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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九音钟

作者:水青梧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里骤然变冷了,柳晏身上的旧伤有些隐隐作痛,却仍披着件薄纱衫子坐在妆台边上梳头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眉眼如画,唇似朱砂,挑不出任何毛病的一张脸,可为什么晦言偏偏不喜欢呢?


    “在发什么愣呢?穿得这样少,风寒了怎么办?”令狐朝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放在了床边,问他,“要来泡泡脚吗?”


    柳晏没转身,只低头看着铜镜里令狐朝模糊的影子:“阿贵泡过了吗?”


    “嗯?”令狐朝有些疑惑,随机又笑出了声,走到他身边把手撑在妆台上看他,“怎么了?连这种醋也要吃?只许对你好,不能对旁人好?”


    “没吃醋。我像是会因为这种事情吃醋的人吗?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和你睡就能和你睡,我为什么要吃醋?”


    他梳理着有些打结的发尾,从瓷瓶里倒出桂花油来抹上,香气扑鼻,只看着镜中的自己,并不抬头去看令狐朝,眼尾余光瞥见令狐朝撑在妆台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下一瞬,这只手扳住了他的下巴,让他扬起了脸,手的主人说:“是吗?那你既说不是,那便不是。穿得这样少,是想冻病了让我伺候你?”


    “不是,你松手。”柳晏伸手去掰,却纹丝不动,又想要张嘴去咬,却看见他手腕上一道旧伤——是幼时他把自己抱回帐中时自己不识好歹发了狠咬出来的,忽然就泄了力气,只能把眼睛转向别处,两行泪又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看见他落泪,令狐朝松了手,拿起边上的丝巾要替他擦,却被他伸手拂开,道:“别说话了,我要睡了。”


    说完他起身上了床,扯过被子盖上,背对着他缩在角落里,无声地抽泣着,肩膀一抖一抖的。


    令狐朝看着他那模样,十分无奈地笑了笑,坐在床边泡了脚,倒了水收拾完,吹灭了灯,上床躺在了他身边,抬手在他身上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安静许久,柳晏才终于翻过身来。


    “怎么哭得这样伤心?是又想到什么了?还是旧伤又痛了?”令狐朝轻声问道,手还搭在他身上轻拍着,黑夜里,他的两眼亮晶晶的,就那样看着他。


    “真的是因为我去照顾了阿贵吗?”他又问。


    柳晏吸了吸鼻子,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紧紧握住了令狐朝的手。


    “我恨你,也恨我自己。”他说。


    窗外风声大作,一束闪电照亮了一瞬黑暗,紧接着一声炸雷响,雨落了。


    反应过来的时候,柳晏已经颤抖着缩进了被子里,靠近了令狐朝身边。他掀开被子一角问:“二十好几了怎么还像小孩儿似的怕打雷?要点上灯吗?”


    “嗯。”他在被子里点头。令狐朝把被子给他捂上,起身去拿了火折子,将床边的两盏灯点亮,暖黄的烛光下,柳晏透过被子的缝隙看到他胸前的旧伤,心里却像刀绞一般。


    又过了许久,雷声已经很久不再响,雨点打着窗外树叶,很吵,却显得屋里格外安静。


    柳晏掀开被子探出脑袋,面对着令狐朝,灯光摇曳,他眼里的神色晦暗不明,令狐朝微笑着问他:“恨我倒无妨,怎么又恨自己了?现在可愿意说了吗?”


    “我……”他垂下眼,一排长睫毛挡住了眼里的情绪,他说,“晦言,我恨我那样爱你,有时候我想让你只为了我活着,想让你心里眼里都只有我,可我又凭什么让你这样……”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解开了捆住我脖颈的铁链,你把我从营帐外抱了回去,你告诉我别怕,有你在,我不会再被那样拴在外面。我的伤好了,留了那样丑的疤,你说没关系,瑕不掩瑜……”


    “后来长大了,我们一起出任务,出生入死那么多次,我们是一直在一起的啊!我不能没有你,失去你只会比死更叫我难受!”


    “晦言,为什么这世上要有那样多的人,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需要你,为什么我总是狠不下心,我总是贪得无厌,为什么……”


    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用手捂住脸压抑着哭声,泪水从指缝中溢出,一如窗外檐下的雨珠。


    令狐朝拍哄他的手顿住,伸到他脑后揉着他的脑袋,指尖触到了他颈间的疤痕,有半寸宽,凹凸不平的,蜿蜒着绕了一圈。


    他凑近了些轻声说:“因为稚言是极好的人,他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会不遗余力地帮助别人。你想的我都明白,我们是一直在一起的,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哭吧,别强忍着,哭完了就好了。你会恨自己,不是因为你贪得无厌,你也一点都不贪心啊。你又怎么知道,我活到今天不是因为你呢?你只是有些事情没有想明白,想问的,你便都问出来,我会一一回答你。”


    他再也不压抑自己的哭声,伸手紧紧抱住了令狐朝,头埋在他肩窝里,眼泪打湿了他的里衣。


    令狐朝的手在他背上拍哄着,说:“嗯,哭吧哭吧,哭完了就好了。”


    雨声依旧那样大,丝毫没有要减弱的迹象,柳晏的哭声却渐渐小了,他又吸了吸鼻子,轻轻推开令狐朝,枕回自己的枕头上。


    “晦言,我是不是太任性了?”他小声问。


    令狐朝轻笑了一声,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任性说明你足够信任我,我很欢喜。”


    “是我不好,我总这样闹,你都没有厌烦我,我应该明白的。”


    “这是什么话,我为何要厌烦你?你闹也好,不闹也好,我知道你是这样的性子,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厌烦你。好了,哭了这样久,可困了吗?要睡觉吗?”


    “还好,不太困。惟衡需要金刚伞,我答应他帮他去寻,这几日你也很忙,我今日不该这样闹的。”他垂着眼,语气里都是自责。


    令狐朝又揉了揉他的脑袋:“你闹一闹,好叫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若不闹,我才觉得怪了呢。”


    “晦言……”柳晏握住了他的手,牵着覆在了自己脸上,“你越这样说,我越觉得自己可恶了……”


    “哪里可恶了?别这样说自己,你不是可恶,是傻得可爱。”说到这儿,他打了个哈欠,“你不用压抑自己的情绪,心里想什么,便跟我说什么,什么都不要隐瞒,看着你难过,我不会开心。”


    “嗯。”他点了点头,松开了令狐朝的手,“今晚可以不灭灯吗?我想看着你。”


    “你不睡觉了?明日不是还要帮惟衡去寻金刚伞吗?”


    “睡,只是睡之前,想一直看着你。”


    令狐朝无奈地笑了笑,在他脑袋上揉了揉:“好,那也早点睡,明日多穿些,你冻病了,我也会心疼。”


    柳晏点点头,没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闭上眼睛,不知雨又下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清晨醒来时,令狐朝已经离开了。


    厨房里热气腾腾的,令狐朝和宋准正将早饭端出锅。


    “惟衡,你今日要做些什么?”令狐朝问。


    “唉,我也不知道,县令说了,没有万全的把握不要轻易进山。今日的话,去练练兵好了。昨日我看稚言似乎不大高兴,是怎么了?”


    “没事儿,他小孩子心性,已经哄好了,别担心。”


    宋准笑了笑:“我瞧着他倒是很依赖你呢,昨日该不会是因为你去照顾阿贵,所以他吃醋了吧?”


    “惟衡!你在说我什么!”柳晏气鼓鼓地站在厨房门口,皱眉盯着宋准。


    “哈哈哈哈哈哈……”令狐朝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笑了起来,“他说你吃飞醋。”


    柳晏迈进厨房,走到宋准身边,说:“我就是吃醋了,晦言哄了我一晚上,哄好了。下回再吃醋,便要你哄我。”


    “啊?”宋准露出个疑惑至极的表情转头看他,“说什么呢,你睡醒了吗?”


    “睡醒了,这就是你在背后说我的代价,哼。听到你说今日要练兵,还不快多吃点吃饭去点卯?今日我练不死你。”柳晏勾唇邪笑着,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


    “啊!柳稚言!”宋准捂着屁股往边上闪过去,反应过来要追上去打回来,他却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令狐朝在边上笑着,说:“好了,别管他,先吃饭吧,你是得多吃点儿,这几日到处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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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跑去,瞧着你脸都瘦了一圈儿。”


    “是吗?可我吃得也不少啊。”宋准有些怀疑地摸摸自己的脸,又吃了一块饼。


    照例在市集和街巷巡逻完,仔细检查了城坊,安排哨兵换岗,回演武场练兵,柳晏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吼出中气十足的声音,让众人都招架不住。


    “起来!明日要上战场了你们也这般倒在地上?!”他手里拿着支枪,走到宋准身边照着他屁股给了他一棍,“县尉要做好榜样!”


    宋准喘着粗气无奈地揉揉屁股,起身接着打拳。


    这么过了小半个月,柳晏让人去找的金刚伞还没有下落,不过城外也算平静,没有山匪出来作乱。


    阿贵的腿伤已经好了很多,可以出去转悠了,令狐朝嘱咐他多走动,伤会好得快些,他也听话,日日都出去走一圈儿才回来。


    只是有一夜,白兔十分气愤地拖着个人回来,把他扔在了书房里,彼时宋准和令狐朝柳晏正在议事,被突然闯进来的白兔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柳晏问。


    “楼主,县尉,这小子在往外传递消息!”白兔递上一张折起的纸,说,“我截下来的城防图,这小子在往山匪窝里传递这些,怕不止一次了!”


    宋准接过那张纸展开,确实画的是城中的布防,还有城外的消息据点,分毫不差。


    “是什么人,抬起头来。”宋准说。


    那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白兔便直接拽住那人的发髻强迫他把脸扬起,说:“做了这样的事,却不敢认吗!还不自报家门?!”


    三人看清了他的脸,同时惊异道:“阿贵!?”


    宋准皱紧了眉头,问白兔:“白兔,你是在哪儿抓到他的?”


    白兔说:“在城外,我去找青雀前辈,谁知这小子就在渡口那儿鬼鬼祟祟的,我看他不对劲儿,在旁边听他跟那个人说话,才知道他在传递消息。那个人跑得太快了我没抓住,只把他绑了回来。”


    “阿贵,他说的可属实?你为什么要给山匪传递消息?不是他们屠了你们的瑶寨吗?”宋准走上前问,他却半天不发一语。


    柳晏捏紧了拳头忍了半天了,把手边的镇纸拿起来狠狠拍下,险些将那青石镇纸拍成两截了,他大吼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敢做却不敢当?亏我们将你带回来,好吃好喝地养着,现如今伤好了,便要吃里扒外了?”


    “稚言,没事儿,随我来。”令狐朝揽住了他的肩膀,带他离开了书房,出门前给了宋准一个眼神,宋准会意,点了点头。


    “你说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宋准靠在书案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阿贵,他的发髻还被白兔拽着,整个人向后仰,手垂在身前,眼睛看向一边。


    白兔拽着他的发髻晃了晃他的头:“县尉在问话,听不到吗?”


    “消息是我传的,治我的罪就是,没什么好说的。”阿贵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白兔身上靠,他是跪着,但腿上的伤怕是不能久跪的。


    “山匪屠了瑶寨,抓走了寨子里那么多人,生死不明,你却要替他们做事,是他们用你的家人威胁你了?”宋准又问。


    “我没什么家人,他们威胁不到我。”阿贵说。


    白兔有些气愤,用膝盖顶了他一下,抬头看着宋准道:“县尉,你听,他这不就是说他是自愿的,实在可恶!”


    “白兔,莫为了这种人动气。随我先把他关到牢里去,我连夜审问。”


    “是。”白兔点了点头,把阿贵从地上提起来,押着往县牢里去,宋准走在前面,思索着应该如何处置他,还没走到县牢,就听城中的九音钟响了——城外有山匪劫道!


    “白兔!拿我令牌快去衙门叫人,我把他带去牢里,很快就回来!”说着,宋准解下腰间令牌递给他,押着阿贵就往县牢的方向去,但阿贵腿上有伤走不快,宋准便只能将他背起,直到将他交给了狱卒,这才迅速离开。


    县衙门口,白兔已经集结了二十名弓手,整装待发,在九音钟处看守的哨兵也将准确的敌情送来,北门外十里,有商队被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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