢红衣带了一行人,决意北上。


    她说:“影鬼害我女儿,我与影鬼亦有不共戴天之仇,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至少能替亡者收敛尸骨。”


    靳寒舟与她同行。


    方圆走不开,只能沉默地送他们到山脚,他原是个开朗的年轻人,现在眉心已有了褶痕,变得愁苦、老成。


    谢红衣受不了他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故作轻松地道:“我们走了,你怕不是会被那帮老家伙生吞活剥。”


    方圆勉强扯起嘴角。


    “后会有期!”


    瑶池仙宫素来神秘,谢红衣和靳寒舟没来过,到了镜湖以后,他们费了一些工夫才确定瑶池仙宫所在的方位,听闻瑶池仙宫附近还有障眼阵法,谢红衣又焦虑了。


    她本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没什么耐心,现在黑灯瞎火地在湖面漂了大半夜,仍没有找到瑶池仙宫,谢红衣就在小船上来回踱步,不断叹气。


    靳寒舟无奈地道:“姑奶奶,你再走来走去,船晃得我都快吐了。”


    谢红衣欲言又止:“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方向错了。”


    靳寒舟:“没有。”


    谢红衣:“那么确定?你又没来过瑶池仙宫,凭什么那么确定?”


    靳寒舟:“看你身后。”


    他们于前一天正午出发,如今天将破晓,终于看到了瑶池仙宫。


    在目力的极远处,有一团浓雾,浓雾四周围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应该是万鬼门众人拿着火把包围了瑶池仙宫。


    谢红衣精神一震,催促行船的弟子:“快点!”


    靳寒舟忙道:“不能太快,西北方向火光稀疏,我们从那边靠近。”


    瑶池仙宫在湖心的一个岛上,他们但凡靠近,整个湖面一览无遗,现在天光未明,尚能遮掩,等太阳出来,就无处躲藏了。


    靳寒舟让他们从西北方向绕过去是明智的,因为西北方向浓雾最盛,只要他们在天亮之前进入雾中,就能靠浓雾遮掩痕迹。


    谢红衣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给每人分了一枚丹丸。


    “那些影鬼不敢进入浓雾,八成是因为浓雾有毒,这是独孤门主炼的灵丹,能解绝大部分瘴毒。”


    破晓时分,他们终于成功接近了瑶池仙宫的西北方向,此处的影鬼傀儡们熬了一夜,早就放松了戒备,正三三两两地扯闲篇。


    “新任十大鬼帅都什么玩意儿啊!那样的修为就能当鬼帅的话,那我也能当鬼帅了!”


    “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德行,鬼帅?你也配?”


    “哪里不配?你真的觉得现在的十大鬼帅厉害吗?有时候我都怀疑咱们门主到底是不是影鬼之王,种种行径,简直像正道派来的卧底。”


    “慎言!要是被门主听到,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哼!他哪会在意我们这些小喽啰的死活?”


    “别叨叨了,现在雾大,趁机打个盹,等日头上来,雾散了,门主就该让我们进攻了,到时候定会有一场恶战。”


    瑶池仙宫的人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浓雾散去之前,雾里突然多了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影,这些人影隐在雾中,冷不丁冒出来,就会割断一个万鬼门门人的咽喉,再悄无声息地放倒他们。


    等万鬼门众人回过味来,已经有不少门人中了招,尤其西北方向,包围稀疏,不过片刻,那些万鬼门门人就被“清理”得七七八八了。


    “瑶池仙宫偷袭!”


    “雾中有人!”


    尖利的声音刺破了清晨的静谧,万鬼门很快行动起来,围着瑶池仙宫的那些小船如飞梭一般,飞速地向西北方向驶来。


    谢红衣忙道:“快!”


    她想要趁乱藏进浓雾,进而靠近瑶池仙宫,没想到船尾刚刚进`入雾中,就有一红衣人足尖点水,站在湖面上。


    谢红衣不动声色地握住绕在腰上的鞭子,她还没来得及抽出鞭子,靳寒舟就按住她的手背,冲着红衣人一揖,轻声道:“贺宫主。”


    红衣人是贺星河?


    待小船再靠近些许,谢红衣终于隔着雾气隐约看到了贺星河的脸,不过在她的印象中,贺星河向来清冷自持,出尘若仙,眼前之人诡异邪肆,令人心生畏惧,她一下子没把他跟贺星河联系在一起。


    不过浓雾外人声嘈杂,他们也不方便说什么。


    谢红衣面对这个陌生的贺星河始终难消畏惧之心,始终握着鞭柄。


    贺星河轻轻吐出几个字:“我师兄他……”


    谢红衣和靳寒舟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下文。


    贺星河不知道该问什么,不知道该如何问起,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问。


    若是问了,他还有没有勇气做他该做的事?


    第90章


    最终,贺星河什么都没问,他足尖微动,移形换影,到了小船侧面。


    “你们走吧。”


    谢红衣和靳寒舟小心地驶着小船向浓雾深处靠近,而贺星河始终没动,目送他们离开,直到那一身红衣被浓雾吞没。


    谢红衣不知为何,心头异常沉重,明明已经走远了,贺星河那萧索的身影却还是印在她脑海里,莫名悲伤。


    她喃喃道:“贺宫主刚才到底想说什么?”


    靳寒舟:“说什么不重要,也许他只是不舍。”


    谢红衣又问:“不舍什么?”


    靳寒舟没有回答。


    谢红衣想起了贺星河欲言又止的那句“我师兄他……”,万般情意,尽在不言中。


    靳寒舟原本对贺星河仍有神志之事并不十分相信,刚才见了贺星河,方才确信。


    只是贺星河放了他们,瑶池仙宫的人却把他们拦住了,几个年轻的冷面白衣女子抓住了他们,看她们的服饰,应该是瑶池仙宫的弟子。谢红衣和靳寒舟没有抵抗,自报了家门,几个弟子将信将疑,仍是带着他们去见了冉天骄。


    冉天骄见了他们,叹了口气道:“你们这是何必。”


    站在她身侧的弟子疑惑道:“师父,我们已到了绝境,有人相助不好吗?”


    冉天骄:“不是抓了几个影鬼傀儡么?你再去盯一盯,看能不能挖出有用的消息。”


    等那个弟子离开,房间里只有冉天骄谢红衣和靳寒舟时,谢红衣终于开口:“冉宫主,你的弟子们不知道实情?”


    冉天骄点点头。


    谢红衣不赞同地蹙眉:“那对她们而言,岂非太不公平?”


    冉天骄平静地道:“对她们而言,知道实情不是好事。”


    谢红衣正要反驳,靳寒舟道:“冉宫主思虑甚深,所言甚是。”


    遭遇困境,心怀希望之下死去;或者主动钻进一个必死的圈套,惴惴不安地等死。怎么想都是前者更容易让人接受。


    况且,要诱引万鬼门那些傀儡上钩,戏不演得逼真一点怎么行?


    就是可惜了这些花儿一般的女子,要成为这场大戏的牺牲品。


    谢红衣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冉天骄神情悲悯:“从容娴师祖开始,瑶池仙宫一直以封印影鬼为己任,至今已过了几百年,也该我们善后,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冉天骄话音刚落,刚才离开的那位女弟子又跑了回来。


    “不好了不好了!师父!万鬼门强攻进来了!”


    “走!看看去。”冉天骄举步欲走,旋即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谢红衣等人,隐晦地道,“若你们……我可以安排你们从秘道离开。”


    谢红衣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若要离开,我们何必来,影鬼不只是你们的责任,跟我亦有不共戴天之仇。”


    冉天骄:“靳门主……”


    靳寒舟:“我也一样。”


    冉天骄:“我是想问,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靳寒舟笑了:“但凡我能做到,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他来瑶池仙宫已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有什么忙是不能帮的?


    冉天骄把靳寒舟拉到一旁说了几句话,便急匆匆地离开,谢红衣走到靳寒舟身边,问道:“冉宫主跟你说什么?”


    靳寒舟神情复杂,摇摇头,道:“没什么。”


    谢红衣翻了个白眼:“不说算了。”


    万鬼门用来打头阵的是那些野兽一样的影鬼怪物,雾里的瘴毒让它们折损不少,行动也缓慢很多,但架不住它们数量繁多,仍然打了瑶池仙宫一个措手不及。


    瑶池仙宫的弟子从没见过这些怪物,打眼一看就心生惧意,不少人都被这些怪物抓伤了。


    冉天骄和谢红衣等人的加入,让瑶池仙宫的弟子轻松不少,有了底气就没那么怕了。


    “这样下去不行啊!这才是万鬼门派来打头阵的,都这么厉害了,后面的还怎么对付啊?”


    谢红衣:“我记得这些怪物眼睛不太好,对声音极度敏感。”


    靳寒舟:“那我有办法了。”


    他们此行带了好些东西,其中有一些拳头大小的球状物,叫混天雷,引燃后须臾炸开,响声震天,用来对付这些怪物再好不过。


    果然,混天雷炸死了一小部分怪物,又让剩下的怪物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成一团,瑶池仙宫的弟子趁机收割,总算占了上风。


    就在大家松了口气的当口,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几乎刺破人的鼓膜。


    日头愈盛,带着瘴毒的雾气越来越淡,愈发炽盛的阳光驱散了瑶池仙宫费尽心思的防御和伪装,稀薄的雾气中,一具女尸悬吊于半空之中,正是方才站在冉天骄身侧的女弟子。


    她头下脚上,整个头颅几乎被割断,只剩后颈处薄薄一层皮连着头和身子,风吹过时,身子未动,头却转了一圈,令人毛骨悚然。


    女尸旁边站着三四个被影鬼寄生的修真者,瞳孔血红,他们身后还有百余手下。


    瑶池仙宫的弟子们悲愤极了,即便这些傀儡比方才的怪物厉害许多,眼睁睁看着同门惨死的愤怒还是压过了恐惧。


    “跟他们拼了!”


    “为师姐报仇!”


    “为师妹报仇!”


    “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就是一死!”


    所有人都看向冉天骄,包括谢红衣和靳寒舟。


    冉天骄神情镇定,眼尾微红,没人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好半晌,她才下令:“后退。”


    “师父!”


    “师父!”


    “我们还能再退到哪里去?!”


    冉天骄面容冷峻:“我说后退!别说贺星河了,这些傀儡,你们就对付不了,冲上去也是送死。”


    白衣弟子们不甘地退下,冉天骄仅选了二十多人在她身侧,另外加上谢红衣带来的十余人,人数不足影鬼傀儡的一半。


    一直未曾露面的贺星河也出现了,他戴着奇异的缠枝面具,红衣猎猎,仿佛天降邪神,好在他没有一点儿动手的意思,只懒洋洋地瞥了冉天骄等人一眼,就像望着一群蝼蚁,他侧头对那些影鬼傀儡说:“用不着我动手吧?”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