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顿开金锁走蛟龙
仇薄灯手指顿了一下, 一点点蜷缩起来。
他移开目光。
师巫洛不说话,固执地等他回答。
“之前有人问我, 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把繁华捧到我面前,煞费苦心铺一条渡世救人的路。”仇薄灯慢慢地说,“说得我像什么割肉饲鹰的菩萨,真好笑,我舍得老鹰都还委屈呢,一天天的什么朽肉烂骨头都往它哪里丢。”
师巫洛握住他冰冷坚硬的手指。
“我救神枎,因为它太蠢了, 蠢到我不喜欢。我救鱬城,因为我乐意,乐意看哪个王八蛋敢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至于烛南……”他忽然又笑起来,“烛南金衣鱼我都还没吃呢, 哪里轮得到那些鬼东西祸害。”
日光偏转,穿过清帘缝隙。
一线光斜过他的瞳孔, 把世界分成两半。
明暗相轧,光影厮杀。
“看,”他还是笑, “苍生和我没关系。”
师巫洛遮住那一线光。
仇薄灯不笑了。
他安静了一会:“给你讲个戏码吧。”
师巫洛低低地应了一声。
“一个很老套很老套的戏码, ”仇薄灯坐起身, 手指按在螺钿床沿, “一个人……管他开头是花花公子,还是一无所有的丧家犬, 他被选定成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 就注定会成为英雄, 注定会成为圣贤。这个戏码有多老套?老套到刚开头,观众就知道结局, 所以中间主人公被打倒多少次都无所谓,结尾他一定光芒万丈,大家起立欢呼鼓掌。”
“拯救世界的英雄,力挽狂澜的善人,命中注定的圣贤。”
“多伟大。”
他只字不提歇斯底里的月母,仿佛已经完全忘了,仿佛只把她当做一个路上偶然遇到的疯子。
“可故事只上演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八刻钟,怎么讲得完一生?”
银屏定格在大结局的一刻,英雄们荣光加身,万众簇拥,掌声雷动。可那之后呢?
那之后呢?
“至善无亲,至圣无朋。”
仇薄灯笑,笑着笑着,他忽然弯下腰,死死抓住床沿,脊背紧绷如将断之弦……灼眼日光中女人扭曲狰狞的脸,定格在身前的锋锐指尖,四面八方皆是尖锐的羽箭,哪怕醉生梦死酩酊不醒也避无可避。
只是罪人。
哪来圣贤?!
走到哪里哪里大灾大劫,行走的厄难行走的不详,孑然一身死在海底就是对世界最大的贡献。
“我带你走。”
师巫洛将脊线清瘦的少年藏进怀里,仿佛在替他挡去漫天箭雨。
“要带我走可不容易,你确定?”
“嗯。”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像沧溟海上白月的一夜,划舟带他去水的尽头,天的分界,人间的边缘线,带他逃离这个世界。仇薄灯越过师巫洛的肩膀,看窗外的海棠花影透过白绵幕帘,从柏木板生长到红漆沿。
日光明媚,花影明媚。
“好。”
师巫洛有一瞬间没有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怔了一刹,偏过头去。仇薄灯看着他怔愣的银灰眼眸,空茫的表情,忽然笑起来,推开他,站起身,拉开屏风,一步踏进灿烂的阳光里。
他赤足站在天光里,指尖被照得明亮透澈。
他定定地看着窗外,花与影,飞鸟与长风。
“苍生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笑容粲然地转身,“我只是个纨绔不是么?我有九九八十一的亲人,我有五湖四海的狗友狐朋,吃喝玩乐无恶不作,至圣至贤和一个败类有什么关系?”
他高兴起来,眼角眉梢都是明媚,宛如只是个真切的十八岁少年,不管天不顾地。
“走。”
“带我走。”
他站在原地,把手递给师巫洛。
师巫洛握住他的手,挥袖振开房门。
长风鼓荡,转瞬席卷四周,木丛花影间,所有看似不起眼的斥候鸟同时掉落在地。风掠过大半烛南九城的上空,四面八方,所有窥探监视的目光同时被斩断。最近的探子在瞬息之间覆灭。
刀剑枪戟四起,隐藏在暗中的人纷纷扑出,试图阻拦两人的离去。
他们来自各宗各派,各洲各岛。
七天前,所有驻留在烛南的仙门弟子洲岛商贾同时收到一则监视与控制的密令。那是一则前所未有的密令,无需顾忌威名赫赫的仙门第一太乙宗,无需顾忌东道主的山海阁。一旦太乙仇薄灯有逃离的迹象,全力阻拦,即刻通知。
短短七天,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已经让烛南变成了一个囚笼。
刀光急旋成满月。
兵器俱碎,人影倒飞。
师巫洛振去绯刀上的血,扣紧仇薄灯的手,带着他掠过长街。天光中,一名濒死的探子七天以来第一次看清令宗门如临大敌的监视目标——出乎意料,不是想象中森然恐怖的邪祟魔头,只是一位冷冽的年轻人和一名冶艳的少年。
他们十指相扣,冲出天地樊笼。
四方震动。
一个时辰不到,消息从烛南发出,转瞬传遍空桑百氏,传遍十二洲所有仙门,传遍海外三十六岛。
无数飞舟腾空而起,载着不同的盘算在苍穹上拉开罗网的序幕。
…………………………
老天工一脚踹开了君长唯的门,劈手夺走他的酒坛,揪住他的衣领把人生生拽起来,咆哮:“你怎么不告诉我待在他身边的人是师巫洛那个疯子?!你你你、你他娘的,竟然还不自己亲自盯着他们?!”
“我怎么盯?”
君长唯心平气和地摊手。
“我不是鬼也不是神,怎么打得过他。”
老天工眼中几乎喷火:“那你就该告诉我!天工府距离山海阁最近,七天内决对赶得过来。”
“赶得过来做什么?”君长唯反问,“看牢他?不让他带走我太乙的小师祖?我们太乙都没棒打鸳鸯,你们在这里瞎操什么心?”
老天工与他对视了一会儿。
“你们太乙早就打算放他走……你们太乙八十一峰,根本就不是来参加仙门会盟的,”老天工松开他的衣领,“你们从一开始就是打算过来打架的。”
“是。”
君长唯没有否认。
“师巫洛是个疯子,你们也要跟着发疯?”老天工问,“你们太乙真的打算变成第二个巫族?是,万载仙门,太乙第一没错。可当年巫族比你们太乙还顽固,现在呢?除了一个师巫洛,还有哪个巫族的人能够踏出南疆半步?”
“我说了,”君长唯盘膝而坐,“太乙宗早就做好成为天下第一邪门的准备。”
“别天真了!”老天工低喝,“别忘了当初你们太乙能够护棺东迁是因为什么?!是仙门和三十六岛的协议!是巫族的血战相逼!现在他跳出仙门的视线,仙门和三十六岛的协议就废了!”
他顿了顿,盯着君长唯的眼睛。
“十八年前,你们太乙和巫族给他重塑形骸,三十六岛就差点重登洲陆,是用协议将他们挡了回去。现在协议废了,你们打算怎么将他们挡回去?”
“三十六岛,我太乙八十一峰,挡,总是挡得住的。”
“你!”老天工瞪眼,“你们简直是一群蠢货。你们真以为他走了就是好事?师巫洛真的护得住他?”
“留在烛南就是好事?”君长唯反问,“他斩断了第一只金乌鸟的牧天索,空桑也好,天外天也好,海外三十六岛也好,所有藏在暗处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想杀他的,只会跟过江之鲫一样,源源不断涌来。留他在仙门盟会里当一个群起而攻的靶子?留他亲眼目睹一群人忘恩负义的嘴脸?还是留他看一群自喻道义的人打着苍生的旗帜,左右权衡相逼取舍?你怎么不干脆说,留太一剑再护棺走一次扶风路!”
他一贯不善策论,唯独在提及这些被埃尘掩盖的辛秘时格外咄咄逼人。
老天工倒退两步,张了张口。
许久。
老天工慢慢坐下,捡起掉在地上的酒坛,“仙门盟会这边,天工府什么态度,我不敢跟你保证,但谢远的事,天工府欠你们太乙一个人情,就算最差也是中立。山海阁刚刚遭到重创,又和空桑宣战,你们最好和他们一起行动。你们也别直接翻脸动手,别忘了是空桑私改日月,使天轨错乱再先,别蠢到让他们转嫁了焦点……”
“你可真啰嗦。”
君长唯伸长胳膊要拿回自己的酒。
老天工瞪了他一眼,把酒挪开:“重伤还喝酒?刀骨不要可以直接剔给我。”
君长唯悻悻收回手。
老天工吨吨将酒灌尽,把酒坛扔出窗外:“刚刚遇到陶容,他让我把左梁诗留下的这些转交给你。”
他将一封信递给君长唯。
君长唯揭开封口,抽出张写满字的纸,看了一会,他脸上露出一丝惊愕的神色。
“怎么?”老天工问,“那奸商说了什么。”
“月母是太古时期辟四极,定八方的亲历者,”君长唯抬头看他,“她很可能是当初追随他建四极的人之一。她和经女没有去天外天,是为了留下来镇守凶犁土丘。另外还有件事……左梁诗猜测,她们镇守东北隅的时候,族人就已经全死了。”
“死了?”
老天工皱起眉。
“最古怪的就在这里,”君长唯低声说,“我上次去凶犁土丘时,的确见到那里的人都成了行僵。我以为是因为她们带鵷鸟离开,才被凶煞侵蚀成的。如果一开始她们的族人就都死了,数万年来,她们守的……就是一片死地。”
“一百年前我也去过凶犁土丘。”老天工反驳,“那时候凶犁土丘的村庄还是正常的。”
君长唯沉默了一会。
“幻梦。”他说,“月母她们是古神,神的执念心结太重,很有可能演化成一个虚世。虚世对于她们自己和实力不够的人来说,和现实就没有什么差别。”说到这里是,他轻微顿了一下,似乎联想到了什么,没有深谈,“有人破了她们的虚世,把她们从幻梦中点醒了……也许是白帝。但有个问题……”
“谁杀了她们的族人?”老天工接过话头,“从月母的反应来看,像他。”
“他杀的?你信?”君长唯问。
老天工毫不迟疑地摇头。
两人静默片刻。
“君老鬼,”老天工喃喃,“当初最后他要是没疯,是不是情况不一样?至少,不会留下这么多疑问。”
君长唯没说话。
许多问题至今没有答案。
“算了,师巫洛带他走也好,至少不会成为牵制,可他能走到哪里去?他能走出人间?他能跳出天外?天下虽大,他又能去哪?”
“天涯海角,山河广漠。”
君长唯起身,拉开房门,阳光铺洒进来,庭院里海棠花开正盛。
“想去哪去哪。”
第82章 不是人
“噗——”
陆净一口酒喷到半算子脸上。
“陆十一!”半算子恼怒。
“抱歉抱歉!”陆净一边咳嗽一边摆手, “你刚刚说什么来着?师、师巫洛真带仇大少爷私奔了?”
半算子擦掉脸上的酒,点点头。
听听, 听听,太乙八十一峰正在赶来的路上,这节骨眼上把人家的小师祖给拐跑……别说陆净了,就连不渡和尚都露出了“不愧是十巫之首,神鬼皆敌”的表情。三人相对咋舌半响,陆净忽然一惊。
“不对啊,”陆净猛一拍桌, 欲哭无泪,“仇大少爷不仗义啊!他自个跟师巫洛跑了,把我们丢烛南……我操,我爹和我哥不久也要到了啊!我之前就指望着他在前头帮我顶一顶, 他跑了我怎么扛得过我哥他们?这下不得被扒皮教训啊?”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本想说, 贫僧几个也不是不能替你打个掩护,又想起药谷陆家其余十位公子据说本事都非同小可,话到口边一转变成了, “陆公子不必担忧, 贫僧会免费为您念几卷往生经的。”
“我呸!”
不渡和尚泰然挨了这么一骂, 转着佛珠, 琢磨:“也不知道仇施主此行会去哪?若是要去南疆,这一路, 估计不太好走。”
“怎么说?”半算子问。
不渡和尚犹豫了一下:“十八年前, 与十二洲断绝往来多年的海外三十六岛, 曾经和仙门大动干戈过一次,险些彻底打起来。个中缘由, 似乎同仇施主有几分干系。吾师曾告诉我,那一次仙门与三十六岛签订了一份秘契,契约的关键点,便是仇施主留于太乙,不得返回巫族。”
“返回?”
半算子诧异。
“这个我知道,”陆净坐直身,“左胖子说过,仇薄灯其实是太乙掌门从巫族带回去。”
“你们说到这个……”半算子迟疑了一下,“我老师也跟我说过,巫族不入中土,不是不想入,是他们没办法走出南疆。而巫族能否走出南疆,取决于一人。呃……难道说,这个人是指仇施主?”
三人面面相觑。
不渡和尚找了张纸。
“让贫僧来捋一捋。”不渡和尚在纸上写了个‘巫’字,“首先巫族被困南疆,能否脱困取决一人。而十八年前,太乙掌门前往南疆,将仇施主带走,仙门在不久之后与三十六岛签署协议。”
他在纸上写了个“仙门”,又写了个“三十六岛”,在“仙门”与“巫族”之间画了个箭头。
“据贫僧所知,大多数仙门与巫族关系势如水火。假定仇施主便是能让巫族脱困的关键……出于对巫族的警戒,多数仙门很有可能因此支持太乙,将仇施主困于太乙。换取巫族自锁南疆。”
半算子和陆净点点头,觉得他这个推测有道理。
“其次便是三十六岛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不渡和尚捏了捏下巴,“这点不太好说,自三十六岛与十二洲绝以来,那群家伙就几乎不出现在十二洲了。”
“三十六岛和仙门在此之前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突然兴兵显然和太乙宗带回仇施主有关。”半算子分析,“就是不知道,是单纯地和仇施主有仇,还是和巫族有仇……呃,也有可能两者皆有……”
“等等!”陆净举手,“打住,谁来跟我说一下,三十六岛与十二洲绝又是什么?”
“……”
不渡和尚和半算子无言了一会。
“陆施主对三十六岛知道多少?”不渡和尚叹口气,问。
“嗯……”陆净搜索了记忆,犹犹豫豫,“听说三十六岛各不相同,有些自称一国,上面的人奇奇怪怪。有的生来就能够口吐火焰,有的胸口有大洞,有的人面鸟身,有的巨如夸父,有的小仅掌长……”
不渡和尚心说你对三十六岛的了解其实只停留在小时候听嬷嬷讲故事的范畴吧……
“干嘛!”陆净被他们两人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强词道,“本公子又不出海,他们人面鸟样鸟面人样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半算子打圆场:“陆公子知道的也没错。三十六岛又称海外三十六国,国风各不相同。只是据说在中古时期,三十六岛与十二洲之间是以海桥相连通的。洲岛之民往来无阻。但中古之末,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三十六岛斩断海桥,不复与洲陆往来。虽然海外诸岛与八周仙门都在对抗大荒,双方的关系却从此僵硬了。三十六岛只在仙门会盟时,派出代表参加必要的日月监察,除此之外互不搭理。”
“参加日月监察?”
陆净眉头一跳,心说今年的天轨可是被仇大少爷搅得天翻地覆啊……连太阳都被解开了一轮……这么说起来,三十六岛岂不是有借口发作了?
不渡和尚在“仙门”与“三十六岛”,“三十六岛”与“巫族”之间各自画了一条线,线上打了个问号。
“三十六岛为何斩断海桥,贫僧也不知道,但贫僧参加过一次仙门会盟,盟会上遇见过三十六岛的代表,”不渡和尚皱了皱眉,“就那一次的印象而言,贫僧觉得,三十六岛的国民对仙门,对所有修士都抱有敌意。”
“也就是说,仙门愿意支持太乙宗留下仇施主,除去对巫族的忌惮外,也有对三十六岛的忌惮?”半算子揣测。
不渡和尚点头:“如此一来,十八年前三十六岛重登洲陆的动机就不太好判断了。就像牛鼻子说的一样,有可能是因为仇施主与三十六岛有仇,也有可能是因为三十六岛和巫族有仇,又或者两者皆有。”
“等等。”陆净发现一个问题,“仇大少爷也就刚十八岁吧?十八年前,他怎么做到刚出生就和三十六岛结仇的?”
不渡和尚拍拍陆净的肩膀,“陆施主,您就不觉得奇怪吗?仇大少爷也就十八岁,哪来的一身业障?就他那一身业障,那可不是区区十八年能够积攒起来的。”
陆净傻了。
“陆公子,”半算子看不下去,开口道,“其实有种禁忌之法,能够窃阴阳,逆生死,塑形骸。”
陆净一愣,忽然跳了起来。
“不是说……人死如灯灭吗?”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焦急,“人都死了,生死怎么逆?”
“固然人死如灯灭,可如果他不是人呢?”不渡和尚幽幽道。
“虽然仇大少爷很多时候都不怎么做人,但秃驴你也不需要这么编排他吧?”陆净脑子里乱糟糟的,下意识地说废话。
“贫僧可没有在编排仇施主,”不渡和尚却道,“人死如灯灭,是因为人死之后,魂入瘴雾,灵智消散,记忆难全。是以有‘死魂无相,故人非故’之称。可如果他不是人,是神呢?”
陆净怔住。
“神之死,神魂的灵智记忆却不会因此丧失。故称‘神死有灵’。理论上,如果神魂完好的话,的确是有可能复生的。”半算子低声道,“只是代价太大,难度太高,违天地之道。在加上……”
在加上,神灵可化天兵,天兵强大令人垂涎,人们甚至不惜杀神取灵,强炼邪兵,又怎么可能费尽心力去让神灵复生?
半算子停顿了一下,没有把剩下这半截冷酷而卑鄙的事实说出来。
“这样啊。”
陆净低头,重新坐下。
片刻,他又忽然惊醒,猛地转头看不渡和尚,一脸惊恐:“等等?你刚刚说什么?仇、仇大少爷是神?”
不渡和尚“唔”了一声:“猜测猜测,贫僧也只是猜测。”
“……怎么、怎么可能?”陆净艰难地问,其实他也知道不对劲,不论是业障,还是强得的过分实力,甚至能够命令金乌……可是,除去某些时候,仇大少爷就是个标准纨绔啊,斗鸡走狗,吃喝玩乐,爱笑爱闹的。
一个大半夜撺掇着他们去飞舟顶上放风筝的仇薄灯,一个玩骰出千骗钱眼皮都不眨的仇薄灯,一个鬼点子比谁都多的仇薄灯,怎么会是曾经死去的神呢?
“只是猜测,”不渡和尚摊手,“可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解释了。”
三人安静了一会儿。
“怪不得你说他如果是回巫族,这一路不好走。”半算子忽然记起了件事,伸手掏了掏,摸出个小木盒,“对了,仇施主走前,我和他打了个照面,他丢给我这个。”
“这是什么?”
陆净和不渡和尚同时探过头。
半算子打开木盒,里面有片破碎的金芒,金芒沾血。盒内笔迹匆忙地写了四个字:转交山海。
“这是什么?”陆净问。
“看样子……”不渡和尚不太确定地辨认,“好像是碎了的牧天索,被他截留了一部分。他让我们把这个给山海阁,可能是因为这个和空桑更改日月之轨有关?之前我们算日轨月辙的时候,他不是提到过,天轨有异?”
陆净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
“他是傻子吧?”最后,陆净忍不住拍桌,“都痛痛快快走了,还操这么多心?他不累吗?”
其余两人谁也没说话。沧溟海面起伏。
………………………………………
十二洲的海分为内海和外海,内海如沧溟如东海,与洲陆相连。外海又称浩洋,将十二洲环绕在内。海外的三十六岛作三十六国,成为人间的边界线。因外海和三十六岛的存在,十二洲才又称为“中土”。
浩洋上巨舟乘浪,首悬红灯,驱雾百里。
乍一看,这舟船似乎十分华丽,船上阁楼重重,画梁飞影。但仔细看,就会发现,悬挂在船艏的灯笼,其实是两个妖怪,驱动船向前行的也不是船帆船桨,而是船舷两侧,一排排踏着浪头,扛着锁链的骷髅。船上的“人”除了最前面的两个,其余都歪冠斜带,獠牙青面,多足怪手,都是些妖鬼不伦不类地模仿人的行为举止。
如猴沐冠。
荒诞掺杂可怖。
一只大鸟觅光前来,敛翅落到船首的甲板上,一只乌木般的猿掌伸过,灵巧从鸟足上解开信筒。猩红火光下信纸透着诡异的惨白。
“竟然走了?!”
说话的巨猿半裸上身,体型魁梧,好似一座漆黑小山般盘坐在船艏,说话时口鼻中隐有电光闪烁。
“什么?”
斜躺在一旁手持竹简的黑衣白冠“人”懒懒散散地问。与巨猿相比,黑衣百冠的这位生得长眉俊目,单论相貌可称不俗,但眼角残鳞和额头白角显然非人所有。
“太乙宗把他放走了。”巨猿上下两排牙齿互相摩挲着,嘎吱作响,旁侧的大鸟被他惊吓到,振翅欲飞,却被一把攥住,咔嚓一声塞进嘴里,血淋淋地咀嚼起来,发泄愤恨和怨气,“这些仙门说的话,果然每一句能信!”
瘴雾中隐隐出现的一座岛。
一座很诡异的岛,岛上桃花盛开,鸟飞蝶舞,静谧得不像会出现在浩洋上的岛屿。
“也没什么好惊讶的,”黑衣白冠者放下手中的木,站起身,语调玩味嘲弄,“要是连太乙宗都背弃他了,未免也太过可悲了些。”
巨猿犹自震怒。
黑衣白冠者拍拍它的小臂:“行了,要进虚世了,小心点别没把厌火唤醒,反倒自己陷进祂的虚境里了。”
巨猿这才冷静下来。
黑衣白冠者摆手让船停下,自己下舟走向美如幻梦的桃花林。即将走进去之前,他停下脚步,仰起头看着粉红的花瓣纷纷而落:“经女和月母的虚世是族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鸡犬相闻。厌火的虚世是桃林万顷,永春不夏,不冬……就是不知道,你的虚世又会是什么?”
讥讽地笑笑,他举步,走进桃花林。
………………………………
不渡和尚说得没错,返回巫族的路确实不好走。
巫族位于南疆,烛南位于清洲,自清洲向南疆,中间还隔了一个涌洲。自师巫洛带仇薄灯离开烛南的一刻起,仙门的队伍就源源不断地涌向了涌洲。
尽管山海阁以“上任阁主殉海,现任阁主伤心过度,昏眠未醒。阁主未醒,不敢轻做决断”为由,拒绝了其他仙门要求严查进出的要求,但借助空桑百氏的天轨指引,其余诸多仙门还是在清洲边界,涌洲境内拉起了重重罗网,布下了重重关卡。
举天下之力,围困二人,可谓是插翅难飞。
然而诡异的是,自师巫洛和仇薄灯离开烛南起,两人的行踪就彻底从仙门的视线中消失了。
就像一滴水落进湖里,无声无息,不见了。
第83章 藕花深处
涌洲西部一小城。
三滴两点雨打排瓦。
一芭蕉小院, 纸糊素门半开,见里面铺一竹席, 席上趴一书生,席外站一女子。青衫书生有气无力地探手,把有些发枯的毛笔往浅沟里一蘸,抹了抹,回手继续在纸上笔走龙蛇。
“阿羽,你这案卷,到底还要写多少份啊?”书生写完一份, 就随手往旁边一丢。
“唔……”
紫襦湘裙的女子伸手量了下堆成一叠的卷宗高度。
“六尺一吧。”
青衫书生“咚”一声,直接把头磕在地上:“我的姑奶奶啊,您到底是攒了几百年的案卷没写啊?”
女子脸一红,踢他一脚:“我是姑奶奶, 你是什么?”
“我是残废,手折了的残废。”
青衫书生哀叹。
假若陆净见到这一幕, 说不定会对自己的未来横生担忧。这青山书生与襦裙女子恰是数百年来江湖知名笑谈“北玄才子假病不作文,风花长老提剑强捉人”的主人公,沈商轻与莫绫羽。太乙宗小师祖仇薄灯出走烛南后, 风花谷派来涌洲拦住的便是莫绫羽长老。
沈商轻一介散修, 自孤岛出来后, 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就上了风花谷的门, 当起了逍遥自在的客卿。眼下,莫绫羽被派来涌洲, 他自然也跟道侣一并过来了。
只是当年一字千金难求的沈商轻大才子, 如今已沦落为任劳任怨的老黄牛, 不仅勤勤恳恳每月一折新话本,还给自己的道侣充当起了免费代笔……可谓是闻者落泪。
没奈何, 要怪只能怪五百年孤岛求生让他瞎了眼,看个母老虎也觉眉清目秀……
“沈商轻!”
十二洲流传甚广的笑谈另一主人公柳眉倒竖。
“你在想什么?”
“想风花谷此时应是烟雨芭蕉,培火对酌好天气,”沈商轻叹气,“本备了薄酒,想同你在龙雀楼共饮的。”
莫绫羽转头望了眼庭院中的雨,柳眉先舒后蹙:“真是烦人,偏在这个时候起风波。”
沈商轻把刚写好的丢一旁,打文书山底下抽出封最新到的信,替自己不擅长这些杂务的道侣读文书,读过一边,他眉头微微一皱,合卷问道:“阿羽,为何仙门如此忌惮巫族?以前我以为是习俗相差过大,如今看起来并非如此。”
莫绫羽略一沉吟:“这件事,和古史分野有关。”
“怎么说?”沈商轻愕然,“怎么古史分野竟然同他们有关?各洲洲志中似乎从未提及。”
而今天下洲分十二,瘴雾阻隔,除去修为高深者,否则难以畅行往来。因此史书难载天下事,堪称“正史”便是各洲洲志,主要由仙门中的文儒修士主笔。旁侧的,便是杂散野史。然而不论是正史还是野史,基本都只记录了各自洲陆的历史,很难统揽天下。一则修仙无寒暑,时岁更迭世事多出,二则如今十二洲的历史基本都与仙门有关,各门各派,各有隐秘,便纵有饱读之士,怀放眼天下之心,也难以编纂出一本十二洲通史。
曾经有一文道大儒,感怀洲志驳杂,往事难知,发宏愿要写一部《十二洲春秋录》,寒暑数百年,阅尽数万册各洲之志。却愕然发现,各洲洲志在诸多大事上,相互驳诘,相互抵触,莫衷一是,疏漏百出。不仅难以拼凑起一部十二洲通史,甚至连原本明晰的诸多史事也跟着模糊了。
最终大儒徘徊高阁,大呼三声:“春秋难成,春秋难书”。
气绝身亡。
此后文人又公认十二洲“家家有史,洲无春秋”,再没有人尝试去写一部人间通史。不过,史家们在一些大概时间划分上还是形成了一个通用的说法。以《古石碑记》为界,《古石碑记》所记载的部分称为“太古”,早于《古石碑记》的,称为“太古之古”。《古石碑记》末段残缺,残缺部分称为“中古”。
由于《古石碑记》的残缺,中古往事缺失太多,中古与近古如何区分,史家各派之言纷纷杂杂,但基本上都定在空桑百氏与八周仙门经过漫长争端,最终达成平衡,即“空桑牧天,仙门监天”这里。
然而不论是哪一洲的洲志,在古今分野部分,都没有提及巫族只字。
“你以前是散修,不知道正常。”莫绫羽索性盘膝坐到席上,“巫族以前居住的地方在夷丘。”
“夷丘?”
沈商轻眉头轻轻挑了挑。
夷丘,这个地方离南疆可谓远极,甚至与“边陲”毫无关系——它在十二洲中心地带,就在如今的空桑南部地区!这说明巫族很有可能曾经是中土最繁华文明的一支,甚至和空桑有莫大关系。
这与巫族为世人熟知的“蛮野之民”形象完全不符!
“嗯。”莫绫羽点头,“巫族以前应该也算是仙门之一。但是在中古后期,巫族叛离仙门。当时发生了一场混战,仙门死伤惨重才将巫族击退。巫族逃往南疆,夷丘随之并入空桑。而也是在那一场混战之后,仙门同空桑才签署了监天之约。”
“南蛊流毒万里,就是从这一战来的吗?”
沈商轻问。
“对。巫蛊之奇诡,今人所未闻,但我风花谷当时参战的一百二十一位长老连门下数千,浑身化脓生虫而死,其状之残烈,难以想象。而又有巫民投毒于河,千里无人烟,歹毒之至,天下难容。是以仙门于史书中删去巫族,耻与为伍。”
“原来如此。”沈商轻颔首,随即又问道,“既然仙门与巫族仇怨如此之深,为何太乙宗要供那位与巫族干系重大的仇公子为师祖?”
莫绫羽皱了皱眉,摇头道:“我也不知。”
沈商轻倒也没有多惊讶,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莫绫羽是风花谷收养的孤儿,从小在风花谷长大,因天赋出众所以被选入内门,后来又成为长老。然而她性情耿直,不通人情世故。沈商轻同她回风花谷后,冷眼观察两百年,确信她在风花谷地位虽高,但其实决策辛秘,基本和她没什么关系。若要沈商轻以散修的角度来说,莫绫羽于风花谷而言,就是个一手培养起来的死士打手,一把风花谷的剑。兵器这种东西,不需要有自己的思考,只需要够锋利就够了。
莫绫羽本人浑然不觉,醉心武学。
这一次,拦截太乙宗小师祖的任务,风花谷内部互相推诿,最后又落到了她头上。沈商轻这不清楚此事前后纷争的究竟,但直觉这潭水,不仅深,还暗流汹涌,只怕风花谷是存心了,想用莫绫羽这把耿直的剑去搏些什么。
只是这些话不便与莫绫羽直说,也只能自己亲自陪她走涌洲一趟。
“你是在担忧遇上他们吗?”莫绫羽碰了碰沈商轻的手肘,“怕什么,他们又不一定从这里经过。掌门那边传来的消息,太乙师祖斩天索不是没有代价的,逃离烛南时只有师巫洛一人出手。根据事后溯景分析,那位十巫之首并非全盛。就算真遇上,也不是没有胜算。”
说着,她促狭地笑:“不过怕也不要紧,我护你啊。”
傻子。
沈商轻笑笑。
虽素不相识,此刻,沈商轻却不由得衷心地希望为天下所困的那二个人,尽早脱离涌洲。回南疆也好,去哪都好,总之不要和他们碰面。
屋檐下,雨线细细密密地连成排,落在汇聚成小河的排沟里,一圈一圈荡开。
…………………………
仇薄灯将手从涟漪中收了回来。
一条浅绯色的鱼在湖面甩起一个小小的水花,迅速地游向湖水深处。又一次被惊走鱼的师巫洛收回鱼竿,重新穿好鱼饵,尔后将鱼线又抛了出去。充作浮标的鸟羽静静地浮在水面。
无数人高空徘徊,日月巡城地找他们,可谁也找不到他们。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进入任何一座城,也没有乘坐任何一条飞舟。一旦不经城池,不乘飞舟,在茫茫大地上,想找到两个人,好比是大海捞针。
其实山林旷野,在没有瘴雾的时候,普通人也是走得的。只是十二洲厚土瘴迷,一旦离城太远,没有城神驱逐瘴雾,林野上的瘴雾流转不定。有时早上还是山清气朗,百里不迷。中午就瘴雾弥漫,群鬼出没。
然而师巫洛和仇薄灯,却没有这些顾忌。
一则,师巫洛似乎总能知道哪里瘴雾浓哪里瘴雾厚,他虽然不喜欢带仇薄灯进入城池,但带仇薄灯走的,一定是风景秀丽的路。二则,就算偶尔天气变幻,瘴随风至,雾中死魂游走,也奈何他们二人不得。
此外,旷野上也另有许多事物能够驱逐瘴雾,清扫出一片净地。只是太小了,不足以成为城池,但供几个人驻足休息,绰绰有余。
他们眼下待的这片湖便是如此。
边缘蒙微光的莲叶布满半个湖面,纯白、粉红两色的莲花色泽明艳,在瘴雾中辟出一片鲜为人知的净土。湖中游鱼往来,并不畏人。浮萍下,犹有青蛙偶尔出声。莲叶直径约莫有十丈来长,大如小屋,莲花花瓣落到湖面,有如浮舟。
仇薄灯斜靠在散发淡淡花香的莲瓣边沿,支着头,看师巫洛垂钓。
在烛南的时候,他顺口说了一次金缕鱼用青竹酒小火细烹,味鲜肉细,两人便于静海上捞了一尾前所未有的金缕鱼。可惜没来得及烹饪,便在云台遇到了青蝠重现,天地骤变。那块上好的金缕鱼肉就被师巫洛收进芥子袋里了,虽说芥子袋可保事物精华不失,可毕竟比不上初钓起时了。
仇大少爷倒不介意放弃原则,纡尊降贵地品尝一下次一级的金缕鱼,但师巫洛对此却格外在意。
他们打烛南走时,别的什么都没带,唯独这人专程自静海掠过,顺手又带了一条金衣鱼走。尔后一路朝西南而行,路过之地,若有什么鱼闻名,师巫洛也会停下来,给他钓一两尾。就像初次见面,给他梳头没有梳子,第二次见面,这人备了一把木梳。
世上有几个人会把你的一切记得清清楚楚?再小的事,只要和你有关,就是比天塌下来还重要的事。
“别钓了。”
仇薄灯把手伸进湖水里,拘了一捧水,泼向鱼竿。
一尾刚碰饵的鱼又被惊跑了。
师巫洛收竿回头,仇薄灯见他回头,忽然忍不住笑了。他生得冷冽,一张脸仿佛天下人都欠他一百万,眼下不仅坐在浅粉的花舟里,头发上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些花粉,就显得格外古怪好笑。
师巫洛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略微有些茫然地看他。
“你过来。”
仇薄灯靠在莲瓣边沿,眼角眉梢带笑。
莲花为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毕竟是天然形成的小舟,平衡比不木船。仇薄灯靠在一侧,师巫洛又俯身过去,重心一偏就要侧翻。所幸旁侧有一小荷角,师巫洛伸手按在荷叶上,将花舟支住了。
仇薄灯把沾在师巫洛发上的花粉拂下来,转手给师巫洛看,笑吟吟地问:“堂堂十巫之首,怎么连落了一头花粉都没发现?”
花粉沾在他的指腹,他的手指带一点暖玉般的烟红,鹅黄与微绯相衬,有如新荷初开时花芯与花瓣相衬。师巫洛轻轻握住他的手指,指腹与指腹相贴,指纹与指纹相按,一点一点地将那抹暖黄擦去。
仇薄灯微微扬了扬眉。
师巫洛松开手,指尖擦过他的眼角,也擦了一抹鹅黄下来。
他自己也沾到花粉了。
仇薄灯略微一环顾,最后发现原来是两人把这瓣花舟划进荷叶之下时,途径一支旁斜半垂的荷花,花蕊鹅黄。大抵就是一起在那里沾上的。
说来也是好笑。
一个前些天刚刚斩断牧天索,搅动十二洲风云的太乙小师祖,一个千许年来横杀肆斩凶名赫赫的十巫之首,此时此刻却像没有一丝修为的凡人一样,细雨时分藏身在藕花深处,发落花粉而不自知。
可有些时候,当个没有修为,既不长生也不威风的凡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就这么一路走过山山水水,远离人烟,世界静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间也过得很慢很慢,慢到仿佛不再流动。
仇薄灯向后倒进莲舟里。
头顶是荷叶略呈灰绿的背面,荷叶的脉络蜿蜒清晰。天色渐暗,三三两两的萤虫于荷叶中飞起,如一群提灯的山水精灵。一团柔和的萤火飞过他们附近,照得叶隙中落下的雨丝丝缕缕。
四周都是水纹漾漾的光,一片藕花就足够他们安身。
“阿洛。”
仇薄灯把师巫洛扯了下来,环住他的脖子,声音轻得仿佛在讲一个秘密。
“我们在藕花深处。”
第84章 荷塘月色
荷影、水纹、萤火交错在仇薄灯脸上, 如古画斑驳,晦暗绝艳, 眉眼藏着空空蒙蒙的欣然喜悦。师巫洛一点一点,覆过他的眉稍,他的眼角,他的面庞,最后近乎虔诚地覆上温暖的唇。
“阿洛……”
仇薄灯慢慢闭眼,微微颤抖的睫毛在脸庞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束发的绯绫被解开,木簪被轻轻抽出, 漆黑的长发迤逦落下,散在微凉的莲瓣上。红衣如火如血,与雪白的里衣一起褶皱,一起散乱流淌。年轻男子结实有力的手臂环过尺素般细瘦的腰, 仇薄灯紧紧地环住他的脖子,如浮萍寄木。
月光漫过伶仃的肩骨。
一滴晚间的清露顺着倾斜的花瓣滴落, 滴进锁骨处的浅窝。
“冷。”
仇薄灯打了个寒战,微微弓起身。
师巫洛低低地应了一声,似安抚似亲昵, 含去盈盈在锁骨窝处的寒露。仇薄灯手臂垂落, 手肘抵在莲舟花瓣上, 手背绷起淡青的血管脉络, 指尖在师巫洛劲节如竹的脊背留下道道红痕。
“……疼。”
他深深地咬在作祟者的肩膀上,以牙还牙。
师巫洛手指撑在莲舟上, 指节因克制而泛白。湖水静流声缓慢, 不知何处鸣虫。鸣声里仇薄灯慢慢地松开齿尖, 舔去沁出肌肉的血,微腥的铁锈味弥漫过舌面, 他眼里忽然蒙上了雾影。
师巫洛低首,轻轻地吻他,
仇薄灯收紧双臂,制止师巫洛的退出。他声音很小很低地喊一个名字,阿洛、阿洛、阿洛……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有人低沉地回应他。渐渐地,他紧绷的脊背放松下来,就像终于安心了,终于确认了。
他靠在救他的人肩上,隔了那么多年,终于第一次落下泪来。
“阿洛,我疼。”
疼啊。
千年万年的沉眠都忘不掉,繁华云烟都掩不去。那么多刀剑,一刀一刀,割开了皮肉,放干了热血,剔尽了筋骨。最后空荡荡,只剩下一吊血色的孤魂,只剩下一道又哭又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说:
疼。
那么深的疼。
深到怎么也忘不掉。
“阿洛。”
他于月光荷影中眼角湿红,声音喑哑。
“我忘不掉……怎么办?”
师巫洛不动,只是一点点吻去他的泪水,一点点抚过他的脊背。
颤抖的,珍视的。
“所以,你要让我记住你的。”仇薄灯仰头,朝他轻轻地笑。
既然刻骨的疼痛无法抹去,就用另外的一种欢愉的疼痛代替。
把所有的悲伤都盖上缠绵的印迹,把所有的晦暗用相好记忆。从此,绵绵密密的疼就只剩下你。
夜越来越深,萤虫越来越多,一行一行自层层荷叶中升起,荧光照影,荷叶重重,花影重重,流水脉脉。清冷疏白的月影在两人脊背上破碎,花与荷蔓延过两人的指尖,辗转覆盖,无人地带。
今夜月色满荷塘。
一只素白如雪的手最后从浅粉莲舟边缘垂落,触碰到微凉的水面,拘起一小捧,到中途就散落成晶莹的水珠。
师巫洛将仇薄灯的手握住,拉回来。
仇薄灯咬着一缕头发,抬眼看他。
他轻轻拨开那一缕黑发,吻了吻仇薄灯艳红的唇。澄澈的湖水被无形的力量引动,温度适宜流速轻柔地落进莲舟里。
仇薄灯蜷缩在他的臂弯里,任由水流温暖静缓地淌过。
他蜷缩起来时,背上脊柱的线条就格外明显,伶仃消瘦。平日里,他总穿着一袭张扬的红衣,过于夺目的颜色压下了他的清瘦。可事实上,太乙宗费尽心力也没能把他惯养得更好一些。
莲舟中的水最后化雾散尽。
红衣黑衫交叠盖在两人身上,两人相互依偎,彼此的呼吸都很近。
“阿洛,以前我觉得名就是命。”仇薄灯枕着他的手臂,垂着眼睫,嗓音沙哑,“我命薄,一盏浮灯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灭了。”
“不会。”
师巫洛说。
仇薄灯抬眼,定定地看他。
依稀间,鱬城的招魂之歌与更早更久远的招魂之歌重叠在一起,依稀有人在千千万万地呼唤,在无边无际的晦暗里,在永无止境的死寂里点起孤灯一盏,守着那一盏灯,千年万年地守着。
使他不迷,使他魂定神安,使他泫然欲泣。
“不会灭。”
师巫洛注视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仇薄灯侧身,把头埋进他的颈窝。
师巫洛感觉到有炙热的液体滴到自己脖子上,他不知所措了一下,收紧手臂,将人搂在怀里。
“给我起个字吧,阿洛。”仇薄灯手指搭在他的肩上,“不要漫长也不要坚毅。不要高志也不要雅趣。”
不要所有寄托野望疲惫使命的字。
也不要所有易散易碎片羽流光的字。
月光透过荷叶,蒙在两人身上。听到他的话,师巫洛脱口而出念了一个字,一个仿佛他心底早已想过千万遍的字。
“娇。”
娇。
师巫洛记住这个字,是在枎城。
那时候,左月生和陆净私底下说,仇大少爷简直比千金小姐还娇。只是个偶然,却让师巫洛忽然明白了他枯等千年万年,到底在等什么……他在等一个人回来,把整个世界最好的最美的都捧给那个人。
那个人,他该是这世上最金贵的存在,不需要再去管什么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只需要幸福快乐无病无灾。
下意识地念出某个字,师巫洛顿了一下,迟疑着觉得自己过于轻率,他刚想道歉,却听到怀中的人轻轻地说了一声:“好啊。”
“就这么定了。”
仇薄灯整个人藏进他的怀抱,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渐渐睡去。
“以后我的字就是娇了。”
字娇。
娇纵的娇。
千娇万宠的娇。
夜风吹过,荷叶层层起伏,莲花袅娜起舞,又有一瓣花落到近处的湖面。水漪与夜风一起,温柔地推动莲花轻舟。莲舟向更深处漂去,舟上两人一眠一醒。眠去的人终于做了一个美好的梦,醒着的人静静地看他的侧脸。
月亮被荷盖遮住,但周围不远处的萤虫把光与影一起投落在少年眉眼之间,斑驳如画,如岁月本身。
师巫洛碰了碰仇薄灯的眼角,小心翼翼得像唯恐惊散这个流离瑰丽的梦,命鳞和朱泪若隐若现。
一缕冶艳的绯色。
“娇娇。”
师巫洛低声。
梦中人含糊地应了一声。
似乎是回答,又似乎是让他不要烦。
师巫洛安静下来,罕见地笑了。
不再是被放逐的神君,不再是薄命的浮灯。
是娇娇。
他的娇娇。
第85章 一梳梳到尾
一艘飞舟晃晃悠悠, 忽高忽低,在瘴雾里穿行。
“喂喂喂, 和尚,你会不会开船啊!悠着点啊,别没事把我们几个摔了!”陆净扒拉着船栏杆,脸都白了,“仇大少爷说得还真没错,没危险时生死之交就是最大的危险——你他娘的开得比左胖子还要命啊啊!”
“阿弥陀佛,陆施主错怪贫僧了!”不渡和尚手忙脚乱地操控着飞舟, 脸色比陆净还惨白,“左施主馈赠的这飞舟,与贫僧开过的飞舟出入之处也忒多了些!贫僧已经很谨慎地开了,否则稍微松个手便是这样——”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两声变了调的哀嚎同时响起, 陆净被重重拍在船栏杆上,险些直接飚出飞舟外。盘腿打坐的半算子从甲板的那一头滚到甲板的这一头, “哐”一声,再次正脸朝地重重地拍在了木头上。
“秃驴!!!”
脾气素来极好的半算子吼声震天。
“看,都说了, 不是贫僧的过错吧?”
飞舟堪堪停在一座直耸入云的拔地;孤峰前, 不渡和尚好声好气地说。
陆净趴在栏杆上, 吐了个痛快后, 连滚带爬地扑到飞舟操作台前,要把不渡和尚推开。看到操作台的瞬间, 陆净的手定格在半空, 表情惊恐:“我屮艸芔茻!这这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船艏密密麻麻全是镀铜榫卯齿轮, 咬合缜密,以沉金静银绘制的阵纹线条蛛网穿行, 最他娘搞怪的是,船首还安了两盏冰琉璃的灯笼充当照灯,将整个船首变成了一个犹如大型炼器生物的大脑内部。
正中间,专门空了一块地,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丑到爆的大字:
霹雳神雀七号左月生
飞舟分两种,一种如陶容长老那艘差点被他们炸掉的天雪舟,本身结构简单,靠的是飞舟主人自己注入灵力加以控制,原理同御剑飞行差不多。一种如枎城被左月生开报废了的惊鸿舟,多出自天工府之手,结构精密复杂,对驾驭者的修为要求不高,依靠的是精妙至极的机械和阵法,如果能够提供足够的玉石,甚至普通人也开得。
两种飞舟,对于普通修士而言,都是价格昂贵,可望不可得的天工造物,但对于陆净这种药谷小公子而言,没什么稀奇的,各式各样的飞舟,他见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早不当一回事了。
离开烛南,左月生一脸肉痛地把这玩意交给他们时,嚷嚷这种飞舟他们绝对没见过,这条飞舟等同他半个私库……上船后,陆净左瞅右瞧,也没觉得哪里稀罕,还在跟半算子说,左胖子瞎吹牛皮,他什么飞舟没见过……
这他娘的!他还真没见过这种飞舟!
见鬼!
怪不得左月生说这艘船相当于他半条私库!这艘飞舟已经被他改造成了一艘炼器怪物!天工府的人过来都认不出面目的炼器怪物!
“我去!”陆净魂飞魄散,“半算子半算子!我们赶紧跳船吧!!!这是条没过检的黑船啊啊啊!”
半算子七荤八素地抬起头,一长一短,两条鼻血慢慢地流下来:
“啊?”
“阿弥陀佛,莫慌莫慌,”不渡和尚一边哗啦啦翻看左月生给他们的《窜天霹雳舟改进手册第三版》,一边费力地单手控制飞舟,“左施主眼下不是天工府大长老的关门弟子么?他改造的这飞舟其实还蛮不错的,速度快,还附带了攻击功能——”
他掰动一个小转舵。
大大小小的齿轮在阵纹的串联下,转动、牵引飞舟船舷两侧如鹘翼般的纤长披风板猛然高抬。
轰!
两排光团从船舷两侧轰出,如两排暴起射进浓稠黑暗的长箭,炸碎徘徊在飞舟左右的一些鸟状怪物的同时,让隐藏在黑暗中追踪的几条飞舟狼狈地左右躲闪。
“就像这样。”
慈眉善目的不渡和尚露出灿烂的笑容,竖起大拇指。
“甚好!绝佳!”
“有意思啊,”陆净为之振奋,一时间都忘了这艘飞舟一路上各种小毛病,差点把他们摔死多少次,连连催促不渡和尚,“再来几次再来几次。”
不渡和尚遗憾地摊手:“储蓄的灵力耗尽了,十二时辰只能用一次。”
“太少了点吧。”陆净不大满意,“回头得跟左胖子反馈反馈。”
被蕴灵珠炸开的瘴雾又渐渐聚拢。
半算子揉着饱经磨难的鼻子,凑过来,压低声音:“差不多就行,别忘了,左施主交代过的,我们此行最重要的是虚虚实实,叫人看不清楚。”
他们被“骗”上霹雳神雀舟充当实验品一事,说来话长。
自仇薄灯同师巫洛离开烛南后,陆净、半算子以及不渡和尚这三位仙门二世祖突然遇到了此前所未有的“隆重”厚遇。一天到晚,自己宗门的,别的宗门,各路长辈纷纷登场各种谈话,或一派“拯救朽木”的长者面孔,或一派慈祥东拉西扯的模样……不论是哪一款,核心都差不多,拐弯抹角地试探仇薄灯是否有与他们保持联络。
这只是明面上,暗地里不知还有多少视线盯着。
显然,仇薄灯师巫洛消失匿迹后,作为“生死之交”以及仇大少爷最后碰面的人——主要是半算子,仙门一面加紧封锁,一面把他们几个当成了突破口。
陆净几人私底下琢磨了下,颇有些束手和尴尬。三人虽是二世祖,可纨绔这种身份,平时还蛮风光的。事实上,就跟吉祥物差不多,仗势欺人,狐假虎威够了,宗门真有什么大事,纨绔说的话,压根就没什么分量,比放屁还不如。
他们同仇大少爷是好友,也不见得佛宗、药谷以及鬼谷就因此退出拦截行动。
几个曾经后背相托,死生相护的人,难道要一别经年,几十年后再见面时,才尴尬地对仇大少爷说:哎呀,真不好意思啊,当年我的宗门也不遗余力地参加了对你的截杀,差点让你和你道侣挂掉了。可那时候兄弟我人言轻微,也说不上什么话。现在给你陪个不是……
狗屎啊!
就算仇大少爷不在意,愿意与他们重拾旧交,他们想想那个样子的自己都要恶心得吐出来好吗?
再有甚者,虽然仇薄灯很强,师巫洛很强,可万一中间他们两个真的有谁,死在他们宗门的人手中,就算未来重逢,他们还有颜面相见吗?
换做别人,面对这种情况,除了愤慨咒骂,旁余也没什好做的了。最励志的,也就是大受刺激,从此潜心修炼,等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陆净不渡和尚他们哪里肯等这三十年啊?三十年又三十年,黄花菜都凉了,都够话本写一出什么“道侣死宗门手,知交反目成仇”的恩怨大戏了!
让三十年见鬼去吧!
在烛南无射轩喝了一夜酒,几个人群策群力琢磨出了一套阴损到家的办法。
不是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仇薄灯的消息么?
那就来啊!
纨绔别的做不了,捅娄子的搅屎棍功力,十二洲数一数二。
第二天早上,陆净、不渡和尚还有半算子,把自己收拾收拾,穿得亮瞎人眼,在左月生和娄江的送别下,生怕所有人没听到没看到似的,驾着飞舟在烛南上空绕了几圈,大喊:“我们要去找仇大少爷啦!赶紧地来几个护卫啊!我们半路坠舟,你们就别想知道仇大少爷在哪了!”
喊声三遍,暗中盯梢者,人仰马翻。
换做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牵引注意,谁见了都要嗤笑一声,说一句“谁上当谁傻”。可奈何这么干的是药谷陆十一,是佛宗三渡三不渡,是鬼谷神机妙算,十二洲纨绔榜上有名的二世祖!这些年,真让太乙仇师祖认可的好友,也只有他们几个——换句话说,除了太乙宗的人,就只剩下他们几个有可能与仇薄灯保持联系。
而他们是真干得出大摇大摆地去找太乙仇师祖。
绝世的纨绔!绝世的搅屎棍!
于是陆净三人开着飞舟,带着一票免费打手护卫,放风筝似的,优哉游哉地往南疆赶。
陆净展开涌洲地图,仔细分辨,“我们接下来得往西边走点,这里封锁比较密,得分散一下。”
不渡和尚闻言,点点头。
他们心里都有数,自己会被盘问和跟踪,说明现在拦截的人还没能找到仇薄灯师巫洛。哪怕那些人知道他们是想替仇薄灯师巫洛混淆视听,也不敢赌。所以他们出现在哪里,不论是信还是不信,封锁就要跟着调整,移动。除了明面的大摇大摆外,他们也会刻意营造出一些“麻痹众人后,忽然消失去找仇薄灯汇合”的假象。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他们搞的动静够大,仇薄灯和师巫洛就知道哪里的封锁严密,要绕道行。
“御兽宗那边,似乎运来了一批追踪的灵兽……嗯,师巫洛是南疆十巫之首,想利用灵兽来追踪他们可能性不大。”半算子展开左月生用聆神传来的密信,忽然,他脸色微变,“不好!”
“怎么了?”
陆净和不渡和尚同时看他。
“……我们鬼谷请出了云梦龟卦,”半算子额冒冷汗,“当初空桑决泗水杀师巫洛时,就是请的云梦龟卦算出了师巫洛的大概位置。”
…………………………
日渐渐升高,湖周的黑雾流转飘散。
涌洲西部许多城池还未进入瘴月,还停留在雾月的尾巴。雾月里,郊野的黑瘴不像枎城和鱬城外的瘴雾那般粘稠浓厚,风大些就会被吹散。偶尔,也有天清气朗的时节。天光穿过雾,丝丝缕缕地斜落在遮蔽水面的净荷上。
晚间的萤虫已经藏身到暗处,翎羽艳丽的水鸟停在荷上,婉转啼鸣。
荷叶下的阴影里有人低声:
“真吵。”
接着便又有人低低地说了声“禁”。
水鸟舒展的翅膀定格在半空中,水流的细纹不再波动,荷叶摇曳的弧度停止……四下静如深夜。
“我就随口抱怨一句……”仇薄灯拿手肘碰靠着的人,连被吵醒的低气压都莫名散了不少,“你做什么呢?”
“吵到你了。”
师巫洛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禁言整片荷塘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仇薄灯藏在他怀里,被他的黑氅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脸。虽然被吵醒了,眼睛却还没睁开,睫毛长长地盖在明净的肌肤上。
“为虎作伥也不是你这个为法。”仇薄灯道,“让它们该唱继续唱吧。”
翠鸟重新梳理羽毛,流水继续潺潺,层层荷叶复又轻轻沙响。
过了会。
仇薄灯忽然睁眼去看师巫洛,一睁眼,就落进一双安安静静的银灰眼眸,沉静得就像太古远山上的湖。印进这样眼睛里,就像高天上的雪,经过漫长的飘忽旋转后,终于落到了一片永远存在的湖面。
“不睡看我做什么?”
师巫洛不说话,只是替他捻去落到发上的一点鹅黄花粉。
“还怕我消失不成?”仇薄灯懒洋洋地问。
师巫洛低低地应了一声。
“怕是梦。”
他补充。
“……”
仇薄灯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发现他的的确确是这么想这么担心的,原本想笑他的话到了口边忽然就散了。
“梦你个头,”
仇薄灯凑过去亲他。
“还是梦么?”
呼吸散乱,清风几乎也要染上温热。仇薄灯用力咬了咬师巫洛的唇,留下深深的印子,然后推开他,想起身穿衣。师巫洛握住他的肩膀,把人重新拉回怀里。
仇薄灯没好气:“大清早的,别胡来。”
师巫洛指背碰碰他的面颊,又轻又缓地喊他:“娇娇。”
仇薄灯不大想理他。
“娇娇。”
师巫洛又喊了他一声。
“嗯。”
仇薄灯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到底还是没反悔,应下了。
“娇娇,”微冷的指尖停在他眼角,师巫洛凝视近在咫尺的人,忍不住又低低地补了两个字,“我的。”
“你的你的,行了吧?”
仇薄灯从他怀里挣出来,裹着黑氅起身。
他踏出莲舟,坐到贴近在湖面的一片荷叶上,俯身,拘了捧澄澈的湖水洗脸。一株淡青凤眼菱草生在莲舟旁侧,仇薄灯顺手扯了片新叶,躲在凤眼菱草下的小鱼被惊动,四散游开。他试着拦了拦,没拦住,也就随它们去了。
背后传来细碎衣袂声,有人在他身后坐下。
仇薄灯不回头。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替他将散乱的长发拢好,仇薄灯不再逗弄湖鱼,坐在荷叶边沿,赤足有一搭没一搭踢起湖水。脚踝浸了水后,泛起淡淡的冷红。师巫洛坐在他身后,慢慢地给他梳头。
一梳梳到尾。
第86章 恶人天生一对
仇薄灯不再踢水, 湖面渐渐静下来。他低头看湖面的倒影,隐约能够看到师巫洛流畅的动作。
他把手伸进涟漪里, 拨弄倒影。
其实一直以来向仇大少爷示好的人多如过江鲫。
毕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败絮再怎么败,金玉皮囊还是漂亮得够能骗人。不过,一半追求者会在仇大少爷面不改色的挥金如土前相形见绌,剩下的一半撑不过三天,就会在他的挑剔苛刻和龟毛造作下狼狈溃逃。
曾有人恨恨地说,仇大少爷可真不愧是京城一枝花啊, 贪图他美色的人,得先闯闯九十九八十一重关才行。
可闯关游戏只是骗局。
九九八十一关也好,无穷无尽的关卡也罢,都一样。能不能通过, 只取决于躲在重重迷宫里的人愿意让谁走进来。
涟漪远远扩散开,湖中的淡青凤眼菱草, 浅红柳叶丁香和深黛水蓑衣生机绰绰。被惊走的游鱼不怎么怕人,很快就又聚了回来,三三两两, 往来倏忽。一条胆子大的茜红小鱼围着仇薄灯的指尖转, 偶尔啄两下他的指节。
师巫洛替仇薄灯梳好发, 以绯绫束住, 又将一支烟玉簪插/进发髻里固定好。尔后收起梳子,在仇薄灯身边坐下来, 将他拨弄湖水的手拉回来。
仇薄灯侧眸看他。
师巫洛拿掉缠在他腕上夔龙镯边的细叶藻。
“要出发了么?”
仇薄灯眺望整片荷湖。
日头已高, 风过荷塘, 大半个湖泊的荷叶就泛起层层碧波,粉红的, 洁白的,浅黄的莲花袅袅如舞,空气中弥漫着浅淡清香。这是个太过明媚的好天气。假若不是在逃亡,该在浓荫中燃起一抔暗红的炭火,细细地熬上一碗乳白的鱼汤,再把一两坛酒浸进寒潭。
水声哗啦。
师巫洛将两坛酒用细绳系住,绑在斜横的荷梗上,浸进冰凉的湖水中。
“我们可是在逃亡呢,”仇薄灯声音带笑,“有点危机感吧。”
“没事。”
师巫洛低头给鱼钩挂上饵,修长的手指指节分明。
仇薄灯披着黑氅,抱着双膝,坐在荷叶上看他。
阳光把他们头顶的荷叶和荷花边沿照得近乎透明,一片银亮的天光落在师巫洛的颧骨上,叶影花影把他过于清隽冷俊的脸庞线条疏落得格外柔和。
鱼钩抛出。
一圈圈的水纹向外扩开。
垂钓垂钓,愿者上钩。
仇薄灯忽然高兴起来,向前探身,去亲师巫洛面颊上的那一片天光。师巫洛转头,仇薄灯只是笑盈盈地环住他的肩膀,把下巴靠在他的肩上。师巫洛握住他垂下来的左手,两人的手腕上扣着同样的一枚暗金夔龙镯。
“要再捞点菱角。”
“好。”
“要再烤点青虾。”
“好。”
“还要烹点……”
“好。”一个够造作,一个够纵容。
恶人天生一对。
什么逃亡,什么追杀,什么苍生,在这样美好的藕花深处都该往后稍靠。在这样一个明媚好天气里,就该钓二三湖鱼烹膏汤,折四五枯荷燃新火,剥六七菱角作鲜果,斟□□羽觞酌寒酒。
一行白鹭掠过湖面。
…………………………………………
两艘飞舟落到城外。
身披鹤氅,道人打扮的鬼谷弟子从飞舟上下来,抵达涌洲边境的旋城。旋城不大,宪翼之水环绕这座城,水中生活着浑身漆黑,鸟首蛇尾的旋龟。见有外城人来,护城河中的旋龟便从石头上爬下,潜进阴影中去了。
“真胆小啊。”
一鬼谷弟子站在入城的拱桥上,往下看,忍不住道。
旁边性格较为沉稳的师弟拽了他一下,推着他赶紧往城里走:“别一副土包样,这次带我们出谷的可是牧长老。你想一会被牧长老骂吗?”
起先感叹的弟子做了个鬼脸,刚想说什么,便听到一声咳嗽。他赶紧收敛,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笃笃笃。
蛇头拐杖敲击石面,发出沉重的声音。
一位老得让人觉得他该躺在棺材里不该出现在太阳下的老者慢吞吞地从飞舟上下来。这位令鬼谷年轻弟子噤若寒蝉的长老生得很是枯槁:面颊深陷,眼窝深凹,褶皱耷拉,肌肤上满是黑色斑点,背弯如老鳖。
尽管形象颇为欠佳,但这老者在十二洲的声名却格外响亮。
鬼谷七宿之一,牧鹤长老。
他司掌与推星盘齐名的“云梦龟卦”,曾经鬼谷与西洲御兽宗爆发争端。御兽宗驱逐万象进攻鬼谷所在的沧洲边境。鬼谷却只有牧鹤长老孤身前往,待到万象进入阔原时,牧鹤长老卜一地龙卦。随即阔原开裂,沟壑如网,深如地渊,万象具陷。
与鬼谷谷主所掌的推星盘不同,牧鹤长老所掌的这一“云梦龟卦”主干戈,刑兵杀,讲究的是以卦相差遣五行。
“牧老。”
沈商轻迎上前,欠身作礼。
牧鹤长老动用云梦龟卦有严苛的要求,莫绫羽率领风花谷弟子前往杻阳山,寻找符合要求的地方砌土立台。涌洲是风花谷的地盘,一干仙门中,风花谷位于中下游,地位颇为尴尬。诸如鬼谷,佛宗,空桑,怠慢不得,因此虽然沈商轻作为前散修,不大喜欢同宗门之人打交道,也只得在城门处,迎候来者。
牧鹤长老双眼耷拉,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拄着拐杖睡着了。
面对沈商轻的问候,牧鹤长老连正眼都不给一个,拄着拐杖继续向前走。
老匹夫,长得比护城河里的旋龟还丑,架子摆得比夔牛还大,活该鬼谷谷主不是你。
沈商轻在心中往新话本里加了个以牧鹤为原型的丑角,脸上依旧一派温文尔雅,满面春风地招来两名风花谷弟子,让他们领终于赶到的鬼谷众人去休息。
见鬼谷弟子也入了城,沈商轻忍不住在直摇头。
他前几日还在想,那位太乙仇师祖同十巫之首去哪都好,千万不要同他们碰面。一转,空桑百氏的人在昨天抵达,鬼谷的人在今日抵达。风花谷驻守的涌洲旋城就忽然变成了事态中心。
人马云聚。
显然,那引动四方的两个正主,估计就离旋城不远,又或者说,很有可能会在接下来经过旋城附近。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作为一个如果没有道侣催促,能够拖稿拖到天荒地老的懒鬼,沈商轻本能讨厌一切麻烦事。
“基本都到了吧?”
沈商轻翻出张莫绫羽写的纸条,核对上面备注的名单。
药谷陆三郎、佛宗无定禅师、御兽宗叶明长老、玄清门道法长老、空桑百氏的北渚氏、太虞氏、云和氏……此时的旋城内部,各宗各派,各姓各氏的旗帜飘飘摇摇,杂然生彩。沈商轻核对了一番,确认基本都到了,就准备下城楼。
刚动身,又听到一声迎客的钟响。
“……”
沈商轻愤怒地抬头。
这又是哪个掉队的乌龟王八羔子,到底有完没完啊?!
刚一抬头,沈商轻瞳孔骤然一缩。
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像一颗巨大的陨石从万丈高空砸落。风声呼呼,火球中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吼:“下边的人快闪开啊啊啊啊——”
见鬼!!!
那居然是一艘着火的飞舟。
这是哪个宗门出来的缺心眼,连飞舟都能开报废?来不及多想,眼看那团火球就要砸到护城河中,沈商轻一挥袍袖,平地卷起一到旋风。
旋风托住贯落的火舟。
咔嚓咔嚓。
飞舟桅断舷摧。
三道人影连滚带爬地从火里蹿出来。
“死秃驴!我就说了吧,这破飞舟压根就经不起你的折腾,你还非要耍个什么杂技!”一名白衣少年又蹿又跳地拍身上的火,忽然,他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我的头发!我的头发被烧了!!!死秃驴我跟你势不两立!”
沈商轻微微抽动嘴角。
……拜托,这位公子您刚刚差一点就要砸成肉饼了,您不在意自己的小命,在意几根被烧着的头发?
“阿弥陀佛,头发乃身外之物,迟早会掉光的啦,陆施主不必着相。”一个和尚灰头土脸地钻进还在燃烧的飞舟残骸里,又黑乎乎地钻出来,手里捧着个小铜匣,“善哉善哉,此次替左施主实验出了他的神雀号最大蓄灵值,也不亏了。”
沈商轻刚刚要上前的步伐又定格在半空中。
……一艘飞舟三十万黄金起步,用来做实验?这他娘的是哪个宗门出来的败家子?简直败家到人神共愤!
“唉,我今天算有血光之灾,果然,天机诚不欺我也。”
一名背着个破斗笠的道人反应倒勉强还算正常。他踏进绕城的宪翼河里,拘了捧水,洗了洗,露出张清秀端正的脸。
沈商轻看了一会,觉得这应该还是个正常人,便准备过去问话。道人见了他,热情十足地行了个礼,抬足往上走。
砰——
道人在水中摔了个结实,正脸拍在河岸的礁石上,声音听得人鼻梁发疼。
“……”
沈商轻缓缓放下刚抬起的脚。
这个虽然看着正常,但好像不是很聪明……
道人的同伴毫无伸出援助之手的意思,全蹲在岸上,幸灾乐祸哈哈大笑。沈商轻忽然觉得自己老了,看不懂这个江湖了。
这都是哪来的奇葩啊?!
“危险的时候,损友就是安全的靠山。安全的时候,损友就是危险的崩山。”半算子抹了把鼻血,看了眼笑得东倒西歪的陆净和不渡和尚,格外怅然,“仇大少爷至理名言啊。”
转身欲走的沈商轻猛地停住脚步。
……仇大少爷?
第87章 私奔
“等见了仇大少爷, 我得找他算账,”陆净心疼地瞅着着自己剪下来的头发, 都快哭出来了,“他知道我为了找他付出多大代价吗!本公子十年风流付一炬,多少素女娟峨要为之心碎啊!”
沈商轻沉默,他们口中的仇大少爷大概便是那位太乙小师祖……按理来说,这是个很值得重视的消息,可这些人的做派委实让人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欲/望……
“情浓意重,在于两心相交, 不在皮囊浮相。”不渡和尚劝。
“嗯,说得倒也是。”陆净释怀,有颇有些洋洋自得,“本公子满腹诗书, 锦绣文章,何愁无相知。”
沈商轻彻底没了打招呼的念头, 举步往里边走……
没走掉。
不渡和尚满是黑炭的手拽住他的衣袖:“这位施主是旋城接待之人?”
……他的新衣服!
阿羽新给他做的!
沈商轻险些维持不住温文尔雅的风范,几乎要一巴掌把这秃驴开瓢
——也只是几乎而已。
毕竟沈商轻还没驽钝到自家道侣那等地步,三两句话, 他已然猜出了这三位奇葩的身份。尽管在旋城封锁事务上, 沈商轻能躲懒就躲懒, 力求将出工不出力贯彻到底, 到底也曾听说近日来,药谷小公子、佛宗佛子和鬼谷谷主关门弟子搅和出一路麻烦。只是暗中盯梢这三根搅屎棍的人都是废物不成?!见他们来旋城也不带拦一下的?
沈商轻深吸一口气, 笑容可掬, 拱手行礼:“敝人沈商轻, 代风花谷暂主旋城。”
“你就是沈商轻?”
陆净“诶”了一声。
“不才,便是在下。”
沈商轻心情稍微和缓
陆净上下打量他, 把烧了大半截的头发,不知打那摸出柄金丝寒木骨扇,“啪”地一声甩开,风度翩翩地扇着:“……还以为如何,不过也就这样。”
沈商轻笑容一僵。
“见面不如闻名。算了,”陆公子金丝寒木骨扇一合,敲着掌心,一抬下巴,“旋城最好的酒楼在哪?带路吧……嗯,本公子习惯在奏琴鸣钟下沐浴洗尘。你们这旋城有无能入耳的管弦?”
“……”
沈商轻笑容消失了。
但凡!但凡这三个人的身份在低一点,他就一巴掌把他们扇进护城河里!还奏琴鸣钟呢,你丫的就配下去和王八一起灌黑水!
“还愣着干嘛?”陆净奇怪,“走啊。”
……医者不可得罪,佛宗仙门三大宗,鬼谷诡异难测。沈商轻在心底反复提醒自己,忍下出掌的冲动,面无表情地转身,领人往里走。算是彻底熄了什么攀谈打探的消息……反正这旋城里有的是急于掌握太乙仇师祖踪迹的人。
背后的三位二世祖高谈阔论。
“……这风花谷治宗不如何啊。”
“陆施主有何高见?”
“风操太差!太差!门不停宾,古所贵也。治宗有方者,便是杂役弟子,接于宾客,折旋俯仰,辞色应对,莫不肃敬。[1]你看,贵宾都到城上空了,没人恭迎就算了,竟然也不备车马,还要宾客自己走路去亭楼。”
“嗯,走走路对修士来说倒也无妨。只是半算子这小牛鼻摔了一跤,不反思城河修建不佳就算了,也没人来扶持……的确有些过分了。”不渡和尚理中客。
“也就是我们三人厉行节俭,品性宽仁,对这些虚礼要求不高。换仇大少爷在这,铁定已经开始翻脸折腾了。”陆公子摇头晃脑,“那家伙,可是一等一的挑剔,请金佛还至少要造个铜龛呢。啧,就这条件,也配招待仇大少爷?”
沈商轻额头青筋直跳。
他们到底有没有一点自己在同什么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的自觉?他们到底知不知道整个十二洲的仙门伙同空桑百氏齐聚一堂就为了他们口中的那位“仇大少爷”?他们到底知不知道那位仇大少爷背后的巫族到底是个怎么样辛秘可怖的存在?还有,“厉行节俭”和“品性宽仁”这两个词到底和他们有哪一笔画的关系?
“这话倒不假,”半算子赞同陆净的观点,“仇施主便纵真来此地,只怕连一时三刻都待不下去。”
沈商轻大彻大悟。
他明白那位太乙小师祖到底是怎么得罪这么多仇家的了……能令这三位奇葩高山仰止的二世祖,还有一整个宗门在背后为虎作伥,活该他被满世界追杀!
煎熬一路,旋城最高的白鹿楼总算出现在眼前。
沈商轻如蒙大赦,急忙将三名二世祖往里头请,转身急急忙忙就想走人。
“对了,沈施主,”不渡和尚提高声,喊住他,“贫僧乃出家人,没甚要求,且来些水梭花,甘霖酒便是了。”
陆净进了酒楼就跟回了药谷一样自在,见有姑娘女侠们朝他频频侧目,便熟练地摇扇,彰显自己玉树临风的一面。
一旁的半算子正跟掌柜讨要清水洗脸,闻言猛然警觉,“不渡禅师,你开飞舟前是不是喝了酒?”
不渡和尚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陆施主,牛鼻子,这城虽小,但旗帜还蛮多的,颇有些可观之处……呃……”不渡和尚的目光扫到二楼雅座走廊上立着一名身宽体阔,有若活弥勒的黄袈僧人,顿时热情洋溢地举高手摇晃,“无定师侄——别来无恙——”
笑脸弥勒不笑了,默默背过身去。
“牧师叔。”
半算子上前几步,朝鬼谷一行人打招呼,倒还算中规中矩。
褶皱耷拉的鬼谷牧鹤长老慢腾腾地停下脚步,慢腾腾地睁开眼皮,慢腾腾地朝他点头。
牧鹤长老背后的鬼谷弟子稀稀拉拉地朝半算子行礼——半算子身为鬼谷谷主关门弟子,又得传推星盘,未来就算没能继任谷主一职,也定是谷中元老之一。基本上,年轻代的弟子,都得喊他一声“小师叔”。
不过,鬼谷崇尚隐逸,谷中一年到头来,或天然或人力地折腾出一副终日云雾飘渺的模样。大家藏在雾里,躲在松木下苦修,互相间挺少碰面。不少人这还是第一次与宗门有名的“铁口神断”碰面。
碰面之下,只觉得这小师叔,比之传言……
“牧师叔您也在这啊,可太好了。”半算子背着他破破烂烂的破斗笠,穿着他高一脚低一脚的破道袍,一脚蹬一破藤鞋,一脚底板光溜溜,啪嗒啪嗒地这样在众目睽睽下过来了,“唉,师侄不幸,欠了这位佛宗佛子三万两黄金,师叔您有余钱否?”
一众罕少出门的鬼谷弟子在四面八方意味深长的视线中,如坐针毡。
这个小师叔……
能不认么?
偌大的白鹿楼诡异地寂静。
“十一。”
有人出声打破寂静,三楼雅间的走廊上多了一道清灰身影,声音低沉,语调平缓,充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平静。
啪嗒。
陆净手中的折扇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他硬着头皮往上瞅,挤出个尴尬的笑容:“啊哈哈,三哥啊……”
药谷陆家三郎陆沉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陆净二话不说,扭头夺门奔逃。
“和尚!!!道士!!!救命啊啊啊啊!帮我拦一拦!”陆净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
整个旋城沸腾起来,一直到夜半三更,人声方歇。
………………………………
夜晦星稀。
一队长长的队伍在地势平坦的旷野停下,熟练地准备驻扎夜宿。
十二洲时令差异不小,此时的清洲城池基本都进入瘴月了。而比清洲更靠内陆一些的涌洲西部还有较多地区处于雾月。一年中,瘴月中厚土瘴迷,商旅断绝,除大能飞舟外,常人难行。昭月是最为宝贵的日子,瘴雾退,四野开。中间的“雾月”则不好也不坏。雾月的时候,城外乡野间虽然不像昭月那般山清气朗,瘴雾却也没有瘴月那么浓厚,在修士保护下,仍能继续往来在洲城之间。
雾月往来行商迁徙的队伍被称为“走荒”。
走荒人多是一些迁徙的流民和逐利的商人,前者贫瘠,出不起使用挪移阵的缴资,后者贩货,货物走挪移阵成本太高,难赚几个钱。至于飞舟和芥子袋,那是仙门中高贵者才有的神物,和蝼蚁一样的芸芸众生没有多大关系。
一穷二白的流民和舍生取财的商人凑在一起,凑出一笔钱,雇几名实力尚可的修士,护送队伍行走在荒野之中。只要不遇上时令剧变,瘴月提前,虽然有些风险,但大部分走荒人还是能够有惊无险地抵达目的。
“歇骡喽歇骡喽——”
商人们敲打着酒囊,彼此打招呼。
护荒的修士们忙着在驻扎地外布置上阵法,男人们摊开卷成一团的行囊,熟练地搭起帐篷,女人们点燃篝火,架起锅,烧开沸水,扔进干粮和白天收集到的野菜菌菇。行荒队里的说书先生用木炭教孩子们在火堆边识字。顽皮的,偷偷抽了几根木枝,你来我往地“大侠过招”。“皮猴子!皮痒了是吧?”
忙碌的大人险些被树枝打到,半开玩笑,半教训地呵斥了几句。
“侠客”们吐了吐舌头,灰溜溜跑回说书先生身边坐下。学了七八个字,一群小不点就缠着说书先生讲故事。
“先生,先生,继续说上次的那个《回梦令》吧。”
“对呀对呀,第六折后面呢,秋公子离庄遭围困,逃出去了没呀?”旁边看火的半大少女忍不住也插口问了句。
“唉唉!”说书先生无奈叹气,“这我上次路过州城的时候,‘一页尘’先生就写到这第六折,后面有什么新话,也得等到我们走到下一座城,找墨文坊翻翻,才知道啊。你们在怎么问,我也没法讲啊。”
“墨文坊是什么呀?”
扎羊角辫的女孩眼巴巴地看着锅中的野菜,细声细气地问。
“就是山海阁开的书坊,新话本,新笑谈,都是打那里出来的……”
“为什么会打那里出来啊?”
“……”
人声嚷嚷。
一支走荒的队伍,就像一个流动的大家庭。
组织了这支走荒队的商人就是这个大家庭的家长。他年纪不小,黝黑精干。因为把自己的老骡子爱惜如命,人们干脆就喊他“骡老爹”。眼下,骡老爹靠在自己的那匹老骡身上,半敞衣领,一边喝酒,一边翻动烤肉。
一名修士布置好阵法,走过来跟他讨两口烟。
骡老爹赶紧把自己的腰间的烟斗往里揣揣:“少来整天盯着俺这烟,这可是当年俺跑南商剩下的点,要当传家宝的。”
“骡老爹,骡老爹,我这都认您爹了,”年轻的修士嬉皮笑脸,“可不就是传家了么?”
“去去去,”骡老爹挥手,“少来寒酸我这把老骨头。”
年轻修士没个正形地在他旁边蹲下来,扒拉篝火堆里的烤地瓜。
骡老爹灌了口酒驱夜寒,忽然想起件事:“韩二,你去看看那俩新来的”
韩二刚刚扒拉出个烤得金黄的地瓜,拿在手里刚剥开皮,舍不得放下,敷衍他:“一会在去,一会在去。”
“咋还磨蹭,人家头一遭走荒,肯定不习惯。去问问他们有没有带酒,野宿夜半是打寒的,没酒可熬不下去。”骡老爹叨叨,“咱走荒人,就是一家子,要互相关照,不然走不到头的。”
“这话您都叨多少遍了。”
韩二无可奈何,恋恋不舍地放下地瓜,起身往车队的方向走。
走荒的队伍是流动的,从一地出发到另一地,路上会不断地加进人来。有时两支小的走荒队并成一支,有时是遇到落难的人……按走荒的规矩,路上遇到人,只要愿意一起走,就不会拒绝,这叫“结缘”。一支走荒队,会不断地有人加入,也会不断地有人离开。
来来去去,相逢即是缘。
今天日暮时分,就有几人加入骡老爹这支走荒队的,其中有一对年轻的小两口似乎以前没走过荒。
营地末尾的一辆马车。
一名年轻的黑衣男子正在给火上烤着的兽肉刷上一层油,动作熟练流畅。
不出意外,韩二没在篝火边看到另外那一位,看来是留在了车上……也是,要做他有长成那样的相好,他当然也不想让人看到。韩二在心底嘀咕,停在离篝火有段距离的地方,略微抬高声音,把骡老爹的话转述了一遍。
年轻男子瞥了他一眼,冷淡地拒绝了。
韩二没讨人嫌的爱好,简洁地交代了几句行荒夜宿的禁忌就走了。
他转身后,年轻男子抬手轻轻敲了敲车厢。
马车车帘被掀开。
一只纤长漂亮的手接过温度适宜的烤肉。
“你知道我们现在像什么吗?”
仇薄灯一手捏着光滑的竹签,一手挽着车帘,促狭地看师巫洛。
师巫洛闷不吭声地与他对视一会儿,耳廓忽然染上了点薄红。
火光下,仇薄灯上穿藕丝盘扣对襟裳,下衣绯纹罗裙,漆黑的长发梳成云髻,斜插一支雪银钗,流苏摇曳,点点亮光缀在眼角眉梢,宛若新过门的小夫人。
“像大小姐被穷小子骗去私奔。”
仇薄灯笑意盈盈。
第88章 奢靡明丽大小姐
师巫洛抬眼看他:“不是穷小子, 不会骗你。”
……真认真。
有点好欺负的样子。
“雕梁画栋也不要了,馔玉炊珠也不要了, □□乘月跟你东奔西跑,白天颠簸流离,晚上舟车安所……”
仇薄灯盈盈偏首,云髻上的雪银鹡宇鸟跟着轻轻颤动,掐丝垂坠的银脚一起碰撞出微小的丁零声,碎钻般的光在他眼角妩媚的朱色上跳跃。
“你说,怎么不是被骗了?”
师巫洛银灰的眼眸清晰地印出仇薄灯的影子, 罗裙珠钗,奢靡明丽,唯有最豪奢的世家倾尽金玉膏粱,才能供出这样娇贵的大小姐。这样的美色出现在荒野的篝火里, 不论什么原因都是落难苛待。
他忽然局促起来,唇线紧紧抿直, 现出几分觉得自己做错了,又不愿意松手的不知所措。
仇薄灯压下唇角的笑意,不说话, 只是撑着头看他。
片刻。
师巫洛伸手握住仇薄灯低垂的左手, 环住腕骨上的夔龙镯, 与他对视。
“以后不会了, ”师巫洛低声,“不会让你受苦。”
仇薄灯再也忍不住, 挽住车帘的右手手肘滑落, 搭在车棂上。他笑得把头半埋在手臂里, 发髻上的雪银鹡宇鸟翅膀摇曳,流苏跳动碰撞, 叮叮当当。师巫洛不知道他笑什么,怕他不注意被手上的竹签刺到,便将烤肉串抽走。
“你是真的……”
仇薄灯笑得狭长的眼尾绯色越浓,隐隐约约沁点亮色。
好欺负过头了。
居然连反驳都不知道说一句……再没有比这更一言堂的法庭了,不论他胡说八道强词夺理什么,这人照章全收。
“笨。”
仇薄灯笑骂。
师巫洛把冷掉的烤肉串放到一边,换了一支新烤好的递给他。听到仇薄灯的话,便低低地应了一声。他的确笨拙,总分不清仇薄灯漫不经心的口吻,是玩笑还是认真。因为分不清,所以全部郑重对待。
只要每一句都郑重对待,就不会错过藏在九十九句玩笑后小心翼翼的一句认真。
“傻。”
仇薄灯偏头看他,语调很轻地骂。
师巫洛看着他被篝火照得通透明红的指尖,轻轻“嗯”地答了一声。
只要能让他高兴。
傻也没什么不好的。
仇薄灯止住笑,斜靠着车窗的棂木,看着随风飘起的火星。他右手横搭在车窗上,左手懒倦地垂在车厢旁,却不去接递过来的竹签。篝火暖黄橙红,照着他素净的脸颊,嫣然如一层轻扫过的胭脂。
“签子油腻腻的。”
他轻快地道。
竹签上其实没有沾到油脂,但他这么说,师巫洛便翻出一块手帕。
“……我自己没手帕?”仇薄灯又好气又好笑。
师巫洛怔愣。
“愣着做什么?”仇薄灯轻啐,“举近点。”
师巫洛醒悟过来,坐近车厢,斜横竹签,把肉片递到仇薄灯口边。仇薄灯微微低下头,细细地咬在金黄的肉上,油脂薄薄地沾到他洁白的牙齿上,含过红纸的唇抿合,如瑰霞揉碾。鬓边的鹡宇鸟银钗微微摇晃,流苏斜垂,光影透到师巫洛的手背上。
柴木燃烧,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篝火上不断有暗红的火星爆开,被风卷起,卷向暗沉沉的天幕。行荒的人们分散在篝火边,男人们灌着烈酒,妇人们捧着粥腕,孩子们或笑或闹。
火星明灭。
“好了。”
仇薄灯就着师巫洛的手,含了口清泉,漱了漱,放下车帘。
“我要睡了。”
师巫洛把酒盏里剩下的清泉浇在木柴堆上,把熊熊燃烧的篝火弄暗一些。他收起酒盏,低头看着手背靠近虎口处的一抹红色。
刚刚仇薄灯咬走最后一片烤肉时,唇上的纸红擦到了他手背上。
远处。
说书人讲完最后一个故事,放下七弦琴。
行了一天路的走荒人多也填饱了肚子,女人们拉住孩子的手,钻进马车里休息,男人们靠着马车守夜。就算穷到连马车也买不起的流民,也会有木头、麻绳和轮子做个简陋的板车供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睡觉。
一辆车便是一个小小的家。
师巫洛指腹轻轻压在手背的那一抹水红上。
他靠着车厢,守着他的世界。
车厢里的人不轻不重敲了敲木板。
师巫洛起身,拨开车帘。
马车从外面看朴素简单,里面却别有洞天,不仅有矮案,明烛,暖塌铺设锦衾。如果左月生见了铁定会心痛得窒息,明烛燃的是迷毂烛芯,暖塌取的是西洲的烟雨木,锦衾用的是北玄成的寒蚕丝,每一样都是修士们万金难求的天材地宝。
——如果这也叫“舟车安身”,那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奢侈的舟车了。
便是最豪奢的世家,也做不出这么暴殄天物的事。
烛光不刺眼,把马车内部照得奢靡迷蒙。
透过充当隔帘的博石珠串,隐约可见绯纹罗裙的“大小姐”坐在暖塌上,对襟盘丝扣的雪裳松散,露出一节伶仃的肩骨。银钗被拔出,随意地扔在厚毯上,云鬓半散,漆黑的长发蜿蜒过素白的肩。
“解不开。”
仇薄灯放下手,不再徒劳无功地试图拆繁复的发髻。
师巫洛无声地笑了一下,掀起帘子,也进到马车里。
仇薄灯微微低头,任由师巫洛解开被他弄乱的发髻。因为女子的发髻复杂,师巫洛在给他解头发的时候,手指不时会擦过头皮。师巫洛体温向来有些低,手指微凉,接触到头皮时感觉便格外明显。
“好了。”
师巫洛散开最后一缕,习惯性地替他将有些散乱的头发梳了梳,一起拨到背后去。
他的手忽然顿了一下。
因为刚刚仇薄灯的一通折腾,有几缕头发散到肩膀上,缠到了衣裳盘扣上。被他一拨,原本就松松垮垮的上裳就滑了下去,露出大半明净的肌肤。
“十巫之首呢,真得在火边才能守夜?”
仇薄灯只拆了发髻,雪裳未解罗裙迤逦,耳边两颗孔雀石在烛火光里轻轻摇晃。他抬起眼,眉梢带笑。
师巫洛俯身环住他。
第89章 相爱
仇薄灯微微仰起头。
鸦青长发顺着蝶骨坠下, 任由年轻男子的呼吸羽毛般落到自己秀美的脖颈上。耳畔细银链折射烛火的微光,下端深碧的孔雀石, 左右摇曳,与他素白如雪的肌肤相映衬。
“怎么这么傻?”
他轻轻抱怨。
师巫洛半跪在铺设暖塌上,对襟藕丝盘扣的雪裳彻底松散,寒绢里衣一同斜坠,落在他的手臂上。仇薄灯环住他劲瘦的腰,与他一起跌进烟霞般的锦衾里。
锦衾被面顿时多出一道道褶皱,褶皱里承载迷蒙火光。
一只漂亮修长的手陷进烟罗里。
仇薄灯半起身。
漆黑的长发顺着他的肩膀泼墨般落下, 他左肘撑在暖塌上,右手生疏地去解师巫洛的衣服。师巫洛握住他的手,制止他的动作。
仇薄灯微微一挑眉,挣开他, 将他玄黑的衣裳拨开。
车厢角落铜盏因烛芯余烬爆出小小的灯花。
倏忽明暗。
年轻男人消瘦但并不单薄,肌肉线条流畅, 好比孤崖上的青松,石壁上的独竹,蕴藏着坚韧的力道。伤痕烙印在苍白的皮肉上, 一道又一道, 有的属于尖锐的利器, 有的属于沉重的钝器, 新伤叠旧痕。
车厢静得能够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呼吸。
师巫洛伸手蒙住仇薄灯的眼睛,不让他看那些伤疤。
仇薄灯拉下他的手, 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齿锋重重地磕在指骨上, 又忽然卸了力道。只轻轻地抵住指节,唇上未卸的嫣红重绛膏染上师巫洛的指背。师巫洛任由他咬着, 用另一只手遮住他的视线。
“已经好了。”
师巫洛低声解释。
抵住指节的牙齿缓缓松开。
仇薄灯俯下身,侧着脸庞,靠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听他比常人更慢更沉的心跳。仿佛这具比常人温度更低的躯体,血管里流淌的不是温暖的血,是寒冷的冰泉,以至于无力负担一颗心脏正常的跳动。
而就这样,这颗心脏还想把仅有的璀璨换给另一个人。
“你是蠢吗?”
仇薄灯拉开师巫洛的手,抬起头。
师巫洛不说话。
他指腹压在仇薄灯的眼尾,轻轻碾磨,像想要染上那里的嫣红,又像想把那一抹飞红擦去。
仇薄灯把他的手指拉到唇边,面无表情地又咬了一口,然后挣开他禁锢自己的手臂,撑起身,一道一道地触碰那些重重叠叠的新伤旧痕。
指尖停在左肋处。
那里的伤疤已经变淡了,但狰狞的形状依稀能判断留下它的武器是什么——要么是一把带血槽的狭刀,要么是一把带侧刃的长戟。不论是什么,它都曾贯穿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的胸膛,洞穿过他的心脏。
“怎么来的?”
“忘了。”
“说谎。”
仇薄灯低低道。“不骗你。”
师巫洛银灰色的眼眸静得能印出天光云影,整个世界。与仇薄灯的黑瞳对视许久,师巫洛握住仇薄灯的肩膀,重新将人压进怀里。
是真的忘了。
漫长的岁月里,喜欢的那个人被从世上抹去,不留一点痕迹。
只有在疼与痛里,才能勉强找到他曾经存在过的证据……每一道伤口,都是另一个人曾经无声的求救。忍受他忍受过的疼痛,仿佛就能够回到最初那段最尖锐晦暗的日子,仿佛就能去赎当初无能为力的罪。
伤痕怎么留下的,早已忘记,一日一月一年里,只剩下凭借这些疼痛维持的清醒。
要清醒地活。
才能赎罪,才能守候,才能等待要等的人归来。
“不疼。”
师巫洛的手指穿过仇薄灯的黑发,轻轻亲他的额头,笨拙地撒了第一个真正的谎言。
“骗子。”
仇薄灯环住他的脖颈,撕咬般地吻他。
炽热的唇与微冷的唇,葱红的指尖与苍白的指尖,用尽全力的相拥,用尽全力的亲吻,要把自己的温度分给另一个人,要把自己的性命与另一个人重叠。
师巫洛翻身,握住他的手腕。
价值千金的烟罗衾被碾出道道皱痕,罗裙垂坠到暖塌之外,玄黑的长衫紧跟着一起坠落,石榴红与长夜黑重叠在一起,仿佛互相缠绕的形骸。烛火照在少年线条流畅优美的脊背上,照在男人肌肉分明的手臂上。
马车外。
篝火渐渐又燃旺了。
暗红的火星随风四下飘散,赤焰如舞女折身回旋时的罗裙,腾卷舒展。起伏跳动的火光照在车厢上,窗帘微微地摇晃。
仇薄灯的后背抵住车厢的横木。
于喘息间,他隐约听见外边火堆燃烧发出的细碎噼啪声。细细的汗沁在他的脖颈、肩膀、锁骨上,亮晶晶得像日出时反射天光的雪,几缕黑发粘在上面,又被人拨开。师巫洛将他拉下。
短短片刻,车厢的横木就在他背上留下了一道红痕。
师巫洛的指腹压过那道红痕,又留下新的印迹。
仇薄灯还拉过一角烟罗衾,咬在嘴里,堵住咽喉中的声音,只剩下似痛苦似甜蜜的鼻音。
他蜷缩起手指,攥紧一层层铺在车厢内的罗衾。
很快地,就有另一只更修长更有力的手覆了上来,一根一根地分开他绷紧的手指,与他一一扣紧……属于成年男性的手,关节与虎口带着积年握刀留下来的老茧,茧子在仇薄灯的手腕、手背、手指烙下或浅或深的红痕。
交叠在一起的手,腕骨扣着相同的暗金夔龙镯。
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篝火越烧越大了。
每一节木柴都在燃烧,呈现出暗红的炭色,照亮大半辆马车,热浪扭曲了空气,马车的横梁跟着一起隐隐约约地扭曲。
热烈的,熊熊的。
温暖了冬日的雪。洁白如云絮的枕面被压皱,沾上重绛碾磨制成的口脂,又被松散的云鬓覆盖。仇薄灯自散满枕席的黑发中仰起脸,不需要火光,脸颊便泛起一层胭脂般的瑰红。耳边的孔雀石坠落在脖颈上,小小一点,华丽的浓碧。
他环住师巫洛的背,想要起身,忽然又向后跌落去。师巫洛伸出一只手,撑在他头顶,不让他撞上隔板。
命鳞和朱泪不知何时又浮了出来。
一片绯砂缀在眼角。
师巫洛低头去吻那一颗朱泪,那一颗他无意中亲手点上的嫣红朱泪……仿佛冥冥之中,早已经预兆了,有一日,这个人会因他而眼波迷离,会因他而眼尾染泪。
不是悲意,是欢愉。
夜渐深。
孤月爬过了山脊,高高地悬在寂寥的天空上,正对杻阳山的星辰闪烁了两下,被忽然聚拢的乌云掩盖了。南来的风在大地上流转,黑色的瘴雾在群象的山岭之间汹涌聚散。在更远更远的清洲,有一队人马抵达枎城。
露水起了。
…………………………
远远传来守夜的人敲打梆子驱逐野兽的声音。
车厢外的篝火似灭未灭,暗红的炭随着夜风忽明忽暗,深更的凉意即将带走最后一点余温。车厢内的明烛也快燃尽了,一小点豆大的火浮在青铜盏的残蜡上。
被褥新换了。
烟罗衾下,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少年人的身形藏在成年男子的怀里刚刚好,够一个人护住另一个人,也够一人温暖另一个人。
仇薄灯疲惫地阖眼,仿佛睡着了。
师巫洛垂眼看他面颊上久久未退的薄红,片刻,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不留痕迹地摸了摸他的脉搏……这个世上,唯有师巫洛最清楚仇薄灯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样子——就像枎城的神枎。
神枎千年化一瞬的绚烂。
他用数不尽的千年万年,换一刹的拔剑。
每一次爆发,都将他往崩溃的边沿又推进一步。
可他又那么固执地中止换命的仪式。
不仅中止了,还彻底地拒绝了。
师巫洛一直都知道,仇薄灯心里藏着一个虚世。他用那个虚世来封印住那些业障和过往。但在遇到月母之后,那个虚世走到了破碎的边缘……可他太擅长伪装和掩盖自己了,一直到荷塘那天晚上,才流露出一丝异样。
那是不自觉的求救。
师巫洛轻轻闭了闭眼。
……要赶到朝城。
要去那里,取回一样属于他的东西。
角落的烛火跳动一下,彻底烧尽了,车厢顿时暗了下来。师巫洛想要起身,去更换蜡烛,却被仇薄灯又拽下了。
“让它烧尽就好了。”
仇薄灯带点鼻音,懒倦地道。
“好。”
仇薄灯原先只是昏沉,半睡半醒,此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又睁开了眼。
他侧过身,伸手在师巫洛的脊背上摸索着。不久,在肩胛骨稍微旁侧一点的地方,他找到了那一道曾经贯穿心脏的伤痕……在过往的某一刻,这个越千万为他而来的人,差点不知何时,就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师巫洛拉下仇薄灯的手,扯高滑下衾被,盖住他因为动作露在外边的肩膀。
“不要再受伤了。”
仇薄灯手臂在被子下环住他劲瘦的腰,抬头在昏暗中看他。
师巫洛没说话,低头吻他,碾磨尽了唇瓣上最后一点重绛脂,然而哪怕没有胭脂,他的唇也已经格外瑰艳嫣然。
“不要再受伤了。”
仇薄灯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靡丽的沙哑
“好。”
“也不要让我一个人待着。”
“好。”
仇薄灯向下缩了一点,枕着师巫洛的手臂,困意慢慢地涌了上来,却还要听近在咫尺的呼吸,确认陪他的人在不在。
一个人的时候,他要读鼓点欢喜的游记,要想象世上某个地方的人们热热闹闹,要时不时搞出点动静,要唱歌给自己听,假装这样世界就没那么空,没那么让人害怕……根深蒂固的害怕。
怕一个人待着。
怕在死寂和孤独中溺亡,怕求救也没有人听见。
“别怕。”
有人拥住他。
“不会走。”
仇薄灯无声地笑起来。
远远地传来守夜的人轮换时低声的交谈。
他们不是在无人的荷塘,是在一架马车一个小小家庭的走荒队伍中。白日里是私奔的年轻伴侣,夜晚中就该缠绵依偎在一起。
要相爱。
要互相拯救。
第90章 年少
“轻点轻点——嗷!!!”陆净一个鲤鱼打挺, 从躺椅上蹦了起来,顶着一青一紫两个熊猫眼跳脚, “和尚你要死啊?这么烫的布也敢往我脸上招呼,坏了本公子这张风流潇洒的脸怎么办?”
不渡和尚苦口婆心:“陆施主,这淤血不化开,您这张风流潇洒的脸可得再开上七八天染料坊了。”
陆净如临大敌地盯着他手里热气腾腾的毛巾,噌噌后退了三两步。
“小道有个问题……”
半算子蹲在荒草丛生的庭院石桌边,有气无力地举手。
“陆施主,您丢出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呃……”陆净目光飘忽, “一个小小的,嗯,试验品。”
半算子“哐”一声,把头磕在石桌上:“陆施主, 您这试验品可有够特殊的啊!”
陆净尴尬地挠挠头,不敢说话。
眼下他们于更深露重时分猫在旋城一处破败小庭院里, 陆十一路大公子“居功甚伟”——白日,三人被陆净他三哥陆沉川撵得满城乱窜,原本几个人已经快甩掉陆三公子了。结果……陆十一中途“灵机一动”故技重施——把当初天雪舟上对付不渡和尚的那套又拿出来了。
但特么, 这家伙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二缺!
他大爷的, 也不知道陆净最近些日子捣鼓了什么玩意, 照着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毒经》实验了哪些东西, 掏出来的粉末纷纷扬扬当空一洒……
得嘞!
连追杀的带逃跑的,四个人全中招了, 一时三刻, 谁也动用不了灵气。
可谓是“杀敌八百, 自损三千”的典范。
当时陆三公子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谁见谁觉得他下一刻就要“大义灭亲”。凭借着不渡和尚同半算子行走江湖至今还没被打死的丰富逃命经验, 两人连滚带爬地拖着陆十一,逃进了胡同里。
三人重温了遍烛南之夜狂奔大半个城的滋味,跑得险些炸了肺。
“贫僧也遇到过毒修,可普通的毒修,也没陆施主您这么能耐啊?”
不渡和尚百思不得其解,短短几天功夫,配出来的玩意就能同时放倒陆三公子、佛宗佛子以及一个实力飘忽不定的半算子,虽然有几人毫无戒备的因素在,但这也委实过了点吧……感情“治病要命陆十一”居然是个天生小毒物?
“能不能耐么?”半算子抬起头,嘟囔,“秃驴,你也不看看他整天都是拿什么东西在做实验的……折腾掉的药草都能在烛南买下一整条街了吧?”
不渡和尚脸颊一抽。
他忽然发现半算子这神神叨叨的牛鼻子说得很有道理。想他以前遇到的那些毒修,哪个不是费尽心力,东奔西跑地凑材料,能炼毒药用的器皿又个个精致昂贵,什么纯净无暇的天晶石一片就需要三百黄金。普通修士凑上个几十年,都不见得能凑齐一整套……是故,普通毒修一年到头,不是在和山海阁的宝阁讨价还价的路上,就是在攒钱的路上……
谁像陆净这样,抵达各个城池后,从飞舟上下来,先走进山海阁的分阁,把药谷小公子的腰牌往柜台上一搁,就把阁中的药材全都打包进芥子袋里,然后往依附天工府的炼器庄一走,又把腰牌一搁,就把庄中合适的器皿全打包走了……
据说,陆净他娘偏心这个小儿子,病故时,把名下的钱庄都留给他了。
不渡和尚琢磨通其中关窍后,恍然大悟。
原来十二洲毒修如此之少,真正原因是:
——没钱?
没钱你玩什么毒。
“……佛陀,您说众生平等,可怎么贫僧瞅着,觉得这众生与众生的差距,委实大了些?”不渡和尚捻着佛珠,一脸苦大仇深,“果然,仇大少爷说得就是真理啊,天工炼器都是有钱人玩的,穷人只配苦修……”
他话锋骤然一转。
“陆施主,渡您脱难的酬劳,白银三百两,您是要现付呢?还是要先记下?贫僧也不给你算复利了,一本一利就可。”
陆净瞪大眼:“喂喂喂,秃驴,你这就过分了吧,我们都什么关系了,这点小事你还要收钱?是不是朋友?”
“陆施主此言差矣,”不渡和尚双手合十,正色道,“你我本无缘,全靠你花钱。陆施主,您要想与我佛多多地有缘,就该多多地花钱才是。”
“我呸!”
陆净掏出一锭黄金砸他。
“贪死你得了。”
不渡和尚接住黄金,眉开眼笑,热情洋溢地推销:“贫僧观陆施主您还要与兄长碰面,只要再付三百两银子,在这旋城内,贫僧就当您的免费打手,随喊随到。再加六百两,贫僧还能替您套陆三公子的麻袋……”
“奇怪,”旁边的半算子插口,“陆施主,你既然来旋城,就该料到会与令兄碰面才是,怎么还如此慌张?”
“我哪里知道来的会是我三哥?”陆净碰了碰脸上的青紫,龇牙咧嘴,“按理说,来的应该是我大哥才对……嘶,疼疼疼,疼死我了。大爷的,不就是不小心把他进青楼被吓跑的事秃噜出去了吗?至于下这么狠手。”
“我大爷也是你大爷。”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陆净猛一扭头。
青灰衣衫的陆沉川出现在破院子的墙头,白鹿楼初露面的沉稳已经不翼而飞,袖子一边不知道被哪里的野狗咬得破破烂烂,发冠也掉了。表情要多阴森有多阴森:“以及,我没去过青楼!再胡说八道,当心你的皮。”
有杀气!
不渡和尚同半算子齐齐后退两步。
“九百两银子!”陆净果断大喊,“和尚!道士!救命!”
不渡和尚和半算子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把他拍出去:“陆三公子,令弟我们已经帮你逮住了!”
——开什么玩笑!
他们的灵气还因为陆净那“同归于尽粉”处于混乱状态,而气疯了的陆三公子按在剑柄上的手光芒闪动,显然修为比他们高,早一步恢复了!
陆沉川自墙头飘下。
“秃驴!牛鼻子!你们这群混账——”
陆净悲愤地被自家三哥拎住后衣领,提进破破烂烂的房间里。
砰!砰!
咚!
不渡和尚与半算子站在荒凉的院子里,一个专心致志地捻着佛珠,一个全神贯注地瞅着推星盘,月明星稀,草丛中有不知名的虫子一声接一声地叫。
过了大半会,后边房间中的对骂和暴揍声停了。
半算子手肘捅了捅不渡和尚,压低声:“不会被打死了吧?”
“不至于吧?”不渡和尚迟疑地说。
两人面面相觑。
忽然,挂在半算子腰间的“聆神”闪烁了两下。半算子随手一摸,摸出张传过来的信。拆开一看,他的眉头皱了皱。
“怎么了?”
“是左月生的信……山海阁检查了仇施主留下来的牧天索碎片,确认天轨确实出现了问题——在经女和月母离开凶犁土丘前,就出现问题了。”
“什么问题?”不渡和尚顿觉头大。
“不知道。山海阁派出了一队历师前往枎城,具体什么情况还要再查。”
不渡和尚沉默片刻:“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记起来件事,”半算子把信纸对折,“我老师的算术独步天下,他曾用以山川城池为算筹,进行推演,要算十二洲的未来,想知道到底有没有瘴气散尽的一天。他算了整整一百年,日夜不歇。”
“算出什么了?”
半算子转头看着不渡和尚的眼睛,一字一顿:“大荒,醒了。”
佛珠跌落在地。
风寂云止。
…………………………
火折一抖,火苗蹿起来,照亮了结满蜘蛛网的房间。
陆沉川袖子一挥,扫去椅子上的灰尘,他坐下后,抬眼看向提着根断桌腿跟他对峙的陆净,一翻手掌,掌心浮现出一些灰白的粉末,语气不喜不怒:“从烛南闹到旋城就算了,连遂奎散都炼出来了?出息了啊,十一。”
“你管我。”
陆净梗着脖颈。
“自己都还把控不好的东西,就别随随便便拿出来用,”陆沉川一反手掌,粉末簌簌而下,“想用也行,先写封信,通知家里准备棺材。”
“我自己先试过的……”
陆净嘟哝。
陆沉川太阳穴一跳,陆净在他再次握拳前闭上嘴。
“再敢随便用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用你祸害药谷名声了,我第一个收拾你。”陆沉川把一枚令牌扔给他,“明天就给我跟辰叔一起回药谷去。”
陆净没接令牌,脸颊的肌肉微微跳动。
“荒唐也该荒唐够了,这里的事没你插手的份。”
陆沉川呵斥。
“荒唐?”陆净冷笑,“空桑百氏,八周仙门,多威风,一群人浩浩荡荡,就为了截杀两个人,就不荒唐?我呸!”他索性拖了一把勉强完好的板凳大马金刀的坐下,与陆沉川对峙,“空桑也好,仙门也好,到底为什么这么恨他?
“和恨不恨没关系。”
“不是恨,那是怕喽?”陆净故作漫不经心。
“大哥以前就说过,你太聪明了,但聪明得不在正途。”陆沉川没上当,“你知道他什么身份?你知道他是谁?”
“我就真的想不懂,仇薄灯想回巫族又怎么了?他就算斩断了一只金乌的牧天索又能怎么样?现在那只金乌不也好好地在清洲飞着?他又没指挥金乌去杀人放火,赤地千里。他只是想回巫族,他只是不想管了。
“你们凭什么不让他走?”
“凭什么?”陆沉川反问,“你知道他断了牧天索之后,日轨发生了什么变化?你知道清洲涌洲的流民增加了多少?跟他晃过两三座城,你就觉得自己在做对的事?别幼稚了。”
“我知道他从万丈高空跳下去救神枎,我知道他闯进千重幻境去救鱬城,我还知道他就算昏迷也想着救人。”陆净站起身,丢掉手里的断木,转身朝门口走去,谁爱回药谷谁回,反正我不回。”
“你们知道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就算我没和他一起半夜爬过树,凌晨飞舟放过风筝,正午扔过骰子,我也不能看这样一个人,被你们逼着走上绝路。”
他猛地拉开房门。
“既然这样,”陆沉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为什么不愿意回药谷?为什么不愿意见父亲?”
陆净忽然定在原地。
“不要太幼稚了,十一。”陆沉川越过他,走出房间,“你这些年被惯得太天真了,该真正看看这个世界了。”
天亮了。
………………………………
灰蒙蒙的雾被风吹动。
骡老爹敲着破铜锣,吆喝着,催促大家起来,该准备继续赶路了。在铜锣声里,马车的车帘一个又一个地掀开,女人们开始整理东西,孩子们则揉着眼睛跳下来,帮大人把东西搬上马车。
驻扎地的末端。
一只纤长的手掀开车窗窗帘,阳光里露出的脸庞,肌肤白得近乎透明,但车帘很快又被放下下去,那张秾丽颓靡的脸一晃而过。
“这么早。”
仇薄灯不大高兴,抱着枕头,把自己埋进烟罗衾里。
师巫洛披上黑衫,见他不想起来,就帮他把被子盖好一些。仇薄灯自枕头里抬首,黑发顺着脖颈滑落,锁骨上昨夜的红痕还没淡去,隐约可见。师巫洛顿了顿,伸手替他把一缕垂到脸颊边的头发别到耳后。
仇薄灯抱着枕头看他。
“不用起来。”
师巫洛手按在车厢的横木上,俯身亲他。
“算了,我想看看朝露。”
仇薄灯忽然又高兴起来,不过等到他掀开锦衾,看见胡乱堆在厚毯上的雪裳罗裙,眉头还是忍不住皱了皱。
“这衣服真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