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井边数到第三百遍姐姐的名字后，罗莎纵身跳了下去。
再次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掉进了一片蒲公英田野中。
头顶的天空是纺锤形的漩涡，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蒲公英。
“这是死后的天堂吗？”罗莎惊奇地问。
远处刮来一阵风，送来陌生的回复：
“这里不是天堂，更不是死后的世界。”
话语中带着揶揄之意。
但罗莎并不生气，继续向风中的声音提问：
“那么，我要如何离开这里？”
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蒲公英丛中的女孩仍没有得到回复，她便不再等待提示，自顾自向前走去。
迈出脚步的那一刻，某个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逐渐在她耳边放大。
她听到了啜泣声、尖叫声，以及某种东西抖落的动静。
没有任何犹豫，罗莎向声音的源头前去。
此时，远处的风声再次出现，宛如天空的低语：
“欢迎来到好女孩的地狱。”
（二）
罗莎停住了脚步。
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间屋子，而屋内传来的，正是先前听见的啜泣声。
推开破旧的木门，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踏入。
屋内十分空旷，除了一个正在燃烧的烤炉，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声音的源头是烤炉中的一块面包。
焦黑的面包正卡在燃烧的炉膛里，不断向她哭喊着：
“路过此地的善良女孩，快用手将我拿出来！我要被烤熟了！”
罗莎眯眼看向前方的炉火，没有任何动作。
“善良的女孩，你在犹豫什么？快来救救我！”
面包的哭喊声越来越大，听着可怜极了。
罗莎朝着它摇头，百思不得其解地问：
“我没有犹豫，只是很好奇——你明明已经烤熟了，为什么需要活人徒手取你？”
她随手抓起炉边的铁钳，将面包捅得更深。
铁钳的位置并不隐蔽，只要认真观察便能发现，但着急取面包的人往往会将其忽略。
靠近炉火时，罗莎发现壁炉中的火焰是虚浮的——它没有温度，仅仅是幻象。
“你根本不需要被拯救。”
她对着面包开口。
被戳破谎言的面包惨叫一声，变成了一本书，眼前汹涌燃烧的炉火也随之熄灭。
壁炉前的女孩伸手将书取出，看清了印在封面上的字——草药手册，书的扉页上写着：“知识不该被关在炉中”。
收好书本和铁钳，罗莎继续朝另一个声音的方向走去。
（三）
第二个声音的来源，是一棵苹果树。
那是一棵结满苹果的树，它不断颤抖着，发出痛苦的尖叫。
它用树枝挡住了罗莎的去路。
“路过的女孩，请用力摇晃我！否则我的果实会烂掉。”
看了眼树上摇摇欲坠的苹果，罗莎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一颗，一口咬下。
“成熟的果子自己会坠落，你是想让我做免费的采摘工吗？”
她嚼着嘴里的果肉，含糊着吐槽着。
“况且，你结的果子本来就是苦的——真难吃！”
似乎是被她的话激怒，苹果树更加激烈地颤抖起来，摇晃的枝干指向眼前出言不逊的罗莎。
“所有的女孩都摇过我！你凭什么质疑！”
罗莎抬眼，冷冷地看向它。
她拿起手中的铁钳，猛地敲上树干，生生砸出一个巨大的洞。
“让我猜猜——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没有女孩摇树世界就会毁灭''？”
她对着被自己砸出的树洞夸张行礼，然后猛地摇晃树干。
在不断的摇晃间，眼前的树皮开始脱落，露出刻满字的树干——“XXX曾于X年前到此摇树。”
全是女孩的名字，最早的时间可追溯到三百年前。
“原来是这样。”
罗莎嗤笑一声，一脚踹向树干。
腐烂的苹果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同时在眼前炸开，像褪去的枷锁。而藏在最深处的金色果核，正闪烁着美丽的光芒。
罗莎捡起一颗果核。
（四）
继续往前走，罗莎又看见一间茅草屋。
屋内的设施也十分简单，只有一张床，以及坐在床边的老妇。
在她踏入屋内的那刻，床铺上的被褥突然炸开，散落的羽毛像雪花般漫天飞舞。
床边的老妇朝她开口：
“勤劳的女孩，请你将屋内的羽毛整理好。”
罗莎对着老妇点头，却没有蹲下捡地上的羽毛。
她径自掀开床垫，看向如同刑具般嵌在木板间的——生锈的剪刀和捆缚的绳索。
放在剪刀旁边的，还有一本厚厚的账簿，里面记录了每个女孩捡起的羽毛片数。
拿起眼前的剪刀，罗莎毫不犹豫地剪断了绳索。
空中飘散的羽毛突然静止，落在地上的羽毛逐渐起伏，它们汇聚在一起，组成了美丽的星图。
被眼前的画面震撼，罗莎朝老妇笑道：
“看，它们本身就有自己的轨迹。”
老妇微笑着看向她。
“你做得对，羽毛本该属于天空，而非女人的膝盖。”
她朝眼前的女孩走来，罗莎终于看清她的脸。
那是一双如深井般的眼睛。
老妇摊开手掌，露出了被她握在手中的东西——一截断裂的纺锤。
“请你修好它。”她命令道。
罗莎接过纺锤，指尖触到裂痕的那一瞬，她忽觉一阵刺痛。
血珠从指尖渗出，不小心蹭到了纺锤，转瞬间被吸收得无影无踪。
接过纺锤的女孩愣住了。
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个不是普通的纺锤，而是记忆。
——她看见跪在火炉边的母亲，手指被纺锤磨出血泡，嫌她织得不够快的父亲一把夺过纺锤，砸向墙面......
——她看见姐姐凯莉偷偷藏起断裂的纺锤，在深夜用发丝缠绕着裂隙......
——她看见无数女人的手，粗糙的、稚嫩的、苍老的，全都握着同样的纺锤，线却永远纺不到尽头......
泪水滴落在纺锤上。这一次，罗莎没有讨巧、没有抱怨，只是沉默地取下自己的一寸头发，一点点缠紧裂隙，混合着斑斑血迹。
纺锤在掌心发热，裂痕竟自行合上，呈现出一道金色的细痕。
老妇的眼神逐渐松动，望着纺锤，轻声感叹道：
“三百年来，你是第一个......不是出于服从，而是出于愤怒去修复它的人。”
罗莎擦干眼角的泪水，看向身前的老妇：
“所以，您是谁呢？”
老妇温柔地看向她。
“我是霍勒大妈。”
（五）
报出身份的那一刻，她形态也产生了变化。
她的皮肤开始龟裂，碎屑落地变成蒲公英，她的白发一根根漂浮起来，在罗莎眼前织成云朵的脉络。
这是属于自然的神灵。
“你为什么会主动来到这呢？孩子。”
罗莎答道：“我来找我的姐姐凯莉。”
霍勒大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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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跳井时，不是已经听见井底属于她的歌声了吗？”
“不，”罗莎攥紧纺锤，一字一句道，“凯莉失踪那晚，井水映出了您的脸。”
霍勒大妈轻轻挥手，眼前出现了新的画面：
——凯莉站在苹果树下，拒绝摇晃树干。
——凯莉掀开羽毛床垫，用剪刀划烂了账簿 。
——凯莉接过纺锤，当着霍勒大妈的面，将它插进地里，说：“我不修补伤痕，我要种出新的树。”
画面消失，霍勒大妈对着罗莎摇头，惋惜道：
“她没能通过考验，所以我在她的身上浇了沥青，让她永远留在这里——”
“谎话，”罗莎打断了霍勒大妈，露出笃定的笑容，“您早不是童话里那个惩罚巫婆了。沥青是外界泼向叛逆女人的脏水，更何况——”她指向四周，“这里根本没有沥青，只有蒲公英的种子。”
她又向前跨出一步，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神明。
“您以考验之名，在守护什么呢？”
（六）
霍勒大妈的身影突然虚化，流淌成皎白的月光。
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仿佛从天空传来：
“人们觉得我让女孩们纺纱、摇树、捡羽毛，是为了驯化她们，实际上——”
脚下的土地开始皲裂，眼前的一切都在崩塌。
罗莎看到了那片熟悉的蒲公英田。
与初次看到的不同，田间有数不清的女孩在劳作。
有人用织布机编织会发光的诗歌，有人把苹果籽种在云朵上，对着结出的果实唱起歌谣，有人把羽毛粘在背上，正摇摇晃晃地学习飞翔......
“我让女孩们通过劳动触摸创造的本质。”
霍勒大妈重新现出身形，不再是原先的老妇，而是身披月光的女神。
“你的姐姐没有选择回去，是因为她在这里发现——”
身后传来轻快的笑声，罗莎不禁转头。
她看见凯莉站在麦田里，正在教导一群女孩们用纺锤测量风的重量。她原先的金色长发已经剪短，细碎的发根在阳光下泛着灿烂的光泽。
“——发现劳动是用来创造快乐的，”霍勒大妈轻声开口，“就像你修补纺锤时流的血，不再是屈辱，而是选择。”
罗莎看到，凯蒂的手臂印着沥青般的刺青，这些刺青宛如断裂又重连着的纺锤图案，沐浴着阳光映出新生的光芒，像灰烬中开出的金色花朵。
罗莎的喉咙发紧，哽咽道：“那为何还要设置那些屈辱的考验？”
霍勒大妈伸手，轻柔地抚过罗莎的脸颊。
“因为只有当她们开始愤怒、开始质疑，才是真正的醒来。”
她的指尖沾着一滴未落的泪。
“所以，告诉我——你是要留下种新的蒲公英，还是要回去烧掉旧的？”
罗莎的目光望向天空，那些纺锤形状的云朵，她攥紧手心被修补好的纺锤。
“我要回去，”她坚定地看向眼前的神灵，“地上还有女人认为徒手掏煤灰才是美德。”
（七）
霍勒大妈带着她来到出口。
那是她曾主动跳下的井，现在，井口正透着缕缕光芒。
她将纺锤交付到罗莎的手中，嘱咐道：
“当你说出真相时，它会变成她们需要的武器。”
微风拂来，罗莎仿佛听见了女孩们随风飘来的喊声：
“记得告诉她们，沥青洗掉后——底下是金子！”
井口闭合前，罗莎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霍勒大妈的身影与月光融合，而凯莉正在教一个小女孩用金色的苹果籽占卜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