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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旧梦·空门

作者:凉水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她从未想过,殁年时有那么一天,会被迫回忆起一个算是恩人的人。


    《大师兄》是山门中最近兴起的话本,讲了一个门派大师兄喜欢小师妹,并且为之牺牲的故事。


    含沙射影地,她莫名想起那个死了近百年的人。


    话本中有一句很纪实的话,是这个门派中的两个弟子窃窃私语。其中一个对另外一个说道:“大师兄跟别的师兄不同,他轻狂,锱铢必较,一碗水从来不端平,在师门里有一个最心疼的人。”


    这句话她曾听过,那时她无甚感觉,如今再想起来,竟生出一种无端的哀默。


    这些年来,文见喜几乎不曾想起他。


    她拿起茶杯浅抿一口,望着茶水中的人不语。


    柳眉杏眼,琼鼻檀口,窄面桃腮,本是一副娇弱模样,却在垂眉间露出几分睥睨的滋味,任谁见了都会叹道:是一个美人。


    可怜是一个银丝盘头的迟暮美人。


    文见喜有时会想:活在回忆里的人,也许这一点挺好,永远鲜活,还不会变老。


    话本的最后,大师兄身死,小师妹殉情,说来倒是叫她看起来膈应。曾几何时,她确实也有一个视她如命的大师兄,可惜临他死前,她非但不会殉情,还深受其裨益,借机得了阑珊剑谱,凭借此剑谱将剑法修炼得出神入化,被众人推上师尊之位。


    从“兄妹情深”走到反目成仇,只需要短短一年的时间和一本绝世剑谱。


    文见喜所在的宫殿密不透风,是个暗室,燃满室香烛,一扇虽然半敞却把光遮严严实实的石门。伴随着她的咳嗽声,有人推门而入。


    “见喜?”


    师姐出了山门,修行更好,比她年长却还是从前的青丝粉靥,只是多了些许风霜和油滑。未见其人,先听见她忧愁道:“明明也才百年的光景,以你的修炼怎么这白发势头会比春夏之交的青草更盛,这可怎么办才好?”


    文见喜道:“师姐的嘴像冰刀子似的,比大暴雪还下得密,我好着呢。”


    “嘴硬!怎么就偏偏见不得一点儿光呢?”文见夏怒斥,忍泪道:“你告诉师姐,当年——”


    “师姐!我又不是阴沟里的老鼠,说的这么难听,这是作恶多端,活到头了。你知道吧?”文见喜抢话,打趣自己:“我这一辈子,活得舒坦,就是眼下死了也值了。”


    “呸呸呸,说的什么混账话。”文见夏仰头,试图把泪倒灌进眼眶却又偏叫她瞧见了,怨道:“指望你这嘴说得出什么顺心话来,一直就这个样子。”


    “是是是,师姐说的是,我马上闭嘴。”


    “你就是存心气我,我可不愿替你料后事。”


    “那要不,我快死了的时候,放把火,烧成一堆灰。这样想来,确实省去很多麻烦。”文见喜若有所思,语气渐由探询变开朗,兀自向往道:“师姐如果是这样提前替我想好了的话,那还真是,我真正的知己啊!”


    “理不了你,你就是爱犯浑,没一句正经。”文见夏喋喋不休:“从前刚进师门,就把同门得罪了个遍,处处不饶人,处处不肯落到下风。想当初,大师兄——”


    她倏地止住。


    文见喜照样笑着恭候下句,见她不言,恍惚接道:“是啊,别人都不会像我师姐一样,为人刻薄,从来就看不惯我,最喜欢——”


    文见夏掐断她的话,嗫嚅道:“我看你这是好了。”


    抛话的人声音越发小,塌上的人也装聋作哑,道:“也罢,旧事不重提,徒徒伤怀。”


    文见夏瞄一眼她手中的话本,道:“我走了,你且继续看你的——《大师兄》。”


    文见夏刻意咬重后三个字,不忘查看她脸上的表情,一无所获之后轻叹了口气,边离开边道:“罢了罢了。”


    自她身后,文见喜轻飘飘吐露一句。


    “师姐,慢走。”


    等文见夏走了一截路,小师侄见雨才贼眉鼠眼地一溜烟跑进来,径直奔向文见喜桌案旁的大香炉,道:“哎呀,香炉怎么灭了?”


    文见喜睨她一眼,道:“这话本你写的吧?”


    见雨点头。


    “从哪儿取材的?”


    “一个哥哥给我讲的。”


    “哦?哪位哥哥,我可否见过?”


    “没见过,是在银水的罗玉山脚,不过我笃定师叔您肯定不认识。”见雨挠了挠头,实诚道:“这位哥哥约莫十七八,你四十多年没下过山啦,肯定没有见过。”


    文见喜道:“哦,是嘛?你这书里写的离邪邢台,我从前去过哦,是能让人毕生难忘的地方。”


    “真的吗?真的吗?这是那个哥哥跟我讲的,我不清楚,我还没去过书上这些地方呢,我很想去,可是娘不允许。”


    “可惜啊,师尊再去不了了,不然肯定带你出去游山玩水。”文见喜兴趣盎然,追问道:“对了,他是怎么跟你讲?你也一五一十讲与我听一耳朵。”


    见雨对她向来非常敬爱,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她说告诉自己这个故事的人没有名字,他只如是道:


    在那个老掉牙的故事里,大师兄从山下捡了一个小师妹,小师妹很要强,凡事都要做到第一,大师兄在弟子中最强,她便将大师兄当作前进的目标。多年之后,小师妹与师兄不相上下,两人因为一本剑谱斗了个你死我活,原本不咸不淡的同门情谊烟消云散。最后,大师兄死在了小师妹的面前。小师妹不知道,大师兄心慕她,大师兄与她斗是因为预知了她拿到这本剑谱后的结局——她将会被师门背叛设计,尸骨无存。


    俗套的故事到此为止,至于话本《大师兄》中小师妹殉情的结局,则是见雨自己虚构杜撰的。


    见雨道:“大师兄的感情实在动人心寰,我不忍心让他一人独赴黄泉。”


    若不是她亲眼见证章来缚腐肉化骨,笃定此人已死,世上书无一有借尸还魂成功的例子,恐怕还真要以为是故人了。


    她当初可是,真真切切地确认他死了的。


    文见喜嗤笑道:“那便是你抹杀了小师妹性命的理由,以她这样的性子,怎会做得出殉情这种事来?”


    章来缚当年为她做出种种,他死时文见喜并不知情。是在他死了很多年以后,她已经开始长白头发了,忽然有自称是无尽碑海的人造访,拿出一块畸形怪状的驻音石,告诉她说有人曾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只是那时再回想过去,当时已惘然。


    驻音石里传出清朗缠绵的声音,那是一道陌生的声音——


    见喜,我还没有这样叫过你。你是这样的人——什么都是身外之物,什么都得不到你一丁点儿在意,所以常常显得你记性不好,但这要除去你近乎发疯地痴迷着的仙道,你好像对求仙问道有一股绵延不绝的毅力,至死方休。我有时候会奢望,某一天你会不会像喜欢仙途一样喜欢我,末了,又觉得自己实在可悲可怜,简直像一只阴沟里渴求得到你的脚踏的老鼠。


    我这会喝了点酒,是人间的女儿红,越是喝我好像就越是清醒。此刻,你在里屋打坐。如果你把目光投向木窗,便能看见我的身影,如果你打开木窗,便能看见我痴痴望向你的眼睛。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来开窗,文见喜不会来开窗。


    驻音石中的声音停了,虽那石头仍然蠢蠢欲动,但光芒已经暗下来。


    这人对文见喜说的这些话,对她来说,就只是像:有一个偷偷爱慕她多年的人,在他死后,她也安逸地过了很多年。在风和日丽的一天,收到了一份没有署名的表露喜欢的手信而已,她心中除了唏嘘,再无他想。


    她只叹惜一句:“世事无常,多得是求不得,把话别离”。


    正好等她那一句叹惜似的,驻音石又响起:“但是,我喜欢文见喜,纵死无休,有如长河。”


    长河,屹立于王都,是一条超越时间的河流,不知掉落人间几千几亿年,从未干涸。


    少年人缱绻不舍的声音没有回应,仅仅迎来良久的静谧。


    故人,是已经故去的人了。


    旁人口中所谓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其实到头来,也只不过是落了一个故人的头衔而已。


    文见喜从往事的漩涡里脱身,拿起话本,翻到其中一页,随意指道:“你这里写的不对,小师妹是个争强好胜且高傲自私的人。她没有朋友,师姐关心和照顾她,是因为她手中有一朵苦莲。这朵苦莲可以救她的爱人,不是吗?”


    暗室里的空气霎时拧紧了,满屋烛火摇曳,勾勒出二人的影子,映到地板又渐蔓延至墙壁,一影泰然自若,一影胆战心惊。


    见雨垂着的手忽地攥住,身体开始向后颤巍巍地退,原本微笑着的唇角有些勉强地耷拉,浑身开始不自在。


    文见喜接着不疾不徐道:“她这样的人是不会有朋友的,师姐能和这种人假装朋友,也算是很不容易了,她一定装的很辛苦。”


    “不过你这书里有一点是绝对没有写错的,小师妹很强。”她看向远在石门脚下的人影,真心实意笑道:“如果吃了那朵苦莲,她说不定就可以飞升了。”


    话还未落全,一道凌厉的剑锋从天而降,劈向文见喜的脖颈。


    “师妹,对不住了。”文见夏已然不复前一会儿的温情,冷冷清清道:“我夫君命不久矣,他需要那朵苦莲。”


    “师姐,你这个要法实在是很伤感情,一个男人而已,死了就死了。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能守着他这么多年,心甘情愿地和我逢场作戏。我是你师妹啊,你知道的,这朵苦莲对我也很重要。”


    “不必用师门情谊当做托词,文见喜,你太贪婪了。”文见夏的剑刃更抵进两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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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你就当这是报应吧,自大师兄死后,再没有人敢对你真心以待,人人都只贪图你的剑谱秘法,贪图你的地位权力。”


    文见喜耸眉,不解文见夏为什么把大师兄作为一条分界线,笑盈盈道:“我以为,师姐会有所不同。”


    “我知晓你家里那位已经等不及了,可惜这朵苦莲在师父传给我时就已枯萎,只怕是你要眼睁睁看着你的夫君白白等死了。我也还算有一点良心,不愿让你抱着不存在的希望继续来讨好我。难为你还记得我那手下败将的名字,借着他的名字来编故事骗我。”


    真心待她之人,他倒应算一个。可她,从不会高看手下败将。


    文见喜倏忽停住,继而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似是毒蛇吐信,一字一句剜穿了眼前人的心:“师姐别不信,你的夫君,没命活了。”


    清秋门洗牌重建后,他们吃她的肉,喝她的血,还要倒过来恶心人,骂她白眼狼。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好事,她不快,大家都别想好过。


    文见夏手中的剑颤巍巍落了地,她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在说谎。泪自眼尾滑下,她一步一踉跄,慌慌张张地跌跑出去。


    见雨僵站着,被定住了一般一言不发。她知道她阿娘是为了父亲逼迫她接近师叔,起初她是抗拒的,害怕的。虚无山清秋门的谦情师尊住在暗室里,既不谦虚忍让,也不是有情有义的人。据说她是靠血债变成清秋门师尊的,目中无人,除了她阿娘对谁都没有好脸色,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对自己态度稍好一些。


    后来她有时也会教自己术法,阿娘总是不在的日子里,都是这位师门口中冷血的师叔和她相依作伴。她有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了。阿娘口中的那朵苦莲,救不了父亲,必然也救不了师叔。


    原先她以为血浓于水,天底下最斩不断的便是亲情。对于那位自她有记忆以来便卧床不醒的父亲,她始终充满希冀。可眼下她却突然发现,她有另外一件更害怕的事情。


    她有些害怕,师叔或许——活不久了。


    文见喜松软了半截身子,冷声道:“你还不走?”


    “师——”


    “春素言,来给我捶背。”不给旁人再开口的机会,文见喜凭空唤来一人。


    满室银烛,独一根红烛放在精妙绝伦的烛台中,烛光灼灼,常年不灭。


    那人自烛火中凝出一个灵体,由透明慢慢变实。白发飘飘,开襟红衫,魅若无骨,凤眼略挑,露出一个风姿卓绝的笑。


    见雨沉默着退出,身后冷不丁响起文见喜的声音。


    “烛馆冷,下回来多穿点衣服。”


    文见喜被春素言伺候舒服了,懒懒阖上眼皮,不忘叮嘱抬步离开的人,道:“晚上给我再拿些香烛来。”


    见小师侄离开,春素言方问道:“你要香烛做什么?”


    “春素言,你话好多。”


    春素言手上减了点力道,贴近文见喜耳边,幸灾乐祸道:“你今日心情不佳,我这心里总是不安呢,毕竟刚刚听闻你好像没几日可活了。”


    文见喜撇开他凑近的脸,扯唇道:“我这短命鬼用来收拾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春素言悻悻:“文见喜,你还真是阴晴不定。”


    “人不就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吗?”文见喜随口应道:“倒是你这柄烛,没有从前鲜活了,蜡油黯淡无光,奇丑,可以说得上是连最后一点儿优点都没有了。”


    “人的想法,我们缚灵哪懂?”春素言没听见她后半句话似的,只不满地咕哝了一句。


    文见喜翻了个白眼,“你没当过人吗?”


    春素言作为一柄香烛中的缚灵,原先还记得当人时,好似是活在南狱,现如今只记得自己叫春素言了。灵力肉眼可见衰微,前阵子使得香烛灭了一段时间,害文见喜好几天没见着光。


    古书记载:缚灵少有,乃大恶之人死后执念太深而不前往转生所成。天谕曰:缚灵彻底忘却前尘往事之时,便是灰飞烟灭之际。


    “春素言,说起来你也快死了吧,等你死后,这不灭的油烛也会燃尽了。”


    放眼当下,他们可都是将死之人。


    文见喜轻轻拂过烛身,手指向上磨砂,不觉滚烫似的,莫名其妙道:“这红烛是故人送的,碰巧被你附了身,细细看来,上面的花纹其实刻得还不错。”


    是莲花,她喜欢莲花,宛在水中央。


    “哦,跟我有什么关系?一个寄体而已。”


    “行了,你滚一边——”


    身边的气息忽然消失了,文见喜的话被堵住,缓慢偏头朝那香烛望去。赤红香烛开始流油,火越烧越旺,油越流越快,好似受着酷刑哭泣一般,身上到处有窟窿,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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