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遇见韩四海时，是在高考结束后的暑假。
那是有记忆以来，洛川最炽热的夏天。
空气中都是火焰山的味道，恼人的知了声和蝉鸣声全消失不见，王城公园的树叶集体耷拉着脑袋。
江陵懒得出门参与同学聚会，窝在家中翻阅地摊书籍——《秦始皇陵三十六个秘密》。
她一次次重启电风扇，将之调到最大档，享受来之不易的温凉平静。
“嗡嗡嗡”，手机振动声响起，盖过老旧风扇的“呜呜呜”声。
江陵垂眸瞥着屏幕。
来电显示为陈国庆。
这是她初中班主任。
江陵按下接听键，“陈老师，我不会回校演讲。”
“不是演讲，是——”，陈国庆激动不已，“当家教！”
“没兴趣！”，江陵挂断电话。
自昨天高考出分，成为豫原省高考文科状元后，已有六名老师代家长请她当家教。
薪资由最初的100元/节课一路上涨为300元/节课。
短暂动心后，江陵果断回绝。
她不想继续面对书山题海。
接下来的暑假，她计划去洛川考古院实习、去北邙山吹晚风，聆听东周遗音，感受汉魏风骨。
可当手机振动声再次响起，一切都为之改变。
秉持尊师重道原则，江陵忍着不耐，按下接听键，“有完没完？”
“别挂我电话！”，陈老师声嘶力竭，“他出1000元！”
江陵迟疑，“多少？”
“1000元！”
江陵强压内心波动，“1000元1节课？”
“1000元1小时！”
江陵再无法平静，“真的？”
“千真万确！他家是暴发户！他大哥以1000元1小时聘请你当家教！”
世人皆不能免俗，江陵亦不例外。
短暂思索后，江陵开启捞金计划，“第一次课什么时间？”
“学生表示看你安排。”
择日不如撞日，江陵将首次课安排在3小时后，地点是陈国庆家。
上课前，她骑车去洛川一中，参与招生见面会。
——
校长接待室。
两所国内顶级高校招生组老师笑意盈盈，热情介绍本校王牌专业。
严校长笑得皱纹都开花了。
文科班主任王铁人双眼放光。
江陵收敛心神，望向华大老师，“我无意报考贵校经管学院。”
华大老师面色一灰，燕大老师眉飞色舞。
“我亦无意报考贵校光华学院”，江陵盯着燕大老师，神色郑重坚定，眼神决绝凛冽，“但我想报考贵校——历史学院考古专业。”
霎时，雅雀无声。
随即，地动山摇。
严校长怒吼，“江陵，你疯了？”
江陵淡定回应：“一个疯子无法成为全省高考文科状元。”
“……”，严校长面如死灰。
理科班主任张和平恍然大悟，“你高三转班就为学考古？”
“不然？”，江陵淡淡一笑。
三年前，江陵以全市中考状元身份进入洛川一中读书。
入校后，她一直是理科第一名。截止高二下学期期末联考，还是当仁不让的全市第一名。
但等高三开学时，她毅然提交转入文科班的申请书。
筹谋许久，只为此刻。
她不想学金融、法律、管理、新闻……
她想学考古，只想学考古。
她要踏遍万里山河，挖出千年盛世。
“两位老师——”，严校长神色恳切，嗓音乞求，“高考选专业是大事。江陵年纪小，又糊涂，她的话不能当真。”
“不当真、不当真”，两位老师同时表态。
本校老师附和，“就是，就是。”
众人纷纷挂上笑脸，室内气氛变得热络欢快。
严校长朝江陵使眼色，“快道歉！”
道歉？江陵蹙眉，冷声道：“严校长，诸位老师，我很认真。我要报考古学，我会成为考古学家。”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江陵扬长而去。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无论前路如何漫长艰辛，众人如何费力阻挠，她皆不会改变初衷，必定会在高考志愿填报系统开启后，毅然决然选择考古学。
——
时间尚早，江陵来到校门口的大台北吃东西。
这是一家简餐厅。
店面干净，装修漂亮，有七分偶像剧场景感觉。
江陵一边等待服务员上菜，一边查看收件箱。
3条未读信息，全部来自陈国庆。
江陵点进第1条：韩四海，男，16岁，刚结束中考的准高一生。很乖很听话，脑子有点笨。
服务员摆好柳橙汁和日式蛋包饭。
江陵点头，“谢谢。”
服务员转身离开。
江陵左手拿勺，右手握刀，切开金黄色蛋皮，吃下第一口蛋包饭。
蛋香、奶香、米香一齐迸发，交织在唇齿间，滚入肠胃。
江陵一连吃了三口，才舍得放下勺子，点进第2条短信：错了，不是有点笨，是很笨很笨很笨。
有多笨？江陵眉心一闪，点进第3条短信：整日抱着书本啃，班级排名却只在10-15名，年级最高名次是101，三次模拟考最高分数是591。
确实有点笨！江陵单手拿起玻璃杯，小口抿着柳橙汁。
手机屏幕一亮，收件箱再添一员。
发信人还是陈国庆，描述内容却有些邪乎：除了爱在化学课上画画和过于漂亮外，没有缺点。
漂亮是缺点？江陵放下手机与玻璃杯，轻手捡起餐具，心不在焉地吃起蛋包饭。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江陵尤为严重。
她甚是喜欢漂亮的人与物。
原以为此人是问题学生。
大概还是染着黄毛，刘海淹没眼睛，穿着破洞牛仔裤，踩着涂鸦鞋，嚼着口香糖，吹着口哨，时不时说几句脏话的小男生。
不想竟是乖乖小美人！
蛋包饭见底时，时间已是17:30。
江陵一口闷下剩余柳橙汁，拎起书包奔向冷黑色山地车。
洛川老城区面积不大，只消骑车便能去往各地。
小学三年级起，江陵就独自骑车上下学。
早年，她骑二八女士自行车。
此刻，她骑线条冷硬的极夜色山地车，穿过林荫大道，飞上王城大道。
王城大道是洛川老城区中轴线。
两侧既有拔地而起的写字楼，又有上世纪的钢铁工业残留，更有一闪而过却重于泰山的历代遗存。
洛川是千年古都，是夏商周、汉魏唐等十三朝都城所在地。
日落染红旧城墙，晚风扬起盛唐旌旗。
迎着日落，伴着晚风，江陵一路飞过千年历史遗音，来到陈国庆家楼下。
锁上山地车后，江陵走到单元门前，信手输入密码。
单元门缓缓打开。
江陵走进楼栋，进入电梯，按下数字17。
电梯缓慢上升，“1-2-3…10。”
电梯数字变为——“17”
“叮”的一声，电梯门应声而开。
江陵走出电梯，按响1701号门铃。
三秒后，防盗门从内打开，甜甜声音响起，“小江师姐，你好。我是韩四海，谢谢你愿意为我补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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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顺着声音望去，瞧见一只呆立半空、微微颤抖的手掌。
掌心宽大，纹路清晰。手指修长，指甲洁净。
江陵顺着手掌上望，呼吸一滞。
少年肤如美玉，神如甜泉，骨相俊朗，皮相精致。双眸如林间小鹿，纯真懵懂。梨窝如稀世如意，莹润文雅。
“小江师姐——”，韩四海喉结滚动，微微移动手掌，“可以和我握手吗？”
江陵轻轻握住他掌心。
软嫩又潮湿。
江陵收回手掌。
韩四海面色一红，俯身为江陵摆上淡粉色Hello Kitty拖鞋，轻声道：“小江师姐，这是我新买的，你喜欢吗？”
“不喜欢”，江陵飞速脱下帆布鞋，双脚踩进一旁的黑色拖鞋。
韩四海神色一僵。
从卫生间出来的陈国庆，“江陵，来啦！韩小四就是脑子笨。”
“你不笨？”，江陵越过陈国庆，径直走向书房，单手推开书房门，回身望着茫然无措的笨小孩，“上课！”
江陵以为笨鸟先飞，韩四海应是要提前学习高中课程，不想对方却从书包中抽出一张中考数学试卷。
江陵揉了揉眼睛，又瞅了一眼试卷，的确是今年豫原省洛川市中考真题，“中考已结束五天，分数早已确定。”
言外之意，你脑子有病，学它？
韩四海咬着下唇，嗓音颤抖，“我还有4道题不会…我去问数学老师，他不给我讲，还让我去擦窗户。”
真可怜！江陵放软声音，“哪4题？”
韩四海双眸一亮，指间点着第9题、12题，再翻过试卷，指向最后两道大题。
江陵掌心朝上，“笔。”
韩四海回身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奶白色书包，取出一只毛茸茸的Hello Kitty笔袋。
江陵眼皮一跳，“你喜欢猫？”
“我不喜欢猫”，韩四海拉开笔袋锁链。
Hello Kitty一分为二，左眼靠近江陵，右眼靠近韩四海。
“我喜欢凯蒂”，韩四海唇角翘起，双指掰开笔袋。
三十五只笔笔暴露在空气中，也暴露在江陵眼前。
江陵倒吸一口凉气，强忍眼花，纠正，“凯蒂是猫。你喜欢凯蒂，就是喜欢猫。”
“凯蒂不是猫！”，韩四海小嘴噘起。
江陵嗤笑，“凯蒂不是猫，是狗？”
“凯蒂是英国小女孩！”，韩四海满脸倔强，神色固执，“Charmmy Kitty才是猫。”
又来一只猫？江陵低吟，“Charmmy？”
韩四海满脸骄傲，“Charmmy是凯蒂的宠物猫。”
江陵匪夷所思，“猫养猫？”
“小江师姐，凯蒂不是猫，凯蒂是英国小女孩。她家在伦敦郊区，她上小学三年级，她是天蝎座，她的宠物是Charmmy，Charmmy喜欢弹钢琴、烤饼干。”
江陵直觉眼前有三只猫。
一只猫名韩四海，昵称韩小猫。
韩小猫养了一只名叫凯蒂的猫。
凯蒂猫又养了一只名叫Charmmy的猫。
忽然，韩小猫从笔袋中取出一只周身印有凯蒂猫图案的水性笔，“小江师姐，你喜欢这支笔吗？我送你呀。”
江陵猛烈摇头，“换一只。”
韩小猫扒拉着笔袋，“你喜欢哪一支呀？”
江陵垂眸凝视笔袋。
每支笔都色彩鲜艳，造型奇特。
她轻抚眉心，指着稍微简朴些的水性笔，“黑色那支，再拿一支红笔。”
韩小猫捧出两只笔，双手献上，满目虔诚。
江陵接过笔，摘掉笔帽，画了两条辅助线，“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