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至
罗织娘坐在殿前石阶上,一袭玄色罗裙,如泼墨般铺展开来。只见她轻托香腮,唇上抹着近乎黑色的胭脂。
檐角铜铃被层层蛛丝缠绕,发不出任何声响。
她望着子时将至,莞尔一笑。转身提起裙角,露出血红衬裙,轻扣兽首门环。
“咚...咚...咚...”
每一声间隔分毫不差。
有蜘蛛从她的袖口向上爬去,在牌匾上织出细密蜘网,将“天王殿”字样遮挡。
殿内烛火摇曳,宁采臣端坐蒲团上。
他身上衣物虽有些泛白,但身姿清俊,背脊挺得笔直,一旁竹编书箱也收拾得一丝不苟。
宁采臣听着门外娇声软语,端坐的身姿纹丝未动。
“奴家迷途至此,求公子收留一宿...”话音未落,又添了句“......定当缝衣煮饭,以报书生收恩情”。
宁采臣修长的手指蓦地一顿,俊眉轻跳。
倒不是因为话语内容,而是听到门外女声,提到书生二字时,语调分明重了几分。
宁采臣此次上京赶考,一路上多住荒郊野外,各种奇诡异事经历不少,早练就了三分胆色。
他看着手中《论语》上的“子不语怪力乱神”,低笑出声,竟然将门外那敲门声,当成了背书节拍。
却见此时,殿内烛火猛地一颤。
宁采臣颈后寒毛倒竖,抬头时正对上一双空洞的眼眶。
原来四尊天王像不知何时都已转过身来,低头注视着他。
门外女子的呜咽声不知何时消失了,唯剩那“咚...咚...咚”的叩门声仍在继续。
每一声间隔分毫不差,像是有人在用手敲击着棺材板。
宁采臣凝眸戒备。
一阵细碎的声响传来,四大天王的眼眶中突然涌出无数黑点。
那竟是一群通体漆黑的蜘蛛,源源不断地从中爬出,顷刻间便在供桌上汇成一片蠕动的黑潮。
见最前排的蜘蛛已然逼近,宁采臣从怀内拿出一本《文昌帝君阴骘文》。
书页无风自动,扉页那方“江南提学御史关防”的朱红官印迸发赤色光芒。
此物是他授业恩师所赠,官印光芒照去,蜘蛛群如遇火烧,发出刺耳的声音,如潮水般纷纷退去。
宁采臣振袖而立,朗声诵起书中经文。
以他举子之身,虽不能杀妖,但这蕴含正气的诵读,却似沸水浇穴,震得鬼寺纷扰四起。
梁上枯藤也扭动着缩回缝隙。
湖心亭中,聂雪回斜倚朱栏,轻点水面火光倒影。
不久只见罗织娘踉跄奔来,哀婉伏倒在他膝上,罗裙散摆,声音怨毒。
“狐君........那书生竟用《阴骘文》伤我......”
聂雪眼睫低垂,瞧见她袖口蛛丝焦黑卷曲,爱怜地轻抚她发间,忽然想起百年前那个绣女。
因不忍民生,她在进献《江山图》的锦绣下,暗绣出被繁花奏表掩饰的平民疾苦,却被文人书生们痛斥为无知女子,暗藏祸心。
朱笔一批,令她葬身火海。
聂雪回环顾四周,只见草木精魅、萤火小妖匍匐在亭外,眼中莹莹尽是哀求。
他轻叹一声,挥袖让众妖退下,拂过石案。一架焦尾古琴凭空显现。
指尖勾弦的刹那,湖面月光凝作雨丝,又在琴音激荡间化作流云翻涌。
琴音如寒潭落玉,与对岸的读书声在虚空中相撞,激得满池莲瓣齐齐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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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采臣持书诵读,忽闻一阵清越琴声如水泼来,撞得天王殿门窗大开,皎皎月华随琴声漫入,在墙上流淌如溪流。
这是......《良宵引》?
宁采臣被这琴声吸引,不由得释卷坐下,闭眼倾听这曲,只听琴声似雪洒落,将湖心孤灯映作雪地红梅,正是“庭梅映雪”章节。
转至“忆旧阑珊”处,忽而琴音一滞,弦声竟如哽咽,恍若谁在雪夜叩响故宅的门环,却无人应答。
聂雪回忆起昔日,不由动情,指下琴音忽颤,记忆翻涌间,广袖无风自动,隐隐泛起青芒,妖气动荡。
浅金色藤曼自他腕间蔓延,枝叶生长环绕指尖,为他消去其上凝霜,稳固妖气。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聂雪回倏然抬眸。
月下薄雾中,忽见一袭蓝衫信步踏来。
那书生头戴文巾,鬓如刀裁,身姿如修竹,其步履极是讲究,每一步都似用戒尺量过般,端的是个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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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君子。
宁采臣驻足亭阶之下,衣衫微振,执礼时余光掠过那道霜雪般的身影,旋即恪守礼数地侧身垂眸。
他看见衣袖中《阴骘文》扉页亮起红光,却并未将之拿出降妖。只凝望着湖中荷花,低吟诗句。
琴音戛然而止。
聂雪回压弦停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礼仪周全的书生。
月光流过他薄红的眼尾,在鼻尖那颗朱砂痣上凝作一点的莹光。
“曲有误........”他尾音拖得缠绵,指尖勾弦,“周郎顾........”
“莫非在下的琴声不堪,竟惊动了端方君子?”
宁采臣一震,拱手解释道:“听公子琴音,伤感含悲,方才前来。”
说着抬眸看向聂雪回“在下宁采臣,字晦之......
浙余杭人士,去年得中举人,此番到此是为参加会试。家中父亲早逝,留下几亩薄田........”
聂雪回见这书生一副要将祖籍门第都交代清楚的模样,不由得眉目间冰雪消融。
宁采臣说话间倒是定定望来,眉目间尽是诚挚,待得聂雪回颔首回视后,却又连忙垂眸,耳后似有微红。
“聂雪回。”
报出名字后,聂雪回方才因忆起旧日时光,心头涌起的阴郁被冲散几分,兴致重起,弹起《良宵引》最后一段孤光自照。
宁采臣立于亭畔,余光里那抹雪色衣袂如流云舒卷。他不由眨眼凝神,压下心中杂念,转身看向荷花池塘,以诗歌相和琴声。
“.......深知身在情长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燕绛仰卧在竹床上,粗布衣衫下的肌肉绷得发紧。
窗外飘来的琴音清冷如霜,偏又混着男子低沉的吟诗声,两相缠绕,似有若无地钻进耳中,挥之不去。
他猛地翻了个身,竹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聒噪!”
他在心中暗骂,那书生的声音偏要压得这般低哑,实在恼人得紧。
明明前面听见这读书声震动群妖时,燕绛自己还曾拊掌称快,如今却只觉得刺耳难耐。
烦躁之下,他抄起身下草枕掷出窗外。
那草枕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地砸在中庭蠢动的枯藤上,顿时将其钉在原地,再不能挪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