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科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一样，他们隔着几个人相望，李宏科的脸在院门口的那盏灯下映着，一双眼睛还闪着泪花。李许在房檐下头的台阶上，只有一张嘴是亮的。
李该站在中间，不知道向谁走去，他还是劝，“丫头你少说两句。”
李许甩开旁边的舅，她说：“要我少说些什么呢？你的意思也是把钱省下来，让老妈光板埋了吗？”
李宏科不讲话，如果这钱是程莉莉要，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孝敬老娘也是应该的，可是给一个死人，要从自己口袋里把钱掏给一个听不见响的棺材吗？
他犹豫了。
毫无疑问，他又觉得自己是爱老婆的，这时候也没有爷娘能问，他环顾了一圈，把头转向了自己的弟妹：“继红，你说，咋办。”
马继红当然希望这钱给妯娌花上，并不是因为俩人感情有多好，是她作为大房，听见了头一天晚上，老两口是怎么苦口婆心劝大儿子再找一个的，所以他们并不是不知道老二在外头胡搞，只是她是外姓人罢了。
可是给谁争呢？她的日子也要过的，要是应了没好果子吃。“哥，你先喝点水吧，难受吧我嫂子没了，女子也是太激动了，在这里浑说哩。”
李宏科听到了他想听的话，这话还不是从自己嘴里出来的，他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你甭在这里闹，听你二妈的话，大人说啥就是啥，莫听别人胡搅蛮缠。”
李该看着李宏科让人搀着进屋了，他简直匪夷所思，他以为他爸只是舍不得钱，抠门一辈子了，没想到是打算一分不花，他张嘴：“爸。”
叫完了说什么呢？他还没有想好，旁边不知道哪个叔伯说了：“啊呀，你甭在这里叫唤了，你咋不知道心疼你爸，按理说这安埋钱都该儿女出哩，你俩还不给你老子还钱还要你爸再出钱给媳妇，他就是今天再娶你都说不出啥来，还管到老子头上哩。”
李许想起那句话，乡愁真是男人的奥德赛，里头烧的是女人的骨血。她看着李该一下子矮了不少走过来，“小许，我把棺材钱出了，再给你转五千，你还有多少，天一亮咱俩可着这点钱给老妈买个耳环镯子啥的你看行不？”
李许：“行，棺材多少钱？”
李该：“二爸说买的好棺材，是画凤凰的桐木棺，三千八，我想着老妈一辈子舍不得，临了住个贵的行不？”
李许：“那我也出一半棺材钱吧，不能让你一个人出。”
他俩还在商量呢，娘家这边又从四散开来骂张乃秀真是为老不尊不是个东西马上集合，好像受到了某种号召：“三千八？你老李家真是做得出，这没有儿女的养老院才住这薄皮棺材哩，真是一家子黑心，我姐命太苦了。”
啊？
李该又反复解释我二爸说了更贵的是画了龙给男人的，我妈压不住，没人听，李该也回头找人问，没人看他。
“那咋了，你当上城里人才几年，咋就看不上这棺材了，不行就按我叔说的拉回去。”
李许明白了，李宏科一家子商量好了，这也不说实话。
李该不信邪，还要问他叔，李科利的起手式就是咱一家都仔细，是过日子的人，这就已经很好了，你不关心你婆你爸你胳膊咋往外拧哩。
李该大半夜又要给做棺材的打电话，加钱换个新的，他们都说人家已经开始刨了就不给换了，怎么也不让李该打，李该急了，“你们也会这么对自己老子娘？”
这下没人再劝李该了，把头上绑的孝巾一甩，卦衫一卷，拿着走了也不跟他吵架了，叫李宏科出来管好自己的儿女，李宏科出来先骂：“你把亲戚都赶走了谁给暖丧。”
这里讲暖丧，是人死了掐好日子安埋之前先请亲戚朋友来帮忙，白天有灶，一天三顿请厨子带帮工来，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婆娘们就顶上，男的就在旁边抽烟。
到了晚上，男人们就摆开阵仗在灵堂里打牌，女人们就端茶倒水。
零零碎碎的跟祭祀有关的活，大到来了亲戚上账回大礼，这是四样东西，白馍，一把空心挂面，一条毛巾还是孝巾，并一点臊子。现在条件好了，还要再加两包烟，这算过大礼。
小到蜡烛烧光了递上来点，总是要人的，谁家要是办事，请不来村里人，这就算是没面，这家在村里吃不开。所以一到死人的时候，村里就像过年一样，热热闹闹敲锣打鼓的。
他俩根本不懂这个，爱谁谁，程莉莉埋在你们李家没人管，丢的又不是她的脸。
但是娘家人觉得没脸，他们觉得没意思，这是很伤和气的，李许想不通，你们都闹成这样了还怕伤和气？
他们三三两两也就散开走了，要走的时候李宏科还不依不饶要上去给小舅妈一个巴掌，她不甘示弱，跟李许说，“女子，舅妈去看你奶奶住哪个医院，去看望一下。”
李宏科还追着嚷呢：“你看着了要给我娘磕头！”
李许揪着李宏科回来：“别丢人了，你妈根本没去医院。”
李宏科气急了，“你在这里胡说啥呢，给你奶奶都气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要欺负她，真是让老程家教坏了。”
李许：......
李该这次能站在两个人当中了：“爸那你说这棺材咋办。”
李宏科犹不解气：“让你妹弄吧，她不有本事吗？”
李该：“对，可以，我妈毕竟丧偶。”
李该先拦着：“李许！你怎么说话呢！”再去劝李宏科：“爸你知道丫头，她着急了，我妈没了谁都难受接受不了，你还在呢我俩咋做主，不得你当家吗。”
李宏科这才满意了，“那我给你俩把棺材钱出了吧。”
什么叫给我俩？差你这点钱？
李许气得跳起来要骂，马继红也劝，她接了一个电话正要出去，“女子，你听二妈给你说，这就是命，女人的命。刚你伯还说了，你爸立刻再找你俩都不能说啥。”
李许心说，我攮死他正好睡旁边棺材里，不是喜欢违规土葬吗，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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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双。
李该拉了一把马继红：“二妈。”
她接着说，“当然了你爸你妈感情好，你爸说了不再找，这就够了，不要闹了。”
她拿着钥匙走了，李宏科一拧身，回屋了。
李许拉着他：“你干什么去？”
李该想了想，起身了，“小许你在这里陪着妈，我出去一下。”
李许以为他要出去上厕所，“好像往后走有个后院，厕所在那里。”他摇了摇头，“没事我出去。”李许想旱厕是危险，还没灯，出去也行，保不齐李该是要偷偷出去哭。
她翻了翻，找到个手电筒：“路上黑，你拿着，当心脚底下，这路太烂了，早点回来，你认得路不？”他都出去三五米了，李许还追在后头絮叨呢，这人生地不熟的烂地方，一走都得三个坑，怪不得要修路呢。
没多会儿二妈带着李元中先回来了，他看也没看她一眼，进主屋把电视打开了，里头吵得要命，李许第一次看到主屋什么样，爸的，里头还贴了一副红对子。
她站起来就找李宏科，他在厨房里跟他弟弟一块等着马继红烧饭吃，还是手拉的风箱，李许进去乱窜，还是女人懂女人，二妈马上就给菜刀抄起来攥手里了，“女子，有话好好说。”
李宏科正问着老娘的情况呢，一看李许要发疯：“赶紧滚出去，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李许都没想到李宏科会说这话，又怕老登在屋里偷偷拔程莉莉棺材的电，打算先去给老头屋里电闸拉了，把他弄出来看着，我妈在这里受苦受难你美美睡觉那不可能。
她摸出手机来想和李该说两句，看见手机上有几条消息，有两条一模一样，是胡春桐和曹岐发的：小许，你还好吗？给我个地址，我过来了。
还有一串是小舅妈发的，是几张图片，她正挨家挨户的找医院的入住名单，7家医院翻了一遍得出结论：你奶奶住哪里了？我好去看病，快问问我姐夫，免得他生气了要揍我。
李许没回他俩的，把小舅妈的消息一股脑发给李该了，你跟你爸说吧。
李该在干什么呢？他在挨家挨户磕头。
他先是敲门鞠躬，没人开门，他改变策略去磕头，因为程莉莉也是这土地上长起的姑娘，要是回来了肯定希望风光一些。他不理解而且并不觉得李许做错了，但是要服软，不认错怎么办呢？真让我妈安埋那天他们再闹一闹？
不管是谁要干什么都无所谓，我只要求给我妈太平埋了，离那么远烧回纸都不方便，再有人起歪心思怎么办，他就这样磕了四条街的头。
李许听着屋里这些男人吃饱喝足睡去了，马继红打了水刷锅，李元中很抠，灯的瓦数还没星星亮，天太冷了，李许把暖壶里剩下的半截热水给马继红提过去了，她手冻得通红。
又回去接着烧纸，一张接一张，她们的眼泪都掉了下来，滴在面前的盆里，又被朝露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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