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婆是传统的农村勤劳妇女，种地养猪的一把好手，面容苍老但看得出年轻时清秀的五官，一见十几年没见的侄女回来，拿起刀就准备去杀猪宰鸡，小姑公也不反对，跟着进厨房帮忙。
她育有两女一男，现在都在外打工，家中只有他们夫妇和一黄一黑两只狗。
叶碧霞只阻止了姑妈宰鸡，杀猪就没办法了，然后童念就瞟到她在大红包里又塞了几张一百块，红包变得更鼓了。
童念有幸尝到了一顿地道的杀猪菜，调味非常简单，但因为养猪的人家养得用心，猪肉的质量好，普普通通的炖猪肉也让人吃的十分上瘾。
一头猪几个人根本吃不完，小姑婆分成几份，特地留出一条大猪腿要叶碧霞拿走，还说他们来的不是时候，如果冬天来，还有腊肠腊肉腊鱼。
秀丽村是真的偏，邮寄东西首先也要跑到十公里外的镇上。
童念上辈子基本没有接触过两个姑婆，只在拜祭时见过一两次面，而且她财政自由后人身不自由，一放假就想躺平，妈妈也不想她奔波，最后大多都是自己一个人一年回几天老家，探望两个已经年迈的姑姑。
她现在才知道小姑婆和大姑婆完全是两个类型。
小姑婆可能从小有哥哥姐姐护着，性格更软，会面露难色地听姐姐骂兄弟，但不参与，最多边剥豆子边叹一口气。被姐姐骂别那么傻总是送东西过去小湾村，她也只是笑笑安抚姐姐，“很少见面啦，只有过节才送，送的也不多。”
她对童念也不像姐姐那样热情外露，直接上手抱，摸童念的头和脸，而是保持恰当的距离，但她人很细心，会专门准备一盆手剁肉丸子给童念，生怕她人小牙齿没长好。
对家里养的两条狗也是，做了满满一大盆狗饭，骨头、肉管够。
对于迁坟，就算叶碧霞自己不迷信，但两个姑姑的心情她也要顾及，选新地方、择日子、请人动土后后续安葬都要时间，可一周七天去掉路上行程，叶碧霞最多只能在老家呆三天，如果要完成迁坟，那她时间是远远不够的。
让她没想到的是，不熟的表弟韩学军主动请缨要帮她忙。
韩学军暗地里告诉她：“帮表姐你就是帮我妈，我妈也不爱回小湾村，每次见到那两位舅舅都要气一段时间，那几天我们全家都不好过。”
叶碧霞有点愧疚，“是我回的太晚。”因为她的一拖再拖。“钱多花点无所谓，多找点人免得那边的人去拦。”接触下来，她也感觉这个表弟挺会处事，至少人情世故做得不错，不至于像姑姑说得那样一无是处。
成家那年她本该回来一趟，但意外怀孕，生完孩子又要带孩子，本来不坚定的想法就此倒塌。
到底是为什么不想回来？叶碧霞自己都不想细究，但一回来看到面容大变的两个姑姑时，她心里的后悔就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
深夜里在丈夫的呼噜声中注视着父母的老照片，叶碧霞静静坐了很久。
最后一天早上，叶碧霞开着车，带上丈夫和女儿在陌生又熟悉的县城里兜风。
“念念一看那栋楼，妈妈以前就住在那里。”是建国人口猛增后六十年代时建的楼房，外墙经受日晒雨淋，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妈妈的中学就是沿这条大路一直往前走，哎，这里就是你外公工作的地方，我走的时候还是国营饭店，现在变成杂货铺了，也不知道饭店的大师傅去哪里了……”
楼还是那栋楼，只是店改人散，原本的红色大招牌已经不见了。
童念和童嘉明都安静地做着忠实的听众，用眼睛记录叶碧霞走了十多年的路。
“也不知道我的初中老师还在不在教书……不过都放假了，他们肯定不在县中……”
叶碧霞的话飘荡在近乎凝滞的潮湿热风中，留在了这个陪伴她长大的地方。
兜完风，吃完小姑婆送的大猪腿，她们是时候回家了。
***
暑假的余额即将清零，也意味着童念要再一次搬家。
“念念，收拾好要带的东西没有？”童嘉明敲了敲房门问她。
童念环视房间一圈，清空的床，干干净净的书桌，黄色的衣柜还留了几套衣服和被子枕头那些，歪头思考了几秒，她摇头，“没有什么要带了。”
虽然要搬家，但至少房子还在，节假日她还是会回来的，不像上辈子搬到乡下后才知道彻底回不来这个家。
“那好，爸爸负责搬东西，你等会负责锁门罗。”
因为不用搬什么大件家具，城里的新家什么都有，他们只需要把一些必用的生活物品和衣服整理打包好，童嘉明在楼道跑两个来回就行了，这是最后一趟。叶碧霞买车后他就报名考驾照，从叶碧霞老家回来后终于拿到了驾照，所以今天搬家他负责就行。
童念应了声好。
锁门当然不仅仅是负责锁门，童念走去把阳台门关上反锁，从客厅的窗户开始检查，每一扇窗户都要看，不然来几场台风，这房子就会变成小池塘。厨房里的煤气罐也要看看有没有拧紧，还有水龙头，最后一步就是关电闸。
做完所有事，童念缓缓走到大门外，关门，咔嗒两声，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童念怔了两秒才抽出它。
一下楼，童念意外地看到三个小伙伴站在她家的小车旁和童嘉明聊天。
不是昨天在她家一起聚过了吗？都说好了今天不用来送她。
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的陈金鑫第一个发现她，自从掉牙后陈金鑫就爱上了喝牛奶，也许补钙有效，他的新牙长得特别卖力，但陈四金天天不是练武就是户外钓鱼捉虫，人晒得像块黑炭，正遇上93版包青天热播，同学蹭新外号“陈包公”。
“念念，快过来！”
一块黑炭还捧着一个大粉色礼物盒，那色彩搭配令人不忍直视。
不过童念还是第一次收到男生们的礼物，他们三可不像诗诗和婉莹会记得她的生日，每年都送礼物。还用的是粉红色包装纸，虽然做工看着有点粗糙，但她好好奇呀！
可一只手按住了她。
方陆言眼疾手快地阻止童念想拆礼物的手：“我们包了好几次，昨晚才弄好，你就让它多留一会，迟点再拆来看吧。”说得可怜兮兮，还阐述了一番他们买的这种包装纸不便宜很难找，“念念，你小心点拆，这纸还可以用来做书皮。”未来的抠门精已经初现端倪。
童念的嘴角抽了抽。
陈金鑫把礼物脱手后炫耀般地秀出他的肱二头肌，“看到我的肌肉没有，如果新学校有人欺负你你就去舞狮馆找我，谁欺负我小妹我就揍他！”
没记错，陈叔叔办了五六年手续的移民梦快要成真了，四金应该会在年底或者过完年后就飞去国外。
“我会的。”趁着你没跑多多找你。
从家里赶过来的杜铮额头上都是汗，同样晒了一个夏天，他只是黑了一点，比陈金鑫不知白了多少，“童念，我以后肯定要回深城读中学，我姑姑说深城的学校是周围最好的，额……就是，就是，总之你别忘了我这个对手！”说到后面他像是太过羞耻低下了头，忽地又闭着眼睛抬头喊得飞快。
少年，你在复刻什么热血漫场景吗？
杜铮是什么时候回深城的？童念还真没印象，不过为了杜铮未来，说不定他五六年级的时候就已经转回深城，他本来就是深城户口。
嗐，都已经是第二次转学了，而且多了半辈子人生阅历，童念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平静应对分离，没想到她的感情还是这么丰沛。
微仰起头看向天空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童念恢复灿烂的笑容：“那你一定要考到最好的学校哦！”
***
香江
一栋坐落在太平山顶的欧式别墅，英式维多利亚风格，外墙是花卉图案，主人应该也是爱花之人，庭院的花圃种了一大片红玫瑰，花匠正在细心修剪。
别墅的雕花大门打开后，一辆黑色奔驰缓缓驶进。
车一停下，右侧车门就被猛地推开，一个二十多岁的长发女孩踩着高跟鞋愤愤地走下车，鞋跟在地板敲出令人烦躁的响声，她头都不回地大步朝别墅走。
司机赶紧下车恭敬地打开另一侧车门，身穿黑白格子套装，耳垂上带着金圈大珍珠耳环的贵妇人不慌不忙地下车。
贵妇人皮肤白皙光滑，除了眼角和唇上的淡淡细纹，旁人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
当长发女孩楼梯走到一半时，佣人们弯腰对刚进大门的贵妇人齐声道：“夫人。”
贵妇人挥挥手让佣人们都下去后，才朝着女孩方向，用不高不低的音量道：“杨子瑜，你给我站住。”整个房子都静悄悄的，只回荡着她的声音。
女孩的脚步一顿。
“你读了二十多年的书，都硕士毕业了，居然还做得出把长辈邀请的客人扔下这种无礼的举动，你真是太令妈咪失望了。”
最愤怒的时刻已经过去，杨子瑜现在冷静下来，听到这句贯穿她人生的话也不觉得生气，只觉得好笑、荒谬。
她深呼吸转身看向自己失望的妈咪，讥讽开口：“你都说了，我才硕士毕业，你就这么着急将我嫁出去？明知道我还不想结婚，偏要骗我去相亲，说什么是和杜阿姨她们一起喝下午茶，呵，妈咪，你真会骗人。”
“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做这些不都是为了你吗？”杨夫人用一种你就是不懂事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儿，“你以为你还小吗？在你这个年纪，我都已经生下你弟弟了。”杨夫人育有一女二子，杨子瑜是长女。
“对，妈咪是骗了你，但相亲不代表结婚，我和你爸爸也是相亲后相处了一段时间才决定结婚的，你没相处过怎么知道别人适不适合你？我已经帮你挑选过了，这些都是和你门当户对又年轻有为的好男孩。”杨夫人从名牌包里拿出一沓照片。
“比如那个船运大亨李家的二儿子吗？”杨子瑜又怒从心头起，双手用力拍在扶手上，上身前倾，冷笑一声，“他可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不知谈过多少个女明星，生了多少个私生子，妈咪你可是报业大亨的千金，这你会查不到？”
杨夫人的脸色岿然不变，姿势优雅地坐在奢华的沙发上，端起管家刚送来的热红茶，“私生子就是私生子，跟正室有什么关系？你放心，李家人最重规矩，如果你真嫁过去，私生子和外面的女人绝对不会影响到你的地位。”
她喝了一口红茶润润喉，又道：“再说，李家也只是其中一个选择，你不喜欢可以换另一家，但是，”她眼光如刀锋利地刮向自己的女儿，“今天下午那种让我们家丢脸的举动决不能再有！”
“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集团的形象！”
【和你身份差那么远的朋友值得交吗？】
【子瑜，生日宴会上你一定要好好表现，妈咪会看着你的。】
【约会照都被狗仔拍到了，这位白先生是哪户人家的孩子，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我和你爹地商量过，比起管理分公司，你不如先去市场公关部锻炼，多认识些朋友。】
永远都是这样。
也只有她会被这样对待。
杨子瑜心中发冷，以前她真的太天真了，以为事事做到最优秀就可以自己做主，她早就该听表姐的。
***
“做小衣服我们要先打板，就是把衣服剪开后平铺上去的样子，所以要先量好尺寸……画好后还要留多一点，然后用缝纫机的时候，我们沿着这段多余的缝上……对了，缝完之后我们反过来，蕊蕊你看，一条简单的小裙子就做好了！”
已经六岁的童蕊扎着两条羊角辫，拍手为童念叫好，随着她的晃动，两条羊角辫DuangDuangDuang地跟着动。
“好了童设计师，不如你帮娃娃换上新衣服，然后给她扎好看的辫子好不好？”
童蕊回答地朝气蓬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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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敲门声打断了童设计师的创作，叶碧霞探头进来：“打扰了两位小美女，饭做好了，先出来吃饭吧。”
童念小婶在95年的春天又诞下一个男婴，取名童卓远。但这个孩子生下来的过程还真的不容易。家里环境变好，童念奶奶也愿意下本钱，结果就是陈香玲补得太厉害，孕期增重严重超标。这时候乡镇又不讲究产检，生的时候记得去医院已经是非常重视产妇了。
这本来也没什么，陈香玲又不是没剖过，剖过的产妇生二胎医生一般也不会建议顺产，把子宫比喻成气球，气球破裂的位置用线缝上，又再一次吹胀它，一直不停地吹，最有可能先破裂的是哪个位置？
当然，人可以自行修复疤痕，恢复的好顺产也没关系，但陈香玲肚子里的胎儿过大啊，没有医生想冒这个风险。
可是陈香玲这次犯倔了，她找老中医把到脉，这胎是男孩。
她进手术室前就拉着同族的亲人，也是她的婆婆的手说：“妈，孩子，孩子要顺产，顺产的、孩子才、才聪明、健康。”
这句话就像是紧箍咒。
产科医生出来两次劝家属同意剖腹产，陈香玲在里面熬了整整四个小时。
等童念一家从市里赶回镇上，孩子还没有生下来，产妇情况已经不大好，童昭明被童嘉明找到时还蹲在人家医院一楼吸烟，丢了一地的烟屁股。
最后是童嘉明按着童昭明签的字，童昭明脸上像是被人揍了一拳。
“我怎么有你这样没有担当的弟弟！”童嘉明当着医生的面恨铁不成钢地说。
陈秀兰想拦，被童嘉明用话堵了回去，“如果香玲出了什么事，妈你就是杀人凶手！”
童念看着她的脸青里透白，嘴唇蠕动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陈秀兰不敢承担这个可怕的罪名，而且童国邦不在她做主，现在大儿子来了……她可说不动大儿子。
幸好，母子还算平安。
只是陈香玲的子宫没保住，小婴儿也因为新生儿肺炎留院治疗，也不知是不是待在产道时间过长缺过氧，童念这位受宠的堂弟直到两岁，说话还是不利索，反应有点慢，现在被自己的妈妈和奶奶围着转。
真是很神奇，上一世童卓远也很难养，但，是因为贫穷，陈香玲怀孕时营养不良，生下的孩子才病殃殃。
童念没办法旁观才四岁的童蕊被忽略，童蕊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
于是说服父母将堂妹接到家里，对小叔的说法当然是因为市里的教育更好，堂弟还小，家里没办法照顾好那么多孩子。
对于才二十五岁的童昭明而言，他是挺喜欢孩子的，但他当下的人生重心绝对不在家庭上，每周都能去市里见女儿，又能在市里逛两天，他没什么不答应的。
陈香玲就更不用说，这样她才能更好地照顾儿子，她唯一的儿子。
皆大欢喜。
“婶婶做的蒸蛋滑溜溜的，真好吃。”童蕊跟得童念多，嘴巴甜得很。
叶碧霞蒸水蛋很有一套，不会蒸得凹凸不平，像月球表面，也不会因为蒸得不够时间，中间没熟透，蒸蛋光滑平整能反光。
“我可以多吃一碗饭吗？”童蕊拿起干净得没有一粒米剩的空碗，递给叶碧霞看。
看着这个不是女儿胜似女儿的侄女，叶碧霞宠溺地说：“我们蕊蕊爱吃多少都可以。”
“妈，你今天下午还要巡店吗？”童念问刚给童蕊装完饭回来坐下的叶碧霞。
碧霞美食在市里开了四家，镇上一家，因为价格实惠又量，有不少忠实顾客，生意一直不错，在市内小有名气。
招够了人，叶碧霞从去年开始就不用事事亲力亲为，而是每日开车巡店查账，监督每家店的情况，也算是另类的朝九五晚，而且从去年开始国家实行双休制，叶碧霞虽然没有给自己安排双休，也安排了每周一天的休息时间。
当然，她给自己放松，除了所有店走上正轨的原因外，还有另一个原因——童念快升初中了，叶碧霞不想缺席女儿这重要的一年。
即使童念觉得其实自己的心态非常稳，不需要妈妈如此重视，但这能让妈妈主动休假，还是不错的。
叶碧霞可不是准备一直这样放松下去的，等女儿升初中后，她要扩大事业版图，今年她已经抽时间去过深城看店面了，这次她还要做点不一样的。
因为童念表过态，她和朋友约好要考深城那边的高中。方陆言、杜铮还有张婉莹，现在都在深城那上学。
漫画同好的离开，让宋诗诗又肝肠寸断地抱着童念哭了几次。
果然，优秀的艺术家的先决条件之一，是情感丰富。
“要去，不过等我把你和蕊蕊送去少年宫之后再去。”叶碧霞给童念剥虾放进她的碗里。“下课后你们别急着回家，我巡完店去接你们。”
童念没什么特别爱好，以前学声乐是因为学声乐不用买什么东西，乐谱可以抄，表演穿校服，简直省钱。这一次，她想了想，报了萨克斯班。
几千块的乐器，但她有钱，任性。
种下的荔枝树在去年开始结果，还有日复一日的种地钱、养鸡的收益，她的小金库终于稳定在五位数，有望突破六位数。
她失去的深城大house，在等着她！
“对了妈，军表叔什么时候从深城回来，说好了给我带礼物，都快到香江回归日了还没回来，他在那边还好吧。”因为韩学军的职业，童念没法不担心。
韩学军在帮叶碧霞迁坟后，作出了新的人生选择——他要到叶碧霞这边发展，现在还租了童爱华的房子住，就在同一个小区，但不是楼上那套，童爱华用这几年的租金又在江景苑买下一套房。
都是被深城那边的房价刺激的，童爱华越发觉得存钱就是亏。
而这个小表叔过来宝丰市后，童念才明白他为什么上辈子会得罪那么多人。
韩学军是职业打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