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觉得，他可能不该姓欧阳。
老东西死了，姐姐也死了，手上轻飘飘一张纸，写的却是又一个晴天霹雳。
——“欧阳的荣华富贵都是吸你那早死妈妈的血来的。”
她写得很用力，信纸很薄，有好几个地方都被笔尖划破，足以看出当时她的愤怒与恨。
“邵家花了几十年研究材料，被欧阳风那好爹用一桩婚事骗走了所有试验记录。欧阳风从小走天才人设，他脚底下踩的是谁？没人记得邵乘月。”
“三岁，你不记事，但我记得。”
“我只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她的抑郁、自杀是不是人为。”
“欧阳大强，这偌大圣火公司该有邵乘月一席之地，该有邵家一席之地，为什么只剩我们三个，冠着欧阳的名号，其他知情人都去哪了？”
“我要你查，查个清楚，给你长眠地下的妈一个交代。”
“没人知道陈永昼的成功是献祭了自己，成全了陈家后世代的光荣。但我要这天下人知道，圣火姓邵，不姓欧阳。”
“你做不做得到？”
欧阳知道他们两人关系一直不好，没想到姐姐私下里是查到了这些东西。
轮椅上的父亲这些年一直在捣鼓自己的实验，逐渐放权给欧阳辉煌、自己退居幕后。虽然跟孩子之间的关系也越拉越远，然而，然而。
嘴上喊着老东西，他从来没有任何一分一秒质疑过欧阳风。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耸人听闻的事会发生在自己家里？
手越攥越紧，牙关用力磕在一起，仿佛拧碎柠檬，汁水淌进胃袋，酸，苦，又尝到一点咸。
他咬破了下嘴唇，强忍着把信纸撕碎揉烂转头就走的冲动，闭眼缓过一阵轻微的眩晕。
怎么办？
他看不到自己漫上红血丝的眼睛，脑子里只有几个小时前的废墟外平地上，两个深绿色的裹尸袋躺在那，脏兮兮的，中间隔了三十公分。
只有三十公分，眼下却像是把他人劈开了三十公分，血淋淋的要他选——你信谁？
你选谁？
人生来就是偏心的。
欧阳呜咽一声，仿佛哀嚎——父亲，我信不了你。
相比于从几岁起就刻意疏离的大女儿，欧阳风在“听话的小儿子”耳边念叨得更多。
他们的父子情掺了太多欧阳风的期望和不甘，所以欧阳大强知道，欧阳风在坐上轮椅前，有多渴望做出比机械改造更厉害的东西，有多希望那些打水漂的项目做出成绩。
当时他不理解，只当欧阳风是想勇攀更高峰。
现在，他懂了。
所以欧阳风才会执意跟陈氏合作、养着陈氏做【圣火】，那是他对邵家的不服和嫉妒，是他不敢暴露于人前的心思。
他想做出【圣火】，技惊四座，是因为他心里不安。
欧阳眼睑抽搐——欧阳风，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
重新看向信纸，他眼底甚至渗出血色，把姐姐的东西收起后，他走向欧阳风的房间。
防爆门……谁家好人会在卧室安防爆门。
他扯了扯嘴角，输入欧阳风曾经说漏的密码。
“滴滴”一声，密码正确。
欧阳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让我看看你留下了什么？
花了几个小时翻遍欧阳风的房间，除了抽屉最里层遗留下的半张纸上草草地写着“陈永昼”，他没有找到任何异常的东西。
半靠在床头，呼吸沉重，因为缺少睡眠，他眼前阵阵发黑。
……好干净，像他查到晨星工厂一样。
会放在哪里？
数字文件的话，难道在欧阳风的终端里？
找到他的时候就只剩失去呼吸心跳的尸体和残存的轮椅，终端碎成渣了，怎么办？
轮椅……轮椅？
材质选用高硬合金制造的轮椅，怎么能从中裂开、烂成抹布一样？
……空心的？
心跳“咚咚咚”地在耳边鼓噪，一下又一下冲击着全身。
眩晕感更重了，他肯定地想：轮椅，轮椅的长杆是空心的，撑住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没问题，但强度远弱于实心。
欧阳风偏爱纸质材料，如果有贵重且不常用的文件，完全可以卷一卷塞里面。
他转身，几步越过卧室大门，然后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无视了“少爷，少爷吃点东西吧，休息一下吧”的叫喊，他晕头转向地走出玄关。
天又快黑了，红红的太阳挂在院墙屋檐之上。
他脚下不停，摸了几次才打开终端，想叫人帮忙，因为实在是头晕，肩膀磕到大门上才勉强站稳。
“怎么了？”叶沉的声音传出，却不是从终端里。
他一抬头，就看到叶沉收脚站住，小蓝歪歪地停在后面几米外，排气筒还在冒黑烟。
那只递过来的手比他还矮几分，稳稳地悬在半空。
他想说，你来了。结果话头冲出嗓子又被吞下去，他抓住叶沉的手，只说了一句：“轮椅。”
-
小蓝飞驰在道路上，导航向着圣火总部再次出发。
“睡会儿。”叶沉说。
“我不困。”欧阳挤了挤干涩的眼眶，一想到要回废墟，满心说不出的滋味。
“既然不想睡，不如我们唠会儿嗑，”叶沉语气平淡，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说欧阳辉煌在家里给你留了什么信，”
——“既然出不去，不如我们唠会儿嗑。”
欧阳奇异于自己竟然能记得分毫不差，再听到这句差不多的话，只觉得一场海啸奔袭过，转眼又回风平时。自己是被大浪扑到沙滩上差点溺水的人，而叶沉则是沉默巍然的海岸礁石，浪洗千回、一丝未改。
“叶沉，你真是……”他语塞，一时没想出来个合适的词。
“嗯？”她有些疑问。
“算了，”欧阳偏头出去，“我睡会儿。”
叶沉收声。
-
小蓝稳稳地停在废墟的警戒线外，叶沉看了眼睡得眉头紧皱的欧阳，轻手轻脚地合上车门。
“情况怎么样？”她双手插进兜里，问警戒线外站着的狩猎者。
“不太好，”那人刚把自己的一条可拆卸机械臂清理完，费劲地往手肘装，“挖掘救援已经完全停止了，里面可能还有个十头左右的怪物，有四支狩猎队在。”
“封闭多久了？”叶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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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问，一边伸手帮他整理了外露的接口。
“多谢，”狩猎者终于装好胳膊，看了眼终端，“三个小时了吧，最高记录应该是早上的时候，可能二十多头，十几支队伍都在守线，怕漏了哪只跑到外面去。”
二十几只，那还在可控范围内。
“有特殊怪物吗？”
狩猎者显然会意：“进化的？没听说。”
叶沉嘴角微微一动：“现在只有狩猎者能进？”
她没有狩猎者身份，但刚刚熟练处理接口的动作让眼前人误会了。
“进就行，里面只有零星几个医护人员了。”
叶沉感激一笑，掀开警戒线走了进去。
终端的信号断断续续的，那边岳云“喂”了好几声才听清。
“我说，你发现欧阳风的地方，有没有记坐标？”
岳云：“没记，但是周围的废墟我可以给你描述出来。”
“你说，”叶沉，“我在现场，回来找点东西。”
路上遇到两次狩猎者跟异化怪物缠斗不清，在确认人类占优后她就悄无声息地绕了过去。
岳云详细地复现了当时发现欧阳风尸体的场景，叶沉结合着自己在废墟区内清理救援的记忆成功找到了那片地方。
可能是类似细卷轴一样的东西？
叶沉拉下夜视镜，保持警惕。
昨天挖了一晚上石头，今晚又是继续，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理出剩余的轮椅残片，细致到几毫米的缝隙里。
终于，她找到灰扑扑的一条纸卷。
就着晴朗月光，叶沉吹了吹上面的尘土，解开几乎只有单根纤维粗细的系绳，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这是一张公证书，申请人一栏赫然写着“邵乘月”。
叶沉出来的时候，那个值守的狩猎者已经不见了。她拉开车门回到车里，欧阳还在睡。
小蓝平稳地开回了小别墅，欧阳似有所觉地幽幽转醒：“到了……嗯？”
“东西我拿回来了，是几张公证书，”叶沉说着，晃了晃手中明显已经拆开看过的纸卷，“或者你想现在看？”
欧阳感觉嗓子有些干，犹豫了一下，竟然逃避了：“明天再看吧。”
“好，”叶沉点头，“去睡吧，晚安。”
“……晚安。”欧阳魂不守舍地上楼去了。
叶沉收了纸卷去厨房倒水，却看到通向地下室的门没关，隐隐亮着光。
这么晚了，医生还没睡？
她心下稍奇，轻轻推开门，却看到医生整个人陷在实验台后的破沙发里，少见的颓靡不整，脸色更是白得像鬼。
他似乎睡着了，感受到有人靠近又挣扎醒来，第一反应是把挽上去的袖子放下来，然后才抬眼开口：“回来了？”
叶沉皱眉，稍微有点强硬地拽过他的手腕，一手拽住袖口，往上一拉。
密密麻麻的针眼，少说十多二十个，淤青深深浅浅地分布在冷白的皮肤上，十分可怖。
在叶沉记忆里，自己好像很久没认真生过气了。
但这一刻，她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心中冒出一丛火，越烧越大、越烧越旺，生生烧成一片扯地连天的火海。
“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