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仙门四害
“喂!君老鬼, 那不是你们太乙的宝贝小师祖吗?”又矮又瘦的老天工跟个猴子似的,戴着顶破斗笠, 把一个暗铜细管凑在左眼前,“旁边的就是跟他夜不归宿的那位?我咋瞅着,你们小师祖快要被拐跑了?不管管?”
“什么?”
蹲在一边擦刀的君长唯大吃一惊,急忙凑过来,一把抢过铜管。
透过暗铜长管的小孔,极远处云台的情景被收拢在天晶石上,左月生和陆净蹲在崖台后侧方, 专心致志地研究一堆细竹篾片,而在前边不远处的地方,深黑衣衫的年轻男子正俯下身将仇薄灯环住……
从君长唯这个角度,只见他们的侧面重叠在一起。
嘎吱!
暗铜细管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老天工一把将自己的窥天镜抢回来:“这玩意一个五千两!搞坏了你赔都赔不起!”
“光天化日之下, 竟然、竟然……”君长唯怒气冲冲。
“得啦得啦!”老天工幸灾乐祸地拍他的肩膀,“小两口打情骂俏的事, 你个老橘子皮何必去当什么棒槌呢?”
“就你屁话多?话多你就喝酒。”
君长唯脸比锅底还黑。
他们两人都作渔民打扮,躲在沧溟海上一片礁石群里,不远不近地守一处烛南海门, 守了大半个早上, 守到连海门柱上有多少只飞鸟起起落落都一清二楚。一早上风平浪静, 被君长唯喊过来搭把手的老天工穷极无聊, 便用窥天镜四处乱瞅,无意间瞥见了跑到云台上的几个家伙。
“那小伙子什么来头?”老天工啧啧称奇, “你居然只是躲在这里破口大骂, 不是冲上去揍他?还是你打不过?”
君长唯瞪了他一眼:“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是他点的命鳞吧?”老天工将烟斗在礁石上刮了刮, 微微眯起眼睛,“不过, 能用赤鱬砂给外城人点出真正的命鳞,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君老鬼,你们太乙这么多年,藏的秘密,不少啊。”
“知道是秘密,不该问的就别问。”君长唯神色不变。
老天工摇摇头,抽了口烟:“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不过,你真确定今天会有人来探海门?”
“不确定。”
“不确定你拖我烤了这么大半天太阳?”老天工呛了一口烟。
“左梁诗那边的消息,应钟今天早上出了一趟山海阁。”君长唯怀抱金错刀,微微眯起眼,眺望烛南九城,“烛南海门位置百年一换,他就是最近一次参与换海门的人。如果,在烛南活动的荒使‘戏先生’真的是你们天工府的叛徒谢远,凭他在阵术上的成就,他要是想在烛南做点什么,绝对不会放过海门大阵。”
听到“谢远”这个名字,老天工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握着窥天镜的手,手背青筋暴起。
“行了行了,别这么早就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君长唯拍拍他的肩膀,“一个五千两黄金呢,败家也不是这么败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喊你来守海门,就是碰个运气,顺带帮忙判断一下玄武情况怎么样。”
“左梁诗那老小子喊你干的活?”
“是啊。”君长唯叹气,“这活,算是一个比一个麻烦……窥天镜借我用用,我得盯着点那小子。”
…………………………
云台。
甩竿的时候,仇薄灯把线放太长了,鱼线不小心缠手上,还卡进了夔龙镯的细鳞里。他试着解了两下,越解越紧,不得不放弃。师巫洛站在他身后,俯身帮他解开,从背后和远处看起来像把人环住,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做。
“直接弄断好了?”
仇薄灯半举起手,方便师巫洛解线。
“不用。”
师巫洛修长的手指穿过细线,雪蚕丝线陷进仇薄灯明净如雪的肌肤,轻轻一扯,线擦过仇薄灯的掌侧,卡在夔龙细鳞里的一小节线掉了出来。其余的线跟着一松,散在仇薄灯腕上,轻而易举地抚了下来。
“解开了。”
他刚要松手,视线微微地一顿。
几道浅红细痕留在仇薄灯腕上,仿佛雪地里迤逦的红线。
原本要离开的手指覆盖过那几道红痕,略微用了点力道,慢慢地按过。小半段还挂在仇薄灯腕上的蚕丝绕过两人的手。
“仇施主——”
远远地传来一道欢天喜地的声音。
专心致志研究细竹架的陆净一个纵身虎扑,一把掐住半路杀出来的不渡和尚的脖子。
不渡和尚修为远高于他,竟然没能躲过这一击!
“陆、陆施主?”
不渡和尚一边奋力掰他的手,一边惊恐地挤出声,心说难道三位有钱的施主想要翻脸,赖掉昨天晚上许诺的三百两银子?可陆公子这一脸凶神恶煞,简直就像是和他有什么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陆净面目狰狞。
只差一点啊!!!
只差一点就能偷瞅见仇大少爷对某个人的举动是什么反应了!
只差一点就能知道仇大少爷和十二洲第一凶刀的关系进展到哪里了!
他冒生命危险在那边装了半天的石头,眼看就能得到正主的盖章,结果全被不渡秃驴的这一嗓子给喊没了……
陆净掐死不渡和尚的心都有了。
“少阁主?”
娄江站在栈道上,直接无视了掐在一起的陆净和不渡和尚,把目光投向左月生。
被他喊到的左月生一个激灵,心说姓娄的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可真他娘的会挑时间。拿眼角的余光往另一边偷偷一瞅,发现仇薄灯已经站起身了,某万年一出的疯子平静地站在他旁边。
还好还好,没拔刀。
左月生松了口气,将拿了半天的竹架搭好,麻溜地站起身,刚要中气十足地训斥娄江,就听到一道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伴随着鬼哭狼嚎,一道灰青的身影带着呼呼风声,从竖直的崖壁上手舞足蹈地栽了下来。
刚要走过来的仇薄灯退后一步。
砰——
灰青道袍的人正脸朝下,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云台上。
肉身撞石的声音惊得另一边的陆净手为之一松,不渡和尚借机把自己的脖子拯救了出来,逃到了另一边去。
“小……小道就……就说了定有血光之灾……”
摔成一张饼的人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又“啪”地一声掉了下去。一顶破斗笠晃晃悠悠地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正好扣在他后脑勺上。
“……”
四下俱寂。
半晌,仇薄灯看向左月生:“你们山海阁,哪来的这叫花子?”
“喂喂喂,别什么杂七杂八的玩意都往我们山海阁塞啊,”左月生不满地叫了起来,“我们山海阁哪来的牛鼻子道士?娄江,你咋把这种一看就是来打秋风的家伙给领过来了?”
“少阁主,他是……”
娄江压下扭头就走的欲/望,尽职尽责地开口。
“他啊,”不渡和尚揉了揉脖颈,晃悠着过来了,毫不客气地踹了地上的“饼人”一脚,“十次卦九次岔,还有一次卦直接砸。乌鸦嘴一个。”
…………………………
“烛南这回要热闹了。”
君长唯放下了手中的窥天镜,神色格外古怪。
“啥?”老天工正在忙忙碌碌地组装一件护腕,听到他的话,抬头看傻子般瞅他一眼,“你们太乙的人都来了,热不热闹心里没谱?”
“你记得鬼谷子收了个关门徒弟吧?”君长唯没搭理他的讽刺,“把自己的推星盘都传给他了。”
“好像有这么回事。是不是叫……”
“半算子。”
“对,是这个名儿。”老天工干脆利落地拧好一块齿轮,迟疑地挠了挠头,“奇怪,怎么连我都觉得这名字熟悉……好像听谁说过什么事一样……”
他这么一说,君长唯就笑了。
“你忘了?这小子前年出谷,到处给人算命,不管算什么,张口就是一句‘血光之灾,大凶之相’。有次算到风花谷谷主身上,说她三日内定会毁容。气得风花谷谷主把人捆了,放话要鬼谷子亲自去领……”君长唯竖起一只手,“他出谷一年,花钱让别人请他算卦,花了整整五百万两……嘿,险些把鬼谷子那老头气死。”
“五百万?该!鬼谷子那死要钱的,活该他收这么个败家徒弟。”
老天工听君长唯这么一说,顿时喜气洋洋,一把将窥天镜夺了过来,兴致盎然地准备亲眼看看鬼谷子的这位“宝贝徒弟”。
他将窥天镜一架,瞅了没一会儿,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君老鬼,等等,你过来看,那边的海面……有些不对劲!”
………………………………………
沧溟拍击在深黑的礁石上,往返起伏,潮声循环。
“能把自己摔成这个样,也是个人才啊。”左月生蹲在一边,看与石面贴得很平整的人形,“话说,现在是不是算四害齐全了?”
“什么四害?”陆净不解地问。
“你忘了吗?仇大少爷、我、不渡秃驴还有这个半算子,合起来并称‘仙门四害’啊。”左月生随口答。
“原来如此。”陆净先是点点头,随后猛地一惊醒,“不对啊,仇大少爷纨绔榜首,不渡秃驴第二,这穷酸道士我记得是第三,他们三个没什么问题,但纨绔榜第四应该是我吧?你不是第五么?怎么是你们四个并称‘四害’?没道理啊!”
“嘿!”左月生得意洋洋一拍他肩膀,“这‘仙门四害’光是纨绔可不够,还得祸及一方,令人闻之色变。本少阁主曾一计坑过十万烛南商贾,不渡和尚一人卷跑过一城之财,半算子一卦惹风花谷内乱,仇大少爷更别提了,当年一句‘名字难听’,便换了东洲多少城城池的城祝……陆十一你充其量就是个治病要命的纨绔,哪里够得上‘仙门四害’这等荣光?”
“什么?”陆净愤然拍腿,“本公子以前也是差点令药谷和清渊门打起来的人物好吗?……全怪我哥赶到得太及时。”
娄江在旁边听到这话,险些一头栽进海里。
——敢情你们这些纨绔,还纨绔出等级和鄙视链来了?
“这家伙就是一句话让风花谷正副谷主姐妹情碎,翻脸厮杀的半算子?”仇薄灯挑剔地审视挣扎着爬起来的青年道人,“看着也太穷了吧,简直拉低纨绔榜的水准啊……秃驴你带他来做什么?”
“你们上次不是问我怎么提前蹲点的吗?”不渡和尚一指半算子,“就是这家伙算的卦,连带‘你们到鱬城必有血光之灾’也是他说的。我就把他带过来了。”
“小道早说了,我乃鬼谷传人,神机妙算,从不骗人的。”
半算子仰起鼻血哗啦啦的脸,瓮声瓮气。
“这么准,你怎么没算到自己会从栈道摔下来。”左月生揶揄。
“唉,”半算子一边撕下衣袖堵住鼻血,一边叹气,“这定然是因小道今日泄露太多天机,是以才有此劫。”
“算迷路一百次的天机。”不渡和尚哼哼。
“唉,不渡禅师,你这么说就不是了。”半算子堵住鼻血后,环顾四周,“依小道相面之术……诶。”
他的视线突然定格在仇薄灯脸上。
“公子,您不日有血光之灾。”
左月生心说,你的不日是哪一日我不知道,但我觉得牛鼻子你现在就要有血光之灾了……某个人的手已经按在刀柄上了喂!
下一刻,左月生的眼睛骤然瞪大。
刀光乍起,半空一线血色。
真、真出刀了?!
第62章 曾为天地燃明烛
寒气掠过脖颈, 半算子僵在原地。
果、果然是大凶之兆吗?!
欠风花谷谷主三十万两黄金、欠北隅城时盛十一万两、欠不渡和尚十三万两、欠阵宗长老二十四万两、欠……无数张欠条在脑海中划过,半算子莫名地又觉得轻松了起来……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身前债一笔勾销,这么想想好像也是赚了……
总比辛辛苦苦还清债后一命呜呼,来得好吧?
“那那是什么!”
陆净惊骇地指着海面,声音都变调了。
“唉?!”
半算子一惊,赶紧抬手抹凉飕飕的脖子,居然还好端端地顶着脑袋。
水声轰然!
绯刀斩开深蓝近黑的海面,撕开一道暗红的裂缝。粘稠的鲜血如沸水般翻涌, 一片青黑的云破水而出,在半空折转,又重重砸回海面,拍起数十丈之高的黑红浪头, 刺鼻的腥气扑面而来,掺杂难以形容的腐败臭味, 呛得所有人同时后退。
“左、左胖。”陆净双眼发直,“你说的钓鱼,钓的就是这玩意?”
他声音还在发颤。
海澜起伏, 青黑的“云层”漂浮在水面上, 暗红的污潮迅速蔓延开, 在海面堆叠起层层色泽奇诡黑紫晦朱的霞云。那不是云, 那是一条蝠翼巨大生有密密麻麻狰狞青鳞的庞然怪鱼。它悄无声息地贴服在海底,广阔数十里, 整片海域都是它的身躯, 站在近处的人根本发现不了端倪。
“这、这他娘的是人钓鱼, 还是鱼钓人啊?!”
“……青蝠。”
娄江喃喃。
《怒海异鱼录》中记载过这种半鱼半鬼的东西,描述其“大者长数千里, 广数百里,穴居海底,匿而不发,蛰伏千岁而不死,见则其海将怒”。在山海阁还未驱玄武镇海前,青蝠是沧溟的主宰之一,其形介于虚实之间,能借沧海之晦掩盖气息,其慧奸猾,善于尾随孤舟寻觅到渔民聚居之地,掀浪噬杀。
“不可能啊!”左月生跳了起来,“这东西不早就被杀干净了吗?而且这里是静海啊!静海怎么可能会有这鬼东西?!”
山海阁开宗立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山镇海”。
玄武镇沧溟,怒海平息后,山海阁花了两千多年,精锐尽出,将青蝠和其他能够游走在荒瘴和沧溟之间的异鱼怪妖剿杀殆尽,最后又立三百二十万根海柱,圈出一片供千百万海民安息的静海。
静海无波,止水无妖。
就像太乙宗主宗夔龙凤凰所在山门一样,玄武在的地方,本该千里无鬼魅无邪祟!
“我操操操操!”左月生几乎已经是在跳脚大骂了,“这鬼东西怎么进海界的?老头子这几年干什么吃的?静海里出现了这种玩意,他是瞎了还是聋了?”
他骂自家老子骂得毫无压力,滔滔不绝,一点也没有在“贵客”面前为亲爹保留颜面的意思。
“少阁主,”娄江不得不打断他,“海界内出现青蝠事关重大,必须尽快汇报阁主和诸位阁老。”
说着,娄江看见黑衣的年轻男子收刀入鞘。
一股寒气忽染蹿过脊背。
娄江僵硬着身,终于从静海出现青蝠的震惊里回过神,注意到另一件事……绯红的长刀、银灰的眼睛……
站在仇薄灯身边的年轻男子是数月前在枎城碰面的那个人!
那个不知身份不知来历,伪装成少年祝师的人!
娄江也试着查过对方的身份,但一无所获,后来他问过陶容长老,陶容长老沉思半天后,让他不要再追查这件事,以后遇到此人立刻避开……避什么避啊!这几名缺德二世祖,直接把危险人物带进山海阁了!
一瞬间,娄江几欲吐血。
他之前就知道左月生他们瞒了一些事,比如枎城一夜,仇薄灯从飞舟跳下去后到底发生了什。但万万没想到,他们很有可能私底下和陶容长老忌惮至极的人物有过接触……不仅有接触,他娘的,娄江甚至怀疑,他们知道这危险人物是什么身份。
娄江以为经历过枎城和鱬城,自己已经能平静地接受一切二世祖们搞出来的幺蛾子,能无波无澜地面对世事变化。
直到这一刻,他发现自己错了。
这些二世祖捅娄子的本质是永无上限的!你永远也不知道他们能够折腾出什么新花样!
带着连阁老都要退避三舍的危险人物在山海主阁大摇大摆地乱晃,和在家里放一堆随时会炸个天翻地覆的蕴灵珠有什么差别!
“随时会炸个天翻地覆”的危险人物并没有理会思绪错乱如麻的娄江。
他束手无策地站在仇薄灯身边。
其他人都被呛得倒退,就更别提嗅觉格外灵敏,鼻子格外娇贵的仇大少爷了。师巫洛冷不丁一刀斩出后,仇薄灯直接干呕得几乎要把胃一并吐出来,被血腥和腐臭熏得眼晕目眩,差一点背过气去。
见师巫洛还傻愣站着,仇薄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抬手将他的衣袖撕了一块,充当手帕捂住口鼻。
呜——呜——
海号响起,青铜声震动每个人的耳膜。
与日出时分的晨钟迥然不同,此时此刻的号角又急促又尖锐,它震开笼罩在烛南九城仙阁的缭绕流云,把紧张和不详的预感从天到地的笼罩向所有人。
“海号,”娄江抓住正在跳脚的左月生,“少阁主,是海号,快回无射阁!”
“什么、什么是海号?”
陆净捏着鼻子,一边往栈道上走,一边问。
“沧溟以前又叫‘怒海’,狂涛不歇,骇浪不止,鳄蛟戾怪纵横,荒瘴化于海中,水族海兽性情极为凶悍。直到玄武镇海,才开始有风平浪静的时候,这一带的百姓才开始生息繁衍。”娄江拖着左月生,一边走一边解释,“玄武不老不死,但每隔三百年就要进入一次龟息期。玄武龟息,沧溟锁海。”
“可今年根本就不是玄武龟息的时候!”左月生在海号中扯着嗓子大喊,“老头子在哪?我要去问他到底在搞什么!”
漆黑的积雨云翻滚堆叠,从远处的天陲一重一重涌来,仿佛黑暗从四面八方逼来,要把这燃于海面的九枝明烛吞噬。世界骤然阴郁晦暗,头顶是即将被遮去的最后天光,人与物在这光里森白一片。
海号一声急过一声。
浪潮汹涌的海面上出现无数渔舟,或大或小,或快或慢,朝烛南九城方向回航。城门上的山海阁弟子披着银色的大氅,如一只又一只飞鸟掠出,掠过海面,破浪击潮,尽己所能地去协助渔舟穿过石柱,进入静海。
“还好……”
娄江松了一口气。
还好山海阁的弟子训练有素,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接渔舟回航,只要能进入静海,就算渡过一劫了。之后只要等待玄武龟息期过,就可以重新开界出海了……娄江这么安慰自己,可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青蝠出现在云台下,出现在海界内……
如今的静海,真的还是静海吗?
娄江心急如焚,却发现左月生一边走,一边转头看云台。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娄江发现他竟然在看搭了一半的烤鱼架子,一时间都要被气笑了——都什么情况了,您还在惦记您的烤鱼架子啊?
正腹诽着,一阵海风刮过崖壁,将搭了一半的竹架卷进海里,左月生骂骂咧咧地转回头,娄江听到他吸了下鼻子。
娄江一怔,想起件事。
左月生还小的时候,左梁诗会带他来云台钓鱼,那时左月生还没长成个胖子,一大一小两个蹲在云台上,一点也不像堂堂仙门的掌权者和未来的掌权者。后来,左月生不知道怎么开始横竖向发展,逐渐展现出异禀的混不吝天赋,跟亲爹的关系也逐渐势如水火。直至今日,两人见面不超过半柱香,必定上演父撵子奔的戏码。
阁主近些年基本不来云台垂钓,这里就被左月生划为了他的地盘。
想起这件事后,娄江再要仔细回想,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左月生和他爹的关系,到底是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仇薄灯在垂直崖壁的栈道上回身。
阴云已经堆到烛南城上空,天光正在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黑云里苍白如龙的闪电。山海阁弟子还在努力地接渔舟回航,他们的大氅在渐渐卷起的海浪间若隐若现,仿佛衔幼雏归巢的大鸟。
号声回荡。
………………………………
“不用再等了。”
君长唯放下窥天镜,提刀起身,踏进海中。
“海门早就出问题了。”
“左梁诗这个阁主到底是怎么当的?”老天工将铁青护腕扣好,脸色阴沉地提着两柄阔斧跟着站起来,“都被人把青蝠引进静海了,我看他直接跳茅坑算了,将来有什么面目去见他家祖宗。”
“山海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后,就算他是阁主,很多事也未必能管得到了。”君长唯低声道。
老天工眉头一跳:“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今天怎么会为他说话?”
“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君长唯转动手腕,拔出金错刀,“山海阁的阁主,向来是所有仙门掌门里,寿命最短的……以前我以为是和左家跟玄武签契有关,现在看来未必。”
“什么意思?”
“左梁诗这家伙心思很深,他来找我帮忙‘清山镇海’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说这些年把他儿子到处乱塞就够对不起他了。”君长唯挥刀,刀光在海底一闪而过,“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儿子到处流放?因为他怕……”
“怕有人会对他儿子下手。”
海水中一道矫健修长的黑影被切成两半。
“山海阁有几位阁主死得很蹊跷,”君长唯转刀,“我怀疑……他们是被暗杀的,山海阁阁主与阁老之间的博弈,早就开始了!”
老天工抬头望向黑云之下的烛南九城,那里无数灯火摇曳,如兽群睁开双眼。
是这样吗?
曾经约定过,镇守山海,护卫苍生的仙门,早已沦为争权夺利的困兽场?
……………………………………
阴云低垂近海,沧溟深黑,苍穹深黑。世界仿佛两重缓缓黏合在一起的厚帷,它曾被人奋力撕开,分出天地明暗,上下左右,但现在一切时间与空间的坐标正在迷失,一切正在缓缓重归混沌。
“遂古之古,何以初兮?”
“太上之上,何以尊兮?”
“鸿蒙未辟,何以明兮?”
“四极未立,何以辨兮?”
幽晦中,有人站在海天相接之处,念起留载于溱楼素花十二问上的问天之歌。潮声起落,仿佛在为他应和。
“天问难答,问天者连名姓都没留下。”
怀宁君依旧一身白衣,衣袂随风飞扬。
他望着玄武背上的九座城池。城池灯火通明,仿佛九枝巨烛在天地间燃烧,光照百里。
“他们还记不记得,南辰之烛,是为了什么点起?”怀宁君低声问,仿佛是在自语,又仿佛是在问另外的一个人。
千万年已过,最初的传说与无人能答的问天之歌一起遗失……在最初,八周仙门,是钉进大地的楔子,铆合绷紧,撑起苍天的帷幕;是点燃八极的蜡烛,熊熊烈烈,荡清厚土的霾雾。
现在,钉在十二洲东南的这颗天楔,要被□□了。
一条乌蓬船穿浪而来。
撑船的媚娘深深鞠躬:“戏先生派我来迎接诸位大人。”
“他自己不来,又是在做什么?难道有比迎接君上更重要的事?”
怀宁君身后还有两个人,全身笼罩在黑披风里,难辨身形。左边那位肩头停了一只翎羽漆黑的鸟,右边那位则手持一被布条包裹的长杖。说话的是左边那位,声音低哑尖锐,似乎是一位女子。
“今日是‘蒙晦十二洲’的开端,戏先生正在全力更改烛南海界的排布,左梁诗亦有所动作,实在是难以分心。”媚娘客气而不落下风。
说话者冷笑一声,似乎对戏先生极为不满,又或者,二人旧有间隙。
“走吧。”
怀宁君淡淡地打断她们。
他踏上船,两名黑衣人紧随其后。
乌篷船急速而行,混杂在百万归航的渔舟间,穿过海界停泊在静海之内。接引的山海阁弟子一无所觉,驼城的玄武毫无反映。怀宁君手指敲击船舷,透过船帘,凝视倒映在海面的渔火。
“你为天地燃起熊熊烈火,最后死在亲手点燃的火里,而人们连你的名字都没记住。”
“如今连你留下的明烛都要熄灭了。”
“真可悲啊。”
第63章 去吧!去大杀四方!
“胖子, 你们烛南的风,都这么大的吗?”
陆净趴在窗棂上, 向下张望。
山海阁各式各样楼台塔殿的屋顶自高向低排开,有形如人字的尖山顶,有坡面如弧的卷棚顶,也有山尖伸檐的九脊殿,还有锥瓦宝珠的攒尖塔,错落参差。屋面的用料各不相同,有施釉集锦的琉璃面, 也有干槎灰梗的深布瓦,还有棋盘鎏铜的金页,色泽不一。
宛如浮于半空中的殿阙之山,楼阁之海。
“屁, ”左月生将他扒拉到一边,“要是天天刮这种风, 还咋过日子?”
他们待的“无射轩”在这建筑之山靠上的地方,俯瞰时能将大半个山海阁收于眼底。只见披淡金大氅的阁中师兄师姐们提着风灯,迅速地离开住处, 或前往城中各处街道, 或前往连绵巍峨的海墙, 或沿栈道廊桥巡逻……
左月生总算稍微放心了一些。
山海阁设有“应龙司”。
司分二部, 一披银氅,由修为较低的外阁弟子组成, 人数众多, 负责海号吹响时护送渔民回航, 二披金衣,由修为较高的内阁弟子组成, 人数较少,负责巡守警戒,何处潮晦过重滋生脏物,便就地斩杀,若遇雷霆过急暴雨过重,可能摧屋毁墙,便引开风暴雨势。
烛南不是第一次吹响海号,早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应对措施。
以往怒涛锁海,一锁便要锁两三个月,大家也习惯了。这次锁海虽然来得突然,但在山海阁弟子有条不紊的安顿下,烛南城中的修士居民渐渐地也平静了下来。一些修为不错,在烛南住得比较久的修士,不分门派,跟着山海阁弟子一起,巡街道,疏水渠,通河门。
左月生又远眺了一会静海面,发现渔舟一条挨一条,在玄武附近的静海停泊下来,没有发生什么骚乱……
还好还好,那条青蝠应该只是个意外。
门帘一掀,风铃一响。
娄江走进来。
“老头子怎么说?”左月生扭头问。
“阁主让你这几天待在无射轩,不要外出。”娄江回答。
“没了?”
“没了。”
左月生不敢相信:“他没说青蝠是怎么回事?”
娄江摇摇头。
“过分了吧?”陆净歪过来个脑袋,“青蝠还是我们遇到的呢!要不是……呃,要不是……”他卡了一下,把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某个人含糊过去,“我们几个现在可就在鱼肚子里划船了,身为当事人,我们有……对了,有知情权!”
他炫耀似的,显摆从仇大少爷那里学的新词儿。
“对!就是!”左月生一拍大腿,“我们有知情权,老头子在哪?我要去见他!”
“……”
知情权又是个什么鬼东西!
娄江熟练地压下自己的无言以对感,沉着稳重地解释:“玄武突然龟息,阁主正在安顿九城内的各方商贾,还要派长老去排查静海,事态紧急事务繁忙,暂时没办法见少阁主。不过,他委派了陶长老过来,应该一会就到了。”
说话时,他下意识地去看无射轩里的某个人。
忽然,娄江一愣:“仇长老呢?”
“仇大少爷不是在软塌上歪着吗?”陆净随口答,回头一看,也是一愣,“诶?!仇薄灯人呢?他刚刚还在那里啊?”
几个人待在无射轩的望海阁上,半算子正在处理摔伤——他貌似摔了不止一次,不渡和尚正在清点自己的银两,而独占一窗的软塌上空空如也,不仅仇薄灯不见了,师巫洛也消失了。
娄江大惊失色。
在他心里,太乙的这位小师祖约莫等于一个行走的大事引爆索。
想想看,他在枎城潜伏调查了一年多,什么确凿的线索都没查到,太乙小师祖抵达枎城的第二天,枎城一夜血祭,前城祝葛青引燃天火,瘴月城开上神降临。再想想看,太乙小师祖抵达鱬城的第二天,舟子颜启动幻阵,与陶容长老师徒反目,百年苦郁爆发举城入歧途……如今掐指算算,今天刚好又是太乙小师祖抵达烛南的第二天……而恰恰好的,又是在今天本该绝迹的青蝠出现在烛南静海,镇海的玄武提前进入龟息……
这个节骨眼上,仇薄灯突然失踪了!
连带某一个能与天外天上神抗衡不知名姓的家伙一起!
好比话本里,侠客怪杰即将掀天翻地前的铺垫。
娄江回顾了下太乙小师祖掀过的天地,枎城,城祝葛青身败名裂,至今跪在神木之前;鱬城,城祝舟子颜自尽谢罪,山海阁将之除名……
烛南无城祝,由阁主掌城。
难道说,太乙小师祖这位“城祝杀手”是要晋升为“掌门杀手”了么!
娄江冷汗涔涔,心惊肉跳,拔腿就要发动人手去找。
“别是掉海里去了吧?”陆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望海台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就趴到窗户边去,往下大喊,“仇大少爷!仇大少爷!要去捞你么?还是给你扔一条绳子——哎呦!”
一小片灰瓦丢到他后脑勺上。
“左胖子,你家这阁楼年久失修了吗?瓦片都掉下来了,”陆净揉着后脑勺抬头,“诶?仇薄灯?!你什么时候跑上边去了?”
娄江闻言,探出小半个身体往上看,只见仇薄灯坐在望海阁攒尖屋顶的绝脊上,手指拨弄着立于宝顶的相风铜鸟,某位不知名姓的年轻男子也在阁顶上。
娄江松了口气。
也是,少阁主和他是狐朋狗友来着,“掌门杀手”这种事应该是不会出现的。
“你们……”
他刚想说话,就被陆净勒住脖子,拽了进来。
“喂喂喂!”
“人家爱在屋顶上看风景,你就让他们看去呗!”陆净拖着娄江,把人摁到桌子前坐下,“来来来,喝酒喝酒。”
娄江一时间被他这“反客为主”的东道架势镇住了,下意识地拿起酒杯喝了两口,刚入口就直接喷出来。
“这酒谁喝的?这是在喝刀子还是在灌火啊!”
“有这么烈吗?”陆净揭开玉壶盖子闻了闻,试着灌了一口,“我看仇大少爷喝起来就跟喝水一样……靠,水水水!”
仇薄灯坐在绝脊上,听着望海阁里几个人的对话声,远眺沧溟。
他其实没有在看风景。
他是在听。
听相风铜鸟的歌声。
山海阁所有楼阁门阙上都立有“相风”,它是一只铜鸟立在一片铜表之上,鸟足抓细柱是活枢,风吹来时,铜鸟会随风而动。此时此刻,百万相风铜鸟首尾皆昂,急旋不定,铜翼回转的声音与风被割碎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恢弘浩大。
如万鸟齐歌。
歌声里,黑云重重叠叠压过苍穹,翻滚弛卷,仿佛怒海倒悬。
“快下雨了。”
师巫洛坐在他附近的垂脊上,绯刀横过膝盖。
“下吧。”
仇薄灯半趴在宝顶石珠光滑的弧面上,看相风鸟一刻不歇地转动。太阳已经被彻底挡住了,天地之间却充斥着一种似有似无的光,映得他的眉眼半明半暗。
“也该下雨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雨点从天而落,一大滴一大滴,在灰瓦上打出深黑的圆印。雨被风刮着,一片一片地浇过房屋。雨里有道灰色的人影迅速接近,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来人清咳两声。
仇薄灯懒懒地偏头:“有何贵干啊?陶长老。”
“君长老托我将太一剑与您送来。”
陶容长老将手里捧着的剑匣抬高了一些。
“修好了?这么快?”仇薄灯终于直起身,也懒得下去,直接一伸手,喊了声“破剑过来”。
太一剑纹丝不动。
仇薄灯一挑眉:“修好了自尊心回来了啊……行吧,太一!过来!”
太一剑应声而至。
一路毕恭毕敬将太一剑捧过来的陶容长老:……
从“破剑过来”到“太一过来”有什么变化吗?原来作为天下第一名剑,太一剑您的自尊这么好满足的啊?
陶容长老无言,索性移开目光,视线落到仇薄灯旁边的撑伞人身上。沉吟稍许,他拱手行礼:“能否与阁下单独谈谈?”
师巫洛看了他一眼。
“我去看看左胖子他们在搞什么鬼。”仇薄灯按住他的肩膀,“你们谈吧。”
他没等师巫洛说话,便直接回阁楼中去了。
师巫洛合上伞站起身。
隔着重重雨帘,陶容长老感觉到他正冷淡地注视自己,那种感觉就像被一柄刀的锋刃指住,寒意里带着森然的敌意和杀机。这个世界上,只有仇薄灯一人会觉得他是个很容易手足无措的年轻人,又或者说,他只在仇薄灯面前像个活人。
除此之外,他便是一把刀,一把不知道为什么对所有人都怀着敌意和杀机的刀。“我记得你,”师巫洛说,“你去过真正的不死城,还见过万族鼎,也去过南疆。”
“能够让您记住,是敝人的荣幸,但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陶容长老压下本能的寒意,略微欠身,“阁下,这边请。”
雨渐渐大了,将烛南笼罩在阴沉里。
海号停止,但编钟响了。
…………………………
仇薄灯进望海阁时,就听到左月生中气十足地骂他爹,从一毛不拔,连个铜板的零钱都不给他算起,一直翻旧账翻到不小心打碎了他娘的铜镜,推他顶包……骂得情绪激昂,妙句频出。
陆净一边给他倒酒,一边火上浇油:“你爹这干的也忒不是人事了。”
“就是就是!”左月生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他真以为自己算什么端正君子吗?我呸,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脸指责我长歪了!要不是指望着继承他的私库,看我愿意喊他一声‘爹’不!”
“父爱如山体滑坡,子孝如大雨滂沱。”仇薄灯评价。
左月生嫌陆净倒酒倒得慢吞吞,抢过酒壶,一口干尽,“砰”一声把酒壶怼到桌上:“他自己一个人两张脸,晚上跟我娘发牢骚,把一群橘子皮苦瓜脸的老不死骂得狗血淋头,白天见了面还要虚伪地拱手堆笑,一口一个晚辈一口一个晚侄。他自己愿意当后生小辈,那就去当呗!还想让我也跟着喊那群老不死的爷爷。我亲爷坟头草高三丈三,他们也想去给我爷作伴?”
娄江听得眼角直跳,心说少阁主这话要是传出去了,转天就能听到“山海阁内讧”的消息。
“我爹和你爹不一样,不过感觉差不多,”陆净一脸深有同感,“他当他的圣人去,凭什么管我做小人。”
基于狐朋狗友的身份,仇薄灯觉得自己也该附和着说点什么。
可惜他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记忆,两世为人,关于双亲的部分贫瘠有限……好吧,根本就是等于“零”,而其余长辈似乎都是百依百顺,溺爱得令人发指,想来说出来不会对左胖子起到任何安慰作用……只好给这愤愤不平的叛逆胖子倒酒。
“还有应玉桥那小子,仗着有个老不死的爷爷,还有自己有那么一丢点修炼天赋,就牛气得跟眼睛长到额头顶上去一样……我爹竟然还想让我喊他一声应师兄,师兄个屁,老子倒想当他大爷!”左月生拍着大腿,拍起千层肉浪,“这丫的,还带人堵过老子,一口一个‘向少阁主讨教一二’,他定魄我明心,这不是诚心想揍我吗?我疯了才跟他讨教一二!”
“真阴损!”陆净痛斥,“这姓应的果然一肚子黑心肠,这不明摆着想落你的面子吗?这还能忍,你让人揍他啊!”
“我也想找人揍他,可惜那时候娄江还没进山海阁,丫的勉强算山海阁年轻代第一的……”左月生遗憾地叹气,“所以我只好买通了红阑街的姑娘,在他过夜的时候,把他的衣服调包了。”
仇薄灯“欸”了一声,好奇地问:“你调包他衣服干嘛?在衣服里放跳蚤吗?”
“放跳蚤也太小意思了吧?”左月生简直不屑一顾,“我听说有种布叫‘夜绒’,要是碰到打雷天,会‘唰’一下烧得干干净净。我就去把这种布给找来了,仿照他平日穿的衣服给他做了一打。烛南嘛什么时候有雨什么时候打雷,基本上都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嘿嘿,然后,某个雷电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应玉桥应大公子当街裸/奔……哈!那屁股有够白的。”
仇薄灯和陆净一起沉默片刻。
“不愧是你啊,月半同学。”仇薄灯拍拍他的肩膀,“妙计频出,足智多谋。”
这么猥琐,这么阴损的报复,一般人还真想不出来。
陆净也为之肃然起敬,彻底歇了篡位“仙门四害”的心……和这死胖子一比,他特么就无害得跟小绵羊一样!
碾压小绵羊的胖子得意了没多久,就又长吁短叹起来:“然后我就被老头子结结实实地收拾了一顿……要不是我娘拦着,他甚至想把我扔到太乙去交流交流……见鬼,太乙那地方是人待的吗?”
“左月半同学,鉴于不是人待的地方的师祖就坐在你面前,你最后斟酌下用词。”仇薄灯提醒。
左月生举手投降:“我错了!是太乙太过上进,清风满堂,我这种扶不上墙的烂泥不应该去祸害太乙宝地的风水。”
“果然毫无节操啊……”陆净嘀咕。
“但烂泥也有追求的好吗!”左月生双手“啪”地按在桌面上,威风堂堂地站了起来,“就算我再怎么烂泥也是山海阁少阁主好吗?!本少阁主就不能英武一回吗?我可是在很认真地质问他,身为阁主,怎么管理的宗门,怎么让青蝠这种鬼东西出现在静海里!他跟打发三岁小毛孩一样打发我,老是什么都不告诉我就算了,还特地派、派个糟老头子来盯着我,生怕我跑出去给他惹事……我就不能干点好事吗?!”
娄江在外面叹气,心说要不是你老惹祸,阁主至于一听到你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又得给你收拾什么烂摊子了吧……不过,这次阁主让左月生待在无射轩不要出去,未必是因为担心他在众人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惹事。
里间的几位二世祖则生动形象地展示了什么叫做“帮亲不帮理”什么叫“不分黑白地站在狐朋狗友这边”。
不仅你一言我一语地声讨起左大阁主的罪状,还积极踊跃地给左月生出各种回敬他爹的馊主意……听得娄江心惊肉跳,觉得按照这个局势发展,未来左阁主的日子恐怕要彻彻底底地不得安生。
左月生放了一堆未来要让他爹如何如何的“豪言壮志”后,轰然趴到桌子上。
他酒量堪称一绝,可仇薄灯的酒够烈,几壶酒下去,完全是靠一肚子火气撑着。现在火气散了,人也就倒了。
“左胖左胖。”陆净拿扇子柄戳他,“真醉了?”
左月生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在桌子上转了次头,嘟嘟哝哝地:“……一天天的,简直像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不待见我,我还不待见你呢……”
他一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没节操,直到这个时候,才偶然地暴露出作为一个儿子,一个孩子委屈不满的一面。
陆净扭头看仇薄灯,用口型说:看来是真醉了。
仇薄灯点点头。
“死胖子也不容易啊。”陆净懒得去找被子,扯了块窗帘给左月生蒙头盖上,摇头晃脑地感叹,“虽然我和我爹关系也不怎么样,但少谷主不是我啊……他好歹一个少阁主呢,天天被东塞西扔的……”
“没办法,”仇薄灯翻了翻,找出坛还没被左月生祸害光的酒,“他们左家代代单传。”
“还不如我,当个彻彻底底混吃等死的纨绔。”陆净同情了一会儿,转而关心起另外的事来,“胖子这几天算是被禁足了吧……我们是不是也得陪他呆这里?想想还有个唠唠叨叨的娄老妈子寸步不离,简直让人生无可恋啊。”
“第一,我不是老妈子。第二,我陪你们待这里,我更生无可恋。”
分隔里外的活屏被人拉开了,
娄老妈子……哦,不,娄江站在门口,举起一份刚刚收到的传信。
“以及,阁主传信,让少阁主立刻赶到山海大殿,参加阁会。”
内间静了片刻。
陆净跳起来,手忙脚乱将蒙在左月生头上的窗帘扯下;仇薄灯一边直接一脚把凳子踹走,以“物理”手段强行把左月生撵了起来,一边扭头让不渡和尚过来,给这死胖子来一套醒酒的《延华经》;半算子凑过来,自告奋勇要帮左月生算一算吉凶,被不渡和尚一把捂住他的乌鸦嘴……
人仰桌翻。
“我□□爹疯了吗?!让我去参加什么阁会啊!”
左月生刚刚还在嚷嚷他爹觉得他见不得人,现在却一脸天崩地裂。
“商量山海阁生死存亡千年发展的会议啊!我去了能干什么?给他们当笔录吗?就我这字也不能够吧……见鬼了啊!所有阁老都会参加啊!全都是有头有脸的风云人物啊!”
“怂什么!”仇薄灯叱喝,“你堂堂山海阁少阁主,仙门四害之一,难道就不是人物吗?陆净!和尚!去给他收拾出个人样!”
陆净和不渡和尚一左一右,把人架起来往隔间里拖。
仇薄灯转了一圈,找到张笔,蘸了蘸墨,找不到纸就从被陆净扯下的纱帘上撕了一小块,迅速笔走龙蛇。
“……阁主还说,让少阁主你尽量简朴低调……”娄江刚刚没转达完的半句话被嘈杂的嚷嚷淹没了。
“穿这件行吧!白色翩翩公子!”
“不行不行,白色太素了!第一次亮相登台要穿得威风!”
“轻一点!陆十一,你是想把我的肠子勒出来吗?!”
“忍忍!你太胖了!腰带捆不上啊!秃驴,过来搭把手!”
“嗷!!”
“……”
娄江傻在门口,无人理睬。
“铛铛铛——”
陆净拽开隔间的门,和不渡和尚一左一右,将威风堂堂的左月生左少阁主推了出来——深黑的衣服上盘龙舞凤,左袖一挥就是夔龙怒目,右袖一甩就是火凤啼鸣,戴的是朝天冠,勒的是金腰带,踩的是白玉靴。
活脱脱一个富贵一方的……
悍匪!
手里再拿个狼牙棒,就能大喝一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
娄江目瞪口呆。
他想说话,但压根就没人理会他。
陆净鼓掌开道,不渡和尚威武喝彩,半算子亦步亦趋提衣摆……最后,仇薄灯把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窗帘布卷了卷,塞进左月生怀里,一掌拍在左月生后背上。
——把人直接拍出了望海阁。
“哪个不长眼,就把名字记下来。”仇薄灯抱着手臂,懒洋洋地靠在门口,“回头让他死。”
“对了,记得挺胸收腹!吸一吸肚子,别把腰带崩断了!”陆净大声提醒,“还有上下楼梯的时候,别把靴子上的玉给磕碎了!”
不渡和尚举起条刚潦草写好的横幅,先是正面泼墨淋漓六个大字:
酬银共计五百!
后是反面张牙舞爪六个大字:
左少阁主必胜!
左月生深吸一口气,捏紧仇薄灯塞给他的布条,提起陆净勉强扣上的金腰带,踩着嚣张跋扈的步伐,义无反顾地踏上战场。
背后是狐朋狗友们“慷慨激昂”的送行声:
“去吧!去展现你身为少阁主的威严!去以少阁主的身份大杀四方!去把那群老头子的颜面扯下来!狠狠踩上两脚,再吐上两口唾沫!”
第64章 威风凛凛精准押题
娄江被一群二世祖挤到后边, 眼睁睁地看着左月生宽阔的背影雄赳赳气昂昂地消失在楼阁亭台之间,彻底失去回天之力……他已经能够想象阁老们的迷茫, 以及阁主崩裂的从容神情。
“死胖子能应付得过来吗?没问题吧?”陆净问。
娄江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心说你们这一通折腾已经是最大的问题了……
“当然有问题。”有人毫不犹豫地回答。
娄江一怔。
这群二世祖里竟然有正常人,而且这个正常人竟然是仇薄灯,问题是,刚刚就是这家伙带头折腾啊……
仇薄灯转回屋里,在窗边坐下,一手肘在桌面分担重量, 一手忽高忽低地抛着一枚骰子:“虽然人们都说‘上阵父子兵’,可连阁主都护不住自己的儿子,被迫把自己的儿子也带上了战场,这问题难道还不够大么?”
“什么?”陆净大吃一惊, “不是左阁主良心发现,终于决定重视一下他儿子了?”
骰子在半空一顿。
“陆十一, 我让人给你拿六个核桃过来,需要吗?”仇薄灯关切地问。
“我要那东西干嘛?”陆净不明所以。
“核桃补脑。”
“……”陆净怒而拍桌,“仇薄灯!你不要以为我听不懂你是在说我蠢!我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别打哑谜会死吗?”
“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不渡和尚关好门, 顺手将木栓挂上, “贫僧想,仇施主的意思是, 一开始左阁主要求左施主待在无射轩寸步不出, 未必是因对他心有嫌恶……恰恰相反, 左阁主应该是一片拳拳父爱,他应该是认为仇施主、陆施主、半算子以及贫僧数位仙门贵客都在此处, 又有陶容长老看护,能够保证左施主的安全。”
陆净有些明白了,但又有些不明白:“可这是在山海阁啊,他是少阁主,怎么待在家里比待在外面还危险?……等等。”
他猛地瞪大眼。
“该不会左胖以前被流放来流放去,就是因为这个吧……操!”
“看来还有救啊,陆十一。”仇薄灯凉飕飕地道。
“青蝠在静海出现一事蹊跷异常,贫僧斗胆猜测,或与山海阁内务有关,”不渡和尚看了娄江一眼,把当面揭短的“内斗”换成了比较委婉的“内务”,“左阁主初令左施主避匿不出,后又令他赶赴山海大殿,前后相违,定是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态紧急到左阁主无法再将左施主置于风波之外。一阁之主尚且如此,此会之凶险,不难猜测也。”
“那、那左胖子这一去,特么还真是去战场了!”陆净头皮一下发麻,“我还以为他爹能给他撑腰的!怎么听起来他爹都自身难保,那他去不就危险了吗?!他们山海阁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去把他追回来。”
娄江转身就要走。
“娄兄,你真的毫不知情吗?”
仇薄灯在背后开口。娄江一顿。
“仇长老,您什么意思?”娄江转身,盯住仇薄灯的眼睛,神色罕见格外的冰冷,“您是不是想说,我对少阁主有什么不满?”
陆净看看仇薄灯,又看看娄江。
外边是电闪雷鸣疾风骤雨,屋内也是惊涛骇浪峰峦迭起。他知道仇薄灯向来心思玲珑敏锐至极……很多事情这家伙其实应该都是知道的,只因漠不关心所以不予理睬罢。可眼下这对话,还是超出了陆净的理解范围,一时间想当个尽职尽责的捧哏都无从下手,只能紧张地闭嘴。
“你心里也清楚,不是吗?你是左梁诗为自己儿子准备的铠甲。”骰子在仇薄灯纤长的指间转动,红点蓝点交错变幻,“他被人挑衅了,你要维护他的颜面,他遇到刺杀了,你要冲上去替他挡剑。你是山海阁第一天才,却要跟随在一个废物少阁主身边,做他的马前卒,车前兵。”
随着他的话,娄江脸上的肌肉轻微抽动,面颊的线条一根接一根绷紧。
仇薄灯仿佛没看见他铁青的神色。
手指一转,白石骰子被扣在手心。
“恩情这种东西能维持多久呢?”仇薄灯支着头,语调散漫随意,“迟疑恍惚到甚至忘了应该护送少阁主前往山海大殿……有不少人在拉拢你吧?很难抉择,是么?”
房间里静悄悄的。
娄江双手不知不觉攥紧了,关节泛白。
陆净一会看看这边,一会看看那边。
最后,他退到仇薄灯身后——主要是怕这家伙说话太尖锐,娄江最后忍不住动手揍他。但另一方面……从娄江的反应来看,仇大少爷似乎说对了。
陆净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
诚然,作为一个合格的纨绔,陆净早就习惯一堆人前拥后簇了,可娄江不一样。
娄江也是和他们一起闯过生死的人,也是朋友……尽管娄江扮演的总是“老妈子”的角色,但没有老妈子,纨绔们的日常生活不就乱成一团了?可站在娄江的角度想想……人家是山海阁第一天才,是和他们完全不同的精英骄子,放到其他的门派去眼睛早长到额头顶上去了,那个应玉桥不就是个鲜明例子吗?凭什么要被一个废物呼来喝去的啊?
可陆净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第一次知道,朋友之间原来也是会有矛盾。
一边是这个朋友,一边是那个朋友,你要站到哪边去?你要拿什么来衡量?拿情谊的深浅,还是拿是非对错?
“如果做好了选择,”仇薄灯望向窗外,“就趁他不在走吧。”
……幸好左胖子去参加那什么劳子阁会了。
陆净想。
左月生在的话,这件事很难直接挑明吧……而任由它藏在那里,任由娄江一个人徘徊犹豫,就像放任一个伤口成为脓包一样,最后谁都难以回头。不过也未必就是“幸好”,仇薄灯有些时候其实心细如发。
或者说,只要他愿意,他能比谁都细心。
但胖子还是会很伤心吧?
好吧。
陆净承认,自己也会有点伤心,就一点……
出乎意料。
娄江脸色铁青许久后,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仇长老,您心里瞧不上山海阁,是不是?”
陆净大感诧异,这都哪跟哪啊,怎么就突然从“小厮去留”上升到“门第偏见”上去了?
“是不是?”
娄江冷然地问。
“是。”
“为什么?”娄江沉着地继续问。
仇薄灯收回视线,忽然笑了起来:“鱬城发生的事,你虽然惊讶,但很快就接受了‘山海阁发生了这种事’这一事实。为什么?因为你知道类似的事……或者说,你清楚现在的山海阁到底是什么样子。”
“鱬城米贵如金,饿死者甚众,真奇怪啊,你们山海阁富甲天下,明珠为灯琅玉为石,就算不愿不敢与空桑正面相抗,难道救济些粮食也办不到?办得到,只是你们山海阁心里鱬城早就是一座死城……何必为了一座死城空废粮食与物力呢?很多人巴不得鱬城赶紧死吧?它苟延残喘一天,有根刺就继续扎在他们心里一天,提醒他们当中一些人,自己收了空桑多少好处,提醒他们当中一些人,自己当年如何无能懦弱。”
烛光照得他眉眼秾艳无双,说出的话却刻薄如刀。
“一管可窥天,一蠡可测海。”
“贪婪无度,塞耳闭目。”
“朽山枯海。”
仇薄灯抬起眼,漂亮的黑瞳带着冷冷的笑意。
“这样的山海阁,凭什么让人看得起?”
闪电点燃天地,狂风携裹暴雨。
………………………………
雨打在重檐歇山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却传不进殿内。
山海大殿面阔九间,立柱三十二,上刻金乌与浮云,斗栱柱头设一斗三升之重栱,将檐角高高挑起,势如雄峰。殿内明烛万千,错金银纹铜案依次排开,每一张铜案上后都跪坐一位有权参与决定山海阁命运的人,所有人的脸庞都被烛火照亮。外面狂风骤雨,殿中寂静凝肃。
铜案皆刻玄武镇海像,唯独左右上首两张除了镇海图,还刻了金乌载日图。
一张属于山海阁眼下的领袖,一张属于山海阁未来的领袖。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它总是空着的。今天,它命中注定的主人出现了。
几乎所有人都在默不作声地观察这位终于出现的少阁主。
左月生。
左梁诗以“愚钝顽劣不堪入目”把他的糟心儿子到处乱塞,左月生小的时候有一半的时间是在佛宗、太乙宗以及其他宗门渡过,美其名曰“与未来的仙门掌门人培养感情”。后来大了就不方便把宗门未来的领袖寄养别处了,于是就下放到山海阁统属的诸多小城小池去。是以,尽管他是山海阁少阁主,纨绔之名人尽皆知,但许多阁老还是头遭见到他。
能就任山海阁阁老的,皆是修为高深的大能,积威深重,平时随意一道目光都能令普通弟子战战兢兢。
此时此刻,被所有阁老锋锐的目光审视着的左月生竟巍然不动!
他脊背挺直地跪坐在铜案之后,小山般的身形被烛火映照得更加魁梧,在其后的影壁上投下狰狞魔神般的影子。他驾驭着夔龙与火凤,微眯眼睛,注视自己身前的铜案,却没有人觉得他是在怯弱,因为他脸上横肉紧绷,线条凶悍。
这是一位与他亲爹完全不同的少阁主,威风凛凛得让人侧目!
四下俱寂。
大家不知道这位少阁主走的到底是哪一套路数……这些阁老被奉在云端太久了,平日接触的人要么温文尔雅尊礼守仪,要么仙风道骨淡然洒脱,从未接触过开山劫道的俗世匪徒,再加上左月生神色凶狠,一时间都被震慑住了。
左梁诗眼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
别人不了解左月生,他当爹的还不知道这小兔崽子撅尾巴拉的什么屎?……这小子胆气是有,但正常情况下绝对办不到在这么多阁老审视的目光前镇定自若。今天之所以能“山岳崩于前而色不变”,绝对是因为……
那条一看就太短了的金腰带。
眼不见为净地移开视线,左梁诗轻咳一声,示意阁会开始。
阁老们也暂时压下对不走寻常路的少阁主的审视,静了片刻后,遵循“大事前必有铺垫”的惯例,先谈起了一些琐事。
烛火摇曳。
几乎所有人都在不动声色地交换眼神,几乎所有人都在展开无声的衡量。
除了左月生左少阁主。
他不动如山。
勒!勒!勒!
肠子都要勒出来了!
不动如山的左月生猛盯铜案上的花纹,什么阁老什么亲爹全被他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满脑子只有“勒死老子了!”这么一个念头。
站着的时候,陆净就得和不渡和尚合力,才能把金腰带给他捆上。一坐下来,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腰带,瞬间发出了不详的呻/吟……所谓的“横肉紧绷,线条凶悍”完全是因为左月生得用尽全力提着口气,吸住肚子。
否则扣住金腰带的挂钩就会当场崩飞出去……
陆十一!你他娘的!坑死老子了!
左月生咬牙切齿,全神贯注地与腰带做斗争。
“少阁主。”
“少阁主!”
左月生猛地抬头,循声对上了一张……一张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脸!
“应阁老。”左月生还在提气吸肚子,不得不言简意赅,“何事?”
应阁老额头青筋直跳。
兜兜转转几个圈之后,他终于找到合适的时机,步入正题后直接将话头抛给了从阁会开始一直巍然不动的左月生。他自认为自己话锋如神来一笔,既尖锐又风轻云淡,显示出他身为阁老对小辈的宽容。
没想到的是,左月生假装听不见不接话,非逼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尊称他为“少阁主”不可。应阁老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老朽方才询问,少阁主如何看待玄武提前龟息之事?”
我操!中了!
左月生险些脱口而出。
一时间,他看应阁老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古怪,非要说的话,那是一种“押对题”了的眼神……在临走前,仇薄灯塞给他一块写了字的窗帘布,左月生在半路上一边走,一边时间瞅了两眼。
“字如其人”这句话在仇大少爷身上并不适用,他是个一等一的混世魔王,一手字却铁画银钩,风骨卓然。写在窗帘布上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却丝毫不乱,读着并不吃力。写的内容全都是仇薄灯揣测着,觉得阁会上将要出现的刁难,附带了一堆应答之策。
左月生当时还想着:咋,你仇大少爷还是阁老们肚子里的蛔虫不成?连他们要说什么你都猜得到啊?
不过,秉持着,不能浪费兄弟一番好意的心情,左月生还是边走边抓紧时间背了背。
结果!
岂止连他们会说什么仇大少爷都猜得到啊,特么地顺序都猜中了。
仇大少爷,真的还是人么?!
左月生的目光太过诡异,以至于应阁老被他看得居然后背隐约有些发凉,一时间不知道这家伙是单纯的二楞,还是长久的韬光养晦……左右视线交错,大殿空气凝滞,应阁老忽然产生了一种自己或许不应该当这个“出头鸟”的想法。
不过很快地,这个念头就被应阁老打消了。
再怎么韬光养晦,左月生的修为明心期摆在那里,还能翻出天么?
“少阁主,”应阁老重重咳嗽一声,冷厉地逼问,“玄武提前龟息一事,您有什么高见?”
第65章 青山未朽沧海未枯
阁老们不苟言笑, 冷厉严肃。
他们在等左月生开口,这是他第一次以少阁主身份正式出现在山海大殿, 他的第一次发言从语调神色到修辞内容都将被反复审视和考量。但凡他暴露一点怯弱,一点失态,一点愚昧,都将彻底钉死他的纨绔与无用。
而堂堂山海,万载仙门,怎能交与庸拙之辈!
“玄武急息,兹系重大。对内锁海治城不善, 则损山海之根基。对外应问公示不谨,则损山海之威严。拙见,除应龙司二部因循旧例,还需另委长老率弟子抚定人心……”左月生声音出乎意料, 低沉缓慢。
阁老们神色稍缓。
语急音高,是没多少机会面见宗门大人物的小辈迫切展示自己时的常态, 殊不知这样反而越显浮躁慌乱。左月生身为少阁主就该有稳如山岳的气度,他说话的时候,不需要高声叫嚷来吸引人们的注意, 因为所有人都该全神聆听。而他的语速也绝不会太快, 因为他字字千钧!
一些老古板则在心底暗暗点头:
不错, 够沉得住气。
……陆十一, 给我死!
沉得住的气左月生一边背仇大少爷写的小抄,一边在肚子里把陆净和不渡秃驴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敢沉不住气吗?!
吸着肚子说话本来就是件高难度的技术活, 格外考验人的肺活量, 只有在断句的间歇换气。说话一急一快, 特么就得直接背过气去!
幸好,仇大少爷写的小抄, 有够文绉绉的,数字一断,给了他喘息之机。
否则左月生觉得,今天他只有腰带崩飞当众掉裤,或背气炸肺一命呜呼这两种结局……
“沧溟重怒,妖戾定借机作浪,恶雨不息,魑魅定托晦化生,需谨守城关,严查街区。诸坊弟子,或五人一队,或三人一组,时时观风,刻刻查相,不予障鬼作乱之机……”左月生陈述完该烛南自身该如何应对玄武提前龟息后,话锋随即一转,“风花谷与我阁素有间隙,佛宗近生摩擦,又有百氏借道途径清洲,烛南为我阁之根基,玄武异变,需防此三者借机作难……”
老古板们继续微微颔首。
左月生这一番话,完全是站在少阁主的立场,从整个山海阁出发,既看到人数最多的渔民,也考虑山海阁财富根基的各洲商人,既照顾到城池安全也考虑到仙阁未来;既地看到玄武龟息带来的危机也维护仙阁威严……内外兼具,远近全观,个中提议虽然略显意气,但已经称得上深思熟虑,滴水不漏。
应阁老将这部分人和缓首肯的神色尽收眼底,心情一下变得糟糕起来。
山海阁的阁老人数不少,脾气各不相同,派系众多。其中一部分像陶容这样死板的阁老。这些人存在使得山海阁有了左梁诗这种修为平平,智谋平平的阁主。因为阁律规定阁主只能姓“左”——就算那个姓左的人,蠢得像一头猪!他们也非把头猪推上去不可!
唯一不同的是,之前,左月生这头“猪”比过往的所有猪加起来还要让人失望。
这令死脑筋的阁老们终于有了些动摇。
应阁老选择以左月生为突破口,切入玄武异变,除了铺垫后续外,还有想要让他仓促发言,暴露不学无术本质,让犟牛一样的老古板彻底失望的意思!也就是所谓攻城之前,先摧敌方一基石!
但打左月生威风凛凛踏进山海阁的那一刻起,事态就已经开始失控了:
敌方的基石不仅没被摧毁,还隐隐有稳固下来的架势!
不论这是不是左梁诗老谋深算的结果,应阁老都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异变非变,凶杀非凶!”
左月生掷地有声。
他脸部的肌肉越发紧绷,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蕴藏无穷的决心。山海大殿万烛通明,寂静之后阁老们轻轻喟叹。
这一番话的确堪称“高见”,详略得当文辞考究,颇富哲思,可见少阁主并非传言中只会抱着算盘,满街乱窜,浑身铜臭的铁公鸡……虽然山海阁的确是以“商”为道,富甲天下,但这么多年来,山海阁的阁主阁老们一直在竭力打造“纳百川以济天下”的形象,阁老们也一个赛一个的风雅卓然。
他们毕竟是仙门,不是纯然商会!
……可算是背完了。
左月生悄悄地松了口气。
仇大少爷要是再扯长一点,他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刚一松气,左月生就感觉肚子一挺,金腰带跟着向外,急忙又把气憋住……憋得脸上的肌肉都快成铁打的了。
救命,这破阁会什么时候结束?
部分阁老见他荣辱不惊,越发惊疑,互相交换眼神……过去十几年,少阁主果然都是在韬光养晦……这左家父子,心思竟然深沉到这个地步。最后,几名阁老把目光投向应阁老,隐晦地催促。
“少阁主所言有理,”应阁老抬高声,压下殿内的窃语,“足见虎父果无犬子!”
他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少阁主所说的,都是应对玄武提前龟息的措施,却少了对根源的探寻和化解。”
你个挨千刀的老不死!让老子多喘会气不行吗?
左月生暗中大骂。
仿佛听到了他的咒骂,应阁老接下来的话竟然不是冲他来的。
“我们所处的这座高阁,脚下的这九座城池,乃至整个清洲的根基都由玄武驼负。玄武一旦有失,不仅烛南将坠入海底,整个清洲亿万生灵都将跟着一起被怒浪吞噬。是以,数万年来,山海阁立骨为柱,守护玄武,代代相传,从不违背。”
应阁老略一停顿。
不少人已经意识到他想说什么了,把目光投向最首座的左梁诗。左梁诗一袭白衣,还是一贯地神色谦逊,与他气势逼人的儿子截然相反。听到应阁老的话,也只是略微颔首,并未出声。
“玄武与山海阁息息相关,但数万年来,玄武对于山海阁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秘密。”应阁老目光直视左梁诗,“不论什么时候,能与玄武沟通,能知道玄武状况的,有且只有一人。”
“是的。”左梁诗颔首,含笑道,“承蒙历代阁老信任,左家承任阁主一责,与玄武结契也有数万年之久了。”
“左家为烛南,为山海阁辛劳多年了。”应阁老冲左梁诗遥遥举杯,表示敬意,其他的阁老沉吟片刻,跟着举杯。
“是诸位阁老帮扶。”
左梁诗给左月生递了个眼神,示意这小兔崽子跟他一起举杯还礼。
……老头子我看你是想我死。
左月生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艰难地举杯。借袍袖遮挡的机会,他赶紧伸手把腰带往肚子上一圈肥肉里用力摁了摁,强行卡住……嗯,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崩飞的危机,就是烙得格外疼……
他在飞快地回忆仇薄灯写在窗帘布上的内容,琢磨应阁老这是唱的哪一出“腹里剑”。
毕竟是在匆忙之下写的,仇大少爷能简则简,题目干脆只用一二个词概括,得等到这些老家伙图穷匕见时,对应起来才能理解是什么意思。而在第二点的提要,仇大少爷只写了四个字“寻因”。
寻因?寻什么因?
应阁老放下酒杯:“然而有件事,应某忧虑已久。”
“应阁老还请直言。”左梁诗道。
“玄武机要,系于一人身上,好比商者将全部筹码压于一注,”应阁老环顾四周,“在座皆是山海阁的顶梁,想来不用我多说,都清楚其中的风险。以往玄武三百年一龟息,循例无误,是以无人提及。但今日,玄武骤然提前龟息,却令我不得不明言此事——”
他的声音骤然冰寒。
“只有一人主掌玄武契约,是否风险太过?”
四下俱寂。
左月生终于明白他开头问自己“有何高见”是在打什么主意了!这老不死的,原来是想借今天玄武异变的事,插手与玄武结缔的契约!而其他阁老,大部分人似乎也早有这个意思……怪不得需要他立刻赶来山海大殿参加阁会!
要是今天的阁会最后决定,以后由更多的人与同玄武结缔,事情自然牵扯到他这个倒霉的少阁主。
操!
左月生险些气炸。
他深呼吸,努力压下胸中怒火……不、不行、不能气,一气腰带就崩了,裤子就掉了。
“您的意思我知道了,”左梁诗环顾大殿,“诸位阁老呢?”
他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温和得差点让左月生前功尽弃……拜托!老头子!别人登门踹脸了,你还在这里客气什么啊!
一名阁老起身,略一拱手:“孟某想请教阁主,玄武提前龟息,是否真因神契正在减弱?”
左月生恍然大悟。
原来仇薄灯写的“寻因”是这个意思。
“玄武龟息,其因在天。”
左月生抢在他爹之前开口,掷地有声。
所有阁老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孟阁老孟霜清皱眉:“少阁主,这不是能信口雌黄的事。还请慎重。”
左月生冷笑,忽然一拍铜案,声如震鼎。他双手按在铜案上,如蓄势待击的猛虎般骤然向前倾身:“与玄武结契的,只有我左氏一家。但诸位阁老也并非对玄武一无所知。”
他的话一出,一些人的脸色就变了。
变得不太好看。
虽然明面上与玄武结契的只有历代阁主,但出于“忧虑”,这么多年来,大家或多或少,都研究过玄武……毕竟九只玄武那么大,就驼城待在脚下。可这都是私底下的事,阁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阁老适当地在某些地方让步,彼此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曾拿到明面上来说。
今天骤然杀出来一个悍匪。
悍匪直接就把原本的棋盘给掀了。
“玄武乃四象之兽,承系辰星之生气,昭预清洲之物候。”火光将左月生横肉紧绷的脸映照成一层金色,有若金刚怒目,“若清洲风雨不时,灾害臻至,就会使得玄武气息衰弱。而谁掌四时,谁司物候,这种三岁稚子都知道的事,难道孟老您不知道?”
“不得无礼。”
左梁诗象征性地呵斥了他一声。
左月生余光都没分他亲爹一丝:“有件小事,或许诸位阁老忘了。百年前,空桑太虞氏私改天轨,鱬城日月不出,四/风不至,是以赤鱬陷入休眠……难道诸位就不觉得,赤鱬之休眠,与玄武之龟息,极为相似?”
一阁老忽然起身,面色赤红:“你是想玄武龟息与天轨有关,为百氏所谋?简直狂妄!无知稚子也敢大放厥词!”
“哦,是您啊。”左月生哈哈一笑,“严阁老,令侄在雀城任城祝,雀城离百氏有够近的啊。不知您的好侄子,逢年过节,给您进了多少贡金?”
左梁诗摇摇头,朝严阁老拱拱手:“小儿性情顽劣,请严阁老勿怪。”
他似有意似无意把“老”字咬重音。
严阁老脸忽青忽紫,愤然振袖:“不知日轨,不晓月辙,吾怠与汝言!”
……或有略通《天筹》之辈,受百氏之晦,可引下言退之。切记!严词厉色。
既然仇大少爷都说了,可以“严词厉色”,那左月生可就压根不打算同这姓严的老不死客气。
“听说严阁老您自喻山海阁历法第一,原来也不过如此。”左月生声如洪钟,丝毫不懂何为收敛,“何为日轨?十乌负日,相错而息。何为月辙?冥月顾兔,朔望往复。鱬城百年,日轨自次二轨渐偏至次六轨,月行不定宫——此乃百氏私改鱬城日月之证也!天轨精周,牵一发而动全身,又及鱬城位处清洲太虚之穴,此地日月一偏,牵引辰星。辰星主正四时[1],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2]星落南中天!玄武受命辰星,辰星晦暗则玄武龟息!”
“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反逆行,南中天……”
严阁老起初还满心轻蔑,听到这两句时,忽然周身一震,‘咚’一下,直愣愣地坐回原位,口中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两句,仿佛着了魔一般。
其他的阁老脸色为之一变。
并非所有阁老都懂历法,毕竟空桑百氏颁布的《天筹》过于晦涩难懂,最幽眇精深的历法向来为空桑百氏和仙门寥寥数人掌握。在之前,严阁老是山海阁公认历法第一的人!他如此失态,就算对历术一窍不通的人也看得出,左月生这几句话绝不简单。
其余几位历术有所钻研的人无不紧皱眉头,纷纷低头掐算起来。
左月生刚刚说的那一段里,提及鱬城日月偏移的度数“日轨自次二轨偏到次六轨,月居不定宫”,到底是对还是错?
算术历术敏锐的人,隐隐有种直觉。
这个答案,或许是对的。
没有人相信这是左月生自己算出来的。
且不提左月生过往的名声,单就历术而言,普通修士单入门历术,就要花去数十年上百年的时间,更别提要达到能够熟练运用《天筹》计算日月之轨的地步……能达到这个,全都是活了不知道几百千年的老怪物。
可左月生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肯定不可能是太虞氏自己告诉他的,那么除了空桑的人,到底是谁能够轻易地计算天轨?甚至不仅是天轨……还有最后一句令严阁老状若入魔的话。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有阁老甚至想都掐着左月生的脖子,让他把话讲清楚。
……其实掐左月生脖子也没用。
他也不知道。
别说“反逆行”这句什么意思了,他连什么叫“南中天”都不懂……不,更准确地说,那么长一段,他就勉强懂个“日轨”和“月辙”是什么意思。“十乌负日,相错而息”,讲的是十只金乌鸟载着十轮太阳在十二洲的天空错开飞行,均衡分配日照。“冥月顾兔,朔望往复”说的是玄兔啃食天月又吐出,使得月亮出现阴晴圆缺的变化……
之所以懂这个,还是因为前段时间,他们连轴转地计算日月记表,因为不懂历术,接二连三问了不少蠢问题。仇大少爷那么懒一个人,气得最后从软塌上跳起来,搞了块黑木,强行给他们扫了一遍最最最最最基础的历法知识……
学习过程不堪回首。
仇大少爷的原话是“与其被你们气死,不如我先把你们搞死”。
历术速成班不足以让左月生理解仇大少爷写的这段话什么意思。不过他奸商多年,行骗经验丰富,深谙“只要真敢吹,牛就真能飞”的大忽悠神通……自己不懂不要紧!别人也不懂就赢了!
果然,成效非凡。
“孟阁老,”左月生扫了一眼愣愣瘫坐的严阁老,便把目光转向先前发问的孟霜青,“现在是否还觉得我信口雌黄?”
孟霜清视线缓缓地从严阁老还有其余几位精通历术的阁老身上掠过,一言不发地落座。
落座时,他瞥了应阁老一眼。
应钟神色阴翳。
“一座鱬城可以舍,整片清洲也可以舍吗?”左月生双手按住铜案,一一看过诸位阁老,“明知日月有异,甚至已经危及山海,还要充聋作哑吗?”
山海阁一片寂静。
“犬子年少,血气过盛,言语未免莽撞,还请诸位阁老海涵。”左梁诗打破寂静,他朝应阁老和孟阁老一拱手,“我知二位今日提及玄武契约,是为山海阁考虑。梁诗也觉一人担此重任,风险过大,但二位可能有所不知,玄武神契并非左家有意独占,而是此契约只能以左氏之血缔结。个中隐情,今日索性坦诚相告。”
他略一沉吟。
“《古石碑记》载‘天地有八穴,八穴之风,节次寒暑。’其中一处风穴,其实便在烛南。”
应钟阁老的眼瞳略微一缩。
“大家都知道,沧溟原称‘怒海’,风浪不歇,异怪丛生。”左梁诗笑了笑,“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沧溟海中有一风穴,从海穴中涌出来的风是‘晦风’。大风鼓荡沧水,晦气滋生妖鬼,是以最初沧溟难以生存。”
“玄武镇海,镇的就是晦风之穴?”孟霜清沉声。
“事实上,风穴就在我们脚下,就在烛南城下。玄武镇沧溟,以身填穴眼,堵住了晦风的肆虐。但是天长地久,从风穴涌出的晦气,却会浸染玄武体内。因此玄武每隔三百年,就会进入一次龟息状态,净化晦气。左家之所以能与玄武结契,便是因为左家之人的血液,能帮助玄武净化晦气。这便是左家这么多年来的秘密了……”左梁诗环顾四周,笑了笑,“说出来也没什么。”
“原来如此。”孟霜清欠身,“多谢阁主解惑,是老朽莽直。”
“孟阁老请起。”
左梁诗一揽袍袖,隔空扶了他一把。
孟阁老起身时,不动声色地扫了左月生一眼。
左月生双手死死地按住铜案上,神情紧绷,似乎在强忍火气。看起来,传言至少还有一点可信的——左家父子不睦……今天这一切未必就是左梁诗安排的。那么,站在左月生背后的,应该另有其人。
会是谁?
“至于犬子所说的辰星反逆一事……”左梁诗苦笑,“诸位阁老都知道,梁诗历术不过尔尔,不敢断言真伪。然而。辰星的确会影响晦风风势,玄武受到这个影响,提前龟息并非没有可能。此事涉及空桑,待锁海结束之后再议。”
一些人略微松了口气。
左梁诗不动声色:“与之相比,另有一事更为要紧。”
“阁主请讲。”孟霜清道。
“玄武提前龟息,无法完全镇住风穴,晦风很有可能涌出海底。因此……”左梁诗理了理衣袖,跪坐直身,举手平拱至胸,尔后长拜至地,俯首至手,“梁诗以阁主之职,请诸位阁老,登城守海!”
阁老们对视了一下,紧跟着拜伏于地。
“谨遵阁主之令。”
一整殿的仙风道骨,互相行礼时袍袖在烛火中飘飘飞舞,如凌尘外。
编钟再次响起,阁会结束。
阁老们依次起身离开,应钟独自离开后,在一处亭台前停了下来。比他前一步离开的孟霜清自亭中转出:“孟老怎么看?”
应钟冷笑一声:“左梁诗倒是一贯的会和稀泥。”
“那少阁主呢?”孟霜清不动声色地问,“您觉得他如何?”
应钟眉头缓缓皱紧:“不好说。”
他仰首,看了一会雨势,又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他后边一直撑着铜案是做什么?是想示威还是和他父亲确实矛盾很深?”
………………………………
“行了,没人了。”
左梁诗把酒杯放回铜案上。
“我□□操,”左月生猛地跳起来,双手揪住裤子,一脸惊魂未定,“老子差点走了应玉桥那小子的老路。”
一边吸住肚子,一边说话实在太过艰难,而且骂人都没办法骂利索。后面左月生目光瞥到身前铜案的时候,灵机一动,想到了个办法,就是震怒拍案时,俯身前靠,借铜案抵住腰带,这样就能肆无忌惮地开骂了。
问题是,后面他太过激动,就差指着所有阁老的鼻子直接骂“你们这群不敢和百氏对峙的王八羔子”时,悲剧发生了……
铜案没来得及拯救他。
该死的金腰带到底还是绷开了。
左月生:……
左月生为了不踏上应玉桥的后尘,只能维持双手撑住铜案的姿势,怒气冲冲到所有人离开。
“你老子在这,小兔崽子说话注意点。”左梁诗黑着脸。
左月生扯着裤子,打了死结,确认不会掉下来后,中气十足地当面揭短:“老头子,你可真丢脸啊,别人就差直接往你脸上吐唾沫了,你还在那里讲五美四好呢?”
“五美四好?”左梁诗一皱眉,“你这又是哪里学来的鬼东西。”
“反正不是跟你学的。”左月生咧嘴一笑。
“有你这么跟亲爹说话的?”左梁诗瞥了一眼他打的那天才死结,“……你这什么系法?我风雅一世,怎么就有你这么个粗人儿子。”
“那也得问问,怎么有你这种把儿子逐出家门的家伙!”左月生翻了个白眼。
“刚刚你背的那些玩意,谁写的?”左梁诗问。
左月生狐疑地打量他:“老头子你又在打什么算盘?……本少爷学富五车,书上看来的不行吗?”
左梁诗摇摇头,没拆穿他,站起身:“跟我过来。”
“做什么?”左月生没动,“我还得回去跟陆十一算账呢。”
“你不是想知道青蝠为什么会出现在静海吗?”
左梁诗一挥袍袖,山海阁大殿的影壁忽然裂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阴寒的风从里面涌出。大殿内所有蜡烛瞬间熄灭,风声里仿佛有千万厉鬼在哭嚎。那声音在人的脑海中炸开,凄厉可怖,又隐隐让人觉得熟悉。
左月生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哆嗦。
左梁诗回头看他。
“害怕?”
“神神叨叨的,谁会怕啊!”
左月生定了定神。
左少阁主没皮不要脸,在什么人面前认怂都可以……唯独不能在他亲爹面前认怂!
左月生拿出刚刚怒骂阁老的气势,大踏步地走了上去。刚在暗道入口站定,后背就被人拍了一掌,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直接就撞进了黑暗里。脚下居然是空的!仿佛一个永无止境的深渊!
左月生连挥舞手臂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嗷”一声,开始了他的高空自由落体运动。
“老头子你个挨千刀的!又坑我——我要告诉娘——”
“你就等着跪地板吧——啊啊啊啊啊——”
怒骂声和鬼叫声急速向下,渐渐地消失。
“臭小子就会打小报告。”
左梁诗摇了摇头。
“这么早就把山海印传给他?”有人从影壁后转了出来。
“他自己念叨了十几年,一直想要,也该给他了。”左梁诗双手缓缓在半空画了一个诡异的月形,洞口关闭,寒风顿时停止,“你愿意来帮忙,真出人意料。”
“要是只有你这个奸商,我肯定不来。”老天工冷笑,“你要是死了,我连接放三个月的鞭炮。”
左梁诗苦笑:“你不是要收这小子当徒弟,好歹对徒弟他爹客气点吧?”
“想到你是这小子他爹,我就想反悔不收这个徒弟了。”老天工幽幽道,顿了顿,“这小子哪学的那些东西?”
“你没发现一件事吗?”左梁诗古怪地看了老天工一眼,“他就骂人的时候,骂得最利索,只有那些是他自己说的。别的,不知道是谁提前写给他背的小抄吧……要他自己能想出来那玩意,我直接能提前颐养天年了。”
老天工松了口气,嘀咕:“我就说呢……怎么一年不见,变得这么大……”
他刚刚听得一时间,都觉得自己有点不配收这个徒弟了……什么日轨月辙,还有什么应策之道,这小胖子都这么学富五车了,还要他这个师父干什么。
思索了片刻,老天工皱着眉,又问:“玄武提前龟息和百氏有关系?空桑已经肆意妄为到这地步了?”
左梁诗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老天工双臂弹出铁青色的护腕:“姓左的,你那什么眼神?”
左梁诗镇定地移开目光:“天轨的确出了问题,但和玄武龟息没关系……如果你是大荒的人,潜伏在烛南,你看到山海阁和空桑百氏矛盾重重,一触即发,你会怎么做?”
“煽风点火,让你们赶紧打个你死我活……”老天工幡然醒悟,“怪不得你要压下青蝠出现在静海的消息。你想引暗地里的人出来……替你儿子写应答的人,也这么打算的?”
“不清楚。”左梁诗摇摇头,“不过的确帮了我一把。”
老天工沉默片刻:“你们这些玩计谋的,心肠果然都黑透了。”
“过誉了。”
老天工简直不想和这家伙多待一刻,扭头就走了。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背对着他问:“你有把握他能得到山海印的认可吗?”
“没有。”左梁诗淡淡地道。
老天工猛然回头瞪眼:“没有你还让他进去?”
“他是未来的山海阁阁主。”
“扯什么狗屎,山海阁了不起?他就不能当我们天工府府主……”老天工跳脚骂着,突然声音一冷,“你是不是没把握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左梁诗转身朝大殿门口走去。
“我不愿意他这么早卷进来。为人父,总是希望能亲手把一个尘埃落定,海阔天青的世界交给他,可他长大了,他自己走进了风雨里。有些时候,我宁愿他不是左家的孩子,不用世世代代背负这样的……宿命!”
左梁诗推开殿门,海风灌了进来,鼓荡起他宽大的袍袖。
“可他姓左。”
左梁诗脸颊上的肌肉极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他注定要去聆听祖辈英魂的咆哮,去点燃世代相传的血脉。”
………………………………
闪电掠过天地,雨如白雾。
山海阁如林如峦的楼阁门阙在白雾里剩下一个漆黑的轮廓,嶙峋如亿万静伏的海兽。闪电的光照得房间里,娄江的脸庞冷硬如坚冰。许久,他忽然转身一把打开门,风刮了进来,吹得烛火摇曳。
娄江抬手一指远处的沧溟海面。
“那里,就烛南的海界,玄武镇守晦气之穴,但比起其他海域,沧溟依旧怒涛汹涌,需要更多的生气,来滋养这片天地。于是最初的阁老们死后,以身为柱,在沧溟中钉下了第一批海柱,那是海界的雏形。后来,大荒第一次扩张,清洲最先遭到进攻,那一次,山海阁半数以上的阁老与近十万弟子奔赴海界,以身化石,强行圈出第一片静海。”
“从那以后,山海阁的弟子,如果愿意在死后身化海石,砌入海柱,就会领一块白玉牌。”
“到现在,海界石柱共计三百二十万根。”
“三百二十万根海柱,是由万万名弟子砌起的山海脊柱。”
透过敞开的门,隐约有许多披着淡金大氅的身影,如飞鸟般穿梭在冰冷的雨幕之中。
“是,我承认,如今的山海就像一座梁柱渐朽的阁楼。我承认,如今的山海阁的确让人瞧不起。”娄江笔直地站在门口,“可我们山海阁不是没有我们的骄傲!今年的海柱比去年多了三十二根,今年的静海与去年的静海多了七里。海柱会一年比一年多,静海会一年比一年广,直到最后海柱将囊括整片沧溟,整片沧溟千里风清万里潮平。”
“我们山海阁的山,还没朽,山海阁的海,也还没枯!”
白石骰子在指间转动,仇薄灯倚在窗棂上,他没说话,只是听窗外的风雨声,他忽然轻微地笑了一下。
稍纵即逝,娄江没有看到,其他人也没有看到。
“左月生?他和他爹吵架躲起来,他爹不管他,是我跑遍整个烛南把人找回来。是我给他撸的鼻涕,是我替他打的架,是我背他回的家,”娄江罕见地爆了粗口,“老子他娘的就是他哥!”
就算总是被奇葩弟弟捅出来的篓子搞得焦头烂额,就算奇葩弟弟遇上了新的奇葩,奇葩的队伍壮大,世界不得安宁,可做兄长的,又怎么可能真的丢下他不管?……那是你到山海阁,举目无亲,备受排挤时,唯一一个会偷来秘籍给你的蠢货啊。
“至于我为什么……”
娄江慢慢地从衣袖里抽出一样东西,举起来给所有人看。
“今天早上我收到了这个。”
那是一张裁得方方正正的宣纸,上面写了两行字:
“红梅焚净土,轩窗下埋骨。”
字迹工整,但没有任何特色。
陆净把这句话念了一遍,抓了抓头发,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梅是我母亲,轩是我父亲。”娄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被冰封了一般,“他们是被火烧死的,谁放的火……我不知道。”
他把纸转了过来,背面还有四个小字。
子时明楼。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
陆净一拍桌:“这明摆着,不就是个阴谋吗?等你进圈套啊!我操,我拿脑袋担保,这要不是阴谋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娄妈子,你不会比我还傻吧!”
娄江冰封的脸上出现了条裂缝:“不要叫我娄!妈!子!”
陆净缩了缩脑袋,同时松了口气。
“还有,我不至于连这是个阴谋都不知道!我已经打算好了……”娄江迟疑了一下,其实连左月生都不知道他以前的事,现在这个困扰许久的谜说出口后,他有些后悔,又隐隐地轻松了一下,就像厚厚的灰尘,震开了一些,“之后我会把这交给阁主。”
“阁主……左胖他爹?他爹认识你爹娘么?”
陆净下意识地问。
“认识。”娄江脸上露出些许尴尬的神色,“小时候我还骑过他脖子……”
然后还尿了尊贵的山海阁大阁主一后背,以至于无比看重风度的左大阁主,从此拒绝登门拜访。
“子时,明楼。”
陆净还在琢磨纸上写的内容。
就在此时,一道雨中隐隐传来一声响笛。
“是应龙司的师弟遇到处理不掉的秽物,”娄江侧耳听了听,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比往常还要客气几分,“我出去帮一下他们,请几位贵客在无射轩内自行休息,雨急风骤,最好还是不要外出。”
说话间,一直倚窗而坐的仇薄灯忽然站起身,走了过来。
在娄江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仇薄灯已经把他手里的宣纸给抽走了。
“你!”
娄江一怒。
“沉雪香。”仇薄灯把宣纸放到鼻前闻了闻,就又随手丢给他,“红阑街。”
娄江急忙接住纸。
仇薄灯和他擦肩而过,撑开一把伞走进了茫茫大雨里。
娄江愣在原地。
一时间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走走走!”陆净过来一把勒住他脖子,拖着人往外走,边走边压低声,“这家伙一直都这样,就是口上说得凶……”说着陆净给娄江一个‘你懂我意思吧’的表情,然后声音高了些,“跟上跟上,他属狗的,鼻子比什么都灵,信他准没错!”
打前边飞来一枚骰子,砸在陆净额头上。
“陆十一,你想死么?”
仇薄灯的声音远远传来,他走得很快,已经到前面去了。
“仇大少爷我这是夸您啊!”陆净奋力争辩。
不渡和尚转了转佛珠,念了两声“阿弥陀佛”,瞅了半算子一眼。半算子口中念念有词地掐指算:“天机告诉小道……这一去虽有凶险,但能还清十分之一的债务。不渡禅师,一起去么?”
一听到半算子这家伙欠的巨账都能还清十分之一,不渡和尚瞬间眉开眼笑:“善哉善哉。”
一僧一道跟着出了门。
风雨声里,山呼海啸。
披银氅的年轻弟子在静海巡逻,挨个查看舟船,扯着嗓子交代渔民记得修补乌篷。披着金氅的年轻弟子在烛南城内,逐街清除因潮晦而生的脏物,风灯摇曳,点点如萤如星。又有一行五人,并肩走进重重雨帘。
朽木会抽出新纤啊,枯枝上会爆出新花。
永远会有新的脊梁,撑开新的冠华。
第66章 暗雨沉沉风骤起
陶容长老登上云台时, 左梁诗正盘腿坐在崖石上,将一根细竹卡进两片竹篾里, 形成网格。在他手边,还放了一堆削得很精致的细竹——是左月生先前搭了一半后来又被风吹散了的烤鱼架子。
“怎么样?”
左梁诗一边把儿子没搭好的竹架搭起来,一边问。
“是天外天的哪尊上神驾临枎城?”
他用词谦恭,语带笑意。
陶容长老在他对面坐下:“罴牧。”
“罴牧。”左梁诗略一思索,“据说有六只眼睛,每只眼睛各观一众生道的那个?”
“是。他是古禹之子。”
“子颜告诉你,允诺还鱬城以日月的, 就是古禹吧。”左梁诗沉吟,“天外天的五帝之一,祂做出了允诺,难怪子颜会铤而走险。”
陶容长老没说话, 脸上仿佛戴了一张生铁铸造的面具。
自从不周山断折,“云中城”变成了“天外天”之后, 上神们就从世人的眼中消失了。普通修士连天外天又分为上中下三重天都不知道,更别提天外天里到底有哪些上神,神与神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但仙门顶层显然对神秘的天外天, 有更多的了解。
天外天诸神林立, 等级比之仙门更加森然。五方上帝地位最为尊贵, 古禹为其中之一, 尊号为“赤”,罴牧即为赤帝子。在山海阁唯独掌门有资格阅览的密宗里记载, “古禹, 鸿蒙古帝也, 主凶杀,刑兵天下。”
“葛青是炼了什么, 罴牧身为赤帝子,居然看得上眼?”左梁诗问。
“他炼了一对双刀,粗糙不堪入目。”陶容长老说,“罴牧看中的不是邪兵,而是枎木被炼化的灵。”
“枎木?”左梁诗皱起眉。
陶容长老直视他的眼睛:“神枎,是那一位种下。”
左梁诗的手悬在半空。
陶容长老一挥袖子,灵气幻化成一张清州城池的地图,悬现在两人之间。他在枎城的位置一点,一点莹莹绿光出现在那里。随后,他手指移动,连接诸多城池,勾画出一条蜿蜒的龙形,盘卧在清洲地图之上。
在这条卧龙上,不起眼的枎城赫然位于龙首下逆鳞的位置!
左梁诗脸色一变。
陶容长老收回手,“我查了《清洲堪舆》,中古时期,枎城虽然有阳脉与阴脉交汇,但规模太小,微不足道,远不足以充任清洲风水的龙鳞。但我上次去枎城时,仔细探查后发现,神枎根系绵延之处,有潜龙在渊!”
“怎么回事?”
“因为神枎。”陶容长老低声回答,“枎木改变了那里的阴阳。而阴阳又反过来,改变了枎木……阴阳,日月,你就没有联想到什么吗?”
“神枎……扶桑!”
左梁诗骇然。
“是。”陶容长老打散清洲的地图,“假如它在历一次大劫,就能变成第二株扶桑神木……枎木是他藏在清洲的火种。”
“他怎么会想要种出第二株扶桑?他是不是……是不是预见空桑百氏,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左梁诗沉默许久之后,低哑地问,“可在古天书的记载里,他那时候已经疯了。”
“不知道。”
“你没问?”
“如果我问了,你现在也不用坐在这里和我说话了。”陶容长老淡淡地说,“需要去买副棺材给我下葬了。”
左梁诗愕然。
陶容长老看向被雨幕重重笼罩住的烛南。
当时师巫洛其实没有说任何一句话,甚至没有看他。苍白的清瘦男子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雨里,衣袖被风吹动。但给他的感觉,站在面前的已经不是人,而是一把被仇恨锤炼许久的刀。
刀刃指向整个世界。
仿佛曾被这个世界夺走他的一切,束缚在刀刃中的杀意仇恨随时可能如怒龙般,暴起,撕毁人间。可又有什么,始终在束缚他的狰狞,他的杀意,他的狠厉。令他克制,令他漠然旁观。可……既然有什么东西能令他克制,那样东西必然也能令他彻底暴戾!
陶容由衷地希望,不会有那一天。
“有些时候,我真觉得我们所有人从生到死,都活在雾里。”左梁诗说,“城外有瘴雾,过往有迷雾。知道越多,搞不懂的越多。”
古卷旧宗残缺不全的只言片语背后,到底藏了多少辛秘?
“算了,继续说正事吧。葛青不清楚仇长老出现在枎城是个偶然,以为太乙宗也在关注魂丝之事,仓促之下,提前行动。引来罴牧应该是个偶然,他死在枎城的事,是谁告诉古禹的呢?”
“葛青背后的人……魂种的真正主人!”陶容长老脸色难看,“古禹在鱬城没能为帝子报仇,那这一次,天外天会不会继续插手?”
左梁诗没说话。
“这个臭小子第一次带人来云台钓鱼,”左梁诗说,“他还真是重视他那几个朋友啊。可惜我这个当爹的,没能给儿子长脸。他高高兴兴地亲手准备东西,结果一条鱼都没来得及钓起来,就被毁了个一干二净……”
他摇了摇头。
“阁主。”
“当爹当到这个地步,真不像样啊。”
左梁诗慢慢地把一根细竹穿过横杆。
他站起身,退后两步,低头看这个左月生没来得及搭好的烤鱼架。
“天外天,既然他们自称天外,那就在天外好好待着。跳出五行,又想把手伸到五行内……”左梁诗的脸庞上掠过一丝罕见的森然,“我就把他们的手砍下来。”
他的气息在这一刻变得极端凶险,极端可怖,仿佛怒海般深不可测!左梁诗年少就非天才,后来也没和大器晚成挂上关系。他的修为在所有仙门掌门中垫底,就算在山海阁,也排不上号……可现在陶容长老却觉得自己不是他的一招之敌!
陶容长老心中惊骇,觉得这名以“和稀泥”著称的阁主,陡然变得陌生了起来。
他到底隐忍了多久?
“走吧。”左梁诗转身,一如既往地笑笑,“诸位阁老们也该登城守海了。我这个阁主也该身先士卒。”
…………………………
“阁会结束了。”
半路,娄江忽然抬头朝山海大殿的方向看了过去。
“你怎么知道?”
“编钟响了。山海大殿的编钟只在召开阁会和结束阁会的时候敲响……”娄江说着,顿了一下,“阁会结束,少阁主应该回来了……你们有人给他留消息吗?”
众人面面相觑。
“呃……”
陆净挠了挠头,就连向来万事细心的娄妈子都忘了留消息……陆净仿佛已经看到左胖子大老远就扯着嗓门嘚瑟,喜气洋洋冲进无射轩,结果被黑灯瞎火人去楼空糊了一脸的懵逼模样。
“我先去接少阁主吧。”娄江无奈叹气,“也不知道他第一次参加阁会情况什么样,总感觉他会和阁老们吵起来。”
陆净和不渡和尚对视了一眼,心说,娄兄啊娄兄,你这宛若操心自家孩子第一次考试考好考砸,有没有闯祸的情况一点都不像左胖他哥……分明就是个老妈子啊!
娄妈子不知道这两位二世祖的腹诽,刚要转身,挂在腰间用来传递消息的“聆神”飘出张叠好的纸来。
娄江展信一看。
“是阁主的消息,说少阁主在阁会上的言谈可圈可点……看来是表现很好,”他神色刚放松了一些,就看到后边的字,“阁主还说,少阁主这几天要静心、修炼?让我转告诸位,恕少阁主暂时无法奉陪。”
“哈?左胖子?静心修炼?”
陆净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原来“修炼”这个词,还能跟左月生这家伙挂钩?
要知道陆净由于十位兄长的阴影,偶尔还会象征性地运转下灵气。而左月生自枎城不打不相识到现在,就没打坐过哪怕一次。娄江叨叨时,他总以“身宽体胖,难以盘膝,欲要修行,必先减肥,且等本少阁出去跑两圈在来”为由,溜得没人影……
“他真不是捅娄子后,被他爹勒令面壁思过吗?”陆净诚挚地问。
娄江:……
忽然就有点担心。
仇薄灯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山海大殿的方向。
“回头我找陶长老问问吧。”娄江将信叠起来,“既然少阁主待在阁主那里,就没事了。我们先去刚刚响笛的地方看看。”
“不是先去红阑街吗?”陆净一边跟着他迅速掠过街道,一边问,“会有其他人赶过去帮忙吧?”
比起经常遇到的同门求援,怎么看都是父母被害真相的线索更重要吧?
“应龙司那边的师弟师妹,实力都不差,一般情况下,除非遇到很棘手的脏物,不会吹响笛。而现在玄武刚刚龟息,晦雨刚下不久,就出现应龙司弟子无法应对鬼祟,格外反常。我担心和静海出现青蝠有关,还是要先去看看。而且……我父母已经死了那么久,比起一条真假善恶未知的线索,我更不希望有同门遇险身亡。”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娄妈子你真是个好师兄。”陆净沉默片刻,说。
“都说了!不准在那么喊我。”娄江黑着脸,“快走。”
可你真的很像老妈子啊……
陆净在心里嘀咕。
“等等。”
仇薄灯忽然一伸手,拦下了众人。
“怎么?”陆净问。
“血腥。”
仇薄灯言简意赅。
娄江一惊。
他们说话时并没有停下脚步,行进速度很快,但响笛传来的地方在北城五象街的方向,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就算那边真的出事了,血腥也不至于传这么远……娄江环顾四周,忽然脸色一变。
应龙司的弟子巡城时有明确的分工,五人一组,负责一个街区。五人中有一个人待在街区最高的相风门阙上,以风灯为号,充作守护和指引。
此时此刻,娄江并没有看到相风门阙上的灯光。
他们停下脚步,恰好处于街道的十字路口。大雨中,相接的四条街道忽然变得又长又幽暗,不渡和尚斜跨一步,正面向东。半算子后退一步,正面向南,娄江转身,正面向西,仇薄灯提剑,正面向北。陆净待在四人中间。
仇薄灯闭上眼。
雨水敲击在不同的瓦片,发出不同的声音,风声携裹雨声拉过长长的街道,风声里还有另外的,极细微的声音。
嘀嗒、嘀嗒。
缓慢粘滞。
“来了。”
仇薄灯睁开眼。
他话音刚落,尖锐刺耳的响笛声爆起,四面八方,此起彼伏,整座烛南城的所有应龙司弟子同时遇险,同时求援!
第67章 红阑夜火
街道深处膨胀出一大团黑影, 向站在十字路口的五个人吞去,转瞬即至。
没有实体, 没有形骸,四方八方,无处不在。
眼看五人就要被黑雾携裹,不渡和尚抛起佛珠,钟声重重,金光将众人罩在其中。
赤红的长舌,淡黄的脓疮……十几张贴在罩面的灰青脸庞迅速液化, 化为粘稠黑液向下流淌。那些脸庞原本就可怖,液化时眼睛下掉巨嘴上移,五官全部错位,只一眼, 便能让人恶心得胃里翻江倒海。
“见鬼!”陆净仰头与三枚搅拌在一起的眼珠对视,顿时发麻, “这是什么玩意!”
“恭喜你,答对了。”
仇薄灯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甚至还后退了一步。
“就是见鬼了。”
陆净心里顿时就是“咯噔”一下, 仇大少爷是个万丈高空说跳就跳的疯子, 这鬼东西究竟是什么?居然连仇大少爷都不敢面对?
“秽煞。”娄江低声说, “原是滋生在胡巷茅厕处的脏祟,数量过多后, 会积聚成煞。正面攻击实力不强, 但其上附着的污秽, 却会污染定魄期以下的修士,使之生疮长痢, 灵台浊污。一旦同时出现的秽煞超过两只,就能对应龙司弟子构成致命威胁。”
“陆十一,该发挥你定魄期的修为了!”
“茅厕”二字一出,仇薄灯毫不犹豫地再次后退,反手抓住陆净,让他顶了自己的位置。
陆净猝不及防之下,和贴在金钟罩上的往下流淌的秽煞来了个面对面,险些直接吐出来。
怪不得仇大少爷二话不说地后退……这玩意他都觉得恶心,更别提仇薄灯这种龟毛金贵的太乙一枝花了。要知道,当初在枎城,仇大少爷连地面上淌血都嫌弃,宁愿踩墙头走……陆净硬着头皮,拔出两柄短刀。
“和尚,”陆净提刀,神色艰难,“你这金钟罩靠谱不?不会半路破了,溅我们一人一身脓吧……呕。”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双手合十,“菩提明净子,陆施主不用担心。只是……”
他看向娄江。
“娄施主,贵阁出现秽煞,未免太过蹊跷。”
娄江的脸色很不好看。
烛南下镇晦风之穴,又地处沧溟,常有潮雨,易生秽鬼。因此一直以来,山海阁极重洁净,设“野庐司”以清街扫巷,设“赤友司”以掌除蚊蝇,设“明曲部”以司此部阁律,店铺凡有积污渠道者,重罚之,罚而不改者,鞭之,驱出烛南。
阁律森严,厉行久矣。
以烛南城池的情况,便是玄武龟息,怒雨滂沱,也不该这么快就滋生数量众多的秽鬼,更不该诞生秽煞!
“等等!”
半算子忽然大声地喊了起来,指着一个方向。
“你们看那里!”
浊污般泼在金钟罩上的秽煞已经向下流淌得差不多了,透过光罩,他们看见半算子指的方向,楼阁屋檐从黑云中重新浮现起起伏错落的轮廓,轮廓周围泛着红光。那一片建筑燃烧了起来,火焰扶摇直上,仿佛一只红色的孔雀昂首迎向漫天暴雨。
那里是……
红阑街!
……………………
溱楼。
罗衣抱着琵琶蜷缩在角落里,死死地盯着外面那些人影,他们走来走去,一言不发。
就像……
就像被/操控的傀儡!
罗衣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今日天气忽变,阴天暗地,但在烛南生活的人习惯了变幻无常的天气,也没有太过害怕。后边山海阁的弟子过来通知,玄武提前龟息时,大家稍微惊讶了一下,就又一如既往地继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红阑街的客人比平时还多。
大概是因为锁海后,外来的客商无事可做,在这凄风苦雨的日子里,与其待在客栈住处孤身一人,不如来暖衾红帐里寻欢作乐。
罗衣被一名肥胖的客人捏了把大腿,恶心得反胃,不想再去接待客人,就悄悄躲到了角落里。躲着躲着,不知不觉睡过去了。醒来之后,猛然发现溱楼内静得过分。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向外一瞧,却发现溱楼里依旧人满为患!
杂役、婢女、艺伎、客人都还在,但所有人的瞳孔都是溃散的,都是深黑的,所有人的神情都是木然的,都是呆板的。
都变成了提线木偶。
罗衣觉得自己在做一场吓人的噩梦,可当她将手塞进口里,咬住的时候,真切的疼痛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她害怕得几乎要哭出声,只能把头埋进膝盖里,用力闭上眼睛……再睡一觉就好了……醒来就正常了……
挡在身前的屏风被移开。
罗衣差点尖叫起来。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有人在她身前,声音熟悉。
罗衣就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猛地抬头:“媚……”
她忽然喊不出来。
媚娘半蹲在面前,可她变得一点都不像媚娘了……平时的媚娘总是化很浓的妆,穿深色长裙,戴着满头珠翠,而眼前的女人素净着一张脸,漆黑的长发扎成干脆利落的一束,没有刻意修饰长眉,眉如横刀。
罗衣几乎要不认识她了。
罗衣轻微地打着战栗,隐约意识到外边发生的一切,可能和媚娘有关。媚娘伸出手,罗衣闭上眼。
咔。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罗衣只觉后背一空,整个人向后跌落。
“躲在里面,不要出来。”
她睁开眼,暗门缓缓关上,最后的视野是媚娘如刀的长眉,以及她背后的熊熊大火。
整条红阑街都在燃烧。
面容姣好的姑娘们端着寒铜小盅,将一枚接一枚的赤松子倾倒在街上。之前仇薄灯一剑挑起十二枚赤松子,就烧掉了大半条街。眼下赤松子从艺伎舞女手下飞出,点点如飞红,一如花魁游街时侍女们将花瓣洒向四面八方。
飞红落地,便蓬成赤焰。
暴雨不绝,烈火不尽,木梁在这一刻被浇灭,又在下一刻被点燃,燃燃灭灭之间,黑烟滚滚。
溱楼大门敞开。
衣衫华丽的客人成群结队地走了出来。有的是大腹便便的商贾,有的是老态龙钟的小门杂派长老,有的是正自年轻的少侠修士……他们散进大雨里,寻着山海阁弟子的响笛声而去。
他们已成傀儡。
娄江前往枎城调查魂丝,从一开始就被迷惑了。
那只是戏先生玩的一个障眼法。左梁诗察觉到了溱楼的异样,为了引开他的注意,戏先生才抛出了枎城葛青这枚弃子。枎城的魂丝都生长已超过百年了,需要的魂丝早已经收集够了。
溱楼是红阑街最负盛名的销金窟,每日往来的客人不计其数,用来施展傀术的魂丝就被下在酒水茶点之中。
魂丝无妖气无鬼气,无法用普通的方式察觉,山海阁又将魂种现世一事秘而不宣,来寻欢作乐的人毫无戒备。而溱楼在下魂丝时,也会有意识地避开山海阁弟子以及修为高身份复杂的人。
如蜘蛛结网,缜密盘错。
媚娘起身。
即使她再怎么畏惧那个自称“戏先生”的男人,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是对的:没有比红阑街更适合的种魂地。
这里汇聚苦命卑贱,也汇聚颓靡奢华。把流离种成偏执,把欲/望种成邪妄。最放纵也最堕落,鎏金镀银的朽骨腐花。
一如烛南本身。
人人皆知烛南红阑街的盛名,可又有多少人想过,红阑街这么多的美人是从哪里来的呢?又有多少人想过,为什么美人大多只是凡人?每一年,都有黑色的飞舟从烛南出发,驶向清洲各地,收罗绝色的胚子。
凡人的女孩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能以最卑贱的价格买下,也因为绝对不会遭到拒绝……一家三口悄无声息地消失,再正常不过。大多青楼都掌握着一两门粗浅的惑神术,家破人亡的姑娘很快地就会“遗忘”她的过去,很快就能笑颜如花地迎接来客。
凡人如蝼蚁,死生不由己。
而又是谁给予了青楼主人这些模糊记忆,遗忘过去的术法?
历代山海阁阁主不是没有想过清查红阑街,可谁也办不到。销金窟里无数秘密交易在这里进行,金山银山,天材地宝流进多少阁中长老的手中……真可笑,左梁诗堂堂山海阁阁主,到了溱楼竟也只能遵从这里的“规矩”。
媚娘提刀掠过火与雨的长街,赶赴城外。烛南半空中,一道接一道地亮起华彩——那是山海阁阁老们祭起了自己的法器,媚娘从其中数道下掠过,没有掩饰身形,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金银滋生恶鬼。
人心如秽。
这样的烛南,就算街道沟渠清扫得再干净又有什么用?
………………………………………
“我在溱楼闻到过沉雪香。”仇薄灯注视着红阑街方向的火势,忽然开口,“在那天引路的媚娘身上。”
“是她?”陆净一愣,“可她不是凡人吗?”
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怎么悄无声息地把字帖放进娄江这个山海阁第一天才的房间里?
“这倒未必。”
开口的居然是不渡和尚。
他一挥袖子,菩提珠向四面八方爆发出强烈的光芒,金光所过之处,残余的秽气如积雪消融,甚至连大雨都停止了一瞬。
“几位施主都知贫僧修习了‘观众生’这一术法,”不渡和尚接住落下的佛珠。“入溱楼时,贫僧曾观过那位媚娘,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
陆净下意识回头看了仇薄灯一眼,不渡和尚的“观众生”,他、仇薄灯以及左月生都是领教过的,差点为此“杀人灭口”。连秘密重重的仇大少爷,不渡和尚都能看出点什么,媚娘不过一区区溱楼老鸨,怎么令不渡和尚观之一无所获的?
“能让贫僧相观之术失败,唯有两种人,一者修习了极高深的灵识神通,二者修为远超贫僧。”不渡和尚说,“贫僧当日心下生疑,便借替几位施主断后的机会,留下试探过她。如果贫僧没有断定错的话,溱楼幕后另有主使者。”
“原来秃驴你那时候就发现她不对劲了啊……”
陆净羞愧,他那天也看到了媚娘,脑子里却只有“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个念头。
“不仅是她。”仇薄灯说,“雅间四角小孔安的璃珠,与穹顶处的冰琉璃,都是用来窥视的。”
“原来如此。”不渡和尚恍然大悟,“怪不得仇施主您要火烧溱洧楼。”
“什么?!”陆净惊了,“仇大少爷你原来不只是在发酒疯?”
“陆十一,有事没事多吃几个核桃吧。”
仇薄灯见街道被不渡和尚清理干净,便纵身跃上了门阙高处,扫视四方。
黑夜中烛南城池的街区不断有片片光辉洒出,山海阁的阁老长老们似乎全部出动了。有他们出手,借大雨肆虐的秽煞节节溃退。但昏暗里,不断地有另一些人腾空跃起,源源不断,飞蛾扑火般地去袭击清理城池的长老们,而长老们在应对这些人的进攻时,明显有些束手束脚。
“那些人……”
娄江也到了高处查看情况,见到这一幕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觉不觉得有点眼熟?”仇薄灯提示,“枎城。”
“你是说……傀术?”
娄江陡然醒悟为什么长老们反击时会束手束脚。
烛南商贾天下,汇聚来自太多地方的人,各门各派,各城各族。幕后黑手利用傀术驱使他们发动袭击,如果下死手,且不说伤及无辜,单就同时得罪这么多势力的后果,就足以让长老们投鼠忌器。
局势糟得连娄江都想破口大骂。
“还有更糟的,”仇薄灯望向苍穹,“这只是个开始。”
烛南城上方,堆叠无数随时可能坍塌下来的黑云,银色的闪电在云层中滚动,但没有雷鸣,一如潜伏在暗处还未彻底爆发的凶杀……秽鬼也好,傀术也罢,只是下象棋最先趟过河界的小兵小卒。
刚登上门阙的陆净一听这话,险些直接掉下去。
他苦着脸:“仇大少爷,好端端的,我们能别乌鸦嘴……”
“几位。”半算子爬了上来,手里举着个表面缀有三十六颗星的罗盘,“大事不妙。”
陆净痛苦地一把捂住脸:“又来一个真乌鸦嘴。”
“推星盘上,清洲对应的所有星象,全被黑瘴遮住了。”半算子脸色惨白,“黑瘴遮星,洲池皆晦,这是、这是……”
“是什么,你说啊!”娄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这是大荒扩张,清洲沦陷之相!”
第68章 死生四个时辰
“你在胡扯吧?”
陆净条件反射地问。
大荒的威胁从天地初开就存在。
谁都不会怀疑, 只要一有机会,大荒就会毫不犹豫地吞噬十二洲, 让人间被黑暗笼罩,让文明坠入混沌。仙门镇守洲池,三十六岛护卫厚土,双方在人间的边界线胶着。然而,一旦大荒扩张,战争便势不可免,劫难随之而来。
距离最近的一次大荒扩张, 发生在一千年前,地点在西洲。
西洲御兽宗紧急向其余十一洲求援,尽管其他仙门以最快的速度派出援兵,西洲已经被大荒吞噬过半。仙门协力, 才阻住大荒的推进。之后御兽宗花了近三百年,逼退晦暗, 使得被吞噬的土地重见日光。
然而,家家为鬼,室室化僵……土地上的人间烟火已成往事。最后, 御兽宗又花了近百年, 才清尽死城中的僵尸野鬼, 祛尽枯土中的疫病障气。
陆净委实没办法弄明白, 自己不过是离个家出个走,怎么能有“幸”碰上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大到足以载入十二洲的史书, 千万载流传不息。
太扯了!
“咳咳咳, ”半算子一边努力掰开娄江的手,一边颤巍巍地举起推星盘, 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小道也希望是在胡扯啊,可这次压根就不是我算的卦,这是推星盘显示的天相……你们自己看!”
推星盘在鬼谷等同太一剑在太乙宗的地位,同时是名震天下的“辟启三卦”之一,由双盘叠合组成。上面的卦盘内三层为星盘,外三层分十二格,标注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外盘为定盘,以横纵二线进行分界,遍布凹渠,落有二十八颗暗红色的珠子。
此刻星盘东南角黑瘴流转,将清洲对应的星辰遮住。
“这个是什么意思?”娄江指着内盘外三层问。
内盘刻有十二地支的外三层还有一根银针,指在“子”格。
“外三层表时辰,”半算子苍白如纸,“也就是说……大荒扩张,清洲会发生在子时。也就是四个时辰之后。”
“四个时辰?!不至于吧!”
陆净凑近,想要再仔细看看推星盘,万一是天太黑,看走眼了呢?
光照亮了整个推星盘,卦盘上每一道凹槽每一道刻度都纤毫毕现!陆净身体向前一蹿,从门阙上摔出去。紧接着所有人都像受惊的雨燕般四散飞出。
一道枝状闪电劈中门阙,刺目的光将整条街道照得亮若白昼,苍红木廊庑断成两半,两侧的雁翅楼跟着砸落,火烧了起来又被大雨浇灭,黑烟卷向天空。
“操!差点五雷轰顶!”
陆净惊魂未定。
闪电劈下来的一刹那,仇薄灯一脚将他踹了出去,否则此时陆净的下场不会比阙廊好到哪里去。定魄期的修士不至于被一道雷劈死没错,问题是陆净这个定魄期掺水掺成了汪洋大海,导电性绝佳,那么粗的一道闪电下来,保证外焦里嫩。
谁也没听到陆净说了什么。
雷声淹没天地,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像被扔到巨鼓上的蚂蚁,血肉灵魂被震得一起颤动起来。
闪电劈头盖脸地落下,集中在玄武背上的九座绵延千里的城池上,把土木瓦石堆砌起来的人类建筑当成它的舞台,万千银光如天与地之间的盛会烟火。烟火里,一栋接一栋的画阁楼榭在炽白中被劈碎,重檐斜飞,叠栱倒塌,死生一瞬。
尖叫、哭嚎。
人们从房屋里冲了出来,挤挤攘攘地在街上奔跑。
生活在沧溟,让烛南人习惯了狂风暴雨,不少人甚至能裹着被子唠嗑,说来我们这条街巡逻的应龙司弟子听起来像个好脾气的,不知道愿不愿意捎带帮我们买个酒;又或者埋怨潮气太重,关节又疼了……他们以为这次锁海也会像以前那样,只要关闭门窗,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等个一两个月就结束了。哪怕刚刚应龙司弟子求援的响笛此起彼伏,大家也只是稍作担忧而已,鲜少有人探出头来给他们添麻烦。
直到闪电劈下,劈碎所有幻想。
五个人重新聚在一起,于屋脊街道上跳跃奔跑,躲避闪电。
这回所有人都闻到了血腥味。
密密麻麻劈落的闪电威力恐怖得惊人,有时候一道电光过去,整条街的石面都被掀翻了。这已经不是下雨天打雷的范畴,而是整个烛南被投进了电戟森林中!往往电光一闪,拥挤奔逃的人群就一片一片地化为灰飞。
木头燃烧的味道,皮肉油脂烧焦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让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灰尘。
推星盘的卦相正在一步步得到证实。
清洲沦陷的序幕正在所有人面前上演。
仇薄灯五人狂奔着从一道又一道闪电下,将摔倒的老人、吓傻的孩子、跑不快的妇人拉开。在此之前,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轻功身法能够快到这个地步,可当你眼睁睁看着活生生的人就要在面前劈成焦炭时,你的身体反应甚至能凌驾在思维之上。
娄江感觉流转在经脉里的已经不是灵气而是刀是火,他清楚这是心法催动到极限的象征,需要立刻打坐调气,否则就有反噬的危险。其他的人情况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可谁也没有停下脚步。
“怎么办!”
半算子扯着嗓子大喊。
没人回答他。
闪电无穷无尽,他们不知道整座城池里,到底有多少人丧生,也不知道到底能救下多少人。
这是一己之力难以抵挡的劫难。
一把白玉伞飞上烛南苍华城的高空,伞影转瞬扩大,遮住足足三分之一的城池。闪电击落在伞面,犹如无数朵炫目的炼化。雷鸣风吼中,一道附加过灵力的清脆女声滚滚传开:
“应龙司弟子听令——”
“五人一组!三人护送,两人断后,立刻护众退往内城!”
听到这个声音,娄江神色顿时轻松了一些。
“是主掌应龙司的唐阁老!”他欣喜地说,“那把伞是她的本命法器!”
就连陆净这种平素最烦长老们叨叨的二世祖都精神为之一振。毕竟大家都只是少年,在这种牵扯千万性命的劫难面前,都会茫然无措,下意识地寻找可以依赖的长辈。
高空。
一道劲风掠至唐阁老身边。
“翩衣!”应钟语气严厉,“内城不该让凡人商客进入!”
烛南城内部分为三重城。
下重城是环绕玄武的静海,是渔民居住的地方。中重城是居住玄武背上九座城池的外城,城民身份复杂,以世代定居的凡人和长期生活在烛南修为低微的商客为主。上重城则是依托山势而建悬浮空中的内城,即山海阁主阁区,是山海阁弟子,长老以及仙门贵客居住的地方。
内城是山海阁山门所在地,向来不允许中下重城民进入。
云中仙阁自然与凡尘有别。
“你不是阁主,你无权做出这样的决定!”见唐翩衣不为所动,应钟又低喝了一句。
“混账!”
唐翩衣一记耳光凌空抽出。
她出手凶悍凌厉,应钟没想到同为阁老,她竟然会如此不留情面,猝不及防下被扇了个正着,身形在半空踉跄倒退出数丈。
“你!”
“都什么时候,哪来的该不该进入!”唐翩衣根本不屑在他身上浪费一丝余光,转身飞到城池中,亲自于电闪雷鸣中带起一批又一批城民,护送他们进入建筑都设有阵法保护的内城。
停留在原地的应钟神情狰狞了一瞬。
后面赶来的孟霜清阁老按住他的肩膀,微微摇头。
“阁老请出手拦截阴雷炽电,”一道清朗的声音在烛南九城上空响起,清清楚楚地传到所有人耳边,“应龙司、赤友司诸部弟子护众退往内城。烛龙司、瞑龙司诸部弟子齐力斩杀妖祟。”
左梁诗的声音响起后,各式各样的本命法器依次祭起到高空中。
如林的闪电被拦住,烛南九城内终于不像刚刚那么混乱,不论是烛南城人还是居于此地的客商,都在山海阁弟子的引领下,往最高处的内阁方向退去。
隆隆的闷响从地底传来,仿佛有什么深埋于下的巨大齿轮开始转动,动静大到站在外城的仇薄灯等人都能感受到地面的震颤。
在轰鸣中,一座座浮于半空中的精致亭台楼阁缓缓地移动位置,就像正在迅速组装的零件,不断有熔金般的光辉从攒尖顶歇山檐上滚落。辉煌如神龛的山海主阁在这一刻露出它威严一面。
“原来传闻是真的……”
陆净眼睛都看直了。
“你们山海主阁本身真的就是一件灵器!”
世上也唯独只有山海阁有这种雄厚的财力把自己的主阁本体打造成一件灵器,这特么……特么富到人神共愤!!!就连不差钱的二世祖们都看傻了!
“镇海山。”娄江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花了两万年才打造完成的防御灵器。现在刚过被唤醒,它彻底被激活的时候,将会形成一个笼罩烛南九座城池的大阵,届时所有街道所有胡同,都会形如黄金羽,因此又叫做‘金羽图’。任何踏进金羽图的邪祟都会被锁定,被压制,无处遁形!”
“太……太特么有钱了。”
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看他的神色,等金羽图正式形成,要是街道真的变成黄金,他能否控制住自己挖金子的手……恐怕就很难说了。
金辉沿着层层盘错的回廊栈道而下,就像娄江说的那样,朝城池的那个方向伸展。然而就在它刚要越过内城的界线,朝外城蔓延时,一道笑声划破夜空。那笑声如此诡异,仿佛两片金属互相尖锐地摩擦。
修为听的弟子听到这道笑声,只觉得头昏脑胀,血气翻涌。
左梁诗原本站在烛南城的一座观潮塔上,远眺起伏不定的沧溟海面。听到笑声后,他脸色一变,身形一晃,从原地消失,再次现身时,已经到了高空。
在一片翻涌的黑云中,竟然坐着一道身影,全身上下都笼罩在黑披风中,手里持一根布条包裹的长杖。如果不是她主动发笑,山海阁这么多的阁老甚至没有人发现,有这么危险一位敌人隐藏在苍穹中。
“是你。”左梁诗说。
“是我呀,”发笑的人抬手摘掉了披风的兜帽,云层中的闪电照出一张妩媚的脸,双眼长而眼尾上翘,抹着一抹幽蓝的色彩,仿佛某种鸟类的尾羽,“好久不见啊,梁诗。”
她声音婉转暧昧,称呼左梁诗就像在称呼久别重逢的情人。
阁老们还没来得及惊讶与夫人恩爱多年的阁主竟然有“旧情人”找上门,就先从内城贵客落塌的静轩里掠出一道人影。
人影转瞬到了高空,脸色极其难看地盯着左阁主的“旧情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是你!空桑叛徒!月母!”
阁老哗然。
立刻又有几道身影赶到高空,落到左梁诗身后,似乎生怕所谓的“月母”翻脸动手。
经女、月母是空桑百氏中较为特殊的存在。
其他空桑氏族只是“古神后裔”,而经女和月母二族,却是很有可能是“古神与后裔”。她们的族长不老不死,相传曾是生活在云中城的神明,不周山断绝时不知道因为什么,选择滞留人间,并率族人加入空桑,成为百氏之一。
尽管经女和月母久居凶犁土丘不出,从未听说过她们与谁动过手,但能够从云中城时代活到现在,就已经足够说明她们的强大和危险。
“说什么呢?”月母盈盈一笑,“加入空桑的只是我的族人,我可从来没说过要成为你们百氏的一员。太虞氏的小辈,以后说话可要谨慎点哦。”
如果仇薄灯几人也在高空,就会发现这被称呼为“太虞小辈”人的面貌长得同那天被他们收拾过的太虞时有几分相像。正是此次陪同族长次子前来山海阁的太虞氏元老,太虞义。
太虞义在族中地位甚高,在空桑更是久受尊重,傲慢自负惯了,第一次被如此嘲弄,目光骤然变得极其阴冷。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几欲拔刀。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强行忍耐了下来。
“你身为古神,为何坠邪为妖?”
一山海阁老厉声问。
月母哧哧地掩住口,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我若庇佑你们,便是神了么?不愿意庇佑你们了,就是妖么?那你们人杀飞禽走兽,对飞禽走兽来说,你们不也是妖了么?多荒唐,是神是妖,怎么能由你们人说了算呢?”
“你!谬论!诡辩!”阁老痛斥,“歪门邪道!”
“好!”她击掌而笑,“我便做妖罢了!既然你们修士喜欢杀妖炼器,那妖吞人饱腹,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左梁诗的眉头轻微地跳动了一下:“静海中出现的青蝠,和你有关?”
“是呀,”月母眼波流转,“还有更多小家伙与你们久别重逢,等着同你们打招呼呢。”
她笑容无比甜蜜,身后云团忽然大片大片地崩塌瓦解,化为无数道一掠而过的黑影,扑向底下的城池。黑影轻薄如刀,从长老们祭起的本命法器防御缝隙中穿过。婴儿的啼哭响彻云霄!
阁老们的脸色再一次变了。
的确是“久别重逢”!
这些啼鸣如婴儿,迅捷如鬼魅的黑影是蛊雕!《怒海异妖录》记载:“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1]”,如青蝠一般,在许久前就被山海阁斩杀殆尽!数千上万年后,它们卷土重来,朝昔日的旧敌发起报复。
几名阁老身形一晃,就要去拦截这些速度奇快的怪鸟。
闪电交错而过,阻住他们的去路。
“哎呀。”月母笑,手里布条一节节落下,露出一把泛着银光的长杖,“雏鹰总要经历风雨,小辈们的历练长辈就不要插手了。”
“经女呢?”左梁诗问,“她应该也来了吧?她在哪。”
“怎么,梁诗你更愿意看到她,而不是我么?”
月母慢慢地起身,黑披风迤逦落下,露出下面华丽的蓝色翎羽。就像她笑称的一样,某种意义上,她的确是妖非人!
她说得可怜,神情更是哀婉。
左梁诗不为所动。
月母幽幽地叹口气:“她啊……有个很麻烦的家伙需要她拖一会。”
……………………………………
黑瘴从海天相交的地方涌而出,翻滚如潮地不断侵蚀沧溟海,不断向烛南的方向逼近。隐约有道影子藏在瘴雾里。
刀锋自上而下,切出一道弦月般的赤影,海水被分成两半,瘴雾被分隔两边。赤红弦月直接掠过海面,劈向那道影子。
影子裂为两半,轻烟般消失。
“不愧是神鬼皆敌的十巫之首,”低哑的声音传出,全身笼罩在黑披风中的经女出现左侧的海面,“不过,最好还是小心些,毕竟……”
她抬起右手,掌心托着一盏镂空的玉灯。
“这就是盏普普通通的灯罢了,可不是什么灵器,一旦打碎了里面这缕神魂也就散了。”
师巫洛垂下绯刀,刀尖指向海面,原本起伏不定的海面忽如冰封。
“真古怪,”经女一手托灯,一手反握住剑,仔细地审视他,“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应该认识他才对,为什么竟然会一直在收集他的魂魄?”
……一旦打碎,这缕神魂也就散了。
银灰的瞳孔印出那点单薄的灯火,火光随风摇曳,忽然化为另一片遮天蔽日的赤火。
除了红色还是红色。
白衣血染。
冰冷火烫,飞花婉约,古木葱茏,盛实喜悦,初雪静肃。
以后我带你去看,你陪我喝酒。
还有你在啊……
抱歉。
一张深黑漆金的面具被高高抛起,一袭红衣向下坠落。
碎成万千流火。
师巫洛缓缓反握住刀柄。
他才是一把被仇恨锤炼的凶刀,这个世上就只有一个人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克制自己。同样只有与那个人相关的一切会让他彻底变成疯子。
夔龙镯在他的腕上越来越冰冷,冷意彻底切断束缚最后的枷锁。
“做个交易……”
经女的话说到一半,忽然被冰冷的锋芒切断,黑雾接二连三地炸开。一连数十道化身破碎,她才重新出现在远处的海面。
寒刃附骨之疽,紧随而至。
经女毫不犹豫,收紧手掌就要打碎灯盏。然而她忽然发现一节光滑的断面出现在腕上,她的左手不知何时已被齐腕斩断。
“你敢!”
她尖叫起来,披风破碎,双臂化为狰狞的羽翼,掀起百丈狂澜。
现出异鸟相的经女唳鸣,扑向黑衣红刀的疯子。
………………………………
羽翼扑打声无处不在。
“操,这是什么鬼东西。”陆净一边挥刀一边退后,骂骂咧咧。他有种重回枎城的感觉,但和这些一掠而过的异鸟相比,枎城的鸟群只能用温柔来形容!
婴儿啼哭无处不在,蛊雕双翼锋利如排刀,顶角锐如枪尖,双爪缠绕风刃。它们是天生的狩猎者,残暴血腥的虐杀者。当它们从闪电光扑出,迎面撞上的人只来得及看到一线黑色,就化为支离破碎的残骸。
雄浑的经文声响起。
一个直径三丈的金钟罩展开,将五人一起笼罩其中。四面八方而来的蛊雕撞到钟罩上,发出连续不断地巨响。
“以后我天天吃烤鸟翅!”陆净脸上被抓了一道,疼得龇牙咧嘴,“我讨厌鸟!!!”
“多放辣椒少放香菜,贫僧自带碗筷。”不渡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几位,请先退回内城!”
娄江身上也挂彩,好在理智尚存,记得这几位二世祖不是山海阁的弟子,要是他们斩妖除魔中一个不幸,壮烈牺牲都是泼天大麻烦。因此一边吞下陆净扔过来的丹药回复灵气,一边焦急地催促。“走走走。”
陆净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金钟罩,头皮发麻地催促。山海阁这么大一件灵器“金羽图”在这,总不至于扛不住区区异鸟狂潮。
他刚要把一瓶丹药递给仇薄灯,忽然发现不对。
仇大少爷提着太一剑,笔直地站在他们几人中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漆黑的眼眸毫无焦距,像丢了魂,也像……像入魔的前兆!
陆净一惊,丹药掉到地上。
别!千万别在这个时候业障爆发啊仇大少爷!!!山海阁的护宗大阵正在展开,无数阁老就在头顶上飞着,这时候业障爆发您老就算不被当做大荒的内应也会人人喊打的啊!
“仇大少爷!仇薄灯!!!”
隐隐约约,仿佛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着什么……喊什么喊,吵死了。
他模模糊糊地想,用力睁开眼,想记住是哪几个找死的家伙在吵……许许多多破碎的画面在眼前掠过,浮光掠影,深黑漆金的面具,苍白的手绯红的刀……毫无逻辑,毫无顺序。
画面就像一重重薄脆如纸的冰,很快就崩裂。
他的目光忽然凝滞。
在重冰的尽头,他看到了一枚夔龙镯强行锁住的、支离破碎的……
自己。
四下寂静如死,再没有一点声音。
“仇大少爷!我的亲爷啊!”陆净眼睁睁看着仇薄灯的指尖泛白,若有若无的黑雾涌出,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这里是烛南,不是枎城。
不再遮一个人的眼睛就能瞒天过海。
他不知道秃驴,半算子还有娄江他们会怎么做……陆净一转身,横刀挡在仇薄灯前面,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他……”
娄江的瞳孔骤然一缩。
陆净没说话。
“让开。”不渡和尚一把推开陆净,在他险些挥刀前,快速地摘下菩提串,缠到仇薄灯手上。菩提一缠上,仇薄灯指尖弥漫出的黑气瞬间消失,他闭上眼向后倒下。
“佛陀赐的佛珠,但顶多镇压一个时辰。”不渡和尚一猫腰,把人背了起来,“不能进内城,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风穴。”
娄江回过神,语速极快。
“晦风穴,可以掩盖,我知道进去的密道。”
“快走。”
半算子抬头看了眼天空,催促。
“你你你、你们……”
陆净磕磕巴巴。
“你什么你,我们哪来那么多个你?”娄江骂,“走!”
金钟罩破碎,娄江急奔在最前面,不渡和尚背着昏迷不醒的仇薄灯紧随其后,半算子摸出柄拂尘将左右扑来的异鸟击退,陆净提刀断后。他们狂奔在雨夜里。
这是他第一次承担断后这种重任。
第一次被托付后背。
不要表现得太差劲啊,陆十一。
陆净对自己说。
后背相托,生死相护,江湖虽大,不用害怕!
第69章 寒潭开朱砂
“到了。”
娄江平剑横扫, 将两只扑面而来的蛊雕劈开,落地时全身痉挛, 险些直接跪倒。
紧跟而至的几个人情况比他好不到哪里去,除了仇薄灯,大家的形象都格外狼狈,面白如纸,衣服武器不断向下滴血。烛南是清洲最大的城池,九城以“烛城”为正城,其余八城为辅城。他们所处苍华城坐落东正位, 为辅城之一,但哪怕是辅城,南北长也足有四千二百八十二丈,而四人带着昏迷的仇薄灯几乎横穿了整座苍华城, 期间蛊雕扑袭,秽煞阻路, 血战不休,无喘息之机。
要是没有陆净这个行走的丹药仓库,他们早就半途力竭了。
“等本公子回药谷, 就去把我哥闯木人阵的记录给破了。”
陆净一落地就在“呸呸呸”地狂吐口中的黑色鸟羽。
娄江看了他一眼。
四人中修为也好, 经验也好, 陆净都是最拉跨的一个, 原本安排他断后是不得已之举。因为他必须引路,不渡和尚背着仇薄灯, 半算子必须保护脆弱的左右翼。没想到陆净竟然真的扛了下来, 一路上, 他们没有遭到任何来自背后的攻击。
娄江一开始不放心,还有分神在关注他。
起初, 陆净挥舞双刀招架得的确非常狼狈,有一次娄江都准备回身支援了,结果在蛊雕即将冲破后防线的瞬间,陆净竟然野兽般扑起,无视缠绕风刃的利爪,像条挂在蛊雕身上饿疯了的野狗,撕咬扭打。一人一鸟从半空中滚落,砸在屋顶上,陆净把刀从颈骨与脊椎相连的地方捅进去,成功切断那只蛊雕的脖子。
打那之后,铁青的双刀在他手中变成了一对野狗的獠牙,拼命三郎般永不回防,刀法极丑,却格外实用,隐隐有自成一流派。
疯……疯犬流刀法!
不过常人用不了这流派。
陆净能当拼命三郎永不回防是因为他是个仙门二世祖。看似普通的里衣其实是上等的银丝甲,所以他能舍身扑向蛊雕,而不是被蛊雕的利爪开肠破肚……而普通人也根本无法像他那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后,猛磕丹药,转眼又是条生龙活虎的好汉,又能气势汹汹地再损个八百……
尽管如此,陆净的表现还是说明,他其实有着非凡的潜力,只是以前声色犬马掩盖了他的天赋。这让娄江记起,在枎城陆净也是这样,一开始逃命的时候,陆公子的轻功身法“鹤步”连入门都没有,瘴气一涌死亡威胁下,迅速地就蹦到了登堂入室。
难道这就是仙门二世祖成才的正确打开方式?把他们丢到没有长辈护卫的绝境里,让他们为了小命不得不开发潜能?
“在哪?”半算子问。
他们横穿整座城,最后抵达城西辅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娄江缓了一口气后,领着众人走近城门。走到近前,众人发现,这处城门长约一丈四尺,高一丈一尺,极其狭窄,入深四丈二尺,顶部拱券层暗灰色,里外都设有玄铁浇铸的菱形铁栅栏封死。原来这里不是供人通行的城门,而是一处水关涵洞。
“这是要越过水关出城?”陆净猜测。
“不。”娄江说,“要到海底去。”
“从这里走?”
娄江点点头,他在水关涵洞附近的城墙上摸索了一阵子,找到一块城石。烛南的城墙极其厚重,是用整块整块的黑石砌成,每一块都足有上万斤重。娄江在黑石上刻了一个阵法,黑石缓慢地向里移动了一尺。
咔嚓。
仿佛什么机关被触动,随即众人就听到绞索被拉动的声音,水关涵洞的玄铁门缓缓地升高。
“快走。”娄江迅速掠回,把一块避水令挂到仇薄灯身上,“水关很快就又会关上。”顿了一下,他急忙又问,“你们都会避水诀吗?避水令我只有一块。”
不渡和尚和半算子点头,陆净表示他虽然不会避水诀,但他有避水丹。
“有钱就是好啊……”不渡和尚十分艳羡。
水关一开,阴冷的寒风瞬间刮了上来,伴随隆隆如瀑布的水声,想来那玄铁门还有某种镇风隔声的作用。半算子手持推星盘,当先跳了下去,不渡和尚背着仇薄灯紧随其后,陆净第三,娄江押后。
陆净刚刚跳下去,就听见头顶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
他向上一看,瞳孔骤然一缩。
——娄江和一个黑衣人搏斗着,一起掉了下来!
水关涵洞竖直向下,仿佛一口竖井,他们跟着瀑布般的水流一起向下落,视野极其晦暗,四面无处可着手。一时间明知事情不对,也没办法协助娄江。好在不多时,几个人就一起在黑暗中砸进深潭中,被寒冷的水淹没。
大梵音伴随水声轰鸣响起,陆净从未觉得秃驴是如此地有用——带着他就等于带着一片十二时辰,随喊随到随需随照的圣光!
圣光普照。
陆净看见距离他不远处,娄江与黑衣人扭打着,在水中厮杀,两人忽起忽落,变化极快。陆净怕误伤娄江,一时间无从下手,只能提着双刀焦急地浮在水中。关键时刻,一样方形的东西流星般划过,精准地砸中黑衣人的后脑勺。
黑衣人掐住娄江脖颈的手松开,娄江一剑捅进他的小腹,然后揪着他同几个人汇合。
“怎么回事?”
半算子一伸手,召回自己的推星盘。
刚刚就是他将推星盘当做暗器丢出去,给了黑衣人一关键的闷棍。想来要是仇薄灯醒着,一定会感叹这道士深谙打架斗殴“功夫再高也怕板砖”的真理……可怜推星盘堂堂十二洲三大名卦,到他手中,没能上推星轨下演地相就算了,竟然还沦落到充当板砖的地步。
“这个家伙,”娄江一把扯掉黑衣人脸上的蒙面布,语气森冷,“一直在尾随我们。”
“这不是你们山海阁的那个什么阁老的孙子吗?应玉桥?靠,果然这小子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借助佛宗牌光照,陆净看清了跟踪者的面目。
“他怎么做到的?”不渡和尚皱着眉,“贫僧自喻灵识过人,可并未察觉到他的踪迹。”
娄江在应玉桥身上搜了搜,最后扯出面青黑色的护心镜:“随影镜,启用后能如幽影随行。他靠这个一直跟着我们,直到刚刚进水门的时候,被玄铁门上的阵法给破了身形,才暴露了。”
“奇怪,”半算子若有所思,“他这身打扮,不像是一时起意的跟踪,倒像……”
“从一开始就盯着我们。”不渡和尚接口。
“盯着我们干嘛?”陆净疑惑,“难道是因为之前被我们狠狠打脸了,所以怀恨在心,试图暗中下黑手。”
“不。”娄江脸色难看,“我怀疑他可能一早就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这小子知道……”陆净话说到一半,猛然领悟到娄江的意思,“你是说,他爷爷,那什么应阁老是内应?”
娄江点头。
几个人对视一眼,寒意爬过脊背。他们记得刚刚祭起本命法器抵挡雷霆的人中,也有应阁老。如果应阁老真是内应,他会在什么时候暴露在什么时候动手?
“得赶紧通知你们阁主!”陆净问,“你不是带着传递消息的‘聆神’吗?”
“传不了,”娄江摊开手,只见聆神在他掌心碎成了两半,“刚刚被应玉桥这个叛徒毁掉了。”
陆净咒骂一声,对着应玉桥那张阴郁的脸就是凶狠一拳。他只是打算出口恶气,没打算现在杀这个叛徒。但应玉桥猛然睁开眼睛,他眼睛的眼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纯粹的漆黑,黑雾从他身上涌了出来,触手般扑向周围的几个人。
四人和应玉桥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异变之下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黑雾淹没,被剥夺了视觉,眼前骤然漆黑一片。
娄江感觉到手中一空,应玉桥带着他的剑挣脱了控制。隐约根据水流的变动,能够察觉到应玉桥似乎是朝陆净发动了进攻。娄江想出手制止,但耳边仿佛有无数女子凄厉的哭声在回荡,把人的神智往深渊拖去,动作顿时被放慢了无数倍。
是业障!
应玉桥竟然在这一刻转为了邪祟!
陆净大概是四人中唯一神智勉强保持清醒的,因为他的腕骨被应玉桥冰冷如死人的手死死抓住,力道之大,让陆净整个脸庞都扭曲起来了,他毫不怀疑自己的手腕已经断掉了!应玉桥拔出娄江捅进他腹中的剑,割向陆净的咽喉。
他必须自救,可真正直面业障,陆净才明白为什么入邪者在十二洲人人喊打,那是无边的怨毒和恶意扑面而来,把人的骨髓和灵魂一起冻住。
陆净动弹不得避无可避,只能等待死亡。
刺骨的冷气在潭水深处爆发,所有人只觉得有无穷无尽的恶鬼尖啸着呼嚎着奔涌而出。水流为之搅动,他们被强烈的冲击拍在冰冷的石壁上。可包括陆净在内,四个人竟然都还活着!除了气血翻涌,他们甚至没有受到什么真正的伤害!
发生了什么?
他们同时抬头,朝潭水中心看去。
涵洞连接的与其说是潭不如说是一口巨大的蓄水井,汇积着整座城的暴雨。此时丝丝缕缕的墨色在井水中离合聚散,仿佛清水中滴进一滴浓墨。水墨的来源并不是应玉桥,他被剑钉死在另一边的井壁上,已经彻底死了。
仇薄灯静静悬浮在水中。
漆黑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开,鸦羽般的睫毛依旧是低垂的。素白的脸庞像纸像雪,像所有没有生命的冷色。
他并没有醒。
娄江在撞上石壁的一刻想清了应玉桥身上的业障从何而来。
在知情人中,应玉桥的声名其实很差,他私底下以虐杀艺伎婢女为乐,据说被他杀死的女子尸体堆起来可成山丘。因为死者都是些卑贱的凡人女子,有应阁老的地位权势在那里,一直没人说什么。如今想来,或许应玉桥选择目标时,从一开始就考虑到这一点。
应玉桥身上的业障已经深重,但与仇薄灯比起来,还是相形见绌。
仇薄灯并没有醒,不渡和尚的菩提还锁在他手腕上,只是丝丝缕缕冲破镇压的业障爆发出来,应玉桥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钉死石壁上了,两者差距岂止千里?如果菩提解开,仇薄灯身上的业障恐怕“尸山血海”也不足以形容了吧?
恐怕要整片洲陆,亿万苍生的覆灭才会积聚起那样深的业障。
他们正在保护一个怪物。
一个背负无穷无尽罪孽的怪物。
寒潭彻骨。
仇薄灯的红衣随水娓娓垂下,又徐徐展开,业障从衣袂边沿向四周溢散,犹如一朵盛开的极恶曼珠沙华,绮丽的花瓣边沿弥漫罪孽的墨色。第一眼看过去,谁也不会觉得他是一个会嬉笑怒骂的活人。
那是一抹诡艳的孤魂野鬼。
可是搞什么啊?
哪有昏迷不醒也会本能救人的恶鬼?
第70章 第三个时辰
水流静静涌动。
仇薄灯苍白的面容在红衣水墨中若隐若现, 他们仿佛是在和被遗忘千万年的孤魂遥遥相对,对方溺亡在历史的深处, 静如幻影。陆净忽然害怕起来,顾不上气血犹自翻涌,奋力地向他游去。
四道水纹汇聚。
砰!
陆净半路和娄江撞一起,不渡和尚和半算子撞一起。
四人面面相觑,这才发现自己和其他人反应相差无几,都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确认仇薄灯是不是还活着。
靠近过来后,几个人就发现, 仇薄灯周围的寒意阴森刺骨,他悬浮的姿态也格外不正常,就像是一把出鞘的苍白长剑立在半空,如果贸然靠近就会剑芒刺伤。
不渡和尚双手合十, 语速极快地念诵经文。经文化为金色的枷锁,一重一重地施加在明净子之上, 水中的业障逐渐消散,黑雾慢慢地不再从仇薄灯指尖衣摆弥漫出来。最后不渡和尚猛地睁开眼,清叱一声。
余下三人只觉耳边隆隆, 如金刚齐喝。
荤素不忌的酒肉和尚在这一刻简直像佛陀临世。
金光尽收。
仇薄灯终于从紧绷悬浮的状态中松懈下来, 不渡和尚给他诊了诊脉。
“还好还好, ”不渡和尚道, “仇施主无恙。”
“我就说嘛,”陆净松了口气, “祸害遗千年, 仇大少爷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祸害, 一看就是要长生……嗷!!!”
娄江把他被应玉桥折断的手接了回去,正骨定位, 动作格外干脆利落:“有生骨丹吧?自己吞一颗。”
“你接骨前就不能打个招呼吗?”陆净五官都扭曲了,龇牙咧嘴地翻出丹药吞下,“哪有你这么粗鲁的……”
娄江不善地看了他一眼。
陆净明智地把最后的“老妈子”三个字吞下,岔开话题问不渡和尚:“仇大少爷情况怎么样?”
不渡和尚一指扣在仇薄灯手腕上的菩提:“贫僧这串菩提名为‘明净子’,想来你们也曾听说过,它曾锁不死城三日。”
陆净、娄江和半算子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
在不渡和尚亲口说之前,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手上的这串佛珠竟然是“明净子”,佛陀亲赐的菩提很多,基本佛宗的金刚护法和七十二高禅人手一串。但“明净子”不一样,它在佛宗的地位等同推星盘之于鬼谷,太一剑之于太乙。
十一年前,位于十二洲正南隅的不死城差点被大荒吞噬。之所以能够撑到太乙宗鹤长老携太一剑来援,全靠当时镇守不死城的佛宗明敬禅师祭起佛珠“明净子”,撑开金钟罩将整座城护住。
明净子高悬三日,封锁不死城三日。
三日后明敬禅师力竭身亡,菩提明净子由太乙宗送回佛宗,自此再未听说佛宗有谁得到明净子的认可。
……没想到最后选择了不渡和尚,大概是跟无尘禅师一样,瞎了眼。
“怪不得明净子择主这么大的事,佛宗秘而不宣呢。”陆净忍不住道,“这就好比鲜花插在牛粪,宝刀配了流氓。”
“陆施主,您这话就片面了,流氓其实也不想要宝刀的。”不渡和尚苦着一张脸,“这明净子为佛宗至宝,门面是够了,可它又不听贫僧差使啊。七十二圣珠随便换一串给贫僧,贫僧就能大杀四方了好么?”
“原来你也承认自己是流氓啊。”
娄江跟着嘲了一句,心情却远没有表面上这么轻松。他不像陆净对明净子一无所知,尽管以不渡和尚的修为心境很难将明净子的力量真正发挥出来,但菩提明净子本身就是一件天然克制业障的至宝,否则当初也不能在大荒吞噬不死城时,护城三日。
可连明净子都无法彻底锁住仇薄灯身上的业障。
“有个坏消息,”不渡和尚话锋一转,“以仇施主现在的情况来看,明净子已经无法镇压他一个时辰……三刻钟之后,仇施主的业障就会彻底爆发。楼施主,三刻钟是否足够抵达您说的晦风风穴?”
不渡和尚这么问,陆净和半算子跟着四下看了看。
“我们是要一直游下去吗?”陆净指着黑漆漆的下方问,“三刻钟……游得到底吗?先说明,顶多再深个二三十里,我的避水丹就要失效了。”
娄江没有回答。
他取出一枚六孔陶笛,吹出一段奇怪的旋律。井壁似乎经过特殊的设计,具有拢音和传音效果,音波收敛如牛角,迅速地向下传递。娄江反复吹了三遍,每一遍都略有不同,这才停下。
“有龙鱼过来载我们下去。”娄江收起骨笛,“也没有人能直接游下去,应龙池里设了阵的。”
“那就好。”陆净松了一口气,“本公子差点以为自己得先仇大少爷一步,砰地变成一朵肉花了。”他张望了一下,“你们山海阁修这么大一口池子做什么?积雨直接排海里去,不就得了?”
“陆施主这就有所不知了,”不渡和尚插口解释,“烛南虽位于水上,可事实上它是一座旱城。海水苦咸,难以饮用,九城与洲陆远绝,又无大江大河。这雨水便是甘露,宝贵异常,是以涓滴必存。”
娄江肯定了不渡和尚的说法。
玄武驼负的烛南九城是人为修筑的城池。
山海阁祖师爷和阁老们在绘制烛南规画图的时候,考虑到四周为海无江河少静泉的风水条件,建城时特意将九座城池筑成中高周低的地势结构,又以街道为脉络。一旦下雨,雨水就会沿精心规划的沟渠,汇聚到城门水关处,通过涵洞流进名为“应龙池”的巨型蓄水井中。
“类似的应龙池每处城门都修有一个,高出水面的部分修成观潮塔加以掩饰。”娄江解释,“只有这一处应龙池下通沧溟海泉,泉接风穴。”
半算子“咦”一声,道:“娄兄所知甚详啊。”
“你是想说我怎么知道这么多吧。”
娄江直接了当,半算子反而有些尴尬:“唉,小道就是有些好奇。”
“他不是说了吗?我是左少阁的铠甲左少阁的刀剑啊,”娄江指指昏迷的仇薄灯,“不过,少阁主现在可还没有资格直接差使我。所以严格来说我现在是阁主手中的一柄暗剑。其实历代山海阁阁主手中都有这么柄暗剑……那是很早前的约定了,一人在明一人在暗,彼此监督初心永不负。”
其余几人心中一动,记起娄江先前说过,左阁主认识他爹娘,小时候娄江甚至骑过他脖子。想想也知道只有关系很好,才能让左梁诗这种一阁之主甘愿蹲下去给稚子当大马骑。所以……
娄江的父亲,就是曾经那个与左梁诗约定一明一暗的人吧?
娄江低头注视应龙池深处的暗影,没有再说话。
陆净岔开话题:“你们应龙池里这水蛮清的,我还以为雨水汇聚起来会很脏呢。”
“涵洞玄铁门上的阵法就是用来净尘的,池中养的龙鱼也有洁水之功,”娄江打起精神,“普通弟子和烛南城外的所有渔民,平素取用的水都来自应龙池,自然不能脏污。”
“原来如此。”
陆净一点头,想表示自己懂了,结果不知道是不是放得有点久,避水丹药效有点流失了,一张口一口冷森森的池水就灌了进来。慌得他憋着气,鼓起腮帮子,手忙脚乱地一通乱划。娄江见状,急忙过来给他加了个临时避水诀。
“我该不会是拿到我哥炼的丹药了吧?”陆净惊魂未定,“这什么破丹药,差点害死我……”他心有余悸,索性把剩的避水丹都倒了出来,干脆提前吃个保险,刚要把丹丸扔进嘴里,陆净的动作忽然一顿,砸了咂嘴,皱起眉,“娄妈子,你们平时喝的水,有点苦啊。这味道怎么有点……有点熟悉……”
“苦?”
娄江一愣,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还未等他追问陆净,应龙池深处的水就晃动了起来,紧接着银色的光华从水池深处的黑暗中冉冉升起,仿佛一排银色的风灯。
“哇!”陆净发出惊叹的声音,“这就是龙鱼吗!好美!”
那是介于龙与鱼之间的生物,长达十二丈,修长优美,全身血肉透明,能够清晰地看到它银色的骨架,光就是从它颅骨和脊椎关节处发出来的,连排如灯。它在幽暗的水中游动,就像一条长长的银色灯带。
龙鱼速度很快,转瞬就快到眼前。
陆净刚想问问娄江这种龙鱼山海阁卖不卖,他买两条回药谷的池子里养着。一扭头,就看到娄江脸色惨白得跟见了鬼一样。
“闪开!!”
娄江身处寒潭却陡然出了一身大汗,他大喊,一把扯住陆净拼了命往石壁方向游去。
轰——
银光挥洒成圈,龙鱼猛然转身,鱼尾搅动潭水,透明的鱼鳍薄如刀刃。如果几人还停留在原处,此时就算没被拍到石壁上,也被鱼鳍上的硬骨给切成人肉片了。
“我说!”陆净和鱼鳍擦肩而过,惊得面无人色,“这种欢迎方式未免太过热情了吧!娄江!你是不是把调子吹错了?还是它起床气太大!”“不可能!龙鱼性情温和,就算骨笛吹错了,也绝不会伤人!”
“性情温和?”陆净扭头看发狂东撞西奔的龙鱼,“这要是能叫‘性情温和’我大哥都能算是活菩萨了!”
娄江拖着他的衣领,一蹬墙壁,向左前方蹿出,与重重撞在石壁上的鱼首擦肩而过:“你刚刚说水有点苦,对不对!”
“对!”陆净应了他一声,忽然脸色一变,“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说!”
“是凃稰子!你们这水里肯定被下了凃稰子!”陆净扯着嗓子大吼,“我拿药谷万年声誉担保!绝对不会认错!小时候我天天把这玩意扔我哥茶壶里!”
娄江身形一顿,彻骨的寒意爬过他的脊背。
水流翻涌,水声轰鸣,银光从半空中笼罩,龙鱼撞向僵在原地的娄江和他旁边的陆净。不渡和尚背着仇薄灯无法行动,半算子远在另外一侧,眼看陆净和娄江两人就要命丧深潭,半算子左手托住推星盘,右手指尖点在外盘上的暗珠,推动它们沿凹槽移动。
暗珠错位、移动。
阴阳骤转。
水流忽然倒卷,龙鱼向后退回原来的地方,定格在转身的瞬间。
“跑!”
半算子大喝。
陆净反过来拽住不知为何像丢了魂的娄江,玩了命地往前蹿。他刚连刨带瞪地逃出几丈远,推星盘上的暗珠就咔嚓咔嚓地倒退回原位,水流轰然下落,龙鱼在原本两人靠着的石壁上撞出一个深深的陷坑。
这一次撞得极狠,似乎把龙鱼自己也撞晕了,修长的身体摇摇摆摆,连带着池水也跟着遥遥晃晃,光影照得四周忽明忽暗。
几人借机重新聚到一起。
“半算子厉害啊!”陆净赞不绝口,“能再来一次吗?这次干脆点,把它倒退回海泉里,别让它出来了,我们另寻别路吧!”
“陆兄莫要说笑!”
半算子七窍流血地抓着倒飞回来的推星盘,瞥了一眼,龙鱼发出的银光照亮了推星盘面,所有人一起看见指针掠过酉刻。
距离清洲覆灭还剩不到三个时辰。
“得干掉这家伙吗?”
不渡和尚问,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根降龙杵,提在手里要多凶悍有多凶悍,敢情这秃驴不仅是个酒肉和尚还是个暴力武僧。
“干掉他我们怎么下风穴?”陆净反问,“再说了,你干得掉这种大家伙吗?”
不渡和尚刚想说干不掉也得试试,就看见应龙池底升起了第二道、第三道银光。
“……”不渡和尚松开降龙杵,“贫僧为自己和几位施主先念段往生经吧。”
陆净大惊失色:“秃驴!秃驴!你这么快就放弃了?”
“这种时候,除非天降救兵,英雄救美,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了啊!”不渡和尚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天降神兵英雄救美,那是话本里的戏码!陆施主,死生无常,您看淡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