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个独立的小院,小太监进屋禀报,朱瞻基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进来吧,外面冷。”
朱瞻基正在案前画一副山水画。
贾川躬身进屋,一股暖意和木香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假惺惺的要磕头行礼,口中喊着恭祝皇上新年快乐,财源滚滚……
“行了,起来吧。”
贾川也不客气,躬身站在案前,真就没有跪下去。
“你可真是朕的福将。”朱瞻基放下手中的画笔,笑呵呵的看着贾川说。
贾川认真的点头说:“我觉着也是。”
“你倒是不客气。”
“有些事没必要谦虚。”贾川说的很认真。
“热壶酒来,晚膳便摆在这儿吧。”朱瞻基对小太监说罢,朝里间走去。
贾川赶紧起身跟了过去。
“本想着能跟你用午膳的,没想到你这个时辰才到。”朱瞻基坐到里间圆桌旁。
贾川赶紧解释道:“拖家带口的,路上也不好走,我可没拖延……”
“拖家带口?高家姑娘答应嫁你了?”
贾川挠了挠头,傻笑道:“迟早的事。”
“坐吧,美人爱英雄,朕自会给你体面。”
贾川坐到圆桌旁的绣墩上,小太监竟是开始上菜上酒了。
“徐恭说那座庙你是舍命护住的?”
贾川愣了一下,而后赶紧答道:
“也是后怕,当时也没别的法子,高云天需要回来报信儿,那个知县又是个棒槌,我还得提防他,当时也不知道村民是不是都淳朴,就我身边的人信得过,我又知道那些人同伙不少,只盼着山下那些火把的火光能吓唬住他们,撑到高云天带人回来,话说回来,这次的功劳皇上可要想着我身边那几个,没他们,我搭上性命事小,那些好东西可就不知道便宜谁了。”
朱瞻基笑道:“朕赏赐不如你赠与,待有了赏赐,你赠与他们一些便是了,那个弓兵还跟着你吧?”
“顺子?跟着呢。”
朱瞻基点点头说:“这次的差事办妥之后,有些事便也就定了,他跟着你也算历练了,到时找个富庶的县让他试试。”
小太监要斟酒,朱瞻基摆手说:“让他来,你们下去吧。”
贾川赶紧起身为皇上斟酒,口中说着:“那我得先替顺子谢皇上!顺子能行,他脑子活份,人也本分憨直,办差的时候不能贪杯,那破庙冷啊,想说喝一口暖和一下,又怕喝了一口惦记下一口,多喝几口之后,就怕脑子转不动了,顺子便陪着我,一口没喝,硬抗过来的。”
“我这打瞌睡,你便给我送枕头,喝吧,今日想喝多少喝多少。”
贾川心里一惊,朱瞻基没用‘朕’,用的是‘我’这是要干啥?推心置腹?
朱瞻基先喝了一口,贾川紧跟着也喝了一口。
“我爷爷打了二十多年的仗,我爹管了十多年的国库,北边不安分,不打不行,国库里没多少银子,人吃马喂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我爷爷和我爹竟是交给我一个太平的天下。”
贾川不敢吭声,只能认真听着,看到朱瞻基喝他就喝,朱瞻基夹什么他也来一筷子。
“你说我爷爷当初是不是想过将皇位传给我二叔?我觉得肯定是想过,以前年少,总觉着我爹窝囊,二叔多少次朝我爹下手,我爹都不吭声,好不容易二叔的行径被我爷爷洞察,便要将我二叔送去云南,二叔不肯,我爹还替他求情,后来有官员弹劾二叔私立护卫,打造兵器,僭用御器,我爷爷是真急了,又是我爹出来跪求……二叔却说我爹惺惺作态。”
朱瞻基喝了口酒又说:
“我也是后来才慢慢悟到,我爹……不容易啊!若非我爷爷真的动过这种心思,我爹何苦装这个老好人?但我爷爷也知道我爹那么多年的太子做的有多称职,换一个?无容人之量,不懂委曲求全,身后又没有我爹这样的人帮扶着,国将不国!如今我也在这个位置上,可没人帮我应付外敌,更无人帮我丰盈国库,现下想想,他们爷俩儿也算是相互成全。”
贾川觉着这时候他得说句公道话了。
“朝廷上还是有好官的,只是没人有本事变出银子来,这事儿急不得,这不是老天爷知道皇上难,大过年的也不知送皇上点啥好,便弄了点压岁钱给皇上。”
朱瞻基哈哈一笑问:“你可知这点压岁钱有多少?”
“不知道,实话实说,我看到地窖的第一眼便是让高云天立刻回京,转过头来才想明白,怎么说也该再挖出一两箱再让他回京,不然,真说里面就这么一箱,这不是让皇上空欢喜一场嘛。”
朱瞻基皱眉问:“你是说你看到了便让高云天回京了,那时候你不知道地窖里还有没有?”
贾川点点头说:“这事儿猛地一想,我确实草率了,可细想,尤其是等徐佥事他们到了,我才知道,好在我即刻让高云天回京了,不然,就凭我们几个,没个三五日的,挖不出第二箱,后面几箱倒是挨着,可再后面又找不到了,可挖空了不行啊,真会塌,我看徐佥事也是愁的不行,况且挖出来几箱再放走高云天,那不是等着那些人来抢吗?”
朱瞻基舒了一口气说:“要不说你是我的福将呢,有些事需当断则断,细想无用。”
贾川马上严肃的说:“是皇上洪福齐天。”
“少说这样的屁话!眼下各地还没有灾情上报,不知今年夏日雨水会如何……你现下可能明白我为何迟迟不动二叔,非要逼他仓促中先动手了?”
贾川不假思索的点头道:“不仅明白皇上,也明白先帝。”
“别说是打我二叔,便是与鞑靼之战,我爹都想着能推后便推后,总要留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时间,二叔心中只有皇位,再无其他,我知他眼下连山东地界都没整明白,他若是敢动,朝廷也许不费一兵一卒。”
“应该……快了吧?”
“让他过个团圆年吧,这次你去趟开封,若是再能找到些什么,他不动,那便我来!一样不费一兵一卒,总之今年必须将他解决了,不能再给他时间了,太多事要做。”
“张按察使只说要去开封,去查周定王,可查什么呢?”
“我这位五爷爷喜欢摆弄草药,他曾被流放云南,得了不少当地傣医的配房,后来回到开封更是潜心钻研草药,开设采药局,听说还写了书,我原本以为这是五爷爷示弱之举,可连刘醇,滕硕这样的药师都被吸引了去,可见这采药局不是开着给朝廷看的,既是如此,二叔之前与周王频繁接触便让我觉得有点不寻常了,我爹……发现不适到离世只两日,不然,我又怎会那般狼狈的往回赶?”
贾川深吸一口气,这种事史书中是不能写,真的也不能写,可他就能听吗?他想到高云朵说的‘伴君如伴虎’是一点不假,眼下朱瞻基像是把他当成知己一般,谁知道哪日对他心生芥蒂?
朱瞻基见贾川紧缩眉头,便笑道:“你怕什么?这种事即便我不说,传言也不会少。”
贾川想了想觉着也是,不然张政怎会说出那样的推断?于是,他轻咳装作深思熟虑,参与感十足的口吻分析道:“先帝驾崩一开始秘不发丧,可有人知道先帝何时离世,算着时间半路拦截皇上,想利用的便是南京到北京的距离,若是得逞了,他便站出来……”
“他站出来没用,我有几个弟弟都已封王,荆王,襄王,越王,郑王……我从南京往回赶的时候,便是襄王和郑王监国,二叔想要如何,也得先过我两位弟弟那一关,所以除非他有遗诏,可那玉匠一直被关押到你去,可见二叔想要的尚未做得,所以我也只是猜测……二叔是不是从我五爷爷那弄到了什么?我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二叔是不是等不急了?我回京后,后宫之中能近身伺候我爹的……都已死了,母妃说这些中定会有人会往外传信,不敢留。”
贾川下意识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眼见朱瞻基又干了一杯,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劝他少喝点。
朱瞻基没用贾川,自己给自己斟满了,而后说:
“周定王生前编撰的《救荒本草》,听说引得不少医师药师慕名而去想要借阅,书中记录了不少之前没见过的草木,若是被有心之人弄到怕是会引发祸端,你去了之后,一是将这本书整理出来,到时看是销毁还是如何,二是暗查去年二叔是否与周定王来往过密,有无可能借用书中之物,三是查明采药局中是否私产秘药……”
朱瞻基又喝了杯中酒。
贾川觉着自己身上都快湿透了,这跟查汉王不同,那时候贾川可以认为是在铲除黑恶势力,但这次的差事……贾川想给自己找个适当的理由,哪怕是查周定王死因都是好的,可,如此直白的说出目的,他该如何做心理建设?这事儿若是稍有不妥那就是……得多少条人命?
“这差事……是不是锦衣卫去做更稳妥?”贾川鼓起勇气问,若是非要让他以锦衣卫的名义去,他先掌握住话语权,也许能改变朱瞻基的决定,不能也没事,只要再有差事,能换个头衔也能接受,只要不是将他焊在锦衣卫便可。
没想到朱瞻基夹了一块鹿肉放入口中,嚼了嚼问:“梦中那人,可有与你讲过死因是因何推断得出?”
贾川的筷子停在半空。
“不先知生,如何知死?锦衣卫能查明你为何有仵作之能,但查不明白仵作之能到底是什么,既然你有仵作之能,医药上多少懂些皮毛,比锦衣卫那些人强很多,再有,我信得过你,这事儿要秘查,锦衣卫是能做,但未必做的明白,遇事还要上报等令,你则不然,你决定了便可,不会耽误办差。”
贾川没话了,朱瞻基前面说的很在理,一个皇上能想到这个层面就可以了,至于后面说的信任,就这么一听吧。
哪知朱瞻基说罢,放下筷子,走到里间的榻上,歪倒靠枕上闭着眼又说:
“永乐九年我被封为皇太孙,能活到今日,你可知我得多小心?身边能信得过的,除了那几个阉人,竟是找不到一个,往后怕是也难。”
贾川只觉得胯下一凉。
“我原本以为回京路上躲不过二叔的埋伏,没想到你出现了,你我也算是相互成全吧,外面都在传我出生时爷爷做过一个梦,真假我不知道,但遇见你之前,我也做过一个梦,那时候在逃命,狼狈的很,没有能踏实睡觉的时候,只能累极了眯一会儿,很多时候都是噩梦,唯独梦见你的时候……”
贾川瞪大眼睛,心说:这也行?没见过呢,就知道是我?
“我梦见一只硕大的蛐蛐,我认得它,是我之前养过的塞子龙,它爬到我面前,我上了它的背,而后飞了起来。”
贾川倒吸一口气,心说:闹了半天我特么是蛐蛐转世!
“你在护主。”
‘护你大爷!’贾川心中暗骂。
“若只是因护驾有功,我不会继续用你,你也不过是能得到些钱财上的赏赐,可你是塞子龙,那便不同了,果然,之后让你去做的事,你都能做到,且这次还为我带来一笔小财……塞子龙也是百战百胜。”
贾川不懂他做的那些跟一只蛐蛐有啥关系?
朱瞻基坐起身,贾川依旧坐在绣墩上没动。
“你既然是塞子龙,曾经战无不胜,这一世你也一样不会让朕失望。”
贾川清了清嗓子,问:“内个,塞子龙是怎么死的?”
朱瞻基面露悲戚,叹了口气说:“这事儿怪我,我去哪都带着它,去南京的时候坐船,偶有晃动,它的鼓罐摔落地上……或许是它不想被圈在方寸之地,我又何尝不是?我想着我与它总要有个能逍遥的吧?可它又能跑去哪里呢?外面那些山,那些水,不也是重重牢笼?”
贾川心里暗舒一口气,不是拍死的就行。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