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德兰娜把十字架放下，犹豫地看着她的主教以及跟在主教身后的那名身材高大肤色棕红的骑士。
那是于格，亚历克斯的护卫，过去他是莱格纳伯爵二公子的随从，如今他是圣梅兰尼亚主教最依仗的骑士。莱格纳伯爵的二公子漂亮、狡猾、傲慢、喜好难以捉摸，而圣梅兰尼亚的主教年轻、亲和、布道的声音温和高贵，宛如天降甘霖，布道的语句神圣慈爱，能撼动最顽固的人心。
尽管亚历克斯那出色的外貌包裹之下的脾气似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于格对自己主人的态度却始终如一，他总是沉默又忠心耿耿，无论主人有什么样的指示，他都不会有任何异议和犹豫。
玛德兰娜一直觉得，如果需要，于格会毫无怨言地用生命去完成亚历克斯交给他的任务。
亚历克斯在玛德兰娜身旁坐下，显然他注意到了玛德兰娜有些惴惴不安的神态，“发生了什么吗？”他问。
玛德兰娜为难着地抿着嘴，因为父辈在王都的夏日住宅位置相近，她和亚历克斯从小便认识，或许是因为这层关系，进入骑士团之后，亚历克斯对她也有许多照顾。
但即便如此，玛德兰娜很多时候也不太明白亚历克斯在想什么。
不光是她，很多人都这么说，真是没有想到，莱格纳伯爵那漂亮聪明的二公子居然选择侍奉上主，而那位瘸腿的大公子却继承了莱格纳的村镇和酒厂以及足以买下数十艘战舰的如山般的珍宝收藏。
见她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亚历克斯向立在一旁的于格抬抬下巴。
“于格，你出去透个气吧。”
“啊……”看到于格被支开了，玛德兰娜才出声。
但已经晚了，于格已经在他们的视线中退下了，“其实不用让于格出去呀。”她抱歉地说道。
“他要守在外面，以免有别人进来。”亚历克斯说，“我这里也有话得和你谈，看来今天要花上一些时间。”
“是大团长那里有什么指令吗？”
“不是。”
“那么……”
“还是你先告诉我吧，到底碰见了什么？你这个样子我说了什么估计也听不进去吧。”
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关了，玛德兰娜叹了一口气，“其实，是关于那位客人，里昂·阿利耶斯……”
银白色的孢子粉末飘然落下，有几颗几乎要落到玛德兰娜的眼睛里了，她不由得停下，皱了皱眼。
亚历克斯手指敲着椅子扶手，哒哒地宛如看不见的钟摆在晃荡。
“接下来呢？”他问玛德兰娜。
“除了精诚十字架……他也没有再问更多的了。”玛德兰娜看着他的侧脸，菌房的光太暗了，亚历克斯大半的脸都影影绰绰，只有偶尔的白色荧光从面前掠过，“对不起亚历克斯，我有时候确实太大意了。”
“没事，”亚历克斯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玛德兰娜，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把手收了回来，十指交叉在自己面前，在双手的正上方正是一枚八角十字架，八角代表了骑士八德，是教廷直属的黑袍骑士团象征，也是亚历克斯接到去迷宫城的命令之后从大团长那里得到的高阶法器，“但珍宝的价值不光在于它本身，它要被人看到，要让别人知道它无时无刻都在守护自己的主人，从这一点上来说，知道它的人越多越好。”
“要是我是你，我会把它一直戴在外面。”他建议道。
知道亚历克斯不在意这件事，玛德兰娜松了口气，但她还是把十字架收回了自己的领子里，“但这原本是我哥哥的，你也知道他……这不是我们的十字架该有的样子。”
“你可以请工匠修改它的形状。”
“……我哥哥他留下的东西不多的。”
亚历克斯挑起眉，玛德兰娜知道他有点想嘲笑自己，两人都很清楚，玛德兰娜与她那蒙主召唤的兄长关系谈不上特别亲厚，就像亚历克斯同他那瘸腿的兄长一样。
但亚历克斯没有就此再多说什么。
“那么，”亚历克斯说：“我们来谈谈别的吧，关于里昂·阿利耶斯这个人，你是怎么看的？”
“很有激情，性格活跃，非常地健谈。”玛德兰娜垂下眼，“但他有自己的目标，我不认为他会心甘情愿在我们这里呆很久。”
“唔，这么说来同他父亲倒是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他的父亲？”玛德兰娜疑惑地反问，王都贵族的沙龙中经常会邀请非贵族的各路名流，艺术家、文人、建筑家、医生、甚至某些批判人士，但玛德兰娜在正式进入社交圈之前就已经在骑士团的驻地了，对于这些人物并不是非常地熟悉，只是在父母的书信中会读到一些，她不记得这些人中有阿利耶斯这个名字。
“过去是新大陆和南大陆生意的经纪人，现在是风头正劲的银行家。”
玛德兰娜低叹一声，原来如此，难怪骑士团中年轻的那些骑士对里昂好像有些莫名其妙的敌意，在一些固执的贵族们古老的观念中，新富总是不道德的。（注1）
“不过阿利耶斯在我们这边评价倒是不错……如果令尊当时雇用的人是他，说不定能保住你们家东边的那块地。”
玛德兰娜苦笑，自己父亲投资失败在王都也是有名的，亚历克斯这话说得还算客气，其实准确点说是从东边边界开始三分之二的领地都卖掉了。
“嗯……那么传闻是真的吗，”她将话题从自己家失败的投资上转回来，“你准备叫他做和矮妖们接触的中间人，毕竟他父亲也是做类似的事的，或许对他有一些培养。”
“不是，”亚历克斯淡淡地说：“或者说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我心里有别的人选。”
“是吗？那究竟是谁呀？”
亚历克斯转向玛德兰娜，他有一张好看的面庞，眉眼漆黑而皮肤白净无暇，仿佛画家用最简单的颜色创造的作品，并加入了一点少年和女性的气质，亚历克斯也知道怎么利用自己好看的面庞叫别人对他心生好意，他在幼时就懂得用天真无邪掩饰自己，现在当然也善于用圣洁庄重武装自己。
不过对于玛德兰娜，他是父辈那里延续下来的熟识、是多年的伙伴、是上官、是庇护与指引的牧者。
他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相当地直接，彻底地正确，有时会叫玛德兰娜很难受，可她也无从反驳。
“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亚历克斯说：“我想让你去。”
“我？”玛德兰娜大吃一惊，不知所措地绞住自己的袍子，“亚历克斯，你是认真的吗？为什么会是我？”
这决定实在太超乎常识，她既不是参谋也没有类似的经验，而且与过去不同，这次的交涉还关系到双方的地界划分，她完全想不通如此重要的任务为什么会分派给她。
“玛德琳……”亚历克斯轻笑，“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听他叫自己的昵称，玛德兰娜立刻感到不妙，亚历克斯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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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用这种方式表达亲昵，大多数时候他这样叫人都意味着他要提醒对方好好审视自己的失当。
“你知道奥列维和他那群四处惹是生非的外省佣兵小兄弟私底下都怎么叫你的吗？”他拖长了声音，“——蛋糕。”
玛德兰娜的面皮马上烫了起来，确实她的名字与一种有名的糕点相同。但在伊黎施，年轻的骑士们、小贵族对家系悠远的贵族，加以这样的称呼……他们的意图绝不是在赞美玛德兰娜甜美可人，而是在嘲讽这位伯爵千金轻浮、愚蠢、没有自知之明，毕竟那位被斩首的对穷苦民众说出“没有面包为何不吃蛋糕”的先王后，就以这类“品质”闻名。（*）
万万没想到居然有如此的侮辱，玛德兰娜实在想不出自己平常哪里得罪那些骑士了，又回忆起儿时的一些类似的经历，而自己总是要经人提醒才意识到诸如此类的恶言，不由得羞耻难当，别开脸，不让亚历克斯看到自己有点发红的眼眶。
亚历克斯瞧了眼她用修道帽遮住的脸的自欺欺人的行为，淡淡叹了一口气，“不过，你也不要想太多了，”他说：“说到底他们对你的不满其实是对我的不满。”
“你名义上是负责治愈伤员的法师，却有单独的卧室，每月有五日的假期，年金也和正式受封的骑士相当……这些都还是次要的。”他的目光落到菌房中央那只十字杖上，“重要的是，你的媒介和杖……在我们这里规格最高，如果是一般民众携带一丁点这类玩意儿，马上就要招来一打骑警，被逮走去坐至少二十年的牢。”
“……但那些，其实威力很小。”玛德兰娜嗫嚅着试图为自己辩解，“而且……”
“当然，你受训的体系，受训的目地都和我们完全不同。但是你觉得他们会再乎这种理由么，他们只会想一个没有任何功绩的女人，凭什么能得到这样的特殊待遇？”亚历克斯低笑一声，“特别是在他们只能踢翻一些没通行证的矮人的烧饼摊来逞威风的时候。”
“可我还是不太明白，”玛德兰娜轻声说：“具体要我做什么呢？如果是制定分割土地的协议，我确实一窍不通呀……而且就算得到一些迷宫城里土地又能收获什么呢？这些不是农田，没有直接的产出，难道你打算卖地或者收流转税这一类的东西吗？那样的话……”
“就算现在’教士法’已经被取消，我们又被准许管理土地，但也一定会引起抗议的吧，”亚历克斯替她说完，“说到底只要涉及到钱产，就连本土的人们对我们也很警惕，更不要说这里还有那么多的新派信众。”
“那你到究竟想制定什么样的协议呢？”玛德兰娜担忧地问，现在的状况在她看来无论做什么选择都不合适。
“六七层的归属……都是些表面上的形式，一个借口。”亚历克斯垂下眼。
“啊……”玛德兰娜很意外，这么说来闹得沸沸扬扬的领地归属居然是不需废心的小事，“那究竟又是为什么？”
“去年以来，”亚历克斯说，“自从定下了新总督的人选，矮妖的生意就被别的种族滋扰，甚至许多矮妖孩童失踪，那时他们就在寻求与城主交涉的机会，期望动用骑警或者至少达成协议使他们自己的卫兵能在别的层数巡逻。但是我们都知道结果。”
玛德兰娜皱眉，城主拒绝了，并且嘲讽既然矮妖们能够读心，为什么不明白这才是众望所归，未来当有的样子呢？
毫无疑问，城主布鲁图斯一家投靠了新总督一党，厌憎亚人与妖精的保守贵族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