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萝很怕水。
那时家乡发了水患,洪水宛如一只猛兽,顷刻间便张嘴吞了整个村子,那水是黄色的,带着沉沉泥沙。
第一个吞掉的是村长,然后是隔壁家的李婶,然后是越来越多的,许许多多的人。
发水时她在山上捡药草,幼妹跟在她脚边,软软地蹭她,字音含糊:“饿,饿。”
原本躲过一劫,但她在家里还藏了钱。
她将幼妹安置好,独自下山,向着洪水中的家而去,有人喊着逃命,有人被水卷进漩涡。
好在她们的房子在高处,水还未完全淹没,宋萝爬上树,又顺着枝桠爬上房顶,慢慢向下爬。
她的钱藏在最底端的墙角。
等她爬下去,里面已经彻底被水灌满了,她一只手扒着窗户向下望,想看看钱有没有被冲出来。
结果看见了父亲的尸体。
他顺着水浮起来,在屋里荡来荡去。宋萝几乎能想象到那时的场景。
洪水来了,他惊慌万分,来到这个屋子里想要拿完所有的钱逃走,但系着钱的红绳子却怎么也解不开,那是她特意系的,只有她一个人能打开。然后水越淹越高,他舍不得这些钱,用力拽着红绳想要拉开,直到水淹没口鼻,终于来不及了。
他被淹死了。
一股快意填满了宋萝的胸腔,她笑起来,笑出了声,笑得用力咳嗽,喉间泛起火。
笑够了。她最后看了这尸体一眼,顺着原路爬了回去。
幼妹还在等着她。
湖水和洪水一样凉,胸前跳动的心脏发起烫意,令她骤然清醒。
睁开眼睛。
不能死在这里。
腰间揽过来一只手,力道很稳,宋萝脸颊碰到一个冰凉硬物,锋利的边缘被水流包裹,蹭过她下巴。那人抽出刀,割开她双腿的绳索,桎梏骤解,他又来割她手上的。
手腕一松。长时间的窒息,意识开始坠入黑暗,她顺从着求生的本能,抱住了那人的腰,将自己死死压入他怀中。
那人身躯僵了一瞬,手臂伸开,似乎是想推开她。
宋萝抱得更紧了些,脸贴上他的脖子,连腿都缠了上去,交叉着环住他的腰,两人几乎毫无距离地贴在一起。
那人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推开她,带着她向上游。
片刻后,眼前一亮,破水声传入耳中。宋萝总算得以呼吸,使劲咳嗽起来,一抬眼,便对上张浸满水珠的脸。
居然是祁卓玉。
他救人太快,岸上的林萱还没走,婢女之后,还有一道人影,见两人上岸,青年颊边显出浅浅酒窝,几个小厮围在身后。
“多谢,中郎将相救。”宋萝迅速推开他揽着自己的手,往旁挪了挪,垂首行礼。
祁卓玉摆摆手,站起身,黑袍下摆滴下水珠。风吹过来,他感受到凉意,先是看了眼跟过来的崔珉,又看向林萱。
此间因果,两人心知肚明。
他难以置信道:“林萱你是不是有病?我奉沈相之命要将这绣娘押入金吾卫地牢的,案子尚未查清,你怎能害人性命?”
林萱默了默,眸光停在宋萝干净的手腕:“她与我一道走,不小心滑进湖,与我无关。”
她抬起眼,对上那双栗色眼眸。宋萝不知何时已仰起脑袋,直勾勾盯着她看。分明没有神情,却叫她后背窜起冷意。
用来绑人的绳索淹在湖中,证据消弭。林萱转身便走,越过崔珉身侧顿了顿,步伐快了几分。她想起宋萝的话,今日在场的官员,最想毁沈相前途的,不就有崔珉一个吗?
越想林萱心中越是不安,仓促离开这里,婢女跟在她身后,撤去一团影子。
风刮起宋萝耳后发带。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刺骨寒意渗进来。眼前递来一只手,手掌尚带着水珠,布满剑茧,视线上移,祁卓玉眼眸亮晶晶的。
“小绣娘,起来吧。”他语气中带着安抚。
祁卓玉心中对这绣娘起了丝怜悯。脑中又闪过她脸颊红红,无措站在衣衫凌乱的沈洵舟面前的模样。今日之事,还真是无妄之灾。
宋萝搭上他的手,柔软触感传来,他不自觉握紧她的手掌,轻轻用力,便将她拉起来。
手心这样软,真会是那晚的刺客吗?祁卓玉心想。
但还是冷硬道:“冒犯了,随我回金吾卫,配合查案。”
他并未讲清缘由,也没有放手。泡过水,宋萝左肩上的伤口泛起刺痛。沈洵舟还是怀疑她是那晚的刺客。
她冻得发抖。这颤动顺着相连的肌肤传到祁卓玉掌心,他怔了怔,猛然放开手。宋萝点点头,仰起脸,眸光越过祁卓玉的颌骨轮廓,看向对面温和笑着的青年。
崔珉盯着她,颊边酒窝渐深,笑道:“祁大人。”
祁卓玉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转过身,皱起眉。疑问还没问出口,崔珉一个眼神也没给宋萝,开了口:“崔某是跟着祁大人而来,大人跑的真快,叫某好追。”
“跟着我做什么?”
崔珉颔首:“长安县衙牢房已满,裴大人怕是无处可关,想借金吾卫地牢用几天,若是方便,刑讯也可替某代劳。”
燕国细作之案已被陛下交由崔珉负责,可他此举却将这案子推到金吾卫,而推给金吾卫,也就是推回了沈洵舟手中。
祁卓玉求之不得,应下了。
走进金吾卫地牢,雨适时而落,“滴答”在檐上溅开。
牢房中寒意更甚,潮气从脚底传遍全身。几把稻草被扔上床,随即铺开,柔白的手按在上方,停住了。
实在是太冷了。
宋萝收回手,拢了拢袖口。被打湿的襦裙换下,这是一件素色圆领袍,穿在身上过于宽大,不住往里灌风。
牢门口的火光在地面映出扇形的明亮影子,烛火跳动,上方的人影也在晃动。
一双带着恨意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人?!”
正是裴勋,他被关在她隔壁。目光恨不得将她抽筋剥皮。
在入牢前,狱卒会搜身,确保犯人身无一物。裴勋头上玉冠也没了,剥下那层光彩照人的外裳,看上去和普通百姓差不多。
宋萝打量了他一番,慢慢走过去。她身体隐入黑暗,只有手是白的,微微发亮。她向他抬起手。
裴勋浑身一僵,下意识想退远,却看见她手腕翻转,两枚碎银呈在她掌上。
宋萝对上他惊疑的目光:“我只是个普通绣娘,学过戏法,会藏东西,我想帮裴大人您,亦是帮我自己。”
裴勋自然不信,冷嗤:“帮我?”
宋萝点头:“帮大人藏一样东西。”
裴勋气到极致,笑了。此女先是栽赃,又当庭做伪证,如今脸红心不跳地说想帮他。
傻子才信。
火光跳跃在他脸上,想看看此女还能编出什么话,他问道:“我身上都被狱卒搜空了,我有什么要藏?”
宋萝掌心再翻,两枚碎银竟凭空消失了。裴勋目不转睛地看着,也没看出她将东西藏进了哪。他见过西域人的戏法,诡谲变幻,凭空变物。
“口供,我帮大人藏一份口供。”
她尾音压低,如街头变戏法的艺人,循循善诱:“若裴大人之后屈打成招,我可以帮您藏一份清白的口供。”
狱卒送来的纸墨放在桌上,吹起一角。祁卓玉的意思明显,裴勋自己招供,便可免去皮肉之苦,因此早早将纸墨送了过来。
金吾卫的墨是长青墨,出自汴州,墨含鱼腥,写下的笔迹每隔一日便深一分,用于分辨写下供词的时日,避免作假冤枉好人。
裴勋没想到她竟知晓此事,更笃定她是别人派来的探子。他敛了面上冷笑,盯着她看了一会,转过身。
衣角擦过桌边,带起那张宣纸,鱼腥味传入鼻间。他躺上床,闭目养神。
宋萝明白他这是不想与她谈,也不再出声。抱起一团稻草回到床边,厚厚铺开。将轻薄的被子裹在身上,仍觉得冷。
这是连排的牢房,左边是裴勋,右边是空的,只有最顶上一个小窗,昭示着白天黑夜。每日早晨和傍晚,狱卒会来送饭,一日就这两顿。
冷掉的稀粥被放置牢房门口。宋萝端起粥碗喝下大半,肚里又沉又凉,转眸一看,裴勋牢门前比她多了两个馒头。
盯着半晌无人动的餐食,她心中涌起浪费粮食的谴责。前一日裴勋也没吃送来的东西。
“裴大人,您若不吃,可否给我?我没吃饱。”
清亮的声音荡开,裴勋侧眸看去。宋萝扒着门栏,苍白的脸颊映着火光,满目诚恳,把“给我吃吧”写在脸上。
裴勋走向门口,抓起两个馒头,向宋萝靠近。
他掰了一半馒头递过来:“吃。”
半块馒头很快进了她嘴里,裴勋又掰开一半递给她。两个完好的馒头被掰成两个半块,攥在他手里。
宋萝咬了一小口,脸颊鼓起。裴勋盯着她吃完,等了一会,又见她回去喝完了那碗粥,开始捡地上的稻草。稻草在她怀里堆成一小摞。
裴勋将半个馒头递至嘴边,缓慢地吃。馒头又冷又硬,像是面粉加了水又干掉,在咀嚼一团面碴子。心想:她为什么吃得那么香?
嚼了几口,胸前的伤口发起疼。他不肯写供词,昨日受刑了,打的不轻,几鞭让他整晚都没睡好。他从来都没进过地牢,想起始作俑者,脸色更难看了。
他躺回去吃馒头。
宋萝捡完稻草,仔细铺好床,见裴勋没在看她,吐出嘴里的字条。方才藏在粥底,墨迹却很清晰,只有一行字。
“画三日押。
夭逐明月。
月喜青竹。”
是崔珉给她的任务。
前一句是让她三天内让裴勋招供画押,后一句中的“夭”应当指的李夭夭,宫中那位燕国质子正叫姬如月。
李夭夭喜欢姬如月,裴勋定的那对青竹海棠绣帕,原来是他给别人做的嫁衣。
宋萝碾碎字条,方才吃的馒头向上涌,喉间泛酸。
崔珉能在金吾卫给她传字条,也能在给裴勋的吃食里下药。馒头里放了黄粱草,可令人失神智,如堕幻梦,量多了,还能至人假死。
傍晚狱卒送来馒头。裴勋给宋萝掰了小半,见她吃了,才送入自己口中。夜间,宋萝手指敲着墙,哼起一首歌。
“你乱叫什么?”白日裴勋又受了次刑,疼得睡不着,听见这声犹如女鬼飘在耳边,心头火起。
入夜灯火未熄,照亮宋萝半张脸,她直勾勾地望过来:“见大人睡不着,唱首歌助您入眠。”
裴勋噎了噎,还没说话,宋萝再次唱起来。这歌声凄凉哀婉,饱含情思,倒真让他分走了注意,伤口也变得不那么疼了。
“这是什么歌?”裴勋神思恍惚,听她唱罢,不由问道。
宋萝说:“这是一首情歌,本是一位男子所唱。他原本与自己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被父亲将两人强行分离,他饱受相思之苦,想冲破阻碍与青梅在一起,可惜那位女子已然认命,将这情嫁接给了另一位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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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勋不知想到什么,冷笑:“如此轻易便爱上别人,此情不坚。”
宋萝点头:“那男子也这么想,便作了这首歌,祝青梅与她爱上的别人,白首好合。”
裴勋不说话了。片刻后,他起身走到桌前,拿起笔写了一会,将纸折好,靠近门栏:“你过来。”
宋萝从床上翻下,一张叠好的宣纸递过来。
裴勋冷盯着她,跳跃的火光打亮他半边身体,衣裳破碎,被血染透。血腥气与墨的鱼腥味混杂,那张纸也浸了血迹。
“帮我藏好,若我死了,交给裴珏。”裴勋曾与虎谋皮,与蝼蚁合作还是第一次,眼里浮起冷嘲,“我不管你是谁的人,我死了,我大哥绝不会放过你,这张纸就是你唯一的活路。”
宋萝手里拿着携有证词的纸,清亮的眸子直视过去:“我若是谁的人,怎么会和大人一起被关在这里?还请您信我。”
裴勋扯了扯嘴角,没再应声。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去躺着了。金吾卫下手真不留情,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但即便死,他也不会认这栽赃之罪。
接下来几日狱卒送来的仍旧是馒头,依旧是宋萝吃一小半,裴勋再吃剩下的一半。他每日受刑,连喘气都很困难,将半个馒头塞进腹中。濒死之际,他却想活着。
要撑到大哥回来。
半夜。不知第几次被梦惊醒,裴勋眼瞳涣散,听到了歌声,他转过头,有名少女坐在床上唱歌。
“我怎么会在这?”裴勋脑袋疼得厉害,眼前发花。
少女清脆的声音传入耳:“大人忘了吗?您是被冤枉进地牢的。”
零碎的记忆从脑中掠过,裴勋想了起来,自己确实是被冤枉的,可是被冤枉什么事却记不清了。他转过眼,看到桌上的笔墨,反应过来这是证词。
少女又说道:“大人要写一份证明清白的证词吗?您定的是海棠花绣帕,是要送与公主的。”
这话语好熟悉。裴勋想起了那海棠花绣帕,一张青竹一张海棠,李夭夭喜欢海棠,姬如月喜欢青竹。他送出去,是为了心上人能讨她心上人的喜欢。
他定的是海棠花绣帕。这是证明他清白的证据。
裴勋晃了晃混沌的脑袋,提起笔,写下证词。落下最后一笔,仿若气力耗尽,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垂落的手指压在纸上,留下红彤彤的手印。
宋萝冷眼望着他倒在地,心中松了口气。
*
明月高悬,黑寂的宅院中点亮了一盏琉璃灯。
石井爬满青苔,旁边放着只木桶,几步外两把破旧的藤椅摆在房门口,沐浴着暖黄的亮光。仅是一盏灯,就将这狭小宅院照得分毫毕现。
如玉指节握着灯柄,往上提了提。
韩纪书瞪大眼,嘴边胡须扬起,抖了半晌,却没说出话。他全然不似春宴上的模样,风尘仆仆,像是在街边流浪了好几天。
沈洵舟眼眸漆黑,在眼底罩了层极浅的暖黄。被那药折磨得几夜没睡,他面上却不见疲色,反而在光下呈出朦胧的玉泽。
他在这里等了许久,满身寒意,眼尾冻得微红:“老师,您的那个宝贝学生,如今在我府上。”
韩纪书微惊,转而明白过来他已经查出一切,焦急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您不问问我怎么样了吗?”沈洵舟垂下眼,缓慢走过去。他眸色水润,浮起一点执着的恨意。
不过一日,便查出真相。
春闱考生卢寂原本中了三甲,被人顶替,无处伸冤,寻上了韩纪书。
只是这点小事。沈洵舟抿起唇,“您与谁做了交易,为何不直接来找我,我也能帮您。”
韩纪书避开他的目光。这样的眼神总让他回想起还在学堂时,沈洵舟遇到不顺就向他告状。这孩子前半生太顺,被宠着长大,一点委屈也受不了。
不高兴便抿唇,小习惯也没变。
“事已至此,老夫无力相辩,随你处置吧。”韩纪书叹气。
沈洵舟心中很恨。当初护他的老师,如今却因另一个学生来害他。他冷不丁问:“老师也给卢寂编过草帽吗?”
韩纪书怔了下:“什么?”
沈洵舟笑起来,手中灯盏微晃:“学生怎敢处置老师,我今日来,是带您与卢寂相聚的。”
“您一句不答,我便砍卢寂一根手指头,您应知晓,手指残缺对学子的影响吧?”
韩纪书看见被五花大绑的卢寂,吸了一口凉气。布堵住卢寂的嘴,两行清泪流下,十分狼狈。
暖室灯火通明。
沈洵舟笑吟吟的,白皙的脸在烛火跳动下犹如鬼面:“老师,您与哪位大人做的交易,给我下药?”
“你!”韩纪书怒目圆睁,指着他,“奸臣!你读的圣贤书都被狗吃了吗?”
“没被狗吃,还在这里装着呢。”沈洵舟点点脑袋。
他这副模样更是让韩纪书心火上涌,当初帮他,是为了让他当个好臣子,而非奸佞。怒道:“你这样如何对得起你父母?!”
沈洵舟面上的笑收了,抿住唇。漆黑眼眸看着他,“待我死后,黄泉路上,不孝子自会向他们领罪。”
仿若真应了这句话,他骤然咳起来,以掌掩口。撕心裂肺咳了阵,他勉强止住,垂眼看向手心,赫然一团血迹。
沈洵舟闭上了眼。
韩纪书愕然,身旁站着的少年如风似地掠过去,稳稳扶住沈洵舟倒下的身躯,喊道:
“芸娘!快请大夫,大人又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