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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清算

作者:十点饭的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950年初春,永定河的冰碴子还没化净,南苑的土路上已贴满《土地改革法》的布告。贺老爹攥着镶金边的旱烟杆,烟杆头的翡翠嘴磕得布告簌簌落灰。他一脚踹开围观的佃户,把布告一把撕下来:“看什么看!从大清到民国,地契在谁手里就是谁的地,这地界到什么时候都姓贺,天王老子都不好使!”


    贺老爹身后三十亩水浇田刚施了春肥,麦苗泛着油亮的光,几个长工正弯腰除草,背上有  “贺记”标志的补丁被汗水浸得发暗,那是贺老娘用贺掌柜的绸缎马褂改的,边角还绣着金线如意纹。


    自打这家人吞了老贺掌柜的遗产,便像嗅到血腥的豺狼般在乡下横行,贺老爹还趁着内战混乱四处低价圈地。永定河发水那年,李天佑亲眼看见他带着几个唱功打手,叼着烟卷蹲在田埂上,用银元敲着佃户的草房:“五块大洋一亩,卖不卖?不卖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那些被迫卖儿卖女的农民跪在泥水里,贺永强却举着账本在旁冷笑,笔尖在  “绝卖契”  上划出狠戾的折痕,他的两个弟弟凑在农户的女儿身边动手动脚。


    借此机会,贺家家财暴涨,新盖了大院子,雇了不少长工佃农和下人,贺老爹都纳了两房妾室。贺家还往外放高利贷,利滚利之下,逼得周边村民走投无路,只能把地卖给贺家。在前两年那动荡的世道下,贺家的产业借着天时地利人和,跟滚雪球一般迅速壮大起来。


    贺家三兄弟在几个月内纷纷娶妻纳妾,都是周围地主或城里破落贵族的女儿,就这样三人在外也拈花惹草的不老实。得益于老贺掌柜在世时,手把手教导贺永强认字和算账,贺永强还在里长那里谋了个村会计的位置。贺家在乡下钱权俱全,短短时间就堪称当地一霸。


    此刻贺家新盖的三进大院里,二儿媳正对着铜镜描眉,指尖的戒指是用老贺掌柜的翡翠扳指改的。忽然听到前院一阵喧哗,她掀开镂空雕花的竹帘,正看见土改工作队的王队长扬着花名册跨进院门,解放鞋险些踩碎了门槛下的青砖:“贺守财!经群众举报,你家共有麦田七十亩,稻田五十亩,雇长工十六人,仆人十二人,放高利贷四百块银元,按政策划为地主成分!”


    贺老娘瘫坐在紫檀太师椅上,腕子上三只金镯子叮当乱响,那是用贺掌柜亡妻的嫁妆熔的。“天地良心!我们老贺家世代贫农……”  她的哭诉被后院的哭嚎声打断,妇女主任正拽着大儿媳从厢房出来,对方怀里还死死抱着偷藏的翡翠鼻烟壶,正是贺掌柜生前摆在博古架上的心头好。


    贺永强蹲在磨盘旁,新做的干部装前襟沾满了草屑。他三个月前刚当上村会计,此刻却像被抽走了脊梁骨一般:“王队长,我早就和腐朽封建家庭划清界限了,我打小就过继出去了,我爹是城里酒馆的老贺掌柜,我是清白的……”  话没说完,一个烂菜帮子匪来正中他的脑门,当年被他克扣口粮的长工举着锄头怒吼:“我呸!去年青黄不接那会儿你还带保安团来抢粮,我儿子就是饿死在你家粮仓外头!”


    院子里突然响起  “咣当”  一声,贺老爹的旱烟杆摔在青石板上。他看着民兵往粮仓贴封条,漏出的麦粒在地上滚成金线,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小酒馆后院,老贺掌柜也是这样盯着被偷的银元,手指抠进炕沿再也没松开。


    “都给我听着!”  王队长掏出公文,阳光照得纸页泛金,“根据《土地改革法》,贺家多余的土地、农具、房屋一律没收,分给无地少地的农民!”  话音未落,院外涌进一群衣衫褴褛的村民,村里的孤女小翠攥着打狗棍冲在最前面,她娘就是被贺家高利贷逼得上吊的。


    贺永强的三弟躲在柴房里,怀里紧紧抱着搜刮来的地契。门缝里飘来妇女主任的呵斥:“贺家三小子,把你藏的财物交出来!”  他浑身发抖,忽然摸到怀里的和田玉扳指,慌乱的塞到嘴里,试图咽下去,却差点把自己噎死。


    阳光渐渐漫过贺家高墙时,土改工作队来拉粮食,走进贺家大宅的后院。贺老爹蜷缩在草料堆里,旱烟杆上的翡翠嘴已不知去向,露出里头塞着的一枚田黄石印章。“官爷……”  贺老爹嗓音沙哑,突然抓住工作队队长的裤脚,“您给句公道话,我这地……”


    队长甩开他的手,看着院外分到财物的农民扛着贺家的犁耙走过,木犁上还涂着  “贺记”  字样的红漆。远处传来小翠的歌声:“土地还家哟嘿!农民翻身哟嘿!”  贺家门前的石狮子被卸下来抬走,露出门楣上刚刷的标语:“贫雇中农团结紧,消灭地主阶级作主人!”


    土改工作队的麻绳刚套上贺家粮仓的铜锁,贺老娘就突然跳上台阶,发髻松散得像团乱麻,金镯子在晨光里划出慌乱的弧线:“你们不能搬!这粮仓的柏木梁还是前清举人老爷送的……”  话没说完,就被妇女主任一把扯住后领,像拎起一只扑腾的老母鸡一样拎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把她手上的金镯子撸下来。


    “带走!”  王队长一挥手,民兵立刻上前按住试图撕毁账本的贺永强。这个曾经的村会计此刻涕泪横流,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算高利贷时的墨渍。小酒馆里那个趴在算盘前学数数的少年,如今却长成了群众嘴里的  “吸血鬼”。


    后院传来  “轰”  的一声,是长工们在拆贺家新盖的雕花门楼。青砖碎裂声中,贺老爹突然挣脱民兵,扑向堆在墙角的地契:“那是我贺家的财产,谁也不能动……”  王队长拦住要动手的村民,从兜里掏出《土地改革法》手册:“贺守财,根据国法第六条,这些都是剥削来的不义之财,是要依法没收的。”


    当阳光铺满晒谷场时,贺家的浮财已堆成小山:鎏金香炉、翡翠摆件、成箱的银元,还有贺老娘藏在马桶底下的二十根金条。小翠举着从地窖搜出的燕窝罐子,罐底  “同仁堂”  的红标还沾着霉斑:“这玩意,我娘连闻都没闻过!”


    中午时分,农会在打谷场召开批斗会。贺永强被押上土台,膝盖上的干部装补丁格外刺眼。曾经被他毒打的长工赵铁柱冲上台,袖口露出当年被鞭打的伤疤:“你爹逼我娘喝卤水那天,你还在旁边啃鸡腿!”  台下顿时响起  “打倒地主恶霸”  的怒吼,震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现在开始分浮财!”  王队长的声音盖过贺家婆娘的哭嚎。他身后的黑板报上,“依靠贫农、团结中农”  八个大字被朝阳照得通红。小翠攥着绣着并蒂莲的缎面被面,那是贺家二儿媳结婚时用的,此刻正被分给村里最穷的周寡妇。


    “我有罪……”  贺永强的声音被唾沫星子淹没,他裤兜露出半截纸角,正是当年老贺掌柜写的《酒经》抄本。只是此刻书页间夹着的不是酒曲,而是高利贷的借据。


    黄昏降临时,贺家的良田已插上新的木牌。王队长走进牛棚,看见贺老爹正抱着耕牛流泪,这头牛是他卖了三个佃户的卖身钱买的。“从明天起,这牛归赵铁柱家了。”  王队长递过一本《农业生产互助组手册》,“你和你家的人要是肯老实接受劳动改造,按照规定也会分给你们口粮田和菜地。”


    月光爬上贺家空荡荡的粮仓,墙角堆着没来得及转移的账本。土改工作队的人借着火把的光翻开一本,看见贺永强的字迹在泛黄纸页上扭曲:“民国三十七年三月,收佃户陈大妞卖身钱二十银元整……”  合上账本时,一枚干瘪的麦穗从缝里掉落,像极了老贺掌柜葬礼上撒的纸钱,老贺掌柜坟头的野草,此刻应该被春风吹得正旺。


    隔壁传来贺老娘的哭嚎,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声音。工作队队长摸出怀里的银元,那是准备明天分给佃户的土地补偿款,银元边缘还带着体温。


    五更天土改工作队离开时,贺家大院的红灯笼已经被摘下来,门前的石狮子也被搬到了村头的小学堂门口。远处,小翠举着分到的锄头走过,锄把上系着从贺家扯来的红绸子,在晨风中飘得像面小旗。


    贺永强蹲在墙根,看着自己的干部装被扔进火堆,布料上  “为人民服务”  的字样蜷曲着化作灰烬。远处永定河的冰碴子正在融化,哗啦啦的流水声里,新的时代正大步走来。


    三个月后,贺家大院变成了村公所。墙上的  “坦白从宽”  标语旁,贴着贺永强的悔过书,字迹比当年记账时工整许多。王队长去送粮时,看见他正在给孩子们上扫盲课,黑板上  “耕者有其田”  五个字,写得比贺掌柜教他的任何一个字都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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