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宿傩邀浮舟摇船游水,城外湾浦中有绿荷与红花。
浮舟与他乘车马到岸边,又上了小舟。她无需搀扶就独自提起裙边,步入船内,站稳后才问:“只我们两个?”
宿傩起先并未回答,他在浮舟后登船,还拾起船桨做起卑贱的工作来。
等他身体力行把小舟摇到少人的地方,这里只有一片藕花清香。
等到这时宿傩才开口:“你能看见了。”
“当然啦,”浮舟说话时,伸手好奇地拨动盛露的荷叶,透过阳光和琉璃似的水珠细细瞧叶片绿色的纤毛,“我们难得出来游玩一番,怎能放过大好风光。”
“……”
宿傩不开口,浮舟也不回头瞧他,只是探手下船,扶着低矮的边沿,又牵着袖口不令其沾湿,留莲藕般的一截白净手臂垂入水中,悠悠翻搅:
“不过我没想到你会亲自划船,我刚才瞧那些岸边出来的人们都有船夫。是不想被打扰吗?”
她从绿水中抽出手,也松开衣袖,袖口立即就沾在潮湿的手臂上。
浮舟一边仔细将皮肤与里衣分开,这时才不经意间回头,含笑对他。
她突然说:“你原来是这样看我呀!以前都没怎么认真瞧过你,现在一看,眼神叫人有点发憷。你对别人是更凶,还是和看我一样呢?如果是后者的话,还真是蛮教人伤心的哦。”
此时与那次秋季赏月时又有不同,那一次月色澄辉,照得池水如镜,不过天色毕竟很晚,深青的穹顶下看什么都不真切。
那时的宿傩也只能看出威严,浮舟也还过度地沉浸于心中哀伤,不想和他说话。
现在嘛,天光透过纱帘照到小船里,他们的影子都在一起摇晃、重叠,浮舟能看见他背光的脸棱角分明,眉眼深邃。
宿傩在盯着她看,四只眼目不转睛。
他不说话时,眼底里有坚毅的冷意。
浮舟忍不住将还沾着河水的手抬起,慢慢地凑近,对他伸手,湿漉漉的指尖慢慢碰他左脸上不知是有心或无意修剪的断眉。
他的右半张脸看着有些狰狞,的确引人注意,果然是合乎外表的残忍之人哩,不过他冷峻的左脸更令浮舟移目分神。
是因为他严肃的表情么?浮舟也说不上来,但他冷冽的眼神让她想到比河水更冰的深渊。
她问道:“这边,也是你自己修掉的么?”
浮舟摸到了他稀疏的眉毛:“这里被两道裂痕分成三段了呢。”
宿傩开口时,黥面的纹也随之晃动,浮舟就盯着他薄薄的嘴唇与游弋的黑纹:“并未,天生的。”
她又摸上他的嘴唇,轻点,又松手,再顺着由细到粗的面纹摩挲,似乎要跟着提示将他脸上的纹路都绘制一通。
这样稚气如孩子的举动并没遭到阻止,宿傩似乎有心培养她的绘画潜质。
后来,浮舟干脆彻底靠过来,上半身整个的前倾,让小船都因重量的失衡而轻晃。宿傩这才往前挪了半个身位,快速地把还未反应过来的浮舟揽到腿上。
她在他胸前抬起头,宿傩低声说:“这是船中央,你在这里,它就不会晃。”
浮舟只是继续看着他开合的薄唇,对其言语置若罔闻。
宿傩又讲:“难道你想掉下去吗?”
听起来像是在威胁,但看起来……看起来,他很喜欢这样。
浮舟好像从瞎子变成了聋子,并没有对言语做出什么反应,她缓缓起了身。
宿傩没拦她。
浮舟不离开他怀里,只是膝盖支起大腿,抬高了身子,她找到他的嘴唇,第一次看着那淡红色的轮廓,亲吻了上去。
于是,两对绯红的颜色找到了彼此,在不该摇晃却摇晃了的晦暗船室,在僻静清香的莲池一隅,在艳丽的天光云影下,徘徊交融。
唇边水声汇入船外碧波,叠叠重重。
片刻后,浮舟撑着他的肩膀仰起头后才答:“可你不会让我掉下去的?”
他说“未必”,浮舟咯咯咯地笑出声。
宿傩问:“怎么了?”
“嗯……好耳熟。”
在最开始的地方,在他第一次流血时,浮舟以为被追杀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而宿傩几乎要毫发无伤,却因为怀里有个她而流血的时候,他问她要如何下葬。
彼时浮舟尚且不知自己将要死亡,她也是这么问的--“你不会让我死掉的吧?”
宿傩,也是那样回答--“未必”。
然后她很快就死掉了,据说当晚火化。
现在浮舟摸上宿傩的右脸,异面上的眼睛转动着眨啊眨,让她想到荷花凋谢后剩下的莲子,十足怪异。
“不觉得我很可怕么?”宿傩粗糙的手覆盖她的。
还好,她习惯了。
浮舟故意犹豫了片刻才说:“唔,是在讲这半张脸吗?可能……总是能碰到,习惯了吧?”
她缩回手,暗暗指向衣衫下面的腿内侧,触碰到裙摆,又收手抬头悄悄观察他反应。
宿傩揪住她的手,也不与这个嘴上占便宜的女人分辩。
大白天的说起晚上的事情做什么?她倒是舒坦…
他甚至看着她微笑,冷肃的气息都因之削减,继而说:“应该是水流的缘故,摇晃不止让人烦心。”
接着宿傩深深呼吸,眸光暗沉:“我再找个更静的地方。”接着走入帘外,很快,船又开始向前晃。
浮舟因此红了脸。找个更静的地方,他想做什么呀?
桨声与水波伴随着清香,她一个人又觉得有些耐不住,于是挑开布帘一角,发现周围一片深绿浅红,蓝水绿叶连天。
到了这种地方,即便附近有人,也不会瞧见莲叶深处的他们。
浮舟索性也走了出去,坐在船沿与花叶相交,坐定后伸手去捉宿傩的衣角询问:“你要带我去做什么呀?我怎么觉得这里的水流比之前更急。”
宿傩回过头:“这里更窄,会把我们推到更远的地方。”
“到哪里?”她问道。
宿傩丢下船桨:“说实话,不在乎。哪里都一样。”
“那你要对我做什么?”她看宿傩俯下身,朝她身上探来,不免会猜测,是要在外面做些刺激的事情吗?
也难怪浮舟这样想,刚才的一切……都指向这个猜想,宿傩又故意把话讲得暧昧不清。
可与猜测的不同,宿傩只是蹲下身,与她隔着距离,探手也不过抚摸了她的面颊。
现在他们同高,两人都深深地掩埋进一片碧玉色里,这番别致的景色,宛若湖水满溢到青空。
宿傩身上披着黑色外褂,她着浅黄色衣衫,皆与景致格格不入,却又因渺小融入其中。
水推着船,唯花叶生根不动,他们漂泊其间。
这片辽阔又狭小的景色里,再也容不下第三者。
宿傩看着她,暗红色的眼睛映着荷花:“浮舟。”
“嗯?”她向他伸出的手心贴了贴。
“我爱你。”宿傩说。
浮舟还维持着脸颊贴向他的动作,脑袋歪着,因宿傩的话怔愣在原地,动作有些痴傻。
她隔了有一会才又蹭了蹭宿傩的手,不说话。
宿傩不满:“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浮舟听这问题,也觉得好笑,之前是谁不爱听这种话啊,现在倒又变了副面孔。
她仰起脑袋,看面前将自己笼罩在阴影里的男人。
宿傩抿着嘴,表情不悦,但眼里有隐秘的期待。
浮舟看见这样的宿傩,居然因此笑了出来,引发了他更多不愉快的情绪。
他原先任由她轻蹭的手掌移到了她的下巴,靠近脖颈,总之是个令人不安的信号。
浮舟赶忙说:“嗳嗳,我可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你可别掐我。”
但他的手连一点也没有往她咽喉要害上碰,宿傩只不过把她的脸向上抬了抬。
浮舟不慎误会了人家,这会当然也心虚,她撇开脸,只悄悄地继续看他的表情,发现宿傩还没有说话的意思,才开口:“好了好了,这次是我弄错了,你没想害我,你能不能不要因为这个不高兴呀?”
说完,她绕开宿傩停在原处的手心,也顾不得小船平衡,站高了倾身便往人墨色的怀抱里凑,但平常他多半会搂住她的腰的,今天却没有。
他还长了四只手,这都吝啬,这下真是不解风情了!
浮舟独自在宿傩的怀里拱了一会儿,讨了个没趣,终于像蜻蜓停留在荷叶边上那样,附在他耳朵边上。动作敏捷,轻盈。
这里空无一人,只有船行过叶间的裁痕。不锋利的剪刀小船要是没了船夫棹舟,很快,宝石光辉的水面也会重新因花叶交错而再度掩盖。
浮舟还是很小声地说,声音羞怯:“今夕何夕,搴舟中流。”她只讲到这里,就不再往下延伸,恰似被抛下浆置于无人处的小舟。
“这是什么意思。”过了片刻,宿傩终于肯开口。
浮舟知道,只要他乐意张嘴说话,就代表前面的事情过去了,于是怎么也都不再解释,只是傻笑。
任宿傩怎么捏她脸上的肉,怎样亲她,她都不开口。
宿傩也拿她没有办法。
直到天边的云霞变得红彤彤,水面染上红锈色,她才靠在他怀里,乘着小船靠岸。
即将离船登车的时候,浮舟极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宿傩应该听见了,但他只是哼了一声。
浮舟游兴已尽也困倦,手指拖着袖口遮住脸。
看得见是极好的,但要说有什么不便之处,那就是想睡觉的时候外头太亮也会耽误了入眠。
她会常记残阳的血色在船行后的水面逶迤的画面,还有当时联想起来的,一则关于死亡的传说。
西方,停灵时要在亡者的眼睛上放上钱币,让那人前往冥土时用作船费,横渡冥河去往那死者的国度。
冥河水黑,比宿傩的外衣还要黑,轻不载物,使万物溶解,亡者涉水只会被淹没侵蚀,只有摆渡人才能带人过河,他的船只不会沉没。
传说中的摆渡人总是贪婪,有时坐地起价,不讲契约精神。对了,还是个老头,卡戎只走单线程,不走反的。
宿傩要比那种家伙好上许多,浮舟悄悄放下手,往上觑,却刚好看见他垂下的冷眼。
浮舟没想到宿傩在那样认真地凝视她,也许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
她惊慌赶忙又把衣袖盖上,遮住视线,而后才反应过来:就算她看着宿傩,对方也不会知道,毕竟她的眼睛……还没有长出来,反倒是后来欲盖弥彰的动作,把什么都给泄露出来了!
果然,接着就听见宿傩从没有缺席过的嘲笑:“浮舟,你好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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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管,从现在开始假装睡着。而宿傩在抖了她几次后也就放任不管,由她卧在自己的膝盖与腿上。
一切归于平静,渐渐地,浮舟也快在他身边迷迷糊糊睡着。
无论他说话怎样坏心眼,又折磨了她。总归,宿傩姑且是个慷慨的摆渡人,予她华服玉食,予她生命。
不管死亡的潮水如何翻涌上涨,宿傩让一叶愧对姓名的小舟跨越黑而深的湍流……跋涉冥河--
浮舟得以横渡死亡。
她枕在他身上,蜷起身子,进入梦乡。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浮舟言行举止更加没有顾忌,宿傩在白天会让着她,到了晚上……
这个人作为男人的面貌就贪吃了起来--
他抱着她,撩开浮舟黏在额前的头发:“你该剪指甲了。”
宿傩说的是她在情动时会用指甲挠人。
浮舟不以为意,指使他道:“这点伤,你用反转术式。”
“可你挠在我的肩膀和背上,让我很兴奋。这算是你的反抗?”宿傩说着,两只手把浮舟坐在他身上的腰向下压。
她哪里想到他会这样!
“啊……等,等一等!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唔嗯,这样太刺激了我会受不住!”
但是宿傩毫不怜惜,至少动作上如此,言语上么,暧昧与清冷并存:“那你应该哭着告诉我。”
浮舟直不起腰,不得不屈着背,即便这样也还是难受得很。
她低下头,尽力不使自己整个人贴在他身上,不要和他呼吸交融。
……
等浮舟彻底支撑不住自己倒向他的身体,他又说:“你求我,我也不会停。”
她没求。
他腹部那张嘴也没停。
宿傩又翻过浮舟的身体,手压在她的背上,手指探索爱人叶脉一样脆弱规整的脊梁:
“再说……”
后面的话她只听到了吃掉什么什么。
浮舟皱着脸,错过了大部分内容。
“你不要什么事情都联想到吃东西上啊!这么说话太恶劣了!”她说话一阵高昂,一阵低沉。
“可你……”宿傩咬住后脖子,又亲脸颊,耳垂,含含糊糊的话语又只给浮舟一个人漏掉。
总之,浮舟有各种各样的意见,但只消再过片刻,万事也就迎刃而解。
宿傩觉得浮舟在这方面好拿捏得很,他知道她最喜欢他怎么样对她,知道怎样能让她主动亲吻他。
他很满意这样,就算……她倔强着也不肯说出:她爱他。
大概是肢体柔软,但脾气很硬,宿傩这样思忖着。
不过这样也好,宿傩没见过谁能将灵与肉分离。
早晚,会有一天浮舟要顺服于自己的感受,也顺服于他。
她的声音比她自己认知的动听许多,呻吟也是,抱怨也是,顺便一提,她能吃很多。
比浮舟以为的多。
几天后,再次回归黑暗后,浮舟并不如宿傩预料的,他本以为她会有更多尖锐的脾气。
“这次不伤心了?”
她却答道:“我从没因为这种事情烦恼。”
他心道这真是个说谎成瘾的姑娘,然而凡尘间的普通人或许因伪装与谎言而丑陋,可浮舟说到底还是不一样。
看浮舟自顾自地梗着脖子,看她强撑说辞并且势不改口的模样,比照着疲倦时的迷茫…
但要是说出来戳破她,一定会让她恼羞成怒的,宿傩只是心里想着,嘴上暂且放过她。
如果浮舟知道他心中曲折弯绕的想法,定会评价其为难能可贵的体贴,但是,在宿傩把目光持久地、并且决定要一直这么做下去地投射在浮舟身上时……
她已经决意要带着对他的感激之心远航。
浮舟深知生命难得,也不打算要把自己的体会与任何人共享,她还决定无论是乌鸦还是宿傩,都不算可以信赖的对象。
前者想也不用想,虽然同样不感兴趣对方的炼金术与长生秘闻,但他在过程中一点帮助也没有,任务又那样艰巨……
聚散皆是利,谈不上有感情。
至于宿傩……感情啊,浮舟与宿傩是谈得上感情的,如果没有他越来越无私的爱恋,她也就不会有可以选择离别的这一天。
可她还有一桩隐秘的心事从未宣告。爱情被感性者奉为圭臬,理性的人也难说不被其干扰,像致人迷航的漩涡,像窄道里的湍流。
在切身经历过后,浮舟觉得,固然美好,也不过是独属于个体间的谎言而已。
那些气味,那些使心脏发紧的誓言,那些令人不得不咬住下唇的渴望,全都是真实的,但美好的东西向来易逝,真心也难以久长。
谎言嘛,总有揭穿的时候,信赖它的人到时候要如何难堪呢?到最后,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浮舟对宿傩不抱什么期待。
无意冒犯,实际上其他人并不比宿傩好,只是作为一个个体,他能造成的伤害要比一般人大得多。他的想法如果再反复……
浮舟垂头坐在宿傩旁边,还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意,还能听见他的呼吸,但她已经和他相隔一个世界了。
她摸了摸自己纤弱的脖颈,想到这里曾遭遇的灾厄,倒也不用在同一个男人身上吃第三次亏吧?
不会的,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