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呜咽,天昏地暗。
墙内红梅怒放,一袭亮色衣裙从白雪和纸堆中拖曳而过,墙外的女子衣袖翻飞若蝶,轻盈美妙。
“我还以为,你会去给他报信呢。”走过拱桥,妘繇对身后之人淡淡说道。
“江某虽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远大抱负,也是读过圣贤书的,自然晓得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
***
下了半日的雪,将天地装点的银装素裹,光秃秃的树枝也压上一层小白花花的雪绒,讲话呼气都带着层白茫茫的雾气。
阿乔扯着沈清云的衣袖,害怕时她有扯东西的习惯,刚惹了桑扬,让无往不胜的第九营,头一次输得彻底又难堪,桑扬掐住她脖子的瞬间,会不会发现了异常?
她指尖抚上喉口,平整光滑,平日里捂着一层纱布,不细看谁也发现不了异常,但一摸上去就会知道她是女子。
但这没根据的事情,她不想现在和沈清云讲,他大病初愈,不想让他平白担心。
沈清云的余光一直盯着袖脚包成了粽子的手指,白白胖胖,让他一下子想到刚接她回府时的样子,和任何人都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喜欢一个人蜷缩在最昏暗最不起眼的屋角,蜷缩着,仿佛肢体相触的感觉能让她安心。
后面用了好几年,她才渐渐信任他,第一次抓他衣角,是金秋娘和他俩一起看鬼怪故事的时候,烛光印在书本和金秋娘的下巴上,仿佛下一刻某个红衣女子即将上身要吃了他俩。
怪风从未关严的窗户脚钻了进来,像一根无形的丝线,有规律的左右拉扯烛火,金秋娘愣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
就算金秋娘是他生母,他也被看的头皮发麻,汗毛直竖。
恰好这时一只手爬上了他的衣袖,他倒吸一口凉气,刚想大叫甩开,就发现袖口越来越紧,一大半袖子都攢在了阿乔手中。
是他说的,刀子对鬼没用,所以这是她害怕时第二个下意识去抓的东西。
不过目前为止,好像还只抓过他的袖子。
他稍稍低头,果然,瞧见她另一只手心里握着匕首的刀柄。
这得害怕成什么样啊...
身为兄长对自家幼妹的保护欲冉冉升起。
但是没关系,有他在,区区桑扬,不在话下。
今天膝盖破洞之耻,他定教桑扬加倍奉还!
咳意在喉头蔓延,为了不让她担心,他揉了揉嗓子,趁机斟酌用语,想着以鼓励为主,于是猛的朝她肩膀拍下,气沉丹田,带着昂扬的斗志鼓励她说:“今天打的不错,没有辱没师门。但师父教的刀法改成匕首威力还是弱了。”
在她狐疑和震惊的眼神中,沈清云骄傲的扬起了苍白的面庞,剑眉入鬓,瞳如点墨,五官棱角分明,像闪着白光的刀刃,眼眸缓缓垂下,神秘一笑,边说边点头:“那桑扬习的不是一般的功法招数,幸亏你兄长我博览群书,早年还重金收藏过不少武林秘籍,各门各派的功夫都有潜心研究过,是以,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路数。”
他刻意顿了顿,阿乔知道这时候她要不接话,他就会一直咳嗽,咳到她听懂为止。
她暗中叹气,眼神无光的接话道:“然后呢?”
她说什么不重要,沈清云只是需要有人捧场,毕竟每个武林大侠身边都得有个捧哏的小弟。
整个沈家,从亲密度和共同爱好上来看,这个位置非她莫属。
沈清云满意地点了点头:“晚些时候我想办法出来,再好好指点你一下。保证你下次和他对决,可以光明正大的赢!”
“啊?不是,”阿乔眨眨眼,突然想起沈清云念叨了十几年的人生理想和不干正事时这人的属性,选择了闭嘴。
她非常确定,沈清云一定没想到破解的方法,想到了这货能拉着她不带喘气的说上一个时辰。
而且她根本不想打架....
可很显然,沈清云,一个热衷于投身江湖事业励志成为江湖新一代游侠传奇的人,根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要是他自己能上的话,他说不定早就去找人切磋了。
“阿乔小兄弟!”何老十双手拢成圆形在远处大声喊着,瞧见她转了身,赶忙交叉挥舞着手臂,又做出过来的手势,手势打的很急,扇出的手风冻的他身后的媳妇皱着眉头直打哆嗦,可惜旁边都是人,她也不好挪动。
“老何!”身后的妇人声如钟磬,听着就觉得敞亮,“别扇扇了,人家小兄弟看见了。”
糊弄走沈清云,阿乔跑向何老十的位置,白茫茫的雾气从唇间呵出,“头儿,咋了?”
“来,看看裁多少,”何老十从媳妇手里拿过一条裤子,看样子还是新的,他拉着阿乔走到妇人身边,妇人提着裤子比了一下,阿乔刚说出“头儿,我这破洞补一下..”,没等她说完妇人已经一剪刀下去,把她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小兄弟,你还要窜个子,按理来说我该给你裁大一些,窜了个子也能穿,”妇人手工极其熟练,针线飞速穿梭,还能分心和她讲话。
“但我刚听老何说了,你们快要上战场了,我就想着,裁大了穿着不舒服,等你窜了个子,以后我再给你改。”
阿乔愣了愣,在吟水村的这段日子,她对物价有了基础概念。
庄稼人的衣物都是自己纺织自己做。手巧的妇人做一条裤子也要做半月有余,更何况他们是交不起赋税才被迫卖了土地签了身契,可想而知此前的日子又多难。
这条裤子,想来是她攒了许久葛布,熬了很多个夜晚才做好的。
这面料织的厚实,抗风耐磨。而何老十穿的这条,都打了七八个补丁了,经过多次浆洗,已经有些发硬。
旁边的人看见新裤子,不少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有些人来的晚,分冬衣时没他们的份儿,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打了不少补丁,有的甚至还是爷爷辈传下来的。
所以他们对这军营并不是非常排斥,至少能吃饱饭。
“头儿..”阿乔眼睫濡湿,刚张了张口,立马被打断。
“打住,”何老十翻转手掌做出停下的手势,“你既然喊我一声头儿,就是自家兄弟,只要我何老十有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兄弟,有一片瓦,就不会让兄弟淋雨,有一..”
那妇人百忙之中还是抽空睨了一眼正在吹牛的何老十,何老十接到眼神暗示,连忙笑道:“自然也不会让夫人挨饿受冻。”
“成了,来,比比看。”妇人隔空比轧了一下,满意的点头,把裤子交给何老十,不再多话。
阿乔这时才注意到妇人穿的也是新冬衣,是鲜亮的梅红色,在一众黑灰褐白中格外醒目。而妇人的腹部,似乎微微隆起。
漏缝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心中泛酸,他身上这套还是逃亡前的旧衣服,但还是出声提醒这愣住的傻小子:“还不快谢谢嫂子。”
她这才反应过来,呆呆的道谢。
阿乔吃了十天里,最好吃的一顿饭:有咸菜,鸡蛋,带着奶香的白面馒头和煮的开花的小米粥,长柄大勺从锅里捞起时,还带着一层软糯的米油。
她很开心,很满足,很幸福!
她和全熙等十九营的坐在一桌,大家一起分着碗里的菜,共同享受着通力合作的劳动成果。
这时,沈清云也端了碗盛的满满的小米粥坐了过来,阿乔往边上挪了挪,沈清云毫不客气的挤了进来,还用手戳了她两下,示意她可以再往边上去一点。
正常情况下,一张凳子最多坐两人,今天为了享受这久违的盛宴,才一张凳子勉强挤三人,遇上身材魁梧的,边上的人就只能双脚蹬地,使劲顶着屁股不被挤下去,连眉毛都在使劲。
阿乔本原本准备以蹲马步的姿势,打开双膝,她还提前活动了下脖子和肩轴,方便维护好自己的领地。结果全熙直接拍拍准备坐过来的漏缝,面无表情的向另一桌指了指,漏缝一瞬间有一种继续往这里挤会被捏死的错觉,这才不甘不愿的端着碗,去了别桌。
是以,沈清云准备挤起来时,全熙极其不解的盯了一眼退守领地的阿乔,甚至对自己前几日的记忆产生了怀疑....
她真的是一个姑娘家吗?
一个姑娘家怎么会打架这么野蛮?.....还这么厉害?
她为什么能毫不介意男人和她离这么近?
为什么她男人(妘墨)不管她了?
少年心里,头一次对女人的认知,产生了动摇.....
另一边,桑扬就坐在阿乔正对面的这桌,与阿乔相对。
阿乔能感受到,桑扬正在看她,谁家好人吃饭不低头不看碗直直地盯着正前方目不转睛的看啊!?
她有些崩溃,像个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他一定是发现了吧?
他手指尖到底有没有滑过她的喉咙啊?
他为什么还不说出来?
他在等什么?
她心虚地抬眼看了下别人的喉咙,嗯,妘繇没有丧心病狂的把垂髫年纪的孩子掳来,但凡到了束发的年纪,喉咙都不可能像小孩那样光滑。
她要是说自己发育迟缓....桑扬会信么?
阿乔现在像极了囚牢里的犯人,等着判刑,可能是证据不足无罪释放,也可能直接压上刑场斩立决。
问题是,她现在压根不知道是哪个结局....
“桑扬,吃了那么多日好吃的,这干巴巴的馒头,吃不下吧?”某个营的某人,特意端了碗粥过去溜达。
“吃饭就吃饭,哪儿那么多废话!”接话之人是桑扬的亲信,原来是豪强家豢养的游侠,因犯了命案为主家不容,这才来妘繇这里求生。
“哎我说,你们维护这小矮子作甚?自诩异姓诸葛,还不是输给了阿乔小兄弟?”他无比自豪的指向阿乔。
阿乔的身量在女子中算是中等偏上,可在全是汉子的军营里,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所以大家都喜欢喊她阿乔小兄弟,显得亲密又尊重。
被点名的阿乔倒吸一口凉气,根本不敢抬眼看桑扬是何反应....
她如果是桑扬,此刻大概砍了她的心都有了。
“阿乔,”沈清云捧着粥,侧腰凑近她耳边,全熙实在忍不下去一把给他捞回了原位,又不着痕迹的按在他肩上,让他不能随意动弹。
沈清云虽然肚子上被戳了个洞,在冰水里泡了一炷香的时间,还因为侠客尊严(拒绝吃敌人软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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屡次不配合吃药问诊换药,但到底多年习武,底子不弱,巧妙的转动肩膀与之相对抗。
全熙手掌压上去的瞬间,就感受到此人臂膀厚实,哪怕透过厚重的灰鼠皮大氅也能感受到独属于习武之人的力量感。
沈清云想了想,觉得全熙不是坏人,他们接纳了阿乔,他是阿乔的兄长,于是他自觉的把自己划进了此方阵营中,从袖子中腾出手来拍了拍全熙肩膀:“兄弟,都是自家人,我和阿乔说句话。”
全熙惊了,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们什么时候和姘头成自家人了?
沈清云觉得既然都是己方阵营,这些话他们也听得,于是不再和全熙较劲,直接说道:“在我早年间重金求购的一本秘籍里,有一种功法叫缩骨功,这种功法要从小修炼,折筋骨、易骨髓,修成后骨头和肢体柔软程度异于常人,和人打架的时候可将四肢随意曲折另敌人出其不意,胜率极高,这个门派有百战百胜的美名。”
沈清云第二句话开始,这一桌所有人都向他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毕竟说书先生都没他讲的好,有免费的不听白不听。
在众人热忱且充满求知欲的目光注视下,沈清云刻意清了清嗓子,他讲话声音不大,可耐不住习武之人耳力极强,桑扬这一桌早就听了个七七八八,他们望向桑扬的目光充满了崇拜。
唯有桑扬,不知是被看穿了门路有些恼怒,还是被人挑衅余怒未消,面色又沉了几分,看向阿乔的目光像尚未研好浓稠厚重的墨,粘粘窒息。
阿乔欲哭无泪,她现在根本不需要知道桑扬又多厉害,她已经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
她,根本打!不!过!
沈清云的自尊心在众人的追问中得到了极大满足,施施然的继续说着:“但从小折手折脚的,断了的绳子再怎么接还是会有裂缝,根据写这本秘籍的人说,他走遍大江南北,暗中观察记录,这个门派所有人均身高也就三尺左右,能到四尺属于超常发挥,五尺已经是门派异类了。”
一大段话被他竹筒倒豆子似的讲完,有些接不上气,捧起小碗对着还冒着热气的粥吹了吹,慢慢啜了几口润嗓子。
这时,不知哪个大聪明反应了过来,给出了最终结论:“这种异类一定不为门派所容,他被逐出了师门!”
周边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清脆的指节弹响声被淹没其中,但阿乔发誓,这不是她的幻听,她一定听到了,无比的清晰、独特、催命!
完了...
全完了...
她没勇气抬头看桑扬,只能双手握拳给自己打气:阿乔可以的,再任由他们自行发挥,才是真完了,阿乔绝不认输!
阿乔陡然起身,因凳子被右边俩人压的死死的,她这会只能曲着腿,先拔左脚再拔右脚,等到全身脱离了束缚,她终于直起腰板,雄赳赳气昂昂,准备去给桑扬说两句软话....
所有人都朝这边望来,每个人目光炯炯,满怀期待,第九营仗着会打架没少作威作福,被欺压了三个多月,今朝终于要扬眉吐气了!
不少人暗中给阿乔鼓劲,见她走来,桑扬反而垂眸,认真的吃起饭来,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阿乔想,虽然她是来说软话的,输人不输阵,调子还是要高高拔起:“胜败乃兵家常事,”
“我说,”桑扬放下碗,碗底磕上桌面的声响让她心漏了半拍,她右手悄悄背在身后,刀柄已经滑落进掌心,要是他胡乱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还是打架吧!
然后,输给他,让他闭嘴。
单打独斗打不赢,她不羞耻。
准确说,她干嘛要有劳什子羞耻心?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桑扬没忍住,轻笑出声,目光锐利如刀刃,切割着周边的空气。
他继续方才没讲完的话:“你能赢我算是你的本事,江湖之中,本就没那么多规矩,歪门邪道赢,堂堂正正也赢,都成。”
阿乔闻言心提到了嗓子眼,听过欲抑先扬吗?
每次沈宜之和徐望准备讲大道理的时候,就会先夸上一夸,重点在后面的转折上。
但桑扬这一点倒是与她不谋而合。
听徐静讲,以前的军队打仗,如果有人车轮掉了,对方军队还要先停下来等他们修好再继续。但这是一种契约精神,人本身趋利避害,若无教化礼法约束,就会像山林中的动物那般,完全遵循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
弱有所倚,老有所依也将不复存在。
教化礼法是一件自上而下自然流淌的事情。
父母教育子女、先生教育学生、君王教育臣子。可很久以前,久到要往上数数十个朝代,已经礼崩乐坏,现下的朝廷,为官的途径被世家门阀把持,相互举荐、提拔彼此家族中的子弟,不以德行、才学为考,上行下效,这种社会风气一旦蔓延开来,谁还会苦苦守着吃力不讨好的立身之本呢?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这样世代簪缨、诗书传世的清流家族。
可大多数都是披着效仿圣贤的外衣,沽名钓誉罢了。
阿乔凭直觉觉得,她和桑扬,是一类人。
桑扬幽幽说道:“阿乔,你脸上捂了这么久,不难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