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纪云枫看着眼前的长阶，仿佛他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晏鸣泽总爱溜出去玩，每次纪云枫将他抓回来的时候就会跟他一起走这条阶梯。
晏鸣泽犹疑看他，他就像个黏人的小孩子，固执地说：“我们一起。”
一起回家。
想像小时候一样，只要纪云枫被凝云仙尊罚了偷跑下山，晏鸣泽就会去找他回来。
七八岁大的小少年朝十岁大的纪云枫伸出手，然后抬起那双冷淡的眼眸，跟他说：“师兄，我们回家。”
这一幕也让纪云枫想起了那个时候。
他刚想笑着应他，这时候脸颊上忽然落下一滴水珠。
纪云枫仰头看向漆黑的夜空，抬头的瞬间便下起了小雨，他又去看晏鸣泽，伸出手去触摸半空中的雨滴，他朝他扯唇一笑：“小九，下雨了。”
两个人的衣裳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打湿。
“嗯。”晏鸣泽应他。
“你有带伞吗？”纪云枫问。
晏鸣泽摇头。
纪云枫会意一笑，他低头看着自己，已经明显的发觉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
再仔细去看，纪云枫的手已经开始有透明状，他抬起手臂轻轻朝他摆了摆，说：“回去吧。”
晏鸣泽愣了一下，手足无措的问：“你不走吗？”
“我就不走了。”纪云枫苦笑了下，他本已是将死之人，再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你又骗我。”
晏鸣泽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纪云枫让他陪着一块儿走走，就是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一直在消耗着体内的天生灵脉支撑到现在。
纪云枫没有说话，晏鸣泽继续说：“二师兄是不是觉得我像傻子？”
“怎么会呢？”纪云枫笑着。
“那为什么你要骗我呢？”他平静地一字一句，说，“天生灵脉骗我，瞒我，就连你现在，也要骗我，即使要死了……也要瞒着我吗？”
是不是想着，只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长阶，然后再自己就这么安静的死去，是他最后的体面。
可晏鸣泽偏不这么想。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有无数根针刺在喉咙口，一个字一个字说的无比艰难。
“小九……”
纪云枫话还没说完，晏鸣泽打断他：“是不是只要还有天生灵脉，你就可以活下来？”
他开始像个固执的孩子，话变得多起来，祈求着眼前的这个人不要走。
纪云枫无奈道：“小九，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我把体内多余的那半个灵脉还给你……你就能……活下来了，是不是？”晏鸣泽不理会他的话，自顾自的说。
他知道了。
他知道他体内存在着纪云枫的半个天生灵脉。
纪云枫无奈的看着他，叹了口气。
晏鸣泽看着眼前的人一点一点的开始变的透明，看着他将要消散的躯体。
“已经没用了。”纪云枫说。
“怎么会没用？”晏鸣泽不信，他固执的施法想要将体内的灵脉取出，“试了就一定有用的。”
“你要做什么？”纪云枫察觉他的动作，怔了怔。
“我要救你。”
这时他反应过来晏鸣泽想要取体内的灵脉，纪云枫很快制止他，将他禁锢住。
晏鸣泽在原地一番挣扎，“放开我。”
“小九，只有这样你才能不冲动。”纪云枫最后的灵力消耗殆尽了，“我不想你为了我这么做。”
纪云枫的躯体开始渐渐消散，晏鸣泽只能眼睁睁看着消失的他而无能为力。
“不……”
那种无力感瞬间将他击溃。
在最后一刻，在纪云枫快要化作星光点点消散于人世间时，晏鸣泽挣脱开手上的禁锢，下意识的跑过去。
纪云枫看着他跑过来的身影，眉眼弯了弯，努力的扯嘴笑了下。
他忽然轻轻说了一句话。
“好好活着。”
话音落下，晏鸣泽刚好跑到他面前，要伸出手抓住他的那个瞬间却抓空了。
怀中是溢出来的满天星光，是纪云枫完全消散后溢出来的灵力。
属于纪云枫的气息一点一点飞走，他迷茫的看着飘走的光点。
明明就差一点……
只要差一点就能抓住他了……
漆黑的夜，大雨倾盆而下。
晏鸣泽的身子缓缓滑下，整个人半跪在水泥地上，他明明很难过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纪云枫死后，他体内的半个天生灵脉也受到了牵连。
只一刹那，体内那半个封印着某股力量的天生灵脉突然炸开，晏鸣泽遭到反噬，捂着胸口猛地吐了一口血。
一直以来的双色异瞳缓慢地被血色代替，变成了红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隐隐发亮。
而那些消散开来的光点突然汇聚到一起，凝聚成了一柄剑落在地上。
突然的反噬让他双眼迷茫，晏鸣泽双手强撑在水泥里，他看着眼前的一切闪出重影。
在之后，整个人倒进了水泥坑里。
下雨天夜很黑，旁边的树林里躲着两个人影。
乾天看了一整个过程，他猛地抓住旁边那人的衣领，说：“你疯了？就为了他，杀了你这么多年的师弟？！”
旁边的黑衣人挣脱他的手，取下斗篷里的面具，随即映入一个熟悉的面孔。
余景毫无悔过之意，面无表情道：“是他突然坏了我的好事，他必须死。”
“等非冥彻底醒来，他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乾天冷笑道。
“你猜他是先灭了你们魔族，还是选择先杀了我？”余景将面具戴上，也付之一笑。
乾天啧了一声，拂袖离开了。
已经不知过了有几日，待秦徊跟徐靳译两人回到宗门时，就看见了昏迷在长云山长阶下的晏鸣泽。
“小九？”秦徊愣了下，没想到晏鸣泽会在昏迷在这里。
“先带他回去吧。”徐靳译说。
秦徊点点头，赶紧将人拉起来，背上他一块儿上了山，徐靳译还不忘将他怀里的剑一并捡起。
叶离等了快一天，终于在半夜的时候看见了从宗门门口回来的三个人。
她上前瞥见了秦徊背上的人，蹙眉问：“小师兄这是怎么了？”
秦徊说：“晚点跟你解释，小师妹，过来帮我搭把手。”
“好。”
几个人忙忙碌碌的将人往院子里带，安顿好晏鸣泽后，三个人才坐在小几旁谈起话来。
叶离问：“这一趟可是发生了什么？”
秦徊娓娓道来：“我跟着权黯到权家的时候，权家满门几乎无人存活，后来裴霖胜来了，将权黯带回了裴家安顿，之后我便连夜往长云山赶，半路遇上了小四就一同回来了。没想到的是，在山下遇到了昏迷不醒的小九。”
徐靳译说：“对。我解决完城东的事情后去了双生国，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全是尸体，我便猜测二师兄可能早就离开双生国回来了，我这才赶回来。”
“二师兄并没有回来。”叶离摇头，“我本也想去双生国帮二师兄的，但是他在长云山设下了禁制结界，只能进不能出。”
秦徊和徐靳译都愣了：“二师兄没有回来？！”
叶离：“没有。我一直都在等你们的消息，也就是刚才才等到你们回来。你们没有看见二师兄吗？”
两人摇头。
“我们只在山下看见了小九，并没有看见二师兄，不过他怀里抱着一柄佩剑。”徐靳译说着便将那柄剑放到木桌上，“你看，就是这个。”
叶离仔细观摩了一番，说：“这怎么看上去也不像是赤羽剑啊。”
“那便是你们的二师兄。”
一道温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三个人纷纷回头看去。
是凝云仙尊来了。
秦徊不解：“师尊说的是什么意思？”
凝云仙尊走过去，将木桌上的剑拿起来看了看，边轻轻触摸边道：“这是他死后的本体。”
“什么？！”三人震惊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小点声。”凝云仙尊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让小九好生休息。”
四个人一同来到了院子。
“师尊……你是骗我们的对不对？”叶离简直不敢相信，更不想相信。
凝云仙尊摇头：“我无意骗你们，小九许是在山下亲眼所见过，若是不信待他醒来你们可自行问他。”
叶离无法接受，她等了这么久，等来的却是二师兄已经不在了的消息。
秦徊平静问道：“二师兄从一开始便不是……人吗？”
“他是人。”凝云仙尊说，“你们知道剑灵吗？”
徐靳译问：“是龙吟那样的剑灵吗？”
“在修真界，剑被分为了三种，分别是剑，灵，妖。而你们二师兄便属于最后那一种。”
秦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的意思是说，二师兄是妖吗？这怎么可能呢？！”
“从出生起，小枫就是天生灵脉，纪家主看上了他的灵脉体质，有意将他培养成一只没有情感且杀人不眨眼的妖，所以他就将那个孩子封印进了家主剑里，使其合二为一。”
“二师兄不是他亲生的吗？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徐靳译问。
“就是因为小枫是亲生的，所以他才放心这么做。为的就是日后魔族入侵，他能与之抗衡，成为第一世家。”
凝云仙尊摇头，叹气道，“那时小枫还年幼，即使成了妖也没有任何危害，纪家主便决定将他送入宗派修行，日后待他强大了，体内的妖毒就会蔓延，在他体内野蛮生长。”
“纪家主可是选了师尊？”叶离捕捉到重点。
“那是你们二师兄自己选的。”凝云仙尊说。
“二师兄为何会选择在长云山修炼呢？”叶离有些不解。
凝云仙尊答道：“那时的长云山是众仙门之首，所以你们二师兄就觉得，要选就选最强的，那时候他也有一颗好强之心。”
徐靳译：“后来呢？”
凝云仙尊：“后来，我亲自带他修炼，读书习字，有时我不在，你们大师兄就会代我亲自教导他，就这样过了几年，直到那一年，他渐渐有了情丝。”
“但凡是被培养成剑妖的人都是不能有情丝的，一旦产生了情丝，便会万劫不复，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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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离愣了愣：“可是二师兄明明……”
“是，他活了下来。靠的是忘情花，我将忘情花种在他体内才得以将那缕情丝封印，他才能活。后来有一次，他下山除妖回来时，遇到了一个孩子。”
凝云仙尊看了三人一眼，又转头往屋子里看了看，这才说道：“那个孩子便是小九。”
那时的纪云枫也才十二岁，却在半路带了一个孩子回来。
那个孩子全身上下穿的衣裳破破烂烂的，唯一被他保护的极好的是一件包裹。
凝云仙尊看见了那孩子包裹里的玉佩，玉佩上刻着晏鸣泽的名字，除了玉佩之外还有一个东西，就是镇灵珠。
“镇灵珠？！”叶离没听明白，“可是他们不是说镇灵珠是师尊你偶然捡到的吗？”
凝云仙尊摇头，“那是我为了掩盖小九的身份故意让人往外传的谣言。但是长云山一直以来的生机也确实是镇灵珠带来的。”
从一开始，凝云仙尊就知道晏鸣泽是妖了。
因为他姓晏。
“姓晏有何不妥？师尊怎就这般认定小师兄一定是妖呢？”叶离说。
凝云仙尊还没说话，秦徊解释道：“小师妹有所不知，修真界除了魔族外，还有另外一个妖族，也就是古书上有提到过的，夜族。他们也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晏姓的种族。”
这个消息让叶离猝不及防。
难怪前段时间梦魇里时常出现晏鸣泽，是想通过梦境告诉她，晏鸣泽是妖吗？
“可是……这个夜族不是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被覆灭了吗？”叶离在古书上确实见到过，只不过古书上也说了夜族早就灭绝了。
“百年前，仙魔大战中也是和夜族的一战，魔族死后在混乱中让妖尊逃脱了，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任何一个妖夜族。”
“也就是说，在他们找到我时，妖夜族就卷土重来了？”徐靳译恍然大悟。
“正是。”凝云仙尊不否认，“那个时候我坚决不同意小九留下来，可你们二师兄却执意要将他收留。他说小九和他是同类，那是唯一一个同类。”
仅仅只是在长云山，他们是同类。
“我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同意了。但条件是我不管小九的死活，小枫也同意了。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自己将那个孩子一点一点的抚养长大，明明他自己都还是一个孩子。”凝云仙尊无奈道。
纪云枫将晏鸣泽养大成人，甚至细心教导他修行。
他教他读书练剑，教他题字作画。
年幼时的晏鸣泽还不认得字，他学会写字后，写的第一个名字是纪云枫的。
那个时候他还开心了好久。
甚至将那幅字拿到凝云仙尊面前，笑着说：“师尊师尊，你看，我会写师兄的名字了。”
而凝云仙尊只是平淡的看一眼那幅字，并没有过多的夸奖。
他逼着自己不去接受这个孩子。
可小时候的晏鸣泽让他很是心疼，凝云仙尊想着，他也只是个孩子。
他这般狠心对待他，是否与他而言未免有些不公平？
这样想着，他试着去接纳他。
晏鸣泽刚开始来长云山时，只和纪云枫亲近。
后来他长大些，也懂了一些人情世故，开始亲近身边的其他人。
直到他十二岁生辰宴上，妖夜血脉觉醒了。
“你们的二师兄对小九太舍得了。”凝云仙尊说，“妖脉觉醒就会把长云山置于险境，所以小枫便用他一半的天生灵脉压制了妖脉的蔓延。”
凝云仙尊说到一半又叹了口气：“我本来不允许他这么做的，但是小九这孩子心性确实也单纯，我便帮小枫将半个灵脉取出，也算是彻底压制住了灵脉。”
“这件事情二师兄竟然连小师兄也没有告诉吗？”叶离不敢相信纪云枫能为晏鸣泽做到这一步。
只是因为，他是他的同类吗？
“没有。除了我和他知道以外，他谁也没有告诉。”凝云仙尊说，“妖脉被压制，小九的妖力也被封印了，只不过副作用是他无法流眼泪，喜怒哀乐都变得更少。”
凝云仙尊顿了几秒，问他们：“你们知道小九的眼睛为何与常人不同？”
三人摇头。
“因为他另一只眼睛的颜色是小枫的天生灵脉，”凝云仙尊告诉他们，“妖夜生红眸，只要看了他们眼睛的都会被同化，小枫用灵脉封印了他的红眸，也同时压制了体内的妖脉。”
“所以二师兄死后变成了本体，也就是这家主之剑？那二师兄不在了也就意味着灵脉……”秦徊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是。意味着小九体内的半个灵脉没有了，好在他自己也是天生灵脉，正好可以短暂的延长他的妖脉被觉醒。”凝云仙尊道。
“那天黑衣人闯入他房中，小九说他们也知道他是天生灵脉，如果在他体内种下魔虫，恐怕……”徐靳译忽然提了一嘴。
“不好！”
叶离下意识的起身往屋内跑去，施法探查了一番晏鸣泽的身体。
骤然发现他体内的灵脉已经被吞噬了一半。
其他人跟了进来，叶离说。
“如四师兄所说，小师兄体内真的被种下了魔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