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伟的相府买在宣德门前，是京城最显赫的地段，远远便能瞧见碧瓦凌空，朱碧藻绣。穿过御街向冬约行一里，一路松竹兰蕙掩印，闹中取静。厚重的金丝楠木乌头门两旁，雕梁巧绝、画柱簇新，五色文采繁复，又以金箔为饰，实在算得上极当世之鲜明。
顾泽跟着来人，一路穿过中堂，顺着小道再穿过后院亭台，最终在园中东北角一处水榭前停住。厅前红梅丛丛，隐隐飘香。吴文伟在水榭正中临窗案坐着，带路之人停在门前，屋内灯火通明，有如白昼。数十美婢娈童见顾泽来，引他落座后便翩然合门退出。
隆冬的晚间愈发冷，顾泽一路赶来，只觉得面阔生疼。
而水榭临湖而建，门窗大开，榭内却并不觉得冷。平常人家难得一见的上等狐裘，如今正如寻常绢帛一般，裹在水榭四周，将地炕的热气牢牢拢住。疾行刚止，顾泽只立了片刻，便觉背后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吴文伟刚将茶块碾罗好，正专心注汤击拂。余光见顾泽行礼，也无心分神，只略抬眼，示意他对向而坐。
又是一番烹试，指绕腕旋，直至盏面乳白，如疏星朗月，吴文伟才面露满意之色，放下茶筅，推盏至顾泽，道：“尝尝。”
顾泽心中忐忑，饮毕，客气道：“茶汤色白如雪，乳雾经久不散，碎玉锵金，啜英咀华。大人之技艺，已入登峰。”
吴文伟也啜了一口，笑道：“茶饼只是官家寻常赏下的建溪岁贡，只是这水，取自矩州仙岩山泉，封入竹节保其清冽，增其清香，再由每日八百里快马加急，随用随取，才能有这等滋味。”
穷奢极欲。
顾泽品茗不出，也不以为意，但仍露出受教神色，叹道：“确实有格外风味。”
吴文伟点点头，继续道：“叫你来也没什么大事。下午礼儿胡闹，闹得人尽皆知，还连累了你家女儿，我实在过意不去。”
顾泽见他终于讲到正题，忙起身行礼：“下官不敢。原是下官教女无方，还请大相公海涵才是。”
吴文伟摆手，示意他坐下。
“往日公务繁忙，与长茂你相交不甚密。如今叫你来不过闲聊，别太拘束才好。”吴文伟寒暄着，稍整了坐姿，靠坐在圈椅上，食指也漫不经心摩挲着那枚通体碧玉的翡翠扳指，只一双眼紧紧看着顾泽的神色，“小辈们玩闹，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怕只怕被御史抓住了把柄，参你一个治家不严、纵容子女当街生事，岂不平白糟践了姑娘家的名声?”
他家子女当街生事？
纯属一派胡言！
顾泽暗暗腹诽，但四目相对，又匆匆避开目光。他心知争辩无义，也知吴文伟丢了面子，定是要寻机找回，只要不牵连稚子幼童，他只盼吴相早些发难，免去他提心吊胆才好。
他又起身，拱手道：“大相公说得是，实在是下官约束不力，还请相公责罚。”
吴文伟见他举止形状，颇为满意，大笑道：“快快坐下。长茂明理，我又岂是蛮不讲理之辈？”
他又啜了口茶，状若忧心道：“长茂品格端正，是朝中有目共睹的肱骨，只可惜我却是个不得用的。官家为郡王求师而不得，所谓主忧臣辱，我空有宰辅虚名，实在是汗颜啊。”
顾泽闻言，立时脊背僵直，如坠寒冰。他久居司农寺，远离中枢，竟忘了此等枢机。
他吞了口口水，小心恭维道：“下官忝列寺监，如何敢与宰辅大人相提并论，下官实在愧不敢受。”
吴文伟似早料到他会如此回话，得意哼笑一声：“不必过谦，如今正有你效劳的机会。早听闻文氏书塾里的梁先生，是当世有名的大儒，因在文府养病，便也顺带照拂些后辈。顾卿的儿女皆在文氏书塾里读书，不知可否代为引荐一番啊？”
顾泽连忙起身拱手道：“太师惜才，只是下官与梁先生相识不过寥寥数面，实在是力有不逮……”
远处有丝竹交错之声隐约传来，料想是哪家贵胄正宴饮欢愉。屋中却有片刻的沉寂。
半晌，吴文伟似笑非笑道：“是么？”
顾泽踟蹰着不知如何答话，便又听吴文伟道：“那也无妨，既承过大儒教诲，想是知礼懂事。不如就叫你那小女儿送入我府中，到礼儿房中侍候。到时，今日之事也不过是知慕少艾、调风弄月，便算不得什么要紧事了。此事平息，不叫官家忧心，咱们也算是为君分忧了。”
顾泽当即便变了脸色，却并不敢翻脸，连忙跪下道：“是下官教女无方，下官罪该万死。小女粗陋，言行无状，怎敢玷污大相公家门楣。”
吴文伟见状，满意地打量了跪伏在地的顾泽了半晌，方才露出诡谲的笑意。
顾泽知道事情不能善了，这半晌中，他思绪万千，良久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朝吴文伟叩首道：“是下官失德，德不配位。请大相公将下官革职问罪，以显天理昭昭。”
吴文伟哼笑一声，起身抖了抖袍角，立在顾泽面前，讥讽道：“这如何能成，纪王邀我后日过文府一叙，想是为你说项。你若辞官，岂不叫我在殿下面前失礼？况且，年中顾律之请辞时，你在福宁殿前跪了半日，还是本官去求情，官家才消了气让你回家。顾律之是本朝的状元，天子门生，官家本是寄予厚望，他如此作态，饶是官家再宽厚，也被伤透了心。如今顾卿若仍寸步不让，再将此事化大，岂不是叫官家瞧着，在我手下，你们顾家上下，全是悖逆吗？”
他顿了片刻，声音已经全然冷淡下来，转身向榭榻处走去：“长茂还是再好好想想吧。本官还有事，就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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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吴府出来，顾泽便立时转道往太师府奔去。
主院的文心斋是不同于吴府水榭的冷清。书斋四周门窗用青灰色的毡毛密密封住，屋中烛光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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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中的香煤砖燃得正旺，散出袅袅清幽。
文宗源正要就寝，已然换了寝衣，如今起身也只披了件大袄。他拢了拢衣襟，打量顾泽鬓边霜露，问道：“是去了相府？”
顾泽点头，将在吴府的事情和盘托出。
“无耻之尤！”文宗源闻言，不由怒斥。稍缓了缓心神，终究还是忍不住语含讥诮道，“眼见吴氏屡试不第，能靠着贵妃的情面平步青云至此，实可谓是浅处无妨有卧龙啊。”
顾泽千头万绪，叹息道：“吴相此离间一记，实在阴毒。因求师一事，众位大人与陛下僵持日久，如今正是要紧时。无论是为他引见或是当真与他结亲，只怕都会叫其他大人疑心，惹得人心浮动。”
文宗源点点头，但并未接话。顾泽继续道：“可若不答应，以吴相颠倒黑白的本事，只怕他定会以约束管教内眷不力为由攀扯寻衅，牵连老师。届时若再与律之辞官之事牵扯一处，扣上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恐怕更是祸事。”
朝中新旧两派僵持，官家为高平郡王遍寻名师而不得，早已不是秘密。
自六年前今上登基起，一干太宗朝老臣或致仕、或贬谪外放，在中枢几近绝迹。只文宗源三朝元老，勉强留了个太师的虚名。此消彼长，吴贵妃宠冠后宫，连带着吴氏一族在朝堂上权势熏天。
这场争权的大戏，朝臣们节节败退，并无多少反击的余力。
只是众人心中皆知，此局胜负的悬念，却在储君。
今上诞有二男，长子萧颋雍和粹纯，先帝尚在时便得多位名臣指点，愈发敏慧，先帝驾崩前留下亲笔旨意敕封楚王，储君之位原是名正言顺。只是今上对这位长子却并不甚满意，登基后冷落至今，连封王后惯有的离宫置府也一推再推。
一如冷落众位老臣，盛宠吴氏，今上属意的，正是吴贵妃之子，高平郡王萧颉，并为之多番造势。
官家去岁起便放出风声要为郡王封王置府、相看僚臣，只可惜岁余间陆续找了龙图阁数位大学士，原想为郡王拜师，却均被以辞官婉拒。
封王一事，也僵持至今。
文宗源也长长叹了口气：“罢了，我去请梁先生出马，想他能卖我这个面子。既已是进退维谷，总要了结此事，不好再叫你家小女儿平白受这些污名。”
顾泽下意识驳道：“恩师不可。封王争储正是要紧时，若朝局因学生有变，只怕我顾家列祖列宗有灵，定要祠堂不安。”
文宗源没有驳他，只轻阖双目，问道：“可总没有千年防贼的道理。你想怎么办？”
文宗源年逾六旬，两鬓斑白，近些年诸事不顺，人也愈发清瘦起来。顾泽抬首向座上看了一眼，终于如下定决心一般，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郑重道：“学生无能，枉受恩师多年照拂，建树寥寥，如今更是不敢拖累恩师和亲眷。学生预备辞官回乡，绝不叫吴氏寻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