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却没有开口叫我起来,在廊下坐了很久,最后走过来,跟我说,姨娘才是我的生母,让我此后每日都来给姨娘晨昏定省。
“我不敢置信,回去问母亲,她愤怒异常,说那都是我爹骗我的,我就是她的亲生儿子。但是过了没多久,祖母叫我过去说话,她说,我确实是姨娘所生,只是记在了母亲的名下。这么多年,母亲从不让我与姨娘亲近,也是为了防止我认出生母。
“祖母不问世事,没有理由骗我。我浑浑噩噩地回了正院,母亲很颓败,问我是不是就不认她了。
“我从小到大都长在母亲膝下,她管教我读书习武很严苛,但是平时嘘寒问暖,我从没怀疑过自己不是她亲生。一朝知道真相,回不过神,就说我还是母亲的儿子。
“她听了才高兴。第二日,我爹果然派人叫我去给姨娘请安。母亲自持身份,等闲是不会去妾室院落的,派了她的管事妈妈跟着我过去。
“但是姨娘只是露了个面就回寝屋了。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母亲的管事妈妈跟我说,我害死了姨娘的亲生女儿,姨娘嘴上不说,心里却怨怪我,所以才不愿意多见我。
“我本来就心中有愧,一听就信了。我听母亲屋里的丫鬟说,每次我去给姨娘请安,母亲都会哭一下午。我趁学堂里先生不在的时候溜了回来,果然看见母亲坐在屋里哭。
“黄昏时再去给姨娘请安,我跟她说,母亲见我过来很伤心,问她能不能免了我的晨定,准许我以后只有黄昏时下了学堂再来给她请安,这样母亲不亲眼看我往姨娘的院子来,说不定不会好过一些。
“姨娘听了什么也没说。
“次日,我爹告诉我,以后都不必再给姨娘晨昏定省了。
“我母亲很高兴。
“过了一阵子,家里忽然有了风声,说我爹要抬姨娘做平妻,带着她去清远县另外过日子。
“我母亲非常惶恐,每日都在我耳边说,姨娘一旦抬了平妻,家里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我也会被姨娘抢走,那她还不如去死。
“我夹在母亲和姨娘之间,只觉得喘不过气来。母亲又开始说,要是姨娘不在家里就好了,那样我就会永远留在她身边。我只能一再跟母亲担保,我不会不认她,也不会去姨娘身边。
“不久后,家里的货船在江上出了事,我爹亲自过去处理,一走就是半个月。
“爹出门的第五日,我的书童从家里跑来学堂跟我说,母亲要将姨娘送出去。
“我立刻逃学回了家,姨娘果然被捆住手脚,还堵了嘴,放在母亲的正院里,边上是几个面生的婆子。
“母亲看见我很惊慌,说我为什么没在学堂。我问这几个婆子是谁。母亲和下人都说那是姨娘娘家的人。
“我不相信,姨娘看着我,拼命地挣扎,我拿开了她嘴里的布,她立刻说母亲是要发卖她,让我去告诉给爹留下的冯管事。
“我才知道那几个婆子是人牙子,就让冯琦去找他爹,自己跪下来求母亲。婆子趁我不注意又堵了姨娘的嘴。
“母亲却哭着拿了把剪子,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说我要是阻拦,她就立刻死在我面前,还说,姨娘继续留在家里,最后一定会取代她,她没有子嗣,连我这个儿子都是人家的,现在又向着生母了,到头来,她全是为别人做嫁衣裳。
“我只以为母亲是在威胁我,不肯松口,但是母亲真的拿剪子刺了进去,立刻就见了血。
“我慌了神。管事妈妈跟我说,会将姨娘送去好人家做正妻。姨娘长相这么好,日子不会比现在差。又说,妾室是奴婢之流,都是任由主母处置的,母亲是顾着我,不然哪里用得着拿她自己的性命来要挟。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耳边听到的都是姨娘的不好。我又害死了妹妹,姨娘得了势,若再生一个弟弟,会撺掇我爹夺了我的宗子之位。我……是听进去了几分的。
“母亲见我还没有反应,剪子又深了一寸。我怕她真的会自尽,只能答应了。
“姨娘望着我,眼睛都流血了,奋力吐掉了布,高声骂我不识生母,枉为人子。没骂几句,婆子捂住她的嘴,将姨娘拖了出去。
“我心里后悔,想跟上去阻拦,母亲这时候却昏倒了,满屋子的人哭天抢地,管事妈妈拽着我去守着母亲。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姨娘被人牙子带走了。
“爹在外面得知变故,立刻赶回家追查姨娘下落,哪里找得到。
“最后再有姨娘的消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绍桢听得目瞪口呆,久久回不过神来,半晌才道:“那姨娘……姨太太是去了哪里?”
傅成穆垂眼道:“姨娘一出家门就被人牙子卖掉,辗转进了天春楼,那是扬州久负盛名的妓院。姨娘不堪受辱,昌化三年的时候,自焚而亡了。”
绍桢默然。
傅成穆无意味地勾了勾嘴角,笑意满是自嘲:“我很该死吧?”
绍桢克制着自己不说心里话,只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这是哥哥的家事,我不好置评。”
傅成穆很平和地看着他:“没事,你说吧。我既然愿意说给你听,就是想和你聊聊天而已。”
绍桢提醒道:“我说话不客气,哥哥别怪我啊。”
傅成穆点头。
绍桢便毫不留情道:“确实该死。不管你有什么苦衷,竟然就这么任由傅太夫人发卖了你生母,这也太不是人了!姨太太骂你真是骂轻了!
“叫我说,傅太夫人当时肯定是苦肉计,不下一番功夫,你怎么会放任姨太太被发卖?你那时武艺应该也还成吧?哼,我要是你,直接一剑砍了那几个人牙子,弄坏了局面,姨太太也不能立时就叫带出府。到时你自己找个地方偷偷安置了姨太太,等着傅老爷回家不就成了。
“姨太太真可怜!”
傅成穆喉中干涩:“我母亲是真的要自尽,大夫说,那剪子再深一分,母亲就没命了。”
绍桢一噎。敢情他还很怜悯傅太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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