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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贰拾贰

作者:开花番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入夜,坤宁宫。


    “皇后!朕何曾负于你,乃至你怨怼朕如此?”兴宗帝的手重重拍在了案上,黄镜震颤,妆奁被扫落一地,“朕与皇后结发廿载,何曾如此离心,岂是因朕未立明绪为东宫?”


    在帝王质疑的声音中,珠钗尽落,玉石四散,一颗夜明珠直直滚到了塌边,她跪在地上,迟迟不语,任凭天威如何震天动地,终是无一言以对。


    清风夜拂,云母屏风难掩烛光幽微,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皇后兀自笑了,如夜枭啼月,微光映于她素面,带着几分凄凉狰狞,“皇上,终是太仁慈。”


    轻飘飘的几个字,利刃剖玉,将两个人之间的伪饰,撕得粉碎。闻之,兴宗帝面色如常,龙袍之下十指却紧紧握住朱砂手钏,关节泛白,“皇后此话何意?”


    皇后只是仰着头看他,眼角噙着泪,若语若喃,“结发廿载,我何尝怨怼过夫君?实乃夫君对我,嫌隙已久。”


    兴宗帝凝视皇后,但见秋水双瞳澄澈如镜,昔年种种,历历可鉴。曩日山盟,犹在目前,大婚之夜执手共剪花烛,他是何等之喜,“此生绝不负你…”


    不过恍然之间,过往如同云烟四散,待兴宗帝回神,眼前唯有故人傲骨支离,青丝散地,不由得闭目长叹。


    皇后叩首,金石之声震殿,“陛下既然已绝念旧情,臣妾愿请长锁宫阙,此身可弃,此命可休。”


    声渐低微,复顿首,泪如滚珠砸在地上,“只求圣恩,宽待臣妾之父兄。”


    闻言,兴宗帝怒极反笑,“皇后重病难起之日,尚有力气触怒讥讽朕。既然你愿效汉帝之李夫人,那朕大可遂你之愿。”


    珠沉玉碎,君心妾意,尽皆迸裂于此深夜中。


    皇后没再说话,叩首再三,云髻委地,声若游丝,“臣妾谢陛下…隆恩。”


    谢明绪站在坤宁宫外遥遥望着天际月色,忽见群鸦惊飞。母后已醒,殿内唯余帝后二人。虽不闻父皇母后所言,然心悸不止,如鼓长擂。


    当——


    一声沉重的闷响带着一丝锐利破空,声如金玉迸裂,穿透六花隔扇门,在他眼前炸开。


    他的眼睫抖了抖,但见朱门开阖,明黄龙袍灼目。兴宗帝扶着门框的手微微发抖,轻轻瞥了眼自己的儿子,长叹一声,摆了摆手示意他入内。


    谢明绪走进门,便看见母后双眼无神如泥塑跪地,烛光将熄未熄,她的眼角尚有未拭去泪痕。


    “母后。”谢明绪趋前扶起皇后,原本想问龙颜大怒之由,然言至嘴边,终转弯,“与程家一事…”


    皇后倚塌而坐,双目注视窗前花烛焰火幽幽,“子衡,并非是母亲不体谅程家,亦非有意为难,实乃为你计深远!”


    谢明绪跪坐于皇后膝侧,“母后也曾说过,情爱一事,不可强求。”


    皇后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明亮的眼睛,打断了他,“情爱一事或可由心,然庙堂风云,何曾由人?”


    谢明绪怔怔望着自己的母后,不知道为何,忽觉殿内寒彻骨髓,喉间微动,“母后,儿臣已应了程三小姐,乞母后高抬贵手全儿臣信义,莫要让儿臣失信于她。”


    皇后抚了抚他的发顶,明明是舐犊温情之瞬,然她所言之话却震动大殿,“程家握着北疆几十万铁骑,如今正得皇帝青垂。我的儿,你是要全信义,还是要江山社稷?”


    “儿臣能否位至东宫,当凭儿臣之己能。怎可折她之翅膀,来做笼中金雀?若非如此,儿臣则不能御极称帝,那儿臣宁弃九鼎。”


    “亦不愿见她摧眉折腰。”


    谢明绪的话斩钉截铁,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皇后怔望着自己的儿子,良久,摆了摆手,“本宫知晓了,你退了罢。”


    殿门开合,皇后紧攥床上纱幔,方才谢明绪的话犹在耳边,字字句句如同刀子直直插进她的心中,喃喃又喃喃,“亦不愿见她摧眉折腰…”


    如此真挚之意,让她忽见往昔幻影,少年绿鬓,红袖添香。彼时情深,甘弃金闺玉堂,何曾料得,今夕独对孤灯,笑看君恩如露。


    原来,同他走上这万仞之巅时,便已注定,他会负了她。


    皇后闭目,眼泪滚落。


    夜漏三更,圣诏于深夜中骤降,震荡京城。


    贵妃教养不力禁于西苑降为嫔位。皇后失德亦当惩诫,禁足于坤宁宫内。


    圣旨煌煌,传至程府之时,忠瑾伯尚未离府。他与程如林密谈多时,甫一出门,便闻此诏。


    “伯父。”陆氏立于廊下敛衽行礼。


    月色惨淡,忠瑾伯望了望陆氏,面色略带惭愧,声音沙哑如裂帛,“时至今日,中宫娘娘与我挟恩图报,祸及程家,今已不堪受此伯父一声。”


    陆氏广袖翩跹,微微一笑,“程家幸得陛下垂青入京,便是福祸相依,理之常也。况今日之事,实乃夫君与小女自决。伯父鞠躬尽瘁以报国,若家严尚在世,亦定会赞同小女今日之决定。”


    忠瑾伯看着眼前的女子,又望了望一旁站着的程家三兄妹,“程家担得起忠孝节义四字。”


    继而转头看向程如林,肃然长揖“程公,今日所托之事,万望程公鼎力。恐程公此恩此义,唯有来世再报。”


    程如林回礼,“忠瑾伯言重,这每一步皆经慎重思虑后而决,纵使今日无忠瑾伯相托,我程某亦不会违背初心,更不敢误国误民。”


    忠瑾伯踏凳临轼,众人伫立凝望,但见车影渐渺,终杳入长街月色,不复得见。


    月色如水,清辉遍洒,将来或映血火,或照枯骨。谁都不知,今日这一面会在未来变作何数,前路晦明,惟持本心而行,已无他途。


    程氏百年家训"忠勇传世"四字,泛起冷铁寒光。


    陆氏牵住程徽音的手,月华浸透罗衣,两人踱于花园,叠石流水,长月流光。


    这是程徽音第一次见到自己母亲非同往日温婉之态,言辞沧桑而沉重。


    如松风振壑,独立苍穹。


    往事如同画卷徐徐在眼前展开,原来母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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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曾为忠瑾伯副将,殁于伏击瓦剌之役。忠瑾伯恸之,遂将她教养于府。


    因而,自幼与中宫皇后相识。曾亲见帝后青梅竹马之情谊,更蒙皇后挡箭救命之恩。


    “当今圣上十七岁临朝登基,太后垂帘把持朝政,动辄掣肘,几近沦为傀儡。在前朝受尽委屈,后宫亦不得安宁。”


    “直至皇后及笄之年,那万人之上尊贵的天子折腰求娶,甚至为得太后首肯,寒冬腊月于殿前长跪三日。”


    “红妆未卸的少女,如何能拒这倾世温柔?便是再说不出一个“不”字。执子之手,纵刀山火海,亦甘之如饴。”


    “忠瑾伯曾谏,我亦苦劝。然她如飞蛾扑火,终是奔着自己的心执意而去。甚至不惜与母家决裂,与我义绝。”


    在母亲的口中,程徽音似乎看见尚在少男少女时的帝后,落雪之时,挽着手相护扶持,走上这万山之巅。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只是那风雪中相护扶持之影,终究走成了史书上“帝后失和”的寥寥数笔。


    “皇后失德,皇后失德。”陆氏遥遥望着一地树影,自嘲一笑。


    “昔年陛下不是没有许过金屋之誓,待皇后更有椒房之宠。如今观其誓,又何尝不是谶语?岂非悲哀?”


    程徽音随母亲立于廊下,月影落入湖中,碎成一片又一片。


    “音儿你说,为得一人心,自陷此境,可值得?”


    情爱之事可撼天动地。


    可程徽音却无法回答母亲所问,情爱之事,她不解亦不敢思。


    她唯一所知,便是眼下,皇后娘娘望着月色如水,衾枕之间,不知几多寒霜。


    “然为娘如今却难护你不得,日后…恐难免使你重蹈覆辙。”陆氏垂头看向程徽音,目光几溃,话语带着心碎之痛的颤音。


    程徽音望着天边皓月,转而凝视母亲,“可是母亲与父亲所做决议,涉及夺嫡之事?”


    陆氏未直接回答,眸光倏尔避之,长叹,“音儿,有些路是无法决断,亦无法回头的。”


    “三皇子不擅弄权,待下亲厚,怀济世之志,绝纨绔之风,明辨正邪。较之大皇子,实为东宫上选。”


    一片柳叶飘落湖心。


    恰映出程徽音眼底犹疑转瞬即逝,旋即被涟漪吞没。


    “程家忠君为国,深受皇恩。今为社稷计,徽音既承宗姓,自当以门楣为重,合宜嫁与三皇子。”程徽音垂目,眸中如湖面平静,难辨悲喜。


    陆氏睹女如此,心如刀割,可除了长叹已别无他话。


    “母亲毋需多忧。”程徽音犹低声劝慰,“三皇子并非今上,女儿与…他,或许不会走到今日帝后之境。”


    星点点,月团团。倒流河汉入杯盘。


    程徽音回到自己的院子,坐于廊下,白玉莲盏中,月影随漪碎散。倾盏尽饮,而后拨了拨弦,琴韵飘扬拂过满庭月花,于四方之中层叠荡。


    皓腕间一方素帕,竹影摇曳,似欲乘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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