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橙没想到，时隔六年，她还会遇见贺清辞。
思绪恍然走远。
那年她大三，好不容易争取到学院的交换名额，拖着行李箱和程屿挥手告别，去伦敦进行为期一年的学习。
这座她从课本里接触到的城市果真和它的别称一样，终日雾霭沉沉，潮湿阴冷。日常被课业和兼职塞满，交换生不需要支付学费，但她要靠打工来赚取日常的生活费。
那年圣诞，朋友帮她争取到一份临时兼职。
一位华人富豪在温德米尔的古堡里举办家宴，需要一些会讲汉语的年轻人担任服务生。
和贺清辞的初遇便是在这位富豪的家宴上。
那晚伦敦罕见暴雪，她没能返回学校，也因此机缘巧合坐到了贺清辞的对面。
他向她发出合作邀请，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扮演他的“女朋友”，帮他解决一些私人的麻烦。
喻橙自动理解为“挡桃花”，毕竟一整天下来，想要和他搭讪的女人难计其数，他却兴致缺缺。
而更令喻橙心动的是，贺清辞为她开出的酬劳。
但喻橙并没有完全被金钱冲昏头脑，毕竟她对眼前的男人一无所知。
“冒昧问一句，您所谓的女朋友是加引号的，还是不加引号的。”
“区别？”
喻橙抿唇，斟酌措辞。
“区别在于——加引号的女朋友是假扮的，我只是以这个身份出现在您身边，我们属于雇佣关系，您支付酬劳，我为您办事。不加引号的……”
喻橙身边就有过类似的例子。
两人名义上是情侣关系，其实不过是金钱和肉.体的交易，是有钱人找乐子的一种方式。
她欲言又止，一是不擅长这样的两.性话题，二来也不想恶意揣测面前的男人。
贺清辞似是看出她的为难，沉默一刻，“第一种。”
他还真是惜字如金。
喻橙心中的大石落下，又有些不确定，“那……会不会有亲密接触？”
贺清辞再一次沉默。
喻橙觉得自己的问题并不多余，既然是假扮情侣，总免不了会有亲密接触，不然怎么演给别人看。他们现在是合作关系，她总要先把顾虑说出来。
片刻的安静后，贺清辞开口：“会提前和你说，也会控制在不冒犯你的范围内。”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声音太过清沉好听，连说出的话，可信度都高了许多。
喻橙点头，“那亲密接触会另外付钱吗？”
贺清辞：“……”
站在桌边的服务生再一次出声，喻橙恍然听到“您好”的两个字，脑子里浮现的还是当初贺清辞一言难尽的样子。
“您好，这是您掉的吗？”
喻橙看着服务生从地上捡起一张便笺纸，上面记录着她分辨出的咖啡香气。
“谢谢，是我……”
“清、橙？”服务生眼中亮起笑，“好听诶。”
喻橙微怔，下意识看向贺清辞，却又在对方的视线投过来时，蓦地低下眼睫。
两人当初的交集短暂且充满戏剧性，喻橙没放在心上，唯一令她难忘的是合约结束之后，贺清辞支付给她的丰厚酬劳。
那是彼时二十岁的她从未见过的数字，也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时隔六年偶遇，喻橙没打算去刷这个莫名其妙的存在感。
及时响起的手机解救了喻橙，即便屏幕上亮着的名字让她非常不想接这通电话。
部门总监苟明伟。
“谢谢。”喻橙从服务生手中接过便笺，拿着手机，起身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斜对角的位置，贺清辞缓缓收回视线，坐在他对面的秦颂宜又开始撒娇，“真的不见吗？就一面，我都已经在爷爷那里打下包票了。哥~~算我求你。”
见对面的男人无动于衷，秦颂宜伸出一根手指，“就见一面，好不好嘛~~”
她撒起娇来，整个秦家上下都没辙，秦颂宜眼巴巴看着自家哥哥，期盼他无奈点头，却见贺清辞的视线再一次掠向她身后。
继而是冷淡的两个字：“不好。”
秦颂宜：“……”
“贺清辞！”
贺清辞无动于衷，抬手看了眼腕表，他还约了人。
对面，秦颂宜眯起眼，看着她这个人模狗样的哥哥。
回国两个月，拒绝了八个相亲局，更别说在国外六年，据说连身边亲近的蚊子都是公的。
也不怪爷爷担心他会孤独终老，又或者哪天忽然领回来个良家大闺男，吓死全家人。
等等，六年。
秦颂宜敏感捕捉到一个关键时间点，又打量起贺清辞。
要说她这个哥哥完全清心寡欲，那也不尽然。六年前在英国，他是交过一个女朋友的，据说喜欢得不得了，两人曾在豪华游轮上共度三天三夜，但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分手了。
秦颂宜狐疑，身子微微前倾，“哥，你老实交代——”
她声音压得低，试图隔着镜片，从贺清辞那双平静无波的眼底窥探真相，“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你那个初恋？”
“什么？”
*
“什么？”
“现在，立刻，马上，来公司一趟。”
“……”
空气里漫着蓝风铃的清香剂，喻橙倚靠在过道边，很想提醒对面一句，今天是周末，是法定节假日。
可在总监又一次提醒她五点之前一定要出现在公司时，喻橙很没出息地回了句好的。
打工人能有什么选择权呢，无非是“好的”“收到”“1”。
结束通话，喻橙给一起给好朋友发消息：【部门临时通知加班，晚上不能一起去吃火锅了】
梁觅：【！！！】
梁觅的电话跳进来，喻橙接起，听见对面火急火燎的女声，“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也刚刚接到通知，说是总部的任命下来了，新总裁明天到任，这也太突然了吧，不是说下个月才有结果嘛。”
喻橙和梁觅如今在同家公司工作，不同的部门。
听筒里响起叮叮咚咚的声音，是梁觅在穿高跟鞋，“不过这事儿我们总裁办加班就算了，你们市场部怎么也跟着凑热闹？”
“我们老苟那个风格，你又不是不知道。”
业务水平不见得有多高，阿谀奉承却是一把好手。
两人在电话里吐槽周末加班和各自领导，直到梁觅那边因为新的电话进来而被迫中断。喻橙折返回自己的位置，斜对面的那一桌已经空了。
咖啡店距离公司不到一公里，喻橙没打算马上就过去，先将填好的命名表交给店员，又研究了一会儿这次命名活动的海报和宣传单，才收拾东西离开。
赶到公司的时候距离五点还差六分钟，整个市场二部基本已经全员到齐，一部的工位却空着一大片。
二部总监苟明伟正在工位区口若悬河地讲话，同事冲喻橙眨眨眼，递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果不其然，苟明伟转过头，看见喻橙，第一个反应就是皱眉，继而抬手看表。
喻橙扬起笑，“明哥，下午好。”
“下次早点到，作为团队带头人，工作要积极，不能这么自由散漫。”
“好的呢，没想到周末还这么堵，我下次搭地铁。”
喻橙两句话糊弄过去，将包包放在桌上，看到梁觅第一时间发来的密报。
梁觅：【我知道你们部门为什么今天加班了】
梁觅：【除了总裁调令，总部还任命了一个副总裁兼CMO】
CMO——首席市场官，喻橙所在市场部的顶头上司。
“还在玩手机。”苟明伟面无表情地立在喻橙的工位旁，敲了敲隔板，“带上活动方案，跟我过来一下。”
喻橙手上的方案是京云科技年底的品牌宣传活动，面向服务型机器人领域，也是市场二部负责的板块。
二部下设三个小组，喻橙是A组组长，三个小组原本是各有方向和分工，去年苟明伟出去培训了一圈，回来后就开始在二部推行狼性文化，各小组彼此竞争，美其名曰促进团队协作，激发工作动力。
喻橙不以为然，能激发工作动力的只有工资，其他都是领导的话术，红口白牙画大饼。
跟着苟明伟走进办公室，喻橙规规矩矩坐到对面，苟明伟浏览起活动方案，然后开始皱眉，紧接着摇头，最后终于抬起眼。
“是方案还有什么问题吗？”喻橙一颗心悬起。
方案是小组所有人开了无数次讨论会，熬了许多个大夜才敲定的，明天就要在部门例会上做正式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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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案做得不错，不过——”苟明伟咂咂嘴，“这个标题的字体还不够醒目，格式还要再调整一下。你看这个段落，用句号显然更合适。”
“……”
还以为他会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建议，没想到却是字体和格式。
喻橙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和苟明伟争论标点符号的问题，更何况年底的竞聘，她想要竞争经理的位置，还需要苟明伟的推荐和打分。
“好的明哥，我等下就去改。”
苟明伟点点头，合上方案，“小喻啊，你还记得我当时为什么让你当组长吗？”
喻橙差点没接上这个脑回路，但转瞬就明白，对方哪里是想和她讨论方案，分明是另有话说。
对面的男人已经把手肘撑在桌上，十指交扣，摆出一副松弛又平易近人的谈话态度。
“其实吧，当时我有更好的人选，但最后为什么还是定了让你带团队？”苟明伟微顿，似是在让喻橙自己思考。
但也不等喻橙回答，他又自顾道，“小喻，当了你两年多的领导，你的工作能力我是看得到的，所以一直希望你能拼一把，借着咱们部门这么优秀的平台，快速成长起来。”
喻橙没接话，这样的论调她早就不是第一次听了。
对方还在稳定输出，“你在这个组长的位置上也快一年了吧，应该也有一些自己的心得和体会。这带团队呢，和自己单枪匹马做事不一样，不是你把事情做完做好就可以了，你要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论，要有体系化思考的能力，要有衔接上下的意识。”
喻橙正在思考是不是应该看一下今天的黄历，不然怎么解释继相亲对象后，她又要浪费时间接受领导的pua。
苟明伟这通谈话整整持续了二十分钟，直到总裁办的一通电话打过来，说贺总并没有打算今天过来。
苟明伟原本得意洋洋的眉眼一下子垮下来。
这却解救了喻橙。
从苟明伟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喻橙只觉血槽已空，这可比和奇葩男相亲累太多了。
相亲不高兴，她还可以甩脸走人，听领导讲废话，不但要态度端正，还要提供情绪价值，偶尔还要强行互动。
有小组的同事凑过来，“总监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
“没说？”
方案的事没说，假大空的话一句没少。
哦，还有一件事。
喻橙抬起头，看向工位区有意无意朝她投来的视线，咽了咽嗓子。
“那个，总监说，今天就这样，大家可以先散了。”
话落，喻橙处在无数道视线的中央，感受到来自打工人的死亡凝视。
*
市场部是可以散了，但总裁办还在加班，喻橙打算等梁觅一起，路上还能吃个宵夜。
将活动方案从前到后又细细琢磨过一遍，已经是晚上八点，梁觅那边也基本结束。
梁觅：【我等个邮件，十分钟，咱们一楼大厅见】
喻橙回了个ok的表情包，收拾东西。
入夜的周末，整栋大楼都空空荡荡。喻橙搭电梯下到一楼，甫一出来，就看到了格外“偶像剧”的一幕。
端着咖啡的小姑娘连连说着对不起，眉目舒朗的男人衬衫上一片污迹。
两人正在低头捡地上的文件，而下午她才咖啡馆见过的男人正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
四目相对的一瞬，喻橙的手机振动，是梁觅热腾腾的一手消息。
梁觅：【终于看到你们老大的履历，真逆天】
梁觅：【贺清辞！】
梁觅：【就冲这名字，肯定是个大帅比】
贺清辞……？！
喻橙面前也落了几张。其中一张疑似是病历，被其他文件压住了大半，只露出患者姓名栏的“贺清”两个字，以及初步诊断和诊疗计划。
初步诊断：
勃.起功能障碍
诊疗计划：
1.建议患者及伴侣共同接受性.心理咨询，缓解焦虑情绪。
喻橙：“……？”
喻橙的视线掠过俯身的两个人，缓缓抬起。
屏幕上、病历上的名字在此刻都渐渐具象化。
灯火通明的大厅，贺清辞驻足在不远处，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