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呢，牧月确实是出游的好时节，”里昂艰难地拽住精灵的手，双脚在碎石上扑腾，准备爬上倾倒的石墙。
“湖边、海滨、或者闲置的猎场都是不错的选择。即使最不好动的小孩这种时候在野外也能得到不少乐趣，蝴蝶啦，小鸟啦，啊，顺带一说我小时候最喜欢那种翅膀亮晶晶的甲虫，天气一热起来，各种各样到处都是，都不需要花什么神，伸手挥两下就逮得到，呃——好……嘞！”终于攀上墙顶，里昂欣喜地握拳向上挥了几下，然后把手伸向乔治娜，示意她握住要把她拉上来，“对了，乔治娜，像你们，迷宫城里的人这时通常去哪里游玩呢？从城里去海边也要不了多久吧？啊，不过……人类或许也可以去上层？”
乔治娜充满怀疑地瞅了一眼那看起来没有一丝肌肉的手臂，然后将法杖系在腰上，“在家里，帮父母打板子垒沙袋，以免台风把家里冲成脏水沟……如果你父母还健在的话。”她无视里昂的手，自己找了一块看来容易落脚的地方开始往上攀爬。
“啊——那么今年我们出去之后一定要找个地方好好放松一下，”里昂转向还没上来的玛德兰娜，“您说是吧修女？中心海初夏的晚霞可是出奇得美丽呢！绝不能错过！”
“是……是呢。”玛德兰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努力笑了一下握住里昂的手。
乔治娜冷眼看着毫无必要地卖力活跃气氛的里昂。
他们现在分成两路，于格、以及忽然出现的两人留在原地，其他人去找也许存在的“通路”。
留人在原地是理所当的，毕竟无法带着两个废人赶路。
但问题是他们这边的人，比如，为什么要带上里昂，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博士比起废人也好不了多少，不，可能连废人都不如，至少人家还有点羞耻心不会死皮赖脸地一定要跟上来。
除此之外，乔治娜看着玛德兰娜登上墙顶之后拍了拍身上，试图拂去本来就谈不上洁净的修道袍上的灰尘。
还有这位修女。
对于布洛克的审问，乔治娜实际上十分不满，她认为玛德兰娜做得远远不够。
那个人确实说了，但听听他都说了些什么？
从什么地方进入的？
被蒙住了眼所以不知道。
据点所在的地方在哪里？第六层还是第七层？
六……不，不，我想是第七，因为——因为从来没有在下面听见人声但上面……偶尔会有人经过的声响。
更具体一点呢，到底在什么地方？总不可能一整层都是吧？大小？方位？标志物？
有很多石柱……断墙，但、但我们从来没出去过，只知道这些！
谁雇的你们？他们？你们？有什么不一样？你们到底又是干什么的？那个石像卫兵你知道是什么来头吗？为什么要找你？你的其他同伴呢？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都是些没用处的可怜虫，他、他们也只是些中间人，很多事他们一样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告诉我们！我们这样的人，只配得上做最累最下贱的活，搬东西，打扫，抽风换气，不停地刷地，刷上一天一夜，烟灰、血气、药水的味道这些都不能透上去……请、请相信我，这些做下来就和条狗没两样了，做不完还要挨鞭子，其他的真的什么都注意不上了！
这不是真的，乔治娜想，又一次欺骗，这人怎么可能像他说的那样可怜！他摸走的骨粒是一种护身符，卖给憎恶矮妖的人类，以求得避开可恶的读心魔。这恐怕是少有的并非欺诈确有其效的护身符了，因为矮妖能从对方脑子里读出这是他们同胞的一粒尸体！他要是能娴熟地用这个副产物来赚些额外的钱，怎么可能没有积累下来的门路！
但接下来就是哭泣，没完没了的哭泣，那个羸弱的男人扑到他昏迷的妻子身上对玛德兰娜说：“啊啊，修女，请原谅我……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想让我的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让我的女儿看上病，我知道……我知道我犯了大罪，上主也给了我惩罚，但我的妻子我的女儿……她、她们都是无辜的，所以——所以……”
这样，心软的修女就再一次犹豫了。
乔治娜真的很想冲上去抽布洛克两个耳光，大骂这个抽抽嗒嗒的下贱货色：“把话清楚！少他妈在我面前装可怜！”但她还是忍下来了。
教团的人，教团在这里至少还有两个人，她不能冲动。
但如果——乔治娜转向精灵，他看着剩下的人都爬了上来，于是掉头继续前进，据他所说，他或许认出来了布洛克描述的地点，在上一次探索中他应该见过，在第七层。
他们现在在第六层，圆形大厅是不能回去了，而要去第七层，就只能找别的机关。
于是，现在他们正由米赫尔领着去其中一个。
如果确实能靠这样模糊的说法找到当然最好，但要是行不通……那必须要让那支拷问法杖使出它的真本事了，就算要把它夺过来也必须要。
最前面的米赫尔停下了脚步，他们似乎走进了一条死路。精灵抬手将光投向阻拦住他们的那堵墙，一头长有人面的野兽赫然显现，匍匐在微微突出的几块砖上，过长的胡子和过长的头发纠结在一起，仿佛狮子的鬃毛，只是没有半点威风气象，蓬乱而衰败地盖住头与脖颈，它咧开嘴露出上下各三排牙齿，身上石雕着的薄薄毛发之下还看得出肌肉的纹理。
“我们到了。”精灵说。
乔治娜全身僵住，面对这尊雕塑她理所当然地联想到让他们吃了大苦头的石像卫兵。
不过仔细一看，那石凿的人面兽半个身体都嵌入墙中，一尊浮雕，眼中也没有如石像卫兵那样的碧绿的宝石。
“这是什么东西？”乔治娜看着那人面兽没有雕刻瞳孔的双眼问道，语气中按捺不住对这似人非人的怪物的厌恶。
“不知道。”米赫尔淡淡地说着，他拇指上缠着不知什么时候拔下来的自己的头发，按住了怪物的右眼。
米赫尔将人面兽的右眼按了进去，他抬手伸向左眼。
“看着像……空中花园的国王？”里昂扶了下只有一块镜片完好的眼镜，说出一个圣书上久远的名字，然后凑近辨认，“不对，又有点像——”
没等里昂说完，人面兽的左眼也被按入了眼窝，米赫尔后退一步，那人面兽忽然折过头，另外几人都被惊得屏住了呼吸。
那怪物仰头，嘴中的六排牙齿往外突出，它们像是蜈蚣的足一般各自撩动起来，然后人面兽猛地向下扎去，向它自己的背扎去，就这么啃食起自己的身躯。
“它——你到底干了什么？”乔治娜毛骨悚然地看着人面兽的身体在它自己的嘴里被嚼碎，化作齑粉。
“开‘门’，到里面去，”米赫尔说，“看吧，‘门’现在已经开了一半了。”
人面兽的背已经被吃掉大半，无骨肉牵挂的头悬在一边，专心致志地啃食着自己的爪子。
而被吃掉的地方出现一个敞开的门洞。
玛德兰娜轻轻吸气，而后用微弱的声音问道，“我们是要从这里进去吗？”
“唔，对。”米赫尔答道。
“然后呢？那里面究竟是什么地方？”看着那颗头开始大嚼它自己的后脚跟，乔治娜抬高声音试图压过那阴森的嘎吱声。
“另一个陷阱。”米赫尔的解释平淡且没有意义。
人面兽吃完了它自己，剩下的一颗头咯哒一下坠到地上，转瞬之间也化作粉尘一捧。
然后米赫尔挥手将他剩下的几枚玻璃子弹投入洞里，子弹盘旋着或高或低地浮起来，照亮洞中。
而洞中，不，整个洞都是由彼此相接的巨大铁环构成的，米赫尔跨过洞口，踩上最边缘的圆环内侧，他回头望着还在原地的几个人类。
“怎么了，不进来吗？这里应该是我知道的最近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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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环，或者叫做铁轮更为确切，它们有足足十三个，里昂跑到圆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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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头确认了这件事，七大六小，彼此交错，。里昂站在最里面的大铁轮内侧，手脚并用地跑来跑去。
乔治娜看着里昂的背影，年轻人低头在手掌大小的速记本上画了几笔，而他们其他人并没有走动太多，都在“门”附近的环上，远远看去，圆形的空间上下贯通的轮子构成，远远看去，里昂像是落入了浑浊而圆睁的瞳孔。
乔治娜抬起头，铁轮的上方有凝结过久看不出原貌的黑色泥垢，它们从轮与轮的缝隙间渗出，好像过于浓稠，无法干脆地淌落，就那么溢满地盘踞在那里，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岁月，已经风干成厚重的缕缕黑絮。
而它们的气味，如同旱季被晒干的池塘底部。
乔治娜知道这不是好兆头，这种味道从来都不是，它的存在意味着过去这里曾有过更加浓烈、更加刺激、更加有摧毁性的气味。
活物的腐臭。
“我们要从上面走。”进来了之后对面没有去路，精灵是这么告知他们的。
而此时，米赫尔正低头在脚下的轮框上打着孔，他的食指与中指并拢，就这么在轮框上扎出一个个孔洞，厚重而被污泥覆盖的轮框在与精灵的手指接触的前一瞬就绽开一个小眼，然后随着拇指下沉这个眼也越扩越大，好像融化开了一般。
米赫尔就这样在铁轮上刺孔，仿佛将自己的手臂当成一根针，特别精心地在缝制什么，乔治娜不知道他要做到什么时候。
里昂蹬蹬蹬蹬地跑回来了，跳到他们身旁时脚打了一下滑，往前蹦了几下才稳住。
“呀——令人大开眼界，要是有这个可能，”他还忍不住抬头感叹道，“真想在它们建成运作的那段日子来看看啊！对了！你们是怎样认为的呢？这个‘陷阱’该要如何运作起来？”
乔治娜没好脸色地别开脸，很显然，她不打算回答这种问题。
玛德兰娜也面露难色，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说：“既然是轮子的模样，多半要旋转起来吧。”
“是吧！是吧！修女你也是这样想的！”里昂还是那样莫名兴致高昂，，“但我认为，不止如此，你们看……”他摊开了自己的笔记本， “这些铁轮，不光直径不相同，它们的轮框也是不一样宽的。”
“那又怎么样？”乔治娜问。
“我猜，这或许是一种管理方式，”他说道，“从轮轴的结构来看，这些铁轮可以拥有不同的转动速度，快，慢，或者……静止。”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被关在这里，被迫跟着旋转的铁轮奔跑，那么他们一定会争抢静止的那一个。而控制者可以让那些静止的轮子由多变少，由宽变窄，而每变化一次都会引起一次竞争。”里昂一副沉醉的样子，好像他门现在并不是在什么折磨人的陷阱中，而是发现了稀世珍宝，“这里的逻辑，可能就像古帝国对待自己的俘虏们那样，给他们武器让他们互相厮杀，争取为数不多的存活名额。”
乔治娜的眉头皱起来了，她觉得很恶心。
但里昂没有注意，或者根本不在意乔治娜和玛德兰娜或惊或惧的神色，兀自投入自己崭新的发现里。
“但是这里也有弊端，比如精疲力竭的人，他们身体要怎么处理，我不认为将他们丢在最快的轮子上是一劳永逸的方式，毕竟在那种情况下他们也有可能不受控制地向左右滚去——”
这时米赫尔顺着他打的孔将轮框撕开了，那是个较小的铁轮，它比紧挨着的两个大轮要高，高出来的一部分是空隙，而另一部分被翻开，那里藏着的东西回答了里昂的问题。
仿佛被剖开的蠕虫磨齿，小铁环的外侧，布满了铁锥。
它们或许原本十分锐利，但现在却被淹没在厚厚的泥泞中，只露出一个个长短不齐的小尖，而污泥中还有一块颜色较浅的硬物，巴掌大小，嶙峋的形状，一小颗一小颗的结构。
玛德兰娜心脏紧缩。
那是——牙齿，人的下颚！
“他们会被推到铁轮缝隙中，扎在这里。”精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