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都是自己的喘声，否然低头疾走。
黑布鞋，边已经毛了。草鞋，不知被什么打湿，勒在袜上浸出一圈圈脏污。灰鞋，遮掩在麻布裙底。
“小孩？哪里来的？”
“靴子，金丝……好俊的料子……”
余光掠过一双双脚，头顶是密密麻麻的窃语，否然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脸色却一点点好了起来。
嘴唇再度红润起来，否然脚步一顿——————身前斜斜拉出一条影子，来人用轻快的语调，十分熟稔：“你跑得真慢，我等你半天了。”
抬头看去，来人背着光，兴许是看着他，兴许又没看，食指卷着颊侧的发，歪着脑袋 。
故今笑了下，几步走向否然：“我说这么晚了，你……”
否然仰着头，刷刷刷后退了几步。
故今：“……”
忍。
放下手，故今重新笑了起来：“这么晚了，你一个小孩多不安全……我看了下，那儿，那儿就那儿，”故今下巴一点：“宾至客栈，掌柜亲切，干净卫生，位置方便，而且，正好还有房，窗户很大，能欣赏河景，被褥也软得很……”
否然皱着眉头，鼻梁挤出了小小的凹陷，表情十分严肃。
故今继续向前一步：“咳，这客栈也不贵，你——————你带了储物袋，应该有钱吧？”
否然：“。”
后退一步。
故今：“……”
她手臂一伸抓住否然：“躲什么？！”
反正都得跟着她，那跟她住一间客栈怎么了？反正都得住一间客栈，那给她掏一晚住宿费怎么了！
完全合理！
老板：“……两间，上房？”
故今斩钉截铁：“对！他付钱。”
老板顺着故今向下的手指，垫脚视线越过柜台，看到了否然：“……”
故今可不管老板和否然怎么想，叫水洗漱一番，躺到软床上展开了百妖谱端详起来。
青色玉轴变大，洁白的纸上映出一幅星图，如今亮了一颗星星，正是被百妖谱记录的故今。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故今带了点疑惑：“不对吧，”她捏着百妖谱的边缘，拎起来问小结：“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百妖谱一侧白纸切口整齐，故今看了半天才能确定百妖谱少了一部分。
小结：“……不知道。”
“也许，收集齐百妖谱所需的信息，才能有答案。”
故今瞪大眼睛，看那密密麻麻的星图，难以置信：“那我得收集到猴年马月，等我集齐了，男主早成仙了，我还做什么任务？！”
小结：“……现在很多事情同书中有出入，是故事情节还未开始之前，所以宿主还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故今拧着眉，没说话。
“所以呢，我收集妖的信息，得到男主的线索，找到他，然后把百妖谱给他，帮助他成仙，再尽我反派的职责，被他杀死，再想办法活命？”
小结：“……嗯。”
故今：“……我就不能不做恶毒反派？”
外面传来梆梆的打更声，子时已过。
等待小结回答的时间，故今嘴唇紧抿——————不过也就一瞬，下一瞬她就张大了嘴，大叫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否然呼吸绵长，被隔壁的尖叫声惊醒，踩上鞋垫脚推开房门，探头去看，猫眼豁然睁大。
故今房里，老板小二否然一起仰着头看满天繁星。
否然脑袋没动，猫一样的大瞳仁转向一脸不忿的故今。
故今满头黑发都卷了起来，浑身黢黑，看不清表情，中气十足的数落：“我住在你这儿遭了雷劈，你应该庆幸我性命还在。这样，你把我们两个的房费免了，这事就算了。”
老板把头转了回来，低头看被劈穿的地，又看向故今。
比起天灾像人祸，比起人祸……又像天灾。
最后故今也没能好好享受软床房，和老板唇枪舌战一番，最后房费不可免，维修费也得给。
当然，否然掏钱。
否然：“。”
他脸也同故今一般黑了。
故今嘟囔着换了间房。她哪知道这次雷劫子时一过就劈了下来，都没给准备时间，等她洗完身上的灰，天都亮了。
故今：“……”
咬着牙扑到那张软床上狠狠打了几个滚，她才出了房门。
否然出房门的时候，故今支着下巴，坐在楼下的桌子旁，笑眯眯向他招手。
“早饭，热乎的。”
否然下楼的脚步一顿，突然开始倒着走了回去，但他忽略了腿的长度，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
故今：“……我不吃小孩。”
“你说他老躲什么？”故今嘀嘀咕咕。
系统：“……”
大概是不想当小鸡。毕竟黄鼠狼来拜年的时候，从来不安好心。
一大一小终于坐到一张桌子上，否然手环住筷子，闷头戳菜，故今看了他一眼。
否然戳。
故今皱眉看了他一眼。
戳戳戳。
故今一把拿下对否然来说过大过长的筷子，换了把勺：“你再戳下去，我们就得喝汤了，小孩还是用勺吧。”
否然本来愣愣看着手里的勺，眉毛要皱不皱，听了故今的话，“当”一声放下手里的勺，怒视回去：“我不是小孩！”
“好好好，你不是小孩。”故今扒着鸡蛋，撅嘴学否然的样子：“我不是小孩，小孩都不承认自己是小孩。”
她举起剥掉壳嫩白的鸡蛋，放在否然眼前，递过去：“给，像不像你的小脸儿？”
否然看着面前的蛋，又看了眼故今，胸膛不住起伏挥手打开故今的蛋，一字一顿：“我、不、是、小、孩！”
鸡蛋随着力道滚落在地，被灰一层一层裹得密不透风，在故今眼里像一颗用了八百年吸透了粉底液的美妆蛋。
故今收回视线，抬掌在站着的否然头扫过，比划到自己胸前，贴近那双琥珀色猫眼张口：“小，孩。”
否然膝盖撞开凳脚，扭头就跑上了楼。
故今在否然身后，脸色直接落了下来。
说好讨好否然弄到钱然后就跑路，但故今看着否然眼底压住的憎恶没办法不讨厌。
控制不住只想做否然最厌恶的事。
捡起地上的鸡蛋吹了吹，茶水慢慢冲掉表皮的灰尘，还原蛋的白，故今低垂着眼，塞进嘴里。
小结：“……宿主，他还是个小孩。”
“小孩什么小孩，没听见他说他不是小孩吗？既然不是小孩，我就要同他计较。他不舒服我就高兴。”
小结：“……”
宿主的学历最高可能是幼儿园。
楼梯被踩得震天响，嘴里的蛋还没嚼完，故今看见否然黑着脸，垫脚跳了两次坐回了桌子旁，然后挪了半天。
二人视线对上一瞬，默契地移开，谁也没说话。
茶水的热气慢慢消失，故今动了动，喝了口凉茶冲掉嘴里的蛋黄味，借着杯子的遮掩余光打量。
的确还是个小孩。
无论是用玉簪扎到头顶的丸子头，半遮着瞳孔绒绒的睫毛，还是略微撅起的嘴。
否然就这么低着头，不吃也不喝坐在那，连故今什么时候把脸转过来了都不知道。
她抿了抿嘴，眼神看了一圈，起这么早的人少，也没人注意她。故今正要张嘴说话，看到了否然在身上绑好的储物袋，穿好的小外套。
故今：“……”
本以为这小子是下来求和的，没想到这小子是防着她逃跑。
虽然故今本来就打算跑，但是她可以干，否然不能防！
故今心里重重一哼，抬腿就走，跟老板招呼：“饭记账上。”
老板算盘拨弄的飞起，摆摆手，也不管故今——————补客栈可是大价钱，他可没那么多时间招呼。
否然耳朵一动，睫毛晃了晃。地上一道明显的湿痕，制造物已经消失，到了某个讨厌的大妖肚子里。他抿了抿唇，跳下凳子，快步追着故今的身影。
那妖怪闲得很，东看西看，他在后面避开一双双腿，不知谁重重踩了他一脚，白色的金丝云履留下一个黑黢黢的印，否然嘴角下撇低头注视了足足三息，猛地抬头小跑追上故今。
“你到底要去哪？！”
“为什么要从万象宗逃跑？”
“你找其他的妖有什么目的？！”
小孩的声音十足脆生，故今掏了掏耳朵，突然想吃黄瓜，但四周没有，她也一撇嘴：“关你什么事。”
否然：“……”
奔过去拦在故今身前，故今动作一点没有停顿，一掌轻松摁住否然头顶，绕了过去。
一根发丝悠悠落了下来，正搭在否然惊愕的琥珀眼眸上，他的拳头越捏越紧：“你！”
“啵咚啵咚”。
故今在一个玩具摊前停下，同小贩交谈了几句，而后
蹲下来，左耳少了一只耳环，举着拨浪鼓摇：“给你。”
否然后撤半步，咬唇又停住不动，那根头发就在他眉眼上飘，突然他就气急，伸手一挥：“谁，谁要这小孩玩意儿！”
拨浪鼓咚咚咚咚咚咚掉地，绳弹起来又落下。
又扔又扔。
否然姿势紧绷，故今神情淡然捡起拨浪鼓，直起身子：“你不愿意拿，那我先帮你拿着，到了客栈再给你。不过，下次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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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别弄掉了。”
否然仰起头：“你要去哪？！”
故今头也没回向前：“回客栈。”
小结：“非常好，宿主。”
故今翻了个白眼：“用你夸。”
小结：“……”
回到客栈，否然低着头接下储物袋，拿出千里归音正要和算无遗联络——————他已报过平安，现在就等宗门来人，带他和那个讨厌的树妖回宗。
房门被敲响，否然条件反射藏起了千里归音。
故今等在门前片刻，才看见房门低处露出一截黑脑袋，然后否然的脸慢慢伸了出来。
否然：“……”
抬头看来人。
“不是说了回来给你吗？拿着吧。”
否然看那红色的波浪鼓，材质不算多好，但手艺花了心思，鼓侧两个兔耳朵，朝着他弯了弯，他眉头一松，伸手接过了拨浪鼓，攥紧了在手里。
拨浪鼓跟着他的动作摇了摇，发出了声音。
故今转过身回房，身后传来巨大一声，老板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谁乱扔东西！”
“！”她连忙趴在扶手上，向下看，拨浪鼓被摔得四分五裂，兔耳朵东一只西一只。
“你干什么？”故今大声质问，而否然抬起一双红了的琥珀眼，活像故今夺了他最喜欢的拨浪鼓扔到了楼下。
“我不会收妖的东西！”否然的声音比故今还大，盖住了他房内窗棂闭合的声音。
“什么腰的东西腚的东西，这就是拨浪鼓而已，送你东西你还不高兴，你脾气怎么这么大？！”
“你爹娘怎么教你的？！”
否然的眼睛更红了：“我爹娘怎么教我的用不着你管，也轮不到你教训我！”
掌柜听见了楼上的声音，探头探脑地看。
故今气急，真想打死这个口无遮拦的小鬼，什么讨好，根本做不下去，再这么嚷嚷，别说跑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妖了。
她倚着栏杆，神情不屑：“轮不到我教训你？那你不还得靠我活着？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那这样，你吸了我那么多灵气，好歹给我报酬吧——————把你的储物袋给我，我立马就走，也不用我们相看两厌！”
“给你报酬？”否然还是紧紧贴着门：“你和我师门做交易，我性命无忧你得自由，而你现在自由了我还未性命无忧，说起来倒还是你亏欠我！”
故今被怼地一滞，放出大招：“你个小孩，你懂什么？！”
否然：“我说了我不是……”声音一顿，他回头看去。
这下不仅是否然，连故今都听见否然房里的动静。
房里只有否然才对，而且，这排屋子都靠着河……她视线掠过否然，从头顶的玉簪，手脖的玉镯，到白底丝绸云纹泛着光的小袍，再到印了半个黑印的金丝小靴子。
好大好嫩一只羊！
故今上前去推房门，否然身后露出一张刀疤脸，紧接着他就被拽了进去。故今一惊，大喊：“掌柜……”
掌柜不知何时已经上楼，扒着楼梯露出谄媚的笑。
掌柜和刀疤竟是一伙的，想来否然替故今付客栈修补费时就被人盯上了，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小孩，有什么比这样更好对付的呢？
钱要抢，人也不打算放过。
人可是能换更多钱的。
这变故陡然发生，刀疤提起否然，否然挣扎起来，刀疤脸突然抽搐一下，甩开了否然。故今和否然呆了这么长时间，身子早就沉重起来，她知道自己此时同凡人无异，看着还要跑向刀疤的小孩，故今拎起他就跳向窗户。
哪怕是河，也比此时的情况好过！
“她们跳下去了！给我逮住！”
故今惊住，河中冒出几个气泡，几个穿着麻布的汉子抹了抹脸上的水，此起彼伏应声。
早该想到……他们就是从河里游过来爬上客栈的，肯定还有人在水中接应，毕竟这是商业街，他们不能太过明目张胆。
不过也就一瞬间，否然不断挣扎，手伸向前——————千里归音还在上面！
故今带着否然砸在了一艘破船上。
几个汉子快速围了上去。
“发了发了，都长得不错！”
“小点声！”
他们拨开朽烂的木头，抑制不住的笑突然就僵在了脸上。
刀疤脸也跳入水中，游了过来，扒上了船：“……人呢？”
其他人一脸震惊：“没，没了……”
谁也没注意到淡淡消散的黄色光芒。
刀疤脸揪住汉子，大吼：“你说没了？！”
汉子欲哭无泪：“我，我也不知道……”
此时一个声音响起：“你们，在我的船上干什么？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