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
顾渚还是那副笑模样,只偏过头轻轻咳了两声,声音仿若猫叫。
这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做派,天下男子大抵皆是如此。
向澄早在秦王殿下身上领略过多次,懒怠与他废话,一把拽过顾渚手腕,搭上他右手寸口处,皱眉道:“伤后外感风寒致营卫不和!”
她再伸手去扒顾渚那身没重过样的大氅,入手一层厚实水珠,显然是淋了不少雨的。所幸皮毛密实,水汽尚未进入内里的深衣。
“药箱是念桃收着的,本宫去唤思竹取来……”向澄披衣下榻,“你伤在何处,自己说来,省得本宫费力去找……”
她话音未落,便被顾渚扯回榻上,刚要叱骂他“放肆”,就又被人捂住了口鼻。
这已经不知是今日第几次了,向澄也懒得挣扎,任由他手动封口。
顾渚低声道句“得罪”,长臂一翻,将榻上的锦被裹住两人身形。
帐子外照明的青铜仕女灯中烛光微弱,照不进锦被之中,向澄被拽入一片黑暗。
向澄呼吸一滞,心知蹊跷,只好随着他的动作陷入暖和厚实的床榻之中。
这位指挥使最好是真的有事!
“那人可是往这个方向逃了?”一男子单手扒着窗柩,一手掀开斗笠扫视屋内,低声询问道。
向澄听他问话,这才知是伤了顾渚的杀手追了上来,吓得她在被子里蹬直了腿,连顾渚近在咫尺的温热呼吸都没心情嫌弃了,已然将自己装成一具死尸。
顾渚感觉到她的僵硬,轻笑一声,稍稍退远了些。
向澄听见耳边宛如气音的笑声,这才反应过来,此时最该紧张焦急的可不是自己!
她怒火从心起,嘴角噙笑,指尖使劲,不着痕迹地揪着顾渚手臂内侧的软肉狠狠转了几圈,直到感觉到他疼得肌肉紧绷,才大发善心般松开了手。
顾渚被掐青了手也无恼意,垂眸轻笑。心知她睚眦必报,今日给她招来麻烦,被罚了也是情理之中。
真正的麻烦在窗外却也觉得心焦。
被那男子踩着双肩的人略显焦急,语带侥幸道:“如今忘忧公主驻跸于此,禁军里里外外三四层地护着,你可确定没有看错?”
“我看得真真切切的。”扒窗之人道,“不过你说的也对,若是那小贼敢往驿馆里逃,早该闹醒禁军了,哪像现在连个动静都没有!”
“禁军有剑有矛的……”他自言自语,“为了那几铢钱,搭上兄弟们的命可不值……”
底下那人急得狂拽他的合裆长裤:“那你还废什么话!还不赶紧再追查几个方向?今晚捉不到那小贼,咱这几个伙子都得被剁碎了喂猪!”
“少发癔症!分明是咱护卫有功,及时吓走了小贼,才没让那人得逞!”男子提着裤腰,翻身下屋,与同伴打趣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硬气点!东家只要没丢东西就怪不到咱们头上来!”
二人边说边走。
那看起来为首的男子略猥琐“嘿嘿”一笑,用抠了鼻子的手指摩挲着下巴:“你说,那公主豢养的面首得是啥天仙模样?长得比老子还好看?”
同伙来不及骂他不自量力,吃惊道:“哪来的面首?大壮哥你不会是吃酒吃疯了吧,那忘忧公主听说还未行及笄礼呢!”
“老子瞧得分明!”那人见伴儿不信,一把搂住对方的肩,提了声音争辩道,“你这毛都没长全的青瓜蛋子懂个屁!老子的眼睛可比鹰眼还锐三分,那被窝里分明是两人的身形!搂的那般亲热,不是面首是什么?”
“好命的东西!只要伺候好公主,便能拿咱们卖命都赚不到的银两!”他语气中带了几分自己未察觉的酸醋味,不满地咂嘴道,“以色侍人的小白脸能有几分好?”
向澄刚从被子的束缚中爬出来,便听到这段酸气冲天的话,又想到之前和顾渚的“强娶”之论,实在没忍住,笑了。
她倒是不担心那两人的碎嘴能给她败坏多少名声,不说这事本就是假的,便是真的,那两人也不敢到处喧嚷夜闯驿站之事。
她挑眉看着顾渚鼻尖那颗小痣,语气嘲讽:“鹤鸣公子若有一日想做轻松的差事了,大可靠这张脸坐拥金山银山哈!”
她语调上扬:“毕竟也是连男子都嫉妒的美貌!”
顾渚不动泰山,微微一笑,像冰山上缓缓绽开的雪莲花:“那人连某的脸都未曾见得,怎会嫉妒某这张皮囊呢?要鹤鸣来说,令人嫉妒艳羡的,分明是殿下的权势地位才是。”
向澄不理会他这敷衍虚伪的恭维,看向窗外道:“世人皆说女子善妒,本宫今日瞧着,论起拈酸吃醋,男子分明更胜一筹!”
顾渚跽坐于榻上,非要与她争辩:“殿下此言有失偏颇。”
“只要人存有双目,便难以不妒。”顾渚颔首,“只要用目看人,看出一分长于自己之处,便生一分嫉妒;若是再看见到他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更是惶恐之至,生怕被人瞧出一分虚张声势,久而久之,这也成一种妒恨之心了。”
“说到底,人有我无,便易生妒忌。”他耸肩总结道,“因此,女子困囿于后宅,见得少见的人少,嫉妒之心便也小了。”
“可哪怕是坐拥天下的君王,也有缺憾之处。”向澄嗤笑一声,“若照顾指挥使的说法,一辈子不见外人便不会存有嫉妒之心了?”
向澄读书不多,最厌恶的便是天天无病呻吟、有病不治的诗词曲赋。
随夫子启蒙时,曾学过《楚辞》,其余都好,只是一句话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分明三闾大夫是男子,排挤他的政敌也是男子,何必为自己套上一层香草美人的皮囊,写下幽怨婉转的哭诉,反而败坏女子的名声?
要她来说,不如提刀将人都砍了,诬陷之人剜嘴、排挤之人砍手,总比不痛不痒的说道几句来得强。
向澄:“圣人云:‘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贤与不贤自然是要用眼睛来看的,怎么有的人能看出贤德来,有的人却只能瞧出酸苦的妒忌呢?”
她目光移向那封睡前未写完的竹简,里面字字皆是她想讲予殷珞二人的真心,由心一笑:“分明是女子生性爱美,见他人长处多想着‘好景迷人醉,移步向芳丛’;而男子天性霸道贪婪,若不将事物据为己有,便劝人‘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向澄那双鹿眼中映出微亮的火光,在夜幕中亮得惊人,她直视顾渚双眼,轻声问道:“顾指挥使可也是折花、而非赏花之人?”
“鹤鸣不爱花,不懂赏花,对折花更无兴趣。”顾渚也不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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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直视她的眼,惨白的唇轻启,“可若是我心爱之物,抢上一抢又何妨?”
“那请问顾指挥使今夜做了回梁上君子,抢了何物?”向澄瞧他颇有些鬼魅模样,直言,“本宫得你连累,如今也算你的苦主,总该知道究竟是什么害得本宫多了一个面首吧。”
顾渚咳嗽两声,脸色又惨淡了些:“方才那眼盲心脏的不是说了吗?他们府上可没丢东西。”
“他们离开时是没丢,如今怕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吧。”向澄看出他病得不要紧,也懒得多替他着急,不雅地翻了个白眼,皮下肉不笑,“那便说说,本应在千里之外鞭挞长宁伯的指挥使如今为何在此吧!”
“鞭挞?这词用的……殿下也应该多念些书了。”顾渚下意识去摸怀中的扇子,摸了个空,怅然若失地咂摸了下滋味,“鹤鸣在此处是受故人所托,替人寻丢失多年的一件宝物”
“什么故人、什么宝物这般要紧?”向澄不信,“要指挥使怠忽职守,疏失政务呢?”
“殿下真拿某当做禁脔了?”顾渚轻笑,看着手臂内侧被掐出的淤青,“不过是普通故人,这般拈酸吃醋的刻薄相可不似殿下。”
听这油腔滑调,向澄心知今日是问不出个因果了,那这人留着便是无用。
向澄早就厌烦极了,猛然伸腿,趁顾渚不备,将其踹下矮榻,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思竹被声响惊醒,一手拔刀,猛地推开门道:“殿下!发生何事?”
向澄施施然起身,下榻,像看垃圾一般居高临下睨着顾渚,对思竹道:“本宫的榻被弄脏了,劳你换床被褥来。”
她披上外袍,转过屏风才道:“得了空闲的话,再把药箱拿来吧。”
顾渚坐在地上笑吟吟看她生气,忍了又忍才将那句“殿下起身竟与臣坐着一般高”识趣地咽了回去。
“若殿下大发善心,给鹤鸣找件虎贲禁军的衣裳,便再好不过了。”他也不嫌丢人,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角,抢先道,“鹤鸣先在此谢过殿下仗义相助,允我随殿下车马一同回长宁县了。”
向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瞪大了眼问:“绣衣卫是没衣裳穿了?竟要指挥使亲自混入禁军,来换一套衣裳。”
顾渚对她的不满状似浑然不觉,只拱手行礼:“若非臣身子羸弱,本也该入虎贲历练一番,如今拖殿下的福,也算是圆梦了。”
羸弱?
向澄心想:这怕是最大的笑话,就她刚刚掐了的手臂,肌肉块大得能砸死人,谁家病人能有这般壮硕的身体?这人当全天下的都都是瞎子不成?
思竹已经手脚麻利地取来了药箱,念桃也被惊醒,同她一起整理小榻。
向澄不满极了:“思竹!不是说待你忙完再去拿吗?多流点血又死不了人!”
思竹偷笑,殿下又在刀子嘴豆腐心了。
向澄将药箱递给顾渚:“顾指挥使自己都不怜惜身体,若再有下次这样自讨苦吃、故意让人伤了再逃的事,可别来浪费本宫这千金难买的膏药!”
“殿下怎知……”
“以你的身手怎么会让那种不入流的货色发现踪迹,那便是故意为之!让人以为是小贼,掉以轻心,这才大意追上来……”向澄又将话绕了回去,“蝉引走了螳螂,好给黄雀腾位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