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仪郡主脸上清白一阵。
她提议玩抛打令的本意也只是想羞辱姜芾,让她难堪。
方才看她是个锯嘴葫芦,心中正得意暗爽,可谁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果不其然,席上众女眷收敛笑意。
更有人甚至带着一种同情的眼光看姜芾。
明仪眸光微暗,自己倒有些下不来台。
此事于情于理都显得是她过于苛刻,明知姜芾的身世,却还要有意刁难她。
“罢了,那便罚酒吧。”
华盈早看穿了明仪这点雕虫小技,知晓这个傻妹妹此时进退维谷了,大手一挥解了她的窘迫。
姜芾舒散心气,正襟坐下。
即刻便有婢女上前替她倒了满满一大杯酒水。
她都看傻眼了,即便是男子也架不住灌这一大杯下去吧?
她不善饮酒,可公主已给了她一个台阶,她有多大的面子再拒绝或是挑刺呢,是以端起酒杯,一口闷下。
不消片刻,冷风一吹,她眼前虚影重重叠叠,略感困乏。她伸手狠狠拧了自己一把,迫使身子坐正,绝不能闹出笑话来。
熬到抛打令行完,席面也用得差不多,席上便有醉酒的娘子起了身,一人起身,众人也陆陆续续借醒酒离席。
姜芾如蒙大赦,一溜烟似地跑了。
男席那边许是还未结束,她不能擅自去找凌晏池。
路上的女眷三五成群在讨论诗文,看到她走过去也毫无攀谈之意。甚至有几人掩着扇面,在讥笑她走路的姿态。
她低着头,在她们明晃晃的视线下飞快走过。
终于到了一处四下无人的水榭,此处宽阔幽静,庭栏层叠。不似几处前院一步一景,清贵雅致,是以那些借景作诗的娘子们才不到这处来。
正好她头昏脑涨,身上都是酒气,欲走到亭子里坐下醒醒酒。
还未沾上石凳,便好似看到水中央有何物在扑腾。
她凑近看,湖面浪花飞溅,竟是一个稚童!
“救命,救命啊……”
孩子已落水多时,喊声一声比一声弱,若不是她误打误撞走来这处,等闲是不易被外头的人听见。
她察觉不好,即刻褪下身上一件厚重外裳,毫不犹豫跳入湖中。
孩童呛了几口水,面色青紫,愈发挣扎不动。
姜芾忍着刺骨湖水,奋力向湖心游去,“来,抓住我,别怕。”
三冬湖水犹如一方冰窖,她浑身失去知觉,唯有一腔心血还是热的。
那孩子手上虚弱无力,抓不住她,她便一只手抱着人,一只手艰难向亭子那边划。
“来人,快来人,来人啊!”
抱着孩子游上岸,她两条腿都抽了筋,根本毫无力气起身。
所幸孩子还会哭,她便放声喊人。
一墙之隔的院内,管弦丝竹嘈杂,鼓声震震,全然掩盖了她力竭的喊声。
没喊来下人,倒惊动了另又一位朝水榭而来的醒酒之人。
男子仪表俊朗,身姿挺拔,一袭沧浪青圆领窄袖右衽袍衫,腰配玉璧蹀躞带,听到有女子的喊声,加快脚步进了水榭。
迈入垂花门,便见一位浑身湿透的女子紧紧抱着一位四五岁大的孩童,朝他大道:“我腿抽筋了,烦请这位郎君去请个太医来,这小郎君快不行了!”
男子眉头微簇,将目光移到她身上。
他觉得这小娘子的容貌与声色都似曾相识。
“你看什么,快去啊!他真的快不行了!”人命关天,这人还在这左看右看,姜芾顾不上礼法,恼羞成怒。
要不是她腿抽筋,起不来身,她还用得着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青衣男子被她一呵,思绪回笼,也顾不上她面相眼熟,转身去叫人。
片刻后,浩浩汤汤来了一群人。
原来这小郎君乃是昌安王妃的幼子,她在宴席上喝酒,本是丢给下人带孩子,怎奈下人粗心,小儿一眨眼便没了影。孩子跑入水榭抓鱼,一头就栽了进去。
若不是姜芾,恐怕凶多吉少。
姜芾缓了片刻,终于能起身,昌安王妃吓得不轻,拉着她的手连连道谢,怀中的孩子虚弱,昌安王妃顾不上多扯,只说等晚些定携重礼登门致谢。
姜芾像一只落汤鸡,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脑中也昏昏沉沉。她裹紧的外裳,此刻只想回家。
夫君怎么还不来找她。
昌安王妃带来的下人散去后,水榭又恢复宁静。姜芾颤颤巍巍起身,却被一道重力相扶。
她受了惊,下意识推搡,发觉方才那位青衣男子还站在她身侧。她不知此人何意,只掀了掀眼皮,虚弱道:“多谢郎君。”
“念念。”
她本想转身离开,却听见一道清醇之声。
念念,是她的小名。
她来到长安,谁也没有告诉,就连夫君,他无意问,她也不好主动说。
知道她的小名的,只能是故人。
她惊讶转身,终于细细打量身前男子的容貌,一瞬间,诸多已然封存的记忆涌入脑海。
她手都在颤,话音如鲠在喉:“阿昭哥?”
他们已经八年没见了。
九岁那年,她望着他上了一辆贵气的马车,从此杳无音信。
见到故友,她这段时日的所有委屈与心酸,方才的后怕与不适,像找到倾泻口一般爆发:“阿昭哥,真的是你?”
男子看她啪嗒啪嗒掉着泪珠,忽地就忆起幼年时,她一受委屈就爱躲在他身后哭。
只是如今不再是那个既蛮横又爱哭的小女郎,已经是位亭亭玉立的小娘子了。
他一边庆幸还能见到她,一边又因她的哭诉心软了一半:“念念,你怎么也来长安了?腿还疼不疼,你看,搞成这副模样,你和谁来的?我送你回去。”
八年未曾见,姜芾内心激动,有很多很多事都想对他说,思来想去,还是想先与他解释她已嫁了人,“我——”
“姜芾,还不过来。”
话还未说完,便被垂花门前的凌晏池冷声打断。
他的妻子,怎会与沈清识在一块?
二人挨得这般近,他虽然未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可观二人的神情,亲昵自然,泰然自若。
他话语生寒,眸中暗色翻涌。
姜芾拨了拨额前淋漓的碎发,慌张道:“阿昭哥,我夫君来接我了。我们如今同在长安,等下回遇见再谈。”
她弄成这样,还不知要怎么跟夫君解释呢。
她裹紧衣裳,匆匆走向凌晏池。
沈清识在风中凌乱。
他与凌晏池水火不容,念念为何喊他夫君?
所以他离京这几个月,究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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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了什么?
凌晏池带着姜芾一路走出清宁殿,“你身上这是怎么了?”
姜芾一愣,夫君显然是还不知道昌安王妃的幼子落水一事,“我饮多了酒,去水榭醒酒,看到有人落水,就跳下去救人。”
她说完,又裹了裹身上的衣裳,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人命关天,夫君应该不会怪她吧。
救人一命,乃是善举。
凌晏池显然顿了顿,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为她披上,宽厚的肩挡在她身前。
姜芾望着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正在为自己系结带,忽觉心中一热,身上的寒气都散光了。
直到上了马车,凌晏池清淡的话才砸下来:“姜芾,这里是长安,不是你长大的乡野。清宁殿人来人往,有人落水自当唤下人去救,你是女子,可知此举会影响你的名节?”
她浑身湿透,好在方才路上人不多,他替他裹了件披风,将她当得严实,没被男丁看去,否则明日长安城就该传她的风言风语了。
姜芾须臾间从云端跌落尘泥,白齿紧咬下唇。
他的话如一只只犀利的刀子剜在她心上,令她本就混沌的思绪越发虚浮,湿冷的衣物贴在她身上,她整个人都快坐不住了。
就算她是为了救人,他也还是会怪她不守规矩,让他面上无光,给他丢脸。
他看见她这副样子,不会问她一句冷不冷,疼不疼。方才给她披风,也是怕她被人看去,有损定国公府的名声罢了。
他的无视与冷漠,比湖水更冷,比恶言更伤人心。
她疲累至极,不想与他解释当时的情况刻不容缓。
他训她什么,她便呆呆点头,一一应下。
“你认识沈清识?”
姜芾微微一讶,而后很快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阿昭哥。
原来他如今叫沈清识啊。
“我不认识。”她动了动唇瓣,她已预料到,她若说认识,他下一句便是要斥她为何与外男接近。
故而只道:“那位郎君许也是来醒酒的,我们刚巧碰到,是他替我去喊的太医来救人。”
凌晏池默了默,神色稍缓:“你今日未免太过鲁莽,下次莫要擅自行事。”
“嗯。”姜芾的声音细如蚊纳。
她鼻尖一酸,但又极力抑制不让泪珠流下来。可她发髻湿透,满面水渍,就算是哭也没事的。
他不会看她,也不会察觉的。
她放任泪水混在水珠中滴答流下。
“长安的酒水烈,虽味甘甜,但你若不会喝,下次便少饮些。”
听她说是因醉酒才闯去的水榭,他便料她是嘴馋贪杯,他一忘了提点她切莫多饮酒,她便如此不知分寸。
姜芾耷拉着眉眼,胸口充盈着尖锐的酸涩。
她很想将今日在宴席上受了委屈的事告诉他,可几番张口,还是欲言又止。
说是抛打令输了,无法子才饮的酒又如何呢,想必他还会嫌她愚昧作不出诗吧。
说是明仪郡主刁难她又如何呢,他与明仪郡主两情相悦,想必还会以为是她在挑拨离间,从而更讨厌她了。
车轱辘转动之声聒噪,她耳中轰鸣,身上很难受。
“黎平,马车再快些。” 凌晏池看她眉头紧蹙,显然是受凉难耐,吩咐车夫驶快些。
可他再说什么,姜芾也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