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的状况比五条理仁预想中还要糟糕。
她的难以沟通，很大一部分原因居然是真的无法沟通。不是认生也不是内向，琉璃甚至缺乏一个六岁孩子该有的认知。
就像是初生婴儿被狼群捡走豢养，所以长大后难辨自己究竟是人是狼。
六岁这个年龄也是橘悠介随口一说，琉璃的具体出生年月已经无人知晓。
裁缝师为琉璃量尺寸的过程十分不顺利，女孩见她拿出软尺后触发了记忆深处的恐惧与阴影，躲进墙角，说什么都不肯出来。
“小孩长得快，你就按照这件衣服的尺寸差不多制作吧。”五条理仁的妻子小百合，轻叹一口气如此对裁缝师说。
小百合挑了些上等布料，本家的孩子确实不能比宗家看起来寒酸。两周后的月见节，按照惯例会邀请个别宗家与分家前来赏月，到时会被人看笑话。丢的是本家和他们夫妻的脸面。
“亲爱的。”小百合劝慰自己的丈夫。“琉璃是五条悟带回来的，今天在明面上也十分护着这个小女孩。五条家将来终究会由五条悟打理，我们对她耐心点，就当是给未来家主一个面子。”
……
女人的见识与思想，很多时候都比整天钻进“尊严”、“脸面”、“地位”牛角尖里的男人深刻的多。
五条理仁思忖片刻后请了两位家庭老师来。
一位教琉璃基本的生活常识，一位负责学习与茶道。
“琉璃，五条家的孩子不论性别都要接受精英式教育，你现在落后太多，所以不能与五条悟一起上课。要努力把缺失的都补上哦。”
小百合无心插柳柳成荫，戳中唯一能让琉璃听话的关键点。
就像打游戏也要先通关前面的关卡才能和兄长大人一起玩，学习也是一样的。
为了能和五条悟一起，琉璃十分听话地点点头。
……所以哪怕进来的老师是一个看起来特别严肃可怕的人，她也只是下意识后退半步，表情尴尬，努力忍住没有用精神控制让她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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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是个古怪的学生。
山田有纪有着丰富教导贵族女孩规矩礼仪的经验，形形色色的大小姐她都见过，就是没见过琉璃这样的。
她听仆人窃窃私语说，这位琉璃小姐是几日前才从家外领回来，暂时寄养在五条理仁名下的……于是打从心底低看琉璃一等。
越古老的贵族越讲究血脉高贵。她什么都不是。
山田教导的时候，琉璃好像永远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与思维中，并没有与老师产生一定良性沟通。
甚至这位学生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看过老师。
山田有纪：“……”她手中是有戒尺的。虽然一般只起到威吓作用，但琉璃这暧昧不清的身份，必要时是可以真实使用一下的。
“琉璃小姐。”山田沉声喊她。
刻板的女人一回头，就见刚才还对“筷子”无所适从的女孩，正以极其标准的姿势握住筷子，夹起一粒红豆。
“……”
所谓沉浸式学习，就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学习。
于是乎，一整个下午的一对一教学时光，都呈现这样诡异的画面。
山田老师认为这一次可以提起自己的戒尺好好教育一番琉璃，那厢，不言不语看起来完全没有听课的琉璃就已经学会了。
……
那行吧。
山田有纪黑着脸结束今日课程。
裁缝师加急赶工两件基础版型的浴衣送至五条宅。所以傍晚时分，琉璃终于结束学习做“人”的漫长课程，换上冷调粉配小碎花的浴衣去找五条悟。
小碎花的布料和做工都是上等极品，只因为颜色太挑人一直被剩下。眼光毒辣的裁缝师一眼便看中，琉璃是可以与之合衬的。
只走一遍也能记住兄长大人的屋子在哪里。女孩提着不太方便奔跑的浴衣，脚踩碍事的木屐，匆匆穿过昨日五条悟带她走过的捷径。
可是兄长大人不在。
琉璃踢掉木屐，在缘侧边坐下。
不一会儿，陌生的交谈声在身侧响起。
“五条悟那小子不在吧？”
“放心，我亲眼看到他和父亲大人一起出门的。”
“那我们就埋伏在这里，等他回来就偷袭他。让他再嚣张！明明是这个家年龄最小的。”
“咒具会被六眼察觉到，这种普通弹弓他肯定想不到！”
两个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小男孩同仇敌忾，躲在半人高的绿植中窃窃私语。他们严肃极了，看得出因为五条悟的存在受了不少委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
感觉身前多了道不寻常的阴影。
小男孩们同时抬头。与眨巴着眼望向他们的琉璃目光相对。
“……”
女孩面庞消瘦，肌肤苍白，愈显那双蓝眸大而明亮。十分难衬人的冷调粉紫穿在她身上，反而平添一丝清冷感。微风扬起她耳边的碎发，有一种一触即破，不真实的漂亮。
小男孩们同时咽下一口唾沫。
但漂不漂亮不是他们这个年纪会在意的。此刻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被她听到了，怎么办？”
“本家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女孩？客人吗？”
“……我好像听说……”
“不管了，先绑起来吧。”
夕阳西下，为庭院染了一层火烧红，绿植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趋于平静。
秋风不一定飒爽，有时候可能是萧瑟。
五条悟回来时已是星月高挂的夜晚。
琉璃盘腿坐在屋外，好奇地研究着手里的弹弓。那是非术师小孩爱玩的东西，五条悟摆弄过一次，因为百发百中，所以感觉很无聊。
“兄长大人！”琉璃眼角的余光发现五条悟，手中弹弓一松，正中前方绿植中蹲着的人。她跑向他。
“嗷——”绿植中传出一声惨叫。
琉璃的注意力有所转移，被控制长达两个多小时的小男孩们终于找回自己的思想。他们顾不得被发现或是别的什么，直接站起身。
两人脑袋上都有大大小小肿起的包，琉璃玩弹弓留下的；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包，蚊子咬的。
“寺少爷？！泷少爷？！”真理子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前，“你们怎么在这里？脸上怎么会……”
两位少爷很委屈，但不知从何说起。
“原来是笨蛋二人组啊。”五条悟挑眉看向他们，按规矩他应该称呼他们为哥哥。但五条小少爷不讲规矩。
五条寺和五条泷顿时怒目瞪向五条悟。他们就是看不惯他这副看不起人的模样！未来家主又怎么样！
“他们欺负你了？”五条悟问琉璃。
真理子脑后一滴汗：“……”悟少爷，怎么看都是这边两位被欺负了呀。
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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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摇摇头。她的认知里还没有诸如“欺负”、“看不起”这样的词汇。
其实琉璃不明白五条寺和五条泷藏在那里鬼鬼祟祟是要干什么，只觉得这两位男孩在念五条悟名字的时候语气不友好，她不喜欢。
所以琉璃用精神控制他们蹲在那里，接受“惩罚”。
五条寺和弟弟泷终于重新夺回自己的思想，忙不迭跑开了。被五条悟戏弄都没有这两个小时的经历可怕。
从此，“五条悟带回本家的女孩是怪物”的消息传遍本家、宗家乃至留在京都的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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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还是不愿回到自己的屋子。
天暗下来时，兄长大人的存在就像一束光。是他将她从无垠黑暗中带离，琉璃如倦鸟归巢，要在夜晚时分回到他身边。
咒力强于琉璃的人，也要经过几次试炼才能防御她的术式，能力平平的仆人几乎不可能逃过她的精神控制。就算此刻勉强琉璃离开，结局也会如今日早上，她肯定会折返，然后随便在屋外找个角落席地而坐。
五条悟没有多加思考，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大问题，便默认琉璃可以留下。
反正他的起居室很大，足以铺床。
于是两个小屁孩同时看向真理子。
真理子：“……”绝对不行，她肯定不能擅自同意这件事。
悟少爷不拘小节不在意性别问题，琉璃小姐因为成长经历对性别也没有概念，但出了这个屋子就不同了。更何况琉璃还是悟少爷带回来的小女孩。这消息一旦传出去……五条家的颜面会大大折损。
“悟少爷……这件事真理子需要请示伊藤管家。”
真理子被下达的命令是尽可能满足五条悟的一切要求，特殊情况需要向伊藤管家汇报。眼前的事情显然已经超出她可以决定的范畴。
真理子转身离开，衣袖被一只小手拽住。她疑惑地回过头，望见一双漂亮的蓝眼睛。
悟少爷与琉璃小姐都是蓝色的瞳孔。前者是罕见的苍天之瞳，有天空无限延展的深邃感；后者是纯粹的天然宝石感。
真理子以为琉璃又要用术式控制她，下意识提高警觉。
结果琉璃只是扯扯她的袖子，然后指向起居室外的小房间。那是一个大约三叠的储物间，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打理过。
……
房间很小，没有窗户，关上门后便是一室暗色。
琉璃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躺在干净的床垫上，身上盖着柔软带有太阳味的薄被。
伊藤管家与真理子的谈话她听进去一半。反正这样休息也是不合规矩的，但悟少爷点头同意的话，勉强可以。
狭小的空间、黑暗的氛围、仅一墙之隔有兄长大人的存在。六岁琉璃所需要的安全感都在这一秒被满足。
……但她睡不着。
大眼睛眨巴眨巴瞪着天花板。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与呼吸声。
人类并不总是能立刻适应温暖摇篮的。
直到——
房门被敲响。
“琉璃？”
琉璃刷地一下坐起身，她挪至门边轻轻推开房门。屋外清冷的月光顿时透过门缝漏进来，随之一起映入眼帘的还有五条悟的眼睛。
白日的五条悟多少被规矩压制。神之子的七岁，也是贪玩且对世界充满好奇的。
“要不要出去玩？”
白毛男孩对琉璃发出“私奔”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