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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茶马遗恨

作者:8明月楼8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茶马遗恨


    南中澜沧江畔的晨雾裹着马蹄铁锈味,十二匹滇马在峭壁栈道排作赤蛇。驮头罗洛森掸了掸靛青包头布上的霜花,将最后两筐勐库茶砖压上马背,粗麻绳勒进掌心的旧痂里。茶筐夹层藏着的缅铁箭头硌着腰眼,他偷眼觑了觑队尾的灰衣人——那是高氏商号派来的监工,腰间弯刀鞘口凝着暗红血渍。


    “洛森哥,翻过雪邦山就歇脚?”少年阿吉牵着头马凑近,鼻尖冻得通红。


    罗洛森不答,摸出块盐巴喂给躁动的枣骝马。三日前在勐腊驿站卸货时,他亲眼见灰衣人往茶筐塞进三十张柘木硬弓。那些弓臂阴刻着莲花纹,正是大理国禁军独有的标记。更骇人的是弓弦——并非寻常牛筋,而是拧了金线的吐蕃牦牛尾,扯开来能当锯子使。


    栈道拐角忽起鸦群,灰衣人按刀的手背青筋暴凸。罗洛森猛拽缰绳,头马前蹄堪堪避开裂开的木板。俯身刹那,他瞥见深渊下的乱石滩躺着半具马尸,鬃毛间缠着段褪色的藏青布条——那是上月失踪的驮工老岩头的包头布。


    戌时抵近哀牢山驿,马帮围坐篝火啃盐渍乳饼。灰衣人拎着皮囊灌了口松子酒,忽然踢翻茶筐:“这饼压得松散,明日进丽江府前都给老子重新捆过!”


    罗洛森眉头一紧,那筐茶砖夹层藏着半卷羊皮,记着高氏私运军械的路线图。昨夜他借口捡马粪溜出营地,用火镰照着描摹时,听见灰衣人与山匪黑话:“……腊月十五,五百张弓走金沙渡,段家那个巡边使……”


    “洛森!”灰衣人的弯刀鞘敲上他肩胛,“发什么愣?”


    后半夜雪粒子砸得马棚哗响,洛森摸黑解开茶饼篾条。突然触到某块茶砖的异样凹陷——有人用茶刀剜出方寸小洞,塞进团浸过桐油的茧绸。就着漏进棚缝的月光,他看清绸子上密麻麻的朱砂小楷:“高氏通吐蕃谋逆,腊月廿三鄯阐府兵变。”末尾盖着半枚虎头印,当是某个叛将的私章。


    马厩外倏然传来靴底碾雪声。罗洛森将茧绸塞回茶饼,却见灰衣人的影子已爬上草帘。


    “驮头好兴致。”弯刀出鞘的寒光劈开黑暗,“这勐库茶砖,可比永昌府的砒霜还毒?”


    罗洛森反手抓起茶刀,背上却挨了记闷棍。倒地时他望见阿吉举着顶门杠发抖,少年脖颈已被另一把弯刀架上。灰衣人靴尖碾着他腕骨:“高相爷早疑心驮队有耗子,没想到是只懂啃账本的老鼠。”


    茶刀刺入腹部的刹那,罗洛森竟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暮春。彼时他还是浪穹诏采药郎,亲眼见高氏骑兵冲进佛寺抢夺铜钟铸炮。住持将经卷藏入铜佛腹中,火海里唱偈的身影,与他此刻攥紧茶砖的姿势莫名重叠。


    “阿吉……接住!”他拼尽气力将茶砖掷向马槽。灰衣人的弯刀追着抛物线劈下,茶砖在半空裂作两半,茧绸如白蝶飘入草料堆。少年被踹翻在地,眼睁睁看着灰衣人点燃马棚。


    烈焰吞没罗洛森最后的视线前,他恍惚见那幅未描完的路线图在火中舒展——金沙渡、虎跳峡、神川铁桥……每个红叉都渗出黑血。


    腊月廿三,丽江府四方街飘着酥油茶香。大理国巡边使段宗平的亲随掀开茶筐,忽觉某块茶饼重量有异。掰开褐黑茶膏,一团泛黄茧绸随茶渣簌簌而落。


    “大人!这密信所述若真,高氏今夜便要动手……”


    段宗平抚过虎头印,指尖不住的发颤。去岁鄯阐府秋操,他亲眼见高家亲兵演练吐蕃阵法;上月更截获三车掺着硫磺的茶砖,押运的竟是天龙寺挂单僧人。此刻窗外飘来法会铜磬声,他猛然惊觉——今日恰是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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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道日,三十六寺高僧齐聚崇圣寺,段氏宗亲尽在佛前!


    “点狼烟!调剑川营!”


    传令兵尚未出府,四方街陡然杀声震天。高氏私兵扮作香客涌入城门,见着段字旗便砍。段宗平挥剑格开流矢时,忽见西北角腾起黑烟——神川铁桥方向的烽燧台,本该正午燃放的平安烟,此刻竟如恶蛟窜空。


    茶马古道第七驿的哑巴僧人收起伞,雨水顺着斗笠滴进茶棚铁锅。这锅二十年来专煮救济茶,今日却浮着层诡异油花。棚外石碑上“慈悲泉”三字被血污了大半,横七竖八躺着马帮汉子的尸首。


    僧人从死去的驮工怀里摸出半块茶饼,指尖探入茶窝,抠出团硬物。浸透血水的茧绸在锅里一滚,显出段宗平潦草批注:“高氏已控神川铁桥,速求吐蕃援军。”日期停留在腊月廿二,正是四方街陷落前日。


    不日吐蕃大将论赞热率五千铁骑叩关,声称应大理国主之邀平叛。然铁蹄过处,浪穹诏百年茶林尽成焦土。幸存的茶农看见,吐蕃人鞍前悬着的首级,赫然戴着段氏亲王金冠。


    多年后,新任大理国相高贞明巡视重修的神川铁桥。侍从呈上贡茶,他拈起茶饼对着日光细看,忽道:“这饼压得忒实,倒是藏密信的好物件。”


    众人哄笑间,忽有快马来报:浪穹诏茶农造反,叛军旗号竟绣着“诛高”血字。高贞明摔碎茶盏,碎片扎进掌心犹不自知——那些暴民砍的明明是吐蕃人,口中却喊着三十年前某个驮工的名字。


    江风裹挟着怒吼掠过铁索桥,将半块残茶卷入激流。茶饼在漩涡中层层剥落,露出内芯早已霉变的茧绸。浪头打散最后一丝纤维时,隐约可见经桐油浸透的字迹,如咒语般随波沉浮:


    “莫道匹夫无肝胆,茶渣亦藏十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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