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碎片之塔
“当我被打成无数小片,连哭都找不到方向;
若你肯来,请先捡起一块,叫我一声名字。”
——《星灾之上,哀命挽歌》
门轻轻咯吱一声。
冷光从门缝里退开,像礼貌地让路。
司命跨进去,白雾顺着他的小腿往里走。
这里是一座空心塔。塔心是直直往上的井,头顶能看见一圈圈群星,不动,像被钉在黑幕上的钉帽。
塔壁绕着一圈圈断裂的台阶,每一节都缺了一角,象人故意避开某个节拍。
空中漂着很多“萤火虫”。一开始司命也这么以为,抬眼一看——不是虫,是脸。
同一张脸。
莉赛莉雅的脸。
小小的,亮亮的,像贴在夜里的纸片。
它们绕着塔心飞,偶尔会有一枚“啪”地一声熄灭,化成一块白色碎片,落到地上。
塔心底的烛台下,有个蓝衣的女孩蹲在那里。
金发披着肩,湿湿的,象刚从水里捞上来。
她面前堆着满地白色碎片,像把星光打烂倒在脚边。
她正哭,一边哭,一边小心地把碎片拼在一张巨大的拼图上,手抖得厉害。
她听见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对、对不起我、我很想帮你,可是,它太多了。”
她抓起一捧碎片,像抓住一把雪:“哀命说,这里的每一块,都是我我要把它们拼好,拼完了,才可以出去。”
她又去找下一块,手忙脚乱,拼错了就再拔下来,哭得更大声:
“可、可是,它们太多了一万?十万?不、不,或许更多对不起,司命对不起,我永远走不出去了。”
司命站在一臂之外,低头看了看脚边那片黑水。
水很浅,却看不清底;他每挪一步,鞋边都会翻出一枚小小的白羽,转半圈,又沉下去。
他抬眼看那些“萤火虫”——每熄灭一枚,地上就多一片白碎。
他明白了:哀星把她拆开了。
不是一次,是无数次。
它把悲伤往她身上倒,像泄洪;她被打成一把碎片,然后被要求自己把自己拼回来。
“别急。”他蹲下来,衣摆落在白雾里,像给火光罩了一层布。“先不想‘全部’。我们只捡一块。”
他看着她手里那一捧乱七八糟的碎片,伸手从里面挑出一片最完整的边角,递过去:“这块,先放在角上。”
女孩怔了一下,抽噎还没停,乖乖照做。
碎片咔哒一声卡住了,拼图的某个角落亮了一点点,象有人点了一盏很小的灯。
司命笑了笑,声音很轻:“你刚才说‘我永远走不出去了’。那句话,先拼回去一半——‘我能走出去。’”
白雾围过来,象一圈很小的观众,屏住了呼吸。
头顶那些钉住的星,仍然不动,但光晕柔了一线。
莉赛莉雅不懂他的话。她只是摇头、掉泪,像被水淹到胸口的孩子,嘴唇发白,眼睛红成一圈。
她把一片碎片举到灯下,像捧着一只小小的鸟:“这块是我还很小的时候。
我趴在父亲肩膀上,他的胡子好扎,我笑到打嗝,他就学狮子吼吓我,又把我抱紧。我记得好清楚。”
她把那片放下,手指去找另一片:“这块门镜学院。
我第一次独自上台,帽檐压得低低的。
别人说公主来镀金,我在后台把指甲掐破了,还是把报告背完了。老师点头,我那天晚上快乐得睡不着。”
她一块一块从光里掏出私密的小玩意儿似的碎片:
“这块是我拿到第一本书评,装作不在意,回去把它剪切来藏在琴盒里。”
“这块是我第一次被夸的时候,他们说我唱得象风,我就在走廊里偷偷笑。”
“这块是没有人看见我时,我站在窗边,说‘看我一眼’,窗子没有回话。”
她的声音忽高忽低,像把一整个青春拆成纸片,用最笨的方法想把它们贴回去。
“这块,他们嘘我。”
“这块,我还笑。”
“这块,我其实想有人拥抱我,说‘你做得很好’可他们只看我的姓氏。”
她越说越急,手也越翻越快。白片叮当落地,象有人拿着一把小勺在空盘子上敲。
她把一个“父亲”的碎片,硬塞进“学院”的空位;把一个“被夸”的角,塞到“挨嘘”的边。卡不住,再拔,再塞,错得更远。
“我到底该把‘想被看见’放在哪?”
她抬起眼,眼泪沿着鼻梁往下滑,“是在台上?还是在走廊?还是在父亲肩膀上?”
“如果我拼错了,是不是我就不是我了?”
她的哀怨像歌。塔心的烛火被她的哭腔吹得一暗一明,黑水的表面起了很多小涟漪,
每一圈涟漪中都嵌着一张很小的脸,都是她,都是要被喜欢的她。
“你看吧,”她把碎片抱在怀里,嗓子哑了,
“我只是想被看见,被说一声‘你很好’。可是外面,他们只要女王,不要我。”
她抬头,仿佛通过塔心去看外面战场。
外面炮火在黑水里映出白色的花,一朵朵开又灭。
她象急着赶一场演出,手指把碎片团成了一团,用力按在拼图上——
嘶啦——拼图底布被她的指甲划破了一道长痕。
“不对,不对,不对”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唱了出来,象在给自己伴奏。
她抓起更多碎片往上按,按错了,拔下来,乱地再塞上去。
台阶上的“萤火虫”一枚一枚熄灭,白片雨一样落下来,越落越快,铺得她的膝盖、手背、裙摆都是碎。
司命没有伸手去抢,只看着她,把那句“别急”咽回去。
烛台的火光被泪水映得湿淋淋的,整个塔象一口没有盖的箱子,
所有想被夸、想被抱、想被叫名字的念头都在往外冒。
黑水往上一寸,白羽翻了个身,又沉下去。
她的哭声沿着塔心回旋,把每一段“我努力了”的小故事,都唱成了“我做错了”。
下一刻,她会把那片“父亲的胡子”塞到“观众的嘘声”里,再把“老师的点头”塞到“走廊的背影”里——一切位置都错。
外面的战鼓在雾里摇,打不到这里。
这里只有她、拼不完的她,和一地太多的她。
莉赛莉雅的哭声越发大,指节发白,眼泪一颗一颗打在碎片上,溅出细小的光点。
十万块碎片散落在她周围,象一场无休无止的劫难。
她的声音里带着窒息:“太多了我永远拼不完我永远走不出去”
司命却没有立刻伸手去抱她,更没有急着宽慰。
他只是慢悠悠地在她对面坐下,背靠着烛台的石基,姿势随意,好象在跟一位老友喝酒聊天。嘴角微微一勾,他说:
“低概率啊——这件事,我很熟。”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塔心回荡得很清淅。
他说起一个故事:
“我曾经走过一座藏在巨蛇腹中的迷宫。那里住着无数个失败的未来,每一个都曾经是我,每一个都想把我吞掉。
那时候,我问命运织梦人——‘我走到出口的几率有多少?’”
他顿了顿,望着塔顶露出的几颗星,露齿一笑。
“答案是,十亿分之一。”
莉赛莉雅的呼吸一滞,泪还挂在睫毛上。
“我赌了,”司命接着说,象在描述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打牌,
“我押注,我买定离手,然后我就一路赢到了出口。十亿分之一很小,也很大。只要有人敢押,它就不是零。”
他的话像烛火一样,把她的眼神拉回到眼前。
司命这才伸指,指着满天飞舞的火虫,又指着满地的碎片,笑容认真起来:
“而你,莉赛莉雅——你拼好的几率不是十亿分之一,不是万分之一,不是千分之一,而是百分之百。因为你忘了吗?
哀命让你拼的,是你自己。而这里的每一块——都是你。”
他一字一顿:“捡起任意一块,大声告诉哀命,它就是你,你就赢了。”
莉赛莉雅怔住了,手指捏着碎片发抖。她的声音象风里折断的弦:
“可是这意味着我要舍去,舍去太多回忆?自我?过去?那些我在乎的一切
甚至是我最真实的一面如果没有它们,我还是我吗?我还是谁?”
她的声音尖锐而无措,正好戳中女性最深的纠结:
既要这个,又不愿舍那个,每一块都想留下,每一块都不忍心放下。
司命却轻轻笑了。
“它们并不是你的‘真正自我’。”
他伸手,指着她湿漉漉的金发,指着那个正在哭的、真实的少女。
“你现在不是很清楚了吗?你是莉赛莉雅,特瑞安的皇女,亨里安的女儿,艾德尔的妹妹,国民信任的公主。你——就是你。”
他语气坚决:“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那些碎片,它们只是你的回忆,你的过往,你的悲伤,你的压力,你的伤痕。至于哪块要留,哪块要舍,那是你来选的。”
莉赛莉雅却还是在颤斗,眼泪沾湿了手背:“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选”
司命抬手,啪地一拍。
瞬间,满天的火虫、满地的碎片齐齐崩散,化作一张张黑白相间的塔罗牌,嗡嗡旋转着飞入他的掌心。
司命摊开手,熟练地洗牌、切牌,扑克牌在他指间流转,象一场小小的魔术。然后他笑着对她说:
“塔罗,占卜游戏,你玩过吧,皇女殿下?”
莉赛莉雅泪眼婆娑,轻轻点头。
司命将牌面摊开,指尖一挑,牌背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那好。今天,我以命运赌徒的身份,为你发牌。”
“你点头——它翻面,留下。”
“你摇头——它消失,不再回来。”
他目光认真而轻快,象在邀请她跳一支舞。
“如何?要不要赌一把,莉赛莉雅殿下?”
莉赛莉雅的手指小心地按在第一张牌上,眼泪还挂在眼角。
她低声呢喃:“冰冷的感觉那一定是不好的我不要。”
“很好。”
司命轻轻打了个响指。
那张牌随即碎裂,化作一瓣瓣雪白花瓣,随风飘散,落在她发间、裙角,轻盈而静美。
莉赛莉雅怔了一瞬,随即忍不住破涕为笑,嘴角终于弯起,象一个终于被安慰的孩子。
她伸手去触另一张牌,轻轻说:“这个暖暖的,好象我小时候牵着父亲的手。要。”
牌面翻开,烛光映照,那一瞬间她笑得更真切。
于是她一张一张地挑,或要,或不要。
她皱鼻子时说:“讨厌,不要。”
她笑眯眼时说:“喜欢,这个要。”
语气轻快,象在挑选糖果。
而她没有注意到——司命已经悄然将那数十万碎片化作整整七十六张塔罗牌。
每一张,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块,而是无数个莉赛莉雅碎片的集合,浓缩成完整的七十六种可能。
她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把庞杂的信息海减缩成可掌控的游戏。
她只知道,自己终于能做出选择。
塔心不再有悲怨的歌声。
只有金发少女的笑语与轻声,象风铃在塔中摇荡,像清泉在山间涌动。
司命静静看着她,嘴角挂着那抹熟悉的笑。
“当她不再哭泣,而是为选择而笑,
命运的碎片,便开始拼回她的名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