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天光乍破
夜深, 徽州及附近两州消闲已久的龙骧营突然收到调令。
金甲卫名声赫赫,但只护卫京都皇城,出了皇城, 还有一支队伍——原西纵营,后改名为龙骧营, 顾名思义只专供天子驱策。除逆王平叛乱的首功之队,人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如今叛乱已除,龙骧营兵卒削减大半, 剩下的分属各个大州山营, 只听皇命差遣。虽不如活跃在朝前的金甲卫名声响亮, 但昔日金刚铁血, 仍能让见识过那些年腥风血雨的旧人两股战战。
昭桓帝能在如此英年稳坐皇位, 朝堂不论地下有多少暗潮, 表面都如水般平和, 靠的就是那些年打下的威名。
但自从兵变的那些年过后, 龙骧营已许久没接到深夜递来的急令,营中都尉看看清调令上内容, 以及鲜红色的盖印,精神一凛, 猛地起身。
神骏的白马踏过初升的红日, 身后的人马在溸水边纵队飞驰,都尉战战兢兢地拽紧缰绳, 紧跟面前白马上一身玄色便衣的昭桓帝。陛下稳坐中庭, 多年未见,不复昔日疆场上少年帝王的英姿勃发,如今积威于一身, 是真正天子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度。
深夜抽调龙骧营到徽州,天子亲至,现在也未说明缘由,难道是要起战事?还是中州地域,那得是叛乱……
都尉去觑昭桓帝神色,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唇角,和一个冷酷的侧脸。也就是当年逆王党羽纠结时,陛下才这么严肃过。
他立即将此事的严重往上抬了几分,愈发严阵以待。
风声在耳边呼啸,萧元政自接到八百里加急,就从京都疾驰到徽州。京都外的势力纷乱,得知帝王要离京,没有侍从仪仗,没有军队部署,就点了几个御医走,几位心腹近臣劝了又劝,谁也没能叫他改变心意。
龙骧营许久未起用,训练却一日没断过,人人披戴黑甲,神情肃穆,在尚未分明的天光下团团跟在一人身后。晨起街边零散的行人被这黑云一样的兵卫慑住,慌忙又躲回家中。
遥光孔正卿还在焦急等待京都的消息,整宿整宿没睡着觉。猛然听见街边如雷鸣震荡的马蹄声,探出窗外,就见满街的黑甲士兵。
“是龙骧营!”
总算是来了好消息,遥光攀着窗棂,露出惊喜神色,心已定了大半。当年平叛,他尚且十几岁,也领教过这地狱之师的厉害。
眼尖看到领头白马上的玄色身影,他又是一惊,“……陛下?是陛下!”
孔正卿没他这样过人的目力,听他叫陛下心中一凛,陛下竟亲来了!
魏家也豢养了些府兵,不说缓不济急,就是真齐刷刷在门前站了一排,比之血海里拼杀出的龙骧营也是纸糊一般。不消片刻,云中郡首屈一指的大族便彻底中门大开,任由这支黑色的队伍长驱直入。
最混乱黑暗的时候,阵前搏杀,抄家灭族,龙骧营什么没沾手过。他们真如无孔不入的黑色云雾,熟稔地将这座宅邸的各个正门角门占据,大小房屋都搜刮干净,很快将这户宅院里外摸清。
萧元政就沉静地看着下属迅疾分散,不费一刀一剑,就把持这处大院的心脉。
魏宏伯昨夜丑时才睡下,听到动静时天色堪堪擦亮。魏家的年迈家主花白的头发只夹有一点乌色,怒斥两声,听外头还是骚动不断,一个小厮婢女都没到跟前,气得扶着床沿起身,披了外袍怒气冲冲向外去。
“你、你们?”
魏宏伯被吓一跳,怒视闯进院子里的生人。他在云中郡乃至徽州做了太久的土皇帝,早养出了一副能包天的心肝肠肺,即便那披甲持械的兵卒站在他眼前,仍挺直了腰杆不带怵的。
“你们是谁手底下的人,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咳咳咳……!”
惨白的晨光照在他脸上,胡须乱颤,一激动就开始咳,脸色逐渐涨的和猪肝一样红。见那兵卒只看自己一眼,就回过头去,完全没将他这个魏家主放在眼里!
魏宏伯怒了,他扶着门框走出去,那黑甲兵总算有了反应,只将腰间长刀一抽,雪亮的刀锋就横在他身前,叫他再难进寸分。
“滚回去待着!”
龙骧营全都是孤儿出身,不与世俗牵扯,只听一人命令。龙骧卫才不管这个老头有多么高的身份,这又是怎样庞大的世家——他们连权势滔天的王府都剿过,还怕别的?
“你!”
魏宏伯没想到这无名小卒竟敢真对自己亮刀,哆嗦着后退几步,咳得更惊天动地,视线漫上层红色。后方有马蹄声响,原先对他凶神恶煞,半步不让的龙骧卫回头一看,立即收刀入鞘,规规矩矩地站到一侧。
士兵挪开了,佝偻着身子的魏宏伯才颤巍巍抬起头,轻云初开,高大的阴影落在他脸上。
魏宏伯瞳孔骤缩。
“陛……陛下……!”
萧元政肩背宽阔,坐在马上没有下来。他眯起眼盯着魏宏伯看了一会儿,才认出这老态龙钟的人是谁。
“魏宏伯?”
魏宏伯看着本该在京都柄国的皇帝,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又环顾他身侧鱼鳞般拱卫的士兵,魏老家主抖着膝盖,慢慢屈膝跪伏到地上。
“臣拜见陛下!”
萧元政垂眸看着他,落在身上的目光冰冷。
“沈清和在哪里?”
魏宏伯睁大眼睛,盯着自己浮凸出青筋的手背。
魏家强盛时,整个大雍谁不给三分薄面,就是皇家也不敢喊打喊杀上门来要人。也是如今形式衰颓,后继无人,他才在这里俯首,真是愧对列祖!
昭桓帝落在阴影里的面貌,和那双唯一闪着光的眼,和记忆里疯迷的先王逐渐重合上,乍破天光下,魏宏伯突然察觉出些狠辣桀骜的意味。
新皇登基时,他们上五姓都出席献过礼。新帝出身边地,疆场上位,中州的中上流世家表面上都在观望,私下都是瞧不上北方出来的武莽之辈。
魏宏伯当年也亲自到了京都,想看看新晋的天子是何种气象。一晃多年,他还记得在和政殿前,透过十二冕旒见到了那位少年天子,彼时他意气非凡锋芒毕露,见在场他年纪最大,亲自下了阶,伸手将他馋了起来。
他当时觉得有意思。
仁善君王?这是萧家的种吗。
如今皇帝高坐马背,魏宏伯在这近乎油尽灯枯的衰朽时刻,很不适宜地走神,想到了当时的戏谑。
“魏卿。”
再听声音,依旧稳稳当当,似乎也没那么生气。
魏宏伯仍旧伏在地上,却已稳下心神。
“陛下……敢问沈清和是何人?”
能催动皇帝连夜到他的府邸,想必是个要紧的人物,可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昭桓帝向来谋定后动……难道人是诞儿动的?
魏宏伯想到自己儿子,心肝又是一阵抽搐,万般不由人,只能让老父来扛了。
“请容臣现在家中拷问一番,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多年君臣,让魏宏伯如此笃定,皇帝带卫兵闯入他家,他先松口服软,皇帝也要松松手,魏家的脸面,肯定要给的。
守在一边的龙骧卫觉得好笑,老匹夫还敢在陛下面前耍花腔,还叫陛下等?这宅子都被他们穿了几回了!
“陛下,后院发现了一处地牢,我们已经破进去了。”
远处有人在喊。
魏宏伯背脊一颤。
地牢?那是……
难道沈清和说的是他!
魏宏伯醒神,“陛下,地牢里关着的是要杀害我儿的凶手!”
昭桓帝调转马头,瞥他一眼。
“岭南公,你也老了。”
魏宏伯一夜浑浊的双眼里爆发出勃然神采,他再一拜,口中话语却是威胁。
“我徽州上下皆奉您是至圣至明的君主,陛下,不要再往前了!”
昭桓帝只说了四个字:
“挡路者死。”
……
不见天日的暗牢,凌乱的脚步声在甬道内四散。
沈清和费力地动了动脖子。这里不辨时日,他已不知道在这里待了有多久,只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意识醒了又沉,沉了又醒,噩梦揭地掀天的来,偶尔退散时,是他赤脚站在丘泉郡的实验田里,对着大太阳数第一个丰年的收成,场景一闪,又是前世备战高考的凌晨,他妈正好端来一碗甜汤。
……高考?怎么还要高考?
沈清和惊醒了。
牢房被层层打开,迷蒙间感觉有谁将他的手脚镣铐解下,架住双臂背在身后,手劲儿有点大,身体的隐秘痛处层层叠叠漫上,抓心挠肺,疼得他气若游丝地抽吸口气。
朦胧间听到有人在对话。
“小心些。”是谁……
“你们都低声点,手脚麻利!”谁来了……
他努力睁开眼,只能感觉自己被搬弄起,眼前是重重黑影,酷似又滚进新的一轮噩梦。
他大爷的,都要死了还烦……
新云初开,萧元政奔到了假山石后的地牢处。他一夜没阖眼,任凭随行御医一再劝阻也不听。行军对敌时不睡觉是常事,他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反应,只是……有些心焦。
萧元政看向地道口,再一次要面临那样的情景,他头回失了行进的勇气。
黑沉的眉目盯着那个黝黑的入口,他摩挲着手中缰绳,等待着下属带来未知的结果。
沈清和……
漆黑一片的洞口,在层层黑甲中,终于显露出一片与众不同的白色衣角,那颜色在淹没其中是多么苍白脆弱,就是多么显目,萧元政一眼看见。
他翻身下马,率先迎了上去。在众多龙骧卫前还能维持一国之君的持重,只是步伐微乱,身侧垂下的手也成了拳。
沈清和被人从背放下时手脚无力,转头又跌进了另一个更有温度的宽阔怀抱。
“……陛…陛下?”
他头昏眼花,看清眼前人轮廓形貌后一懵,连神智都回了三分。
“我是死了…吗。”他一句话里半句是气音,要人将耳朵贴近才能听清说的什么。
“你没有死。”
萧元政将手覆在早就失温的手背上,腕上殷红的勒痕刺了他的眼。
痛,恨,悔。
萧元政许久未激涌的心湖里,一股黑色情绪如洪水猛兽席卷而上。
八年前,元禾的尸首就是刺骨的冷。八年后,他一腔抱负的臣子,骨血也这样凉。
“没死……”简短的语言说出口时像串密码,迟缓的大脑慢半拍才读懂了指令。
阳光的温度,缓慢上升的体温,是他还存在于世的证明。
“没死……”他又喃喃一句,“那为什么,感觉我要疼死了。”
萧元政心中大恸。
他怀抱紧了紧,又怕沈清和身上有伤,最终按捺住没弄疼他。
万人之上的帝王,再次品尝到了痛心的滋味。
第62章 62 他的爱重
“沈清和!”
“老师!”
远处匆匆赶来的遥光, 身后缀着一串去而复返的清北学生。
他们像窝找到妈妈的小蝌蚪,一窝蜂全聚到二人身边。见老师面色惨淡,像只留了一口气, 随时都能撒手去了,顿时悲愤交加, 眼眶红的红,年纪小些的已忍不住潸然泪下。
整个丘泉郡都是受了郡守恩惠, 清北学生尤甚。若不是郡守积善于人,他们早不知在哪饿死冻死, 哪能有今日吃饱穿暖, 还能读书, 挣得一份自己的工钱。
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
“这帮混蛋, 要是落我手里非要将他们千刀万剐了!”
“就是、就是豁出我这条性命去, 也不要叫他们好过!”
哭丧似的, 吵得头疼。
阎罗殿里的小鬼没来, 几个学生倒是一声声来催命的。
魏宅上下已被龙骧营把守成铁桶一块, 家中突逢巨变,就是睡死的人也该被吵醒了, 各支家眷数十,门客上百, 起来时就被兵卒挡在门里, 哪儿也不许去,院子里顿时雀喧鸠聚, 和堂口的菜市也并无分别——
不过也有例外。
魏家唯一的外客, 此刻单居一处,院落在后山上单开的僻静阴凉,万籁生山处, 白衣公子分花拂柳而来,身后跟着黑衣的江湖客,不知隐在暗处的有多少。
“看来是有客——哦,还是贵客。”
他抬眸,正好和玄色便服的昭桓帝对视上,欠身见了一礼——开祖皇帝的命令,越氏族人见皇室不必行跪拜大礼。
遥光见他,和杀父仇人也没什么两样,红着眼,护小鸡崽一样挡在沈清和身前,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越!霁!”
越霁轻笑一声,没有给他一个侧目,直直地望向昭桓帝,“陛下无须怪罪我,您的臣子一根头发也没有掉。”
他站在林荫下,一明一暗是泾渭分明的界线。
别说掉头发,命都掉没半条了!他剿匪还给一刀痛快的呢!
遥光也是见过越霁的,看上去吟诗弄月的脸,没想到私底下使这么歹毒的手段!
萧元政知道他,越家长公子,在京都素来名声极好。
但沈清和也不是会刻意与人为难的。
萧元政只看着越霁,眉眼深邃,没有说话。遥光离得最近,他觉出熟悉,当年面对叛党首领俘营兵三百要挟,萧大哥也露出过这种眼神。
怀中青年又咳了两声,萧元政揽住他的腰,将他横抱而起。黑发青年眉头轻蹙,他便倾身侧肘,为其挡住天光。
“不会再有下次了。”
……
沈清和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睁开眼是悠悠晃荡的鸦青帘帐,知觉缓慢恢复,手腕正在被按压着。
“哎,沈大人醒了。”
“白胡子……老头?”沈清和还没醒过神。
“你醒啦!”
遥光的脸探到跟前,沈清和才从游离的白色梦境中抽出,白胡子御医观察一番他的面色,才从容将药箱收好,遥光等不及就扑到他床头去,“你睡了五天!整整五天!给我们担心坏了,问江御医也不肯说你怎么样,他只肯和陛下说,难道我是什么听不得话的外人吗!”
沈清和皱起眉,他脑子堪堪重启,听他大呼小叫一番和隔雾看花般不真切,“五天……”他想起了自己先前是被带进了魏家的私牢,然后,然后……
越霁某种并没有说错,他出来时除了手腕脚踝上长久被锁链束缚的青紫,几乎没什么伤痕。
但这不代表过得多舒服了。
撕扯散落的记忆碎片似潮水一样涌来,沈清和忍不住‘嘶’了一声,止住了这绵延的回忆。
哈哈,他竟还活着。沈清和垂头扶额,越家,越霁,新升起的恨意镂刻在他心上,恐怕十年半载都消不掉了。
这事儿没完!
他垂眼想着事,神色有些阴郁,遥光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他胳膊,这一下倒给床上人拍了个歪倒。
“喂!”沈清和捂着自己胳膊叫。
遥光没想到他竟成了个脆皮壳子,手僵在半空,悻悻地收回来摸摸后脑,“不好意思,忘了你还伤着。”
沈清和醒来的消息一下传遍,几个忧心的学生都赶了过来,围着他说话。等到萧元政踏入房门时当下一静,学生们别说面圣,就是连皇帝的衣角都没见过,此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连礼数该如何都不知道。
萧元政抬手免了他们的礼,他看向被众人捧在中间,嘘寒问暖的沈清和。
“可好些了?”
沈清和撑着身体坐起来,抿唇笑了一下,“托陛下的福,精神不错。”他看众人如此严肃,没忍住说了句俏皮话缓和气氛:“明明只过了几日,怎么都变天了,穿单衣还有些冷……莫不是老天知道我差点冤死,都要为我六月飞霜呢。”
“冷?”遥光愣了一下,他里衣外只穿了件丝麻的外袍,饶是这样还觉得不爽利,怎么会冷呢!
内室突然沉静下。
沈清和心中一咯噔,也猜到什么,自己闭了嘴。
“你们先出去吧。”
隔了许久,萧元政才沉声开口。
所有人沉默地出了房门,连方才咧着嘴的遥光也一言不发,出了门才往廊柱上挥了一拳。
“该死的!”
他面色不好,确切说在场没一人脸色好的,若不是陛下亲来,他们就是使尽浑身解数,也难解救。向来都知道世家大族的厉害,可这样毫无还手之力的领教,还是叫他们心中不甘怨怒。
“我高容只要在世,就与他们不共戴天。”
高容本就性子冷,现在说出的话都要结上冰碴。
“老师说过,希望我们的火焰,能够照亮到大雍的每一寸土地,我们的技术,荫蔽大雍每一个流离失所的人。”
说话的是这次云中郡展销会的销冠崔云,她是书院里进到内院的第一批女学生,为人处世事事信奉沈清和,在书院时候就是满口老师老师,对他最是尊敬,这次匆忙地被安排回苍州,也是她最先发觉不对。
“若是连老师都无法庇佑,那谈何荫蔽天下人。”
有学子纷纷应声,他们有的是土生土长的丘泉郡人,有的是附近州郡归籍到丘泉的,但都受清北书院的照拂,沈郡守于他们是恩师,是尊长。
他们都不算知道那些势族蹂践人的厉害,只知道老师在这里受了磋磨,血气方刚的一腔怒火燃到一处,从前只知吃饱穿暖,埋头学技术的少年人,所有人抬起眼,头一回明晰地看清前行方向上,那拦路的巨物。
“这条路,老师一个人走总是容易受伤。从今以后,有我来保护他。”
“还有我!”
“算我一个!”
清北的学生一个个表忠心,听得遥光都觉得好笑,但他也只是扯了下唇,没笑出声。
沈清和在丘泉郡三年有余,有眼睛的都看得出的呕心沥血,如今清北的学生说出再自不量力的话,他想的只有,不愧是他教出的学生。
他这人,也值得这么多人赴汤蹈火。
外室多么群情激奋,屋内安静的就只有二人的呼吸声。
屋外嘈杂,萧元政将本用作通风的窗合上,顺带将漫天的聒噪蝉鸣挡在外面。又见沈清和伶仃一人坐在床帐里,攥着被角往身上搭,顺手解下披着的外袍。在他身上恰好合身的衣袍,围戴在沈清和身上像个布罩子,严实围了一圈还绰绰有余得很。
厚实挺括的外袍,浮着一层柔软的香,肖似含章殿香炉里常焚的味道,勾起了沈清和一些深远的回忆。其上附带的体温计却有些灼人了,沈清和上身时就被烫了一下。当今天子的衣衫,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沾染上龙气,还真能叫人升起股暖意,比冷冰冰的薄被好使。
沈清和本有些受宠若惊,但实在是舒服,昭桓帝本人送出手的,他也就心安理得地捂得更紧了点,全身团在一处,像只黑色的大粽子。
“没想到陛下亲自来了,恕臣抱病,没法起身来迎。”
“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些。”昭桓帝眉目沉静,替他松了松扣得过紧的衣襟,“别时是初雪,现在已经盛夏了。”
沈清和瞧学生先前反应,本就疑心自己身上有了什么毛病。见昭桓帝并不提及,暂且将心中疑惑压下。
他本也以为自己的十死无生,没想到大大大领导会抛下朝政,远赴徽州来解救。沈清和不是笨嘴拙舌的,换做其他任何一人,他都可以巧言承谢,只若是昭桓帝,他一时哑了口,竟不知如何深谢这份皇恩。
“瘦了很多。”昭桓帝细细看他,沈清和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几年都是传信过来的,再见面颇有些不知从何开口的窘态。
“你的奏疏我都一一看了,丘泉郡打理的很好,你的奇巧心思,放在任何时代都能名垂千秋。”
他们做君臣的日子满打满算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其中三年沈清和在外谪调,他听昭桓帝的评价,一时五味杂陈。
“陛下觉得,我能做好,甚至能比过五姓世家?”
这话放在外头要被人笑掉大牙,但两位当事人都不觉得有什么。
“嗯。”
萧元政替他理好衣襟,就将手放下,转身在软榻边上的椅上坐下。
“你今时的境遇,也有朕的过失。”
沈清和没理解他的意思,昭桓帝半步未离京都,他被俘,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是片被诅咒的土地。”
昭桓帝的嗓音却不疾不徐,像旁观者在讲述一个故事,沈清和被这个魔幻色彩的开场吸引,不禁竖起了耳朵。
“太祖登极,到如今我称帝,流血千里,出死断亡者,比之前朝有余而无不足。以武篡国,必要受其反噬,子子辈辈无穷尽。”
沈清和心中一凛,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标榜自己是名正言顺得来的天下,就真是那名不正言不顺,也要用尽手段篡改封口,叫一切文从字顺,平平坦坦,否则日后执政自有不踏实的祸患等着。
没想到皇帝竟然在榻前,平平淡淡地就将这不许传说的事情抖落了出来,还说什么必受反噬这样咒自己的话。
‘黑粽子’里伸出一只手,盖在昭桓帝落在榻边的衣角上。
这些东西,是我可以听的?
真的没逝吗……?
昭桓帝温和地看他。
“太祖英武,可高祖昏昧,曾祖挽狂澜……到我的父皇,求仙问药只寻长生,不思黎民,世上不会总是明君贤臣,也没有永坐的江山,战事平了又起,西北军首当其冲……举孝廉曾风行,可在北地,很少人才有亲长可侍奉了。”
沈清和心中一震,他只在低处随生民仰视世上诸多坎坷不公,从未有机会在万人之上的位置想过这些。
“天下人都笑说我萧氏族人皆薄命,现在那枚金玺在我手中,兴亡几度,不过是又一轮回,天下改名换姓叫大雍,此事之于万方不过百年,可世家勾连又何止百年。皇室,宗亲,世家,寒门,文臣,武将,或凌轹倾轧,或连襟姻亲,若不剜肉去腐,雍朝亡了,还有下一个雍朝,多少人前赴后继,都只有一种结果。”
萧元政语调平淡,沈清和心中却波澜陡升,他的指尖微微发着抖。
一段祸乱的终结,是另一段祸乱的开端,永无止境。剜肉去腐,将所有阻挡者全杀干净,又何尝不是一种暴力镇压?倒了这支,又会起来那支,又如何保证新势力永远效忠皇权?……的确是长存这片土地的诅咒。
“陛下……”
“直到你出现。”
帝王宽厚的手覆在了黑发青年的手背上,沈清和能感触到多年挥舞刀剑留下的粗糙痕迹。
“……我?”
“还记得我送你的扳指吗,殿试那日,初见你,我就喜欢你。现在沉稳许多,这些年的历练叫你不似从前了。”他平视进帘帐里,目光深远而认真,落在黑发青年的身上。
那枚扳指指向性太过明显,他放在丘泉郡的住房里,没有带出来。沈清和有些恍惚,能得一国之君一句喜欢……他笑了一声,发白的嘴唇动了两下:“吃了这么多亏,臣当然也得吃一堑长一智,只可惜这次又跌进阴沟里,还劳烦您来搭救。我一次两次都被人拿着短处,或许您看错了人呢?”
“不,你是不同的。”
昭桓帝目光透过来,像是能看穿他的不同寻常的一切。
“——你是大雍腐朽命脉之外的变数。”
第63章 63 人比花娇
沈清和眼睛微微睁大。
昭桓帝的视线一如既往的平和, 沈清和想从中找到些画饼的意思,可只看到蕴含的万钧之力。
他微抿起唇,忽地又展开, 竟是开怀笑了起来。只是笑到一半,又牵动了气息, 歪倒在床上,咳得不能自已。
萧元政伸手替他拍背, 顺了顺气。
沈清和挤掉咳出的几滴眼泪,“我竟不知自己有这么大的能力……那陛下是否愿意与民更始, 改天换地?”
短短数字, 剑指五姓, 扫荡十二州, 不乏血腥意味。
沈清和总是语出惊人, 可萧元政一次也没被惊到过, 也不曾有一次轻视嘲弄。
他的长发披落身后, 并未带冠, 昭桓帝替他将遮住眉目的碎发拂开,复又将手掌伸到他身前, 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沈清和十分动容, 他努力从薄被和外袍里蛄蛹出来, 为示郑重,伸出双手握住皇帝。
正是时候!
“还有一件事!”
萧元政一直看着他。
“几处白莲观已查封充公, 这些地方能不能交给臣处置?”
已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若连新校址都批不下来,那可太亏了!
既然昭桓帝如此信任,给点地建学校, 应该不在话下吧?
他盯着人看,不信大雍英明神武的陛下两眼空空。而昭桓帝确实就像他想的那么好说话,没稍作思考就允诺了。
领导表达了充分建设意愿和扶持倾向,免费新校区地皮有!想来也是看到他们书院将来能脚踢上清,拳打金山,稳坐大雍top1学院的潜质。
开设新校区只是清北迈向大雍的第一步,后面还有数也数不尽的工作,建设,招生,宣发,公关……他在丘泉郡自家地盘尚且花费数年才做走成的路,在别的地方显然更难走。基建总是要花大钱,费大代价的,不过他已有了新想法。
沈清和垂下眼睫,云中郡已被他搅得天翻地覆,大雍十三州,难道还没有一片能容清北书院生长的土地?
他母亲出身商贾,是家中宠爱的女儿。既留下的丰厚私产能供‘沈清和’在纸醉金迷的京都挥霍无度,这商贾也自然不是普通的商贩,而是昌州富甲一方的大茶商。上流门户看不起经商的营生,他可不会,能拉到甲方爸爸投资,那是不必说的大幸事,何况那还是他血脉相通的亲外公,
沈清和是行动派,他拿定主意就打算叫人清点行装,即刻启程去昌州——这地方曾是他爹的任地,再不好过也该比徽州好些。
萧元政看出他的企图,按住他的肩侧,“不急,我这里还有件东西,是指名给你的。”
指名给我?
沈清和见昭桓帝从袖中抽出一封素白信笺,递到自己手中。
这一月的来往信件也太多了点,大多还不是好事,沈清和对这东西有些应激反应了。他就坐在榻上,犹疑地将绢纸抽出展开——
“魏家,请我?”
他有些不信邪,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找出些陌生词句,抬眸向昭桓帝征询:
“——丹阳魏氏?”
“嗯。”
萧元政见他嘴唇干涩得起了皮,将几上温热的茶盏送到他手边。
五姓七望,云中魏氏和丹阳魏氏本属一族,后因不为人知的缘由分作两支,就沈清和所知的,至少近日并未听说两家有什么交际——甚至修褉提也没请人来,如若真是相看眼红的关系……
沈清和即刻转了主意,亲外公在那里跑也跑不掉,挑拨离间的机会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还有一桩旧事,丹阳魏家如今的家主也是萧姓皇族,嗯,我姑姑的女儿,平云郡主。”
沈清和惊得刚喝下的水差点呛了出来,萧元政将他手里的杯子取下,替他顺了顺气。
宗室出女,与五姓通婚,这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女爵身份是尊贵,但也就是尊过,大多娶回家当做一尊吉祥物摆着。难得听说姻来的一方竟成了家主,还是女家主,这就十分离奇,恰如在渔人环伺,又坚硬闭口的壳蚌上撬下一块肉来。
大雍隔几代便有扬名天下的昏君现世,连皇帝本人都亲口认证的,谁家好人经得起这样折腾!以致巷间风语,萧家人都是投胎来为祸人间的怪物,茹毛饮血丧尽天良。这非同凡响的基因,若为正,则天资卓绝成就大业,若为恶,将真如谶语所说,成为为祸天下的魔头。
沈清和没忍住,他看了眼昭桓帝。年轻的皇帝脱去了外袍坐在床边,昭桓帝平日持身端正,封建阶级的最高权力者,所有繁文缛节都套在身上,沈清和很少见着他衣冠不端正的样子。没有那浓黑的颜色压身,显露出些天子威势下的恬然。高居堂上,亲贤远佞,存扫清时弊,匡济天下之心,哪里像地下爬出的魔头,比宝华寺佛子修的功德还只多不少!
“既是陛下的堂妹,见面时岂不是能行个方便?”黑发少年低下头,挑着眼睛看过来。他这就是要赴会的意思了。
“宗室之间的关系也不如你想的稳固,分崩离析是一念之间的事。”萧元政偏头,似在追忆,“她……总之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他想到什么,对上了那双自下而上看他的眼睛,微不可查的迟滞了一下,还是将心中的话说出来,“不必刻意结交,不投机便罢了。若想要,我有其他相近的私交供你取用。”
沈清和没想到昭桓帝能慷慨到这份上,这下真成关系户了!他面上一笑,嘴上却说:“拿陛下的关系算什么本事。”他将纸张攥进手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是万难的事,成了才叫人痛快。”
他看上去是将旧日所受的苦楚全忘了干净,见了火星子就能迅速燎成一片火海。
萧元政又将他耸起的肩背压下。
“御医说你至少还要休息三日,三日后我陪你同去。
……
养病这段是沈清和最清闲的时日,除了那汤药难喝了点,饭菜寡淡了点,其余事肩不让扛手不让提,躺得筋酥骨软了,院子随便散散步都一堆学生前呼后拥,沈清和戏说自己真是免费体验了把‘儿孙满堂’的乐趣。
而昭桓帝来徽州,对外是以微服的名义,但那日黑骑铁蹄险些将魏家的门槛踏破,圣驾来徽州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但本地官员知道了也要当不知道,私下已经将彰显政绩的汇报准备得干净漂亮,还派出手下,不近不远地候着这处天家落脚的别院,以便第一时间能得到些隐秘的指示。
萧元政当然不会抽调那些早早准备好的东西看,耳目收到消息,早将搜集好的东西一应呈上案头,条目稀碎庞杂,但都确保真实。
不出现在人前的时,帝王都独自在书房翻看着这些东西,也将徽州近来的局势了解了个大概。
高容端着药碗,在房门口时正好碰上了也来此的昭桓帝。萧元政微微颔首,轻敲两下房门,二人一同进了去。
沈清和刚午休起来,往日那样着装已经不行了——有股子冷意从骨头缝里漫上来,如今他在外又加了件鼠皮袄,领口堆着灰色的绒毛,时不时刺挠得他发痒,但就是勤添衣也治标不治本。
烈阳从麻纸糊的窗外透进来,只余些许熹微光亮。窗下是一张小案,进门的二人看到他背身做在桌前,举着一柄花鸟镜,盯着自己苍白瘦削的面容愣神。沈清和闻到药味才反应过来,他将镜子覆在桌上,回身笑说:“怎么悄没声地来了。”
两人谁都没解释,高容将药碗放到案上,沈清和闻到那味道就直皱眉,但被盯着,他也只能皱着眉头一口闷,还意外这回怎么比以往都顺畅。
高容垂头整理托盘,“煎药时加了甘草。”
沈清和笑骂,“怎么不早点加,硬要我多吃些苦是不是?”
高容唇紧紧抿着,没说话。
怎么变成小锯嘴葫芦了。
他突然想到曾瞧上高容的太医院判此行也在列,他们在灾民营时就很合得来,见到看上的好苗子也在此处,忍不住与他传授研讨,听说日日秉烛到深夜。这几日高容不仅亲自过手煎制自己的药品,还天天熬夜学习,也是忙碌。沈清和思及此,也没再多逗他,放人回去休息。
高容甫一推门出去,他便看向昭桓帝。
“三日已到,今日是不是该去见郡主了?”
“嗯。”
“您看我这副样子……实在没什么谈判的架势,可否劳动陛下为我买一点胭脂来,我也好提提气色。”
无伤大雅的小事,萧元政吩咐了手下人去办。男子买胭脂,送的要么是自家娘子,若是送给闺阁女儿,必得是已经许了婚的,若是外人,那就是十成十的轻浮放浪。
——不过这是在大雍,男人敷脂抹粉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又是天子送礼,谁也不会将之与遗俗扯上联系就是了。
胭脂很快送到,小小的一钵,是鲜艳的粉红色膏状体。
沈清和沉默了一会儿。
“买胭脂的,是不是个男人。”
“嗯,你如何知道。”
“直男果然是不分时代的。”
萧元政:……?
“不合你心意吗。”
“那倒也没有。”
沈粲然清和一笑,用指腹蘸上一点,一手举镜,一边往自己略显病态的脸上涂抹。
质地粗糙,颜色也一般,和他印象里的可差多了。化妆品行业,这可是暴利啊,日化专业得提上日程,开辟一条生产线刻不容缓。
他缓缓勾出一个笑。
“也就是配我了,臣天生丽质,什么颜色都好看。”
萧元政听出他明显的玩笑话,看他上了颜色的颊唇,也和他玩笑。
“确实丽质,人比花娇。”
第64章 64 两个魏,我都要!
“听到了吗系统, 十分钟内我要丹阳魏家的全部资料!”
“宿主你好。”响起的依旧是属于主系统那无性别的机械音:“检测的您的系统为编号12431的‘最强科举系统’,并没有查阅世界资料的权限。”
“你不是主系统吗。”
主系统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对话,依旧是没有权限。
“没有人性。”沈清和指责, “那什么时候把我的‘最强科举系统’放回来啊。”这么多日没消息,他还怪想的。
001沉默了一会儿, 依旧很不通人性地回答:“监测到您有消极任务的嫌疑,请您尽快更新进度。”
好好好, 又来一个逼单的。
既然没有外挂能作弊,那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沈清和敛目看着身边托盘里已全空的药碗, 只余数不尽的复杂神思在心口盘桓。
……
丹阳郡与云中郡, 名头上是两座郡望, 但实际上近乎毗邻, 两郡隔江相望, 沈清和看过舆图后立即拍板走更快的水路。
水行舟落进江中, 只消一个时辰便能抵达丹阳。沈清和显然高估了这艘船的平稳程度, 今日江上有风, 船身随波涛起起伏伏,他的胃袋也颠来荡去, 早先还意气风发说了豪言壮语,转头被学生搀着直接在水上吐了个痛快, 在昭桓帝面前丢了个大脸。
脚沾地时虚浮轻飘, 浑身无力,活像被抽干了精气, 屈着身子就要栽倒。萧元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听人口中还在呢喃着什么‘破船’‘造船’的。
丹阳魏家早就派人在码头上迎,领头是几位黑发高束,利落打扮的女子。她们早见过沈清和的画像, 一眼就盯准了人,不紧不慢地将车马给牵了过来。萧元政还在搀着他,回过头露出正脸,几人俱是吃了一惊,互相对视一眼,拂身行了一礼。
沈清和缓过劲来就见她们都在拜皇帝,还是宫廷礼节,再细细打量,这些女子举止气质都与凡俗人不同……不像是做护卫的女打手,倒像宫里出身的女官。
“请!”
这话是对沈清和一人说的。他一动,身后人就齐刷刷跟上,她们似乎想要制止,但看昭桓帝也赫然在列,动了动嘴,最终谁也没说出口,递了个眼神,遣人提前动身禀告家主去了。
沈清和与萧元政理所当然同乘了一架车,待车马开始行进,他才低声说:“还留着宫中旧人在身边,看来这位家主也并未全然与本家割席。”
丹阳郡似乎比云中郡还要南边,沈清和穿得多,这下真觉得热了,车里一闷就开始发汗,他伸手要把灰鼠皮做的外衣给脱了,抬手抻腿舒展舒展筋骨,余光见萧元政坐得端端正正,侧头在看自己,没来由竟不好意思起来,动作都放小了些。
“是,是有点热哈。”
萧元政掀开帘子,探身与随从说了什么,转头一枚竹骨的淡青纱扇就被呈了进来。
“你身体还未大好,就别脱衣了。”
在沈清和错愕的眼神下,堂堂昭桓帝就拿着那柄扇子,轻轻为他扇起了风。他似乎能他衣袖上,随风而来的熏香气味,好容易才从那一晃一晃的扇影里挪开视线,顿时脱也不是穿也不是。
萧元政看出他不自在,便主动开口转了个话头:“我与平云的母亲有些交情,她的封号也是我亲授的,不必紧张,有我在,她不会多为难你。”
“这样啊,亲封的郡主……”沈清和抬起眼,眼中涌动着狡黠的光彩,“那我要为难她呢?”
萧元政撞进他一双点星般的眼里,缓缓偏过视线,拿扇面轻拍他的头顶。
“不准顽劣。”
沈清和眯起眼,得意的笑起来。
这就是当关系户的感觉吗,还真是……爽啊!
丹阳魏氏府邸离码头并不远,车轱辘一停,他就如往常一样要先跳车。都快摸到车辕了,突然想到天子也在车上,他脚步一撤,回到车里,意图掩盖先前倒反天罡的举动,对大领导恭恭敬敬道:“您先,您先请。”
昭桓帝看他一眼,没多说什么,掀开车帘下了车,沈清和要下车,一只手率先到了眼前。
他愣了一下,也没客气,年轻帝王的手宽厚干燥,一触即分,但交握时掌心的潮意还是被渡了过去。
沈清和整理了一下微褶的衣摆。魏生只邀他到携春楼,这位家主却直接将他请到家里,也不怕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过现在都不要紧了,他还等着借陛下的势,好狐假虎威一番呢。
依旧是那几名女子在前面带路,虽然都是魏家,但两处宅邸的格局大大不同,沈清和还记得他被公羊慈‘请君入瓮’时,就见堂前檐角,处处都挂着‘魏’字灯笼,恨不得叫全天下人都知道这里是五姓置所。这里则不然,几乎没见到什么彰显身份的标识,除了正门口的匾额,其他地方都吝啬添一个‘魏’字。
见此情此景,他心中更定,七拐八绕到了主屋门前。
他们带来的人都被拦在了外边,身边只余昭桓帝一人——这位他们想拦也不敢拦,真要拦也拦不住。
沈清和心中轻哂,昭桓帝是随他才来了这里,既没有多余吩咐,也不摆帝王仪驾,倒真如他所说的‘陪同’,是要彻彻底底当个陪客了。
带路的女侍悄无声息地离开,前面就是主屋,想必平云郡主就在里面。
沈清和掌心抚触上大门,稍一用力就将其推开,只听簌地一声,细小尖锐的破空声倏地到了耳畔,沈清和瞳孔一缩,一只游隼停在他的眼前一指的位置,被萧元政侧身一只手抓住。
他受惊后退半步,尚能分神细看时才发现异样,这根本不是活鸟,而是木雕漆涂的小玩意儿!
敞开的门内,一袭红衣的女人懒散斜靠在凭几上,指甲修饰得宜的手轻抚过桌上的摇铃,摇铃边上一字排开的,就是形态各异,色彩鲜艳的木头鸟,细看才能辨别真伪。
“你胆子真小,还不如我的小宝贝们有胆量。”
红衣女人掩唇笑出声。
“……”
那只鸟落在了萧元政手里,还挣扎般扑棱了两下翅膀,最后才慢慢消停不动了。沈清和伸手去够,萧元政便展开手掌,将那只轻巧的木隼展在手心,沈清和抓住了,放在手里上上下下翻看。
“诚心要吓沈某,沈某当然会被吓到。”
不怪他先前没认出来,这木头鸟是写实派的艺术品,纹理纤毫毕现,还点睛似的做了能上下开合的双眼与鸟喙。
这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
他将机关鸟啪一声摔在了地上,完整的一只鸟瞬间变成支离破碎的散件,肚腹中的结构显露无疑。他细看了一会儿,在红衣女人气急败坏的制止声中,眼睛突然如同探照灯般亮了起来,他的语调冷静,却似带有汹涌的情绪。
“人才啊。”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萧玉姬声音低沉,还从未有活人敢这么对她的宝贝。
沈清和踏入门槛,萧元政也随他而入,他步伐一迈,先了黑发青年半个身位。
萧玉姬将指节抵在腰间,缓缓抽出盘踞着的九节鞭,那精巧锋利的软鞭色彩鲜艳,几乎与衣裙融为一体。她起身,环环相扣的锁链因她的动作咬合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声响。
“是我刚刚说错了,你胆子很大,你要为你的大胆付出一点代价。哦?你还带了个帮手啊,不过就是请大罗金仙来相助,你今天也——呃,”
她声音戛然而止,看口型似乎骂了句脏话,摸着凭几矮身坐回去,后将九节鞭好好安放回腰间,似乎还嫌盘得不够规整似的拍了拍,就是视线再也不往那处看了。
她不情不愿道:“来吧,算你有资格喝我的茶。”
沈清和唇一弯,看来也不用请大罗金仙啊,看来还是真龙天子好使。
“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从容入座,壶里的茶水已然鼎沸,发出刺耳的蜂鸣声,萧玉姬随手抽了几根柴薪,才让那按捺不住要扑腾的壶盖偃旗息鼓。
萧玉姬上下打量他,沈清和也在观察对方,原来这就是平云郡主,确实不是一般人。
萧玉姬:“就是你杀了魏生?”
沈清和不置可否。
他只让魏生中了一弹,如今人肯定被家中严加看护,死不死的犹未可知。若她有细作潜伏,得了一手消息也说不定呢?
“哈哈哈,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这家伙滑不留手的,我早想杀他了,你可是抢了我的先。”
“……”
“我本来想让你过来,然后再提了你的人头,和他们云中郡的人做些交易,想来会好用。”萧玉姬咂摸了一下唇,眼珠转了转,隐秘地看向那个端坐旁侧的人,只能无奈放下这个念头,“可惜可惜。”
“……”
沈清和有些无语,原来这家伙还存有这样的心思,他总算知道昭桓帝所的未尽之意大概是什么了,郡主两面三刀,脾气古怪,确实不适宜多接触,一点没错。
不过再有其他想法,在看到机关鸟的时候,就荡然无存了。
一边握有化学人才,一边握有机械人才,这魏家怎么就这么……深得他心呢!
两个魏,我都要了!
平云郡主的态度暧昧不定,既涉及他需求的核心,沈清和决定拿出更有分量的砝码。
“这机关鸟是设计精巧。”
“那是,我研究了三年,才让它的体型减至这般大小,没见过吧?”提到这个,萧玉姬得意且自信,她自信在此道上,世上无有能出其右者。
“要是我没看错,驱动他的‘力’,来自于内部的‘弦’,用弦作为弹性元件,以实现能量的储存和释放,不错的想法。”沈清和拨弄着桌上‘鸟雀’收敛的羽翅。
萧玉姬一把将所有摆件拢住,狐疑地眯起眼,“你也懂这个?”
沈清和微笑:“你的鸟顶多只能绕着这个屋子飞几圈,而我懂的,能让这东西比真鸟还厉害,日行千里,不吃不喝,不倦不累。”
“什么办法?要怎么做?”
见她追问,目的便已经达到,平云郡主喜欢捣鼓这些,不是正中他下怀嘛。沈清和坏心眼地说:“不是说要请我喝茶吗,怎么坐这儿老半天了,连一滴水也没看到。”
萧玉姬一双过于黑的眼眸盯着他,像某种丛林动物,突然红唇轻启,莞尔一笑,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想喝茶不要紧,你要是敢说谎,就是那谁在,也护不了你。”
说是茶,但杯中水色澄清,丁点茶色也看不见,若这不是她一贯的待客之道,那就是从一开始就没想好好与他会晤。
“喝。”萧玉姬对此没有任何抱歉的意思,她觑了眼一旁不声不响的昭桓帝,破罐破摔也给他倒了杯茶,“现在能说了吧!”
“当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萧玉姬环视四周,是她的屋子,没其他特别的。她歪头思索,确信了自己上了当,一拍桌子,新仇旧恨打算一起报,即刻就要翻脸。
“哎哎哎,郡主别急别急嘛。”沈清和笑着挥挥手,“我这个人从不说谎的,喏,答案在这里。”他伸出一指,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萧元政与萧玉姬都看向他指的地方。
赫然是方才倒了茶水的壶,这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壶,既不珍稀,也不名贵,库房里还有几十上百个,世上也有成千上万一模一样的,萧玉姬再确信不过。
“哦?”她抱臂冷笑一声,“这就是你说的,能够驱动机关鸟神行千里的办法?我看你是不是和它一样,都脑子里进了水。”她话说的刻薄,显然将沈清和当成了个傻子。
这确实是一只劣等品,顶端的洞口开得极小,因而一旦壶中水煮沸,就会发出刺耳的鸣叫,若不仔细通开,想来过了今日就会被丢掉。不过败也萧何,成也萧何,正是因为这点残损,让它能拥有其他更重要的使命,或许只需有心者的一个回眸,就能发现一个能撼动世界的隐秘。
沈清和咧开嘴,向这个时代的人,掀开通向世界本源的帷幔。
“你猜,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能让这盖子掀起呢?”
第65章 65 蒸汽机
萧玉姬循着他的话, 去看那被微微顶起的壶盖,这一看竟入了神。
沈清和心道有戏,下一刻萧玉姬一俯身, 她连腰带也不系,胭脂红的长袍铺了半个桌案。
她逼问:“那你说, 是什么?”
“蒸汽,先行者们将其命名为蒸汽。”
沈清和恰如一位优秀的老师, 耐心为脾气急躁的学生解答:“原理是将热能转化为机械能。当水被加热时,其分子获得能量, 开始加速运动, 导致水分子间的距离增大, 最终水转变为蒸汽状态。蒸汽在封闭的容器内产生压力, 压力又随着温度的升高而增加, 所以盖子就能被顶起来。若钢制其骨, 水炊其动——”
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玉姬听不懂, 但似乎很高深的样子。她脑子自动将其转化为能理解的东西,紧接着追问自己最想知道的, “不过就是烧水产生的一点气,又怎么能让机关鸟日行千里?”
“这个嘛——”沈清和一转好好老师的面孔, 露出邪恶的真实目的, “下面是付费课程,想继续观看请关注清北书院的最新报道。”
“??”
“请知识付费, 不要白嫖哦。”
萧玉姬支在桌上的手臂青筋暴起, “说,多少钱!”
“您再怎么说都是堂堂平云郡主,丹阳魏氏的家主, 我们怎么能谈钱呢!”
沈清和夸张地摆手,引得萧元政侧目。
萧玉姬一副这还差不多,大马金刀地坐了回去,就是要等他下文了的意思了。
“我们当然是要谈谈——梦想!”
沈清和伸出双臂,像是在展望。
“梦想?”什么东西?
“如果有一天我的理想被风雨淋湿,你是否愿意回头扶我一把?如果有一天我无力前行,你是否愿意陪我一个温暖的午后?如果我问你什么,你是否想到妈妈梦中的惊起?如果那是一个你不熟悉的家,你会不会把善良当做路牌?如果这是一个国家的未来,你是否让他酣睡不再彷徨?*”
“呃……哈?”
沈清和清了清嗓子,从袖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哗’地一声,做成折页的册子从他手上绵延到了地上,中间一截荡在空中摇曳,像某种寓意不详的清单。
“诚邀你参与我们的‘清北书院新校区建设计划’,助力放飞每个梦想。”
萧玉姬被他这戏法似的行径一晃。
“等等。”
她打断他的慷慨陈词,“我只是想知道那‘蒸汽’怎么叫鸟飞,怎么就要放飞梦想了?”
“格局!格局打开!”沈清和伸出拇指和食指捏紧,而后展出一个宏大的距离,“只是要鸟动?这够吗?当然不够!”
萧玉姬:“不够……?”
“丹阳魏氏是临江的郡望,上游有苍州涿州,下游又是农业重地昌州,每年光是航运就能赚个盆满钵满。试想普通商船只依靠人力与风力帆行,来回一趟需要一月,若遇水难常常人财两空,若能有源源不断的动力驱动船只行进,那岂不是……”沈清和留了个话口给她畅想,“况且漕运也不是只有丹阳郡一方把持,隔壁云中郡也夹道占去大半,郡主难道不想做一家独大的生意?”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他没忍住又咳了几声,萧元政看他咳得辛苦,伸长手臂替他顺了顺气。
“况且天下能行进的地方不只有水,还有陆,还有空呢……”
沈清和微微挺起上半身,萧元政看着他,嘴角噙起一丝弧度。
萧玉姬有一瞬间的心动,不过她很快就醒过来,“你说的那东西世所未见,我凭什么信你?”
沈清和早就知道她有此问,手心一展:“有纸吗?”
萧玉姬随手扯了一张,那是一张她画废后胡乱涂抹的纸张,随手一翻,将背面露给沈清和用。
桌上正好有笔墨,沈清和叫主系统调出材料,这回算是系统的分内职能,不是那冷冰冰的‘没权限’。
勾勾画画,描描写写,一版简易版蒸汽机的草图就落在了纸上。他画得潦草,省略许多细节,只能看出大概形貌。
钢铁造物赤裸的骨架呈现眼前,沈清和闭上眼,就能想到它令天地为之震颤的蓬勃吐息。
“这东西叫蒸汽机,你说的没错,世所未见,亘古未有。”
萧玉姬接过,她端详一阵,突然抬头看了沈清和一眼,将墨迹吹干,堂而皇之折了两折,收进袖里。
沈清和:……
拿走也没关系,蒸汽机的图纸就是他抛出的饵,画的一张大饼——就算拿到了详细图纸,看明白了,世上也没人能造得出来。
没有基础学科的支持,一定精度的材料,再伟大的设想、漂亮的图纸,那都是一纸空谈。
“这是我的名片。”沈清和拿出早准备好的小卡片,“作为院长,亲自来与企业交流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本身就意味着个项目的优先级高到一定程度,希望能加强你的信任和合作意愿。”
沈清和顿了顿,又扔出一枚砝码:“届时我将成立校董会,根据投资者的意愿提供定制化的合作方案……比如开设特色帮扶学科,比如开放一定数量的免试特招名额,再比如——”沈清和微笑,“新分区的命名权,或许叫清北书院萧玉姬分院?平云分院?”
萧玉姬:“以我的名字……命名?”
沈清和微微一笑,“是这样的,中标者不但有亲自设计建造的体验,还享有合作学院独家冠名权,想想看,成为一座驰名书院的学董,在书院正门口拥有一座人身塑像,名字将被记录在校史,篆刻在丰碑之上,受万千学子膜拜,这将是人生中多么辉煌璀璨的一笔!”
萧玉姬脸微微发烫,她伸手,一把将递在半空的名片夺过。
意识到自己动作太热切,她拨弄了一下手中的小方片,矜持道:“那我考虑一下吧。”
她话音刚落,系统音应声响起。
【恭喜宿主完成支线任务:八面玲珑,奖励积分1000点。】
沈清和掀唇,展露出从越霁手里吃了大亏后,第一个称心如意的笑。
脑海里绽开奇怪的声响,极似水泡破裂,沈清和突然有种特别的感知——主系统下线了,他熟悉的那个系统回归了。
“哇!”系统停顿了一会儿,确认自己真的被放出来后激情开麦,“宿主,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啊,123431。”
系统像是突然被网友叫出本名一样惊悚,“上班、上班叫职务!”
沈清和微笑,“好的,系统老师。”
系统同步了一下它掉线的日子里发生的事,从宿主从私牢里出来,到他今天谈成的这笔交易。
“宿主,你又在玩空手套白狼了。”系统一遍回溯一边惊呼:“你竟然来丹阳郡的魏家了,你难道忘了之前说魏家是我们的阶级敌人!你哪里来的把握?!”
“没把握。”沈清和坦白,他眼神一闪,“没把握就不来了吗?两个魏氏虽然不如其他五姓望族在朝中经营人脉,技能全点在捞钱上了,魏生手下这么多方士之流,平云郡主又爱好机关术,甜饼都喂到我嘴边了,难道还不该张口咬?正好愁新校区建造的资金问题,现成的金库呢,不得物尽其用。”
昭桓帝曾将他送去千里外的苍州,叫他韬光养晦,可到头来还是在越霁手上吃了个大亏。沈清和不畏难,也不怕输,只是从前孑然一身,光脚不怕穿鞋的,如今身后有太多的人,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所以快点,必须再快点。
系统有了个大胆的设想,他兴奋说:“你和皇帝的关系这么好,要不直接让他给你升职吧!早点位极人臣,我们的任务也能完成了!”
沈清和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你的格局也打开。”
萧玉姬抚摸着手中的小卡片,眼波流转间觉得自己刚刚一时脑热,答应得有些过于轻率了。
她见沈清和,是因为讨厌的魏生死了,魏宏伯这个老匹夫又被气得吐了血,一时快活才做的决定,后来又想到,若是这人真来了,还能提了他的项上人头去换航路。只要拿住这一整条丹云江的航运权,这江里的水就全会化作银钱,流进她的口袋。
但是那叫‘蒸汽’的东西又实在令人心痒。
她母亲是公主,老皇帝死后就是长公主,自己也从小长在京都,萧家的宗族里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从根里就烂了,她看得清楚。不知新帝是不是长在西北的缘故,没和京都这群烂在了一堆。若说皇室的覆灭是必然,那萧元政或许就是唯一能叫国祚绵延的希望,萧家烧了八辈子高香才烧出来的正常人。
但自从平襄郡王死在英王府,昭桓帝登基,他既无后宫,也无子嗣。萧玉姬很不解,她从前大逆不道地想,若她当皇帝,那后宫三千环肥燕瘦的美男肯定是要的,再开一个大宫殿,专门摆放她的宝贝们,皇帝哪有当得像萧元政那样,和苦行僧似的!
她眯起眼,看着并肩而坐的两人,突然福至心灵。
难不成,萧元政他,是个断袖!
她越品越觉得有这种可能,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我还是不放心。”
她单手托腮,直勾勾地看着沈清和,“这样,我看你姿色不错,也深得我心,你与我成亲,这样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也好叫我安心。”
沈清和刚进嘴的水差点全喷了出来。
“咳咳咳……”
总算看到他招架不住的样子,萧玉姬别提有多痛快!
沈清和却被她的话砸了个眼冒金星。
“我可是这通家的主人,还是皇帝亲封的平云郡主,身份尊贵,这可是你说的。难道你先前都是唬我的?”萧玉姬越说越来劲,“我丈夫早就死了,又不是不给你名分!”
这是名分的事吗!
照萧玉姬的性子,没准那丈夫都是她亲手弄死的。沈清和看着她恶劣的笑容,也知道她是在戏弄自己,顿时苦笑连连,“郡主就不要折磨我了,我对郡主只有敬爱之心。”
萧玉姬:“敬爱也是爱啊,到时候——就请陛下给陛下给我们赐婚,啊,真是天赐姻缘呢。”她又看向萧元政,挑了挑眉。
沈清和知道她也是玩笑,难道还真能履行了不成?不过转念又一想,既然做不得数,有了萧玉姬这层裙带关系,他在外头有很多计划都能顺风顺水——
“那好。”萧玉姬见他迟疑,一拍手,身上鲜红的玛瑙串珠哗啦作响,“我们找个黄道吉日,即刻完婚。”
“平云。”在萧玉姬的十分期待中,萧元政开了口,果不其然是警告,“婚事重大,不可儿戏。”
“哦——”萧玉姬应的意味深长,她就从没把规矩放在眼里过,不过嘛,世上也没有妹抢兄妻这样的事,就让给他吧。
“那臣当然谨遵圣旨啦。”
萧玉姬捏着袖中的图纸,她直觉这东西会令天下改了格局,什么人力畜力,从此都是巨人脚下的哇哇啼哭的小儿。
天下就是赌局,每方势力都握有各自的筹码,只等开盘,就将家族兴衰前程押上赌桌,孤注一掷。
主动下注,和被动下注,待遇可是天壤之别。
既然沈清和与萧元政站在一起,那她也是时候做出选择。不说别的,这种参与盘弄天下的感觉实在有趣、实在有趣!
若这东西真能在她的手里问世,她心中有种微妙的预感,萧家曾经那么多短命皇帝,过去再风光,改朝换代后姓甚名谁都不会有人记得。
而她萧玉姬的名字,会随这片土地一起,永恒长存。
……
和平云郡主敲定了一同去丘泉郡的日子,虽然有些波折,但也算顺利,沈清和总算了却了这一桩心事。
他马上要转头投入新校区的规划建设,有丹阳魏氏做背书,可以实施他早先就计划的异地招生,世上有志之士,报国无门肯定不少。学生背调要做好,起步阶段要剔除有清学背景的报名者,师资匮乏的情况下,还得调一批丘泉郡的老生过来,这么想的话,还得快点招一批老师……
黑发青年又陷入沉默,与他并肩而行的昭桓帝看出他的幽思,将手搭在他肩上,“你还在病中,不要劳心伤神。”
沈清和怔住,他露出一个微笑,“是,臣走神了。”他郑重地向萧元政拱手施了一礼,垂头时还是没忍住说了些俏皮话,“此番多谢陛下,不然臣要在平云郡主那里脱一层皮才行。”
宅邸内屋瓦多用重色,暗赤玄青,道旁根植的却是白果树,时令一到便化作成片郁金,一夜风雨,飘飘扬扬如洒金遍地,光彩溢目。
黑发青年站在这流金的光彩里,一片小扇般的金黄叶子飘下,正好落在他的发间。年轻帝王抬起手,要落在他的头顶,沈清和配合地低头。萧元政看着他乌黑的发顶,最终手腕一抬,只是恰好将那片落叶拂去。
“我希望你能做些开心的事,你这个年纪,应该喜欢跑马?或是双陆?”
沈清和等着昭桓帝将他头上的叶子抹掉,抬头望了望天边的云霞,又看那繁茂同华盖的金黄叶片,“我现在做的事情,就很开心。”
当天平已然倾斜,就需要有人来扶正——
即便要付出非同一般的惨痛代价。
“我知道陛下是担心我。”携春楼那个午后,在他回忆里已经带上冰冷的血色。来到这里,再没有法律束缚,权贵杀人如同砍瓜切菜般随意,吃人嗜血,白骨京观,那不是沈清和认同的人,只是暂被称作人的野兽。
他始终秉持着那层道德底线。
可现在,他也要通过这方法来自保了。
“我都杀人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沈清和扯起唇一笑,“他们才该担心。”
萧元政知道沈清和来徽州后的事,并不评价他的对错,只是告诉他:“杀人不是一件好事。”
过于接近静水,会被溺毙。过于接近烈火,会被灼烧。
他在疆场时见过成千上万人断臂少腿,开膛破肚,翻出数不尽的血花。往往一场仗能从白天打到晚上,再从晚上打到黎明,那时候的天空是不祥的红,土地是红,河水也是红,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弭兵后见到同帐的兄弟都想再来一刀。
这是战场。
朝堂也杀人,他们杀人往往更隐秘,更迅捷,你来我往的口舌中,就能吐出剜心的刀剑,手下有前赴后继的人抢着做刀,他们的手干干净净,鞋面上不沾一滴血,杀得人却不比受封赏的将领少。
而那龙座上的人主呢,他也杀人。以战去战,满门抄斩,夷灭三族的诏令颁布了不知多少,手染的血腥更是在前两者之上。
萧元政这个名字已经离他远去,取而代之是昭桓帝这个尊号。他成了衡器上用作平衡的支点,杀人放人,有时候并不依据个人的功劳过失。他的存在,他的使命,只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拖着沉疴,在沉重吐息中,继续缓慢地运转——直到最终不堪重负。
沈清和低着头走,踢飞了脚边的一颗石子。
“可是大业要我杀人。”
他突然陷入一种拔剑四顾的迷茫,他本可以就像系统所说,就往一处钻营。
但他没有。
现在走这条路,不可避免要死人,还可能是很多很多人,死的会是恶人,会是善人,也会是他自己。沈清和从未放弃过追逐他想要的天地,但等他坐到执棋的位置时,发现每一步必然牵动无数人的命运,世上没有恒久的澄明,他点亮了一处,就会伴生一块阴影,由不得他自己。
“陛下,我会变成坏人吗?”沈清和脱口而出,下一刻就觉得自己真是问了个可笑的问题。好人又怎么样,坏人又怎么样,这条路,他只能选择走与不走,做出每个选择,最后导向什么样的结果,也往往由不得他自己。
“不会。”
听到果断到似乎没经过思考的答案,沈清和脑中神思瞬间被打散,他畅快笑起来。
“陛下这么信臣啊。”
有风吹过,落了一地黄金雨。
萧元政目光平和,像是追忆他半生的光阴,最后眼眸里只倒映出一个身影。
“嗯。”
并未解释。
萧家天下,本该是他的责任。
萧元政这时才如临渊般醒神。
多少年都过来了,总不能是不甘寂寞,再拖个无辜的少年下水。
第66章 66 分校区招生啦
大清早, 天刚擦亮,新港口的渔民一网一网将鱼获拉扯上岸,因为来来回回船只的扰动, 今日睡眠不静,收成不好, 拢共见不着几条大鱼。鱼生从老爹的船上跳下来,借着刚刺破云层的晓光向郡口望去, 连绵不绝的车马已然排满了整个江堤,水里还源源不断有客船从这里靠岸, 他抓了抓稀疏的脑袋, 上身小褂被风吹得飘扬, 转头去问老爹:“今日是什么节庆, 怎么郡子里来这么多外乡人?”
临岸的桂树已经结出白蕊, 难道是八月会到了?!鱼生记得去年八月会时他看了一晚上的舞火龙, 还偷吃了一点祭祀用的桂花酒, 被他爹追着打了一整条街。
“什么八月会。”老鱼头收拢着渔网, 也抬头看了眼望不到边的车队,“都是念书去的, 南边不是从去年就开始建书院,都是奔着哪儿去的!”
“书院?”鱼生不知道书院是干什么的, 但巷子里的叔婶聊天时有说起过, 书院里出来的以后就能当官老爷。人人都想当威风的官老爷,鱼生不想当。他想捞到世上最大的鱼, 再将大鱼吊在家门口, 逢人就说是他鱼生抓着的,这也是件顶威风的事。
老鱼头一看就知道这没出息的傻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他赤脚上了岸, 蹲在地上看那长队。坊间陈寡妇在衙门跑腿的妹夫说,这书院不仅招收达官贵人,就连他们这样的普通老百姓的也收,鱼生是他从河岸边捡来的孩子,明年就满七岁,老鱼头视他如亲儿子一般,难道要鱼生和自己一样,靠着水过活,过那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再打一辈子光棍?不说读出来当官,识得几个字,做些抄抄写写的活,也比他这样一起床就两眼一抹黑地下水有前途!
老鱼头一咬牙一跺脚,即刻打定了主意,若是有指望,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将鱼生给送进去。诶对了,这书院叫什么名字来着?
好像叫什么……清白书院?
老鱼头咂摸了一下嘴,这名字起到他心坎里去了,不求什么大富大贵,他就指望着鱼生以后能当个清清白白的好儿郎。
……
辰时一刻,清北书院平云分院八个大字下,在众人翘首以盼中,大门缓缓从内部推开。
胥乐生朗新月原先随赵金山去了胶州,卖了不少清北产的货物,耳目一新的货品和不贵的价格很快打开销路,赵金山原本还对这些东西将信将疑,见真金白银是实打实来,往往走到半程车里就清了个干净,现在恨不得三天一封书信寄给沈清和,甚至夸口要将丘泉所有的货都承包了。
沈清和当然没同意。一人垄断不是他要的结果,几次在各州的展销会顺利举办,他手里已经捏了不少商人资源,这些走南闯北的行商就是活招牌,将印有‘清北’标识的产品推向十三州,从此清北出品这个名号将彻底在这片大陆打响。如今形势逆转,从被选择到掌握选择权,他还能筛筛这群人的行事人品,挑几个长久合作,做他的经销商。
两个学生此行也收获颇丰,比谁卷似的,临行前交代的实习报告写了整整三本册子。胥乐生本就八面玲珑,行商正好切了他的肺腑,倒是曾经几人中最寡言的朗新月变化最大,逢人也能说上几句鬼话了。他生于微末,一上谈判桌比谁都豁得出去,长相本就偏了迷惑人的阴柔,桌上一推一拉的话术,成单率甚至还高过了胥乐生,叫人啧啧称奇。
沈清和骑驴找马三心二意,赵金山自然不乐意。黑发青年也出了稳他发法子,给了几个书院特招的名额,这也是外头车船熙攘的缘由——几大书院自诩清流,不愿将高门子弟与下流商贾混迹,可沈清和他不在乎啊!
除了必要的本地学生,还有预留给平云郡主府中的名额,剩下的人头向广大群众开放,只要肯为学校‘做贡献’,就能破例招收!
招生是招生,招商也是招生,一个学生就是一栋楼,多收几个连新室内体育馆的资金都出来了,沈清和当然乐意的不得了,连萧玉姬得知了都无言,说他将开书院当成了一门生意,来者不拒大开方便之门,比奸商还奸。
沈清和听了只是笑说:“非也非也,这叫有教无类,不论出身门第,只要有志就能来书院念书。”
萧玉姬翻了个白眼,啐他一口虚伪。
如上,就是车马盈门的缘由,这些外来商户出身的学子被安排在第三批开学,游洛朗新月作为优秀毕业生,被安排留校做苦力,为新校区做贡献,分派到了招生工作。
若说门第之后是翘尾巴的花孔雀,矜傲之余尚且自持身份,那这些捐钱捐楼被送进来的富商之后就真是钱罐子里泡出来的,若是乍富之家,千宠万宠一点油皮都破不了,不读书也就不读书了。那些通晓些道理的商户,送不进一般书院,便延请先生来家中授学,但这些少爷公子家里都是富甲一方的存在,足够他们横行无忌。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少,一切都来得轻易,家中也不在乎他们未来是否能考取功名,只要乖乖待着别惹出大事就行,一本书是囫囵着读,一副花花心肠倒是养得全乎。
清北书院早半年就开始宣传招生,这些走南闯北,消息灵通的商人也是第一时间就收到消息,听闻这里有家书院招生竟不问出身,只要捐楼就行,似乎还有五姓背景,那好啊!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了!着急忙慌就报了名,把家里的长子幺儿统统送进去!
这也导致这第三批新生质量良莠不齐,有的除了家财万贯,只剩一身臭毛病。
朗新月皱着眉,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
他从前在京都就和这些富家弟子打过照面,背靠门户的尚且龌龊,何况这些猖狂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想让他们乖乖听话,遵守书院的规矩,得费不少功夫。
游洛咧开嘴,他也知道这些少爷的劣根,说得好听是初生牛犊悍不畏虎,说难听些就是心高气傲尚不识天地高厚,看这出门一趟的排场,前呼后拥,恨不得将家中小厮女婢全都带出门伺候,怪不得别的其它书院不肯收。
“车马不许进,都停在院外的停车位上!随从只许带一个,铺了褥子也全都得走干净!”
他这一嗓子,叫人群立即骚动起来,有个金衣银绣的少爷掀了帘,扯着嗓子喊:“怎么说话的,我可是捐了楼的!带几个人进去怎么了?!”
游洛抱臂:“在这儿排队的谁不是捐了楼的?早点收拾好早点进书院选床位,四人寝课不多,抢光了就只剩六人寝和八人寝咯。”
什么!四人寝,还要和旁人一起住?!
不对,听他话里意思,好些的才是四人寝,竟还有六人寝和八人寝!
他们大多从襁褓时就一人一间院子,床前四五个奶妈围着喂奶喂饭,哪里委屈得和旁人窝在一起睡过!
实在欺人太甚!
“天杀的,我们捐了这么多钱给你们建楼,结果还要住四人寝!你们真是比奸商还奸!”
几人气得当下就要走,游洛凉凉开口:“走也行,学费是不退的哦,说不定还能为其他人腾出几个四人寝来,慢走不送。”
准备招呼调转车头的几人立时怒目相视,虽然他们不缺钱,但是这学费的数目确实不少,白白扔了连个响也听不着,就算他们平日花天酒地,那也不免要肉疼啊!
这些人里也不全是花花太岁,有拎得清轻重的,他们不缺钱,只是少了上升的途径,虽能使些银钱和名流子弟玩在一块,但他们比谁都清楚,大雍的阶级壁垒何其坚不可摧,现在的皇帝不允许卖官鬻爵,查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科举有事无望,进书院镶金边,说不定还能学到些五姓积累的家学,这已是为数不多向上去的路子。
这么想想,只是和旁人住在一个屋,又不是睡一张床,似乎也没那么不可忍受了。
他们拿定主意,就招呼手下人收拾包袱,挑挑拣拣只带了一个随从,还在不忿金衣公子见有人背叛了组织,指着那个进门的鼻子就骂:“这是谁家的,报上名来,怎么这么没骨气!”
在书院外,他就是骂街游洛也管不着,很有骨气的金衣公子盯着一个又一个人迈进了门槛,从怒火冲天到恼羞成怒,到最后梗着脖子,眼见进去的人越来越多,自己倒真成了那出头鸟了,他急得一跺脚,也跳了马车,抄手接过小厮递来的包裹,紧赶慢赶往门里走。
游洛对着朗新月私语:“诶,怎么这就进去了,我们的托还没上场呢,真是白安排了。”
朗新月直皱眉头,他记仇的很,这些家伙虽与自己的并不相熟,但他就是要连坐着一起记恨上。
游洛拍了拍肩膀,意味深长地看着这群锦衣公子,“你别担心,可别忘了老师是什么人物,就是十辈子加起来,也不如老师短短几年的惊心动魄。这些家伙再混蛋,还能掀了老师的天?”
朗新月压下了那股厌烦,但仍旧近乎盲目的相信老师的决定,既然老师这么安排,那一定是有他的用意。
“况且老师说了,我们在学校里是学长,是前辈,后辈要尊敬前辈,这些人在外头再怎么耍横,在书院里,哼哼……”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险恶。
杜光宗跨进了门槛,这里的围墙修得异常高,不知道搞什么,和要关犯人似的,进了里头才能看出别有洞天。
他总算知道这里的院长拿他们的钱去做什么了,迥异于外头的平屋,这里的房屋各个高耸,建的像座粗壮的塔楼——有的像客栈,大块大块地矗立——总之不像正经念书的地方。
又想到有小道消息说,这里曾是白莲观所在,后来经朝廷查封,才改做书院。杜光宗心里一咯噔,他爹不会遭人骗了吧!
他正在愣神,一个身穿白底藏蓝色衣袍,领口奇怪外翻着的青年挥挥手,叫他来签字登记,随后向远处一指,“以后那就是你的学父学母了。”
杜光宗惊声叫了起来,“父、母?!”他掐准了这两个字眼,上上下下打量被指着的那两人,一男一女,肤色都算不上白,笑起来就只能见到那一口白牙,打扮得倒是齐整,但就是难掩那身从上至下的土气。
张口就要咧咧,“你们书院真是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我爹是谁,杜显宗,整个江南最有头脸的布商!你们是什么东西,两个土包子,还想要当老子的父母!”
穿蓝白的学生瞥他一眼,前面进来的新生听说要认学父学母时也面有异样,但没谁和这位似的,点着了的炮仗般噼里啪啦炸。
被叫做土包子的一对男女没有因为那冒犯的称呼恼怒或忸怩,仍旧笑眯眯的,只见他们从袖里拿出张纸,埋头嘀嘀咕咕记了点什么。
正好下一位登记的学生来了,一旁看戏的蓝白衣青年双手一合,“好了,两位儿子都来了。”他这才朗声介绍起来:“我们书院实行‘学长指导制’,一日为师都尚且终生为父,每年的老生都会领养一对新生,他们除了像父母一样指点你们过渡书院的前期生活,还会对你们的,嗯…综合状况进行评定,里面同样包括道德哦,毕竟我们是追求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书院。”青年转了一下手里的笔,善意地提醒,“要是一个学期都不合格,将会面临这门课程的重修哦。”
至于怎么重修,那就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总之不会太美妙的。
彼时的杜光宗并不知道重修是一种怎样的惩罚,但从几人微妙的表情里品出不是件好事。他瞪大了眼,一时心里憋了一万句脏话,在他们期待的目光里还是生生咽了回去。
从没听说谁家书院有这么荒谬的章程!
青年微笑地冲他摊手,大概意思就是‘没办法,咱们书院就是有’,摆摆手打发了两人去,又转头去为下一对新生安排‘父母’。
两位被叫‘土包子’的学生,他们是从丘泉调过来的老学生,他们早先收到知道任务时是有一段时间的忐忑,丘泉郡是小地方,他们几乎一辈子都没踏出去过,更别说养这么大的孩子!有的连异性的手都没拉过呢!
来丹阳郡的路上,他们尚且惶然,不过等到落了地,在这里生活了几日,所有惶恐就都烟消云散了。这里是比他们从前土生土长的那个丘泉郡好不少,但和现在的丘泉郡相比,嗯,也就一般吧!
没有轰隆作响的矿山,没有喷吐黑云的铸钢筒,更没有成排绞丝的纺机,街边有褴褛乞食的叫花子,暗巷里有饿死的人骨,郡守说了整顿郡容郡貌,鳏寡孤独皆小有所养,老有所依,反倒比这里还好上不少哩!或许就是丘泉郡的面貌变得太快,他们才发现外面的世界也没有想的那般遥不可及,这都是小沈大人的功劳。
再打量着通身贵气的新生,从前只能看出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若在路上遇见,他们要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饵走路。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已经能剥开外表看内在——嘴巴不干净,缺乏素质教育,步伐虚浮,缺少精气神,眼中没有斗志,缺少学习热情……总之哪哪都是问题。他心里缺少一种伟大的东西,缺少的知识灌溉,那么一生就是不完整的!
院长说了,他们要起到引导督察的责任,既然需要他们来这里,那心里就算再打鼓,也要将事情做得漂亮!
作为学父学母,会让新同学充分领略书院的学术热情的!
于是他们不计前嫌,唇边是充满同学有爱的热情笑容。
杜光宗大惊失色,你们不要过来啊!
第67章 67 天生金融圣体
杜光宗真是心里有一万个上当受骗的念头。他是读书不多, 就是他家祖上往上数三代,也不见得有几个通才,现在他们杜家还不是家大业大, 用不尽的富贵!也是不懂了,他爹就是嫌他在家待着太安逸, 做什么不好偏叫他来上书院!
现在倒好,被逼着认两个乡巴佬作爹, 丢死个人了!
杜光宗在心里嘀咕,就听那乡巴佬之一开口:“我们书院除了你们所见的那些特别外, 还有一点最具特色的与众不同。”
杜光宗心说我已经再禁不起任何与众不同的折腾, 就听柳娓娓道:“那就是专业制, 除了大家都要学习的必修课程外, 还要选择自己的专业方向。”
都是什么有的没的, 专业?什么是专业?
他的刚被指派的学母柳菡微笑着同他解答:
“术业有专攻。”
学父张继连接上:“这便是专业。”
他脸上呈现着大大的茫然, 说实话, 没听明白。
他身边另一个公子哥倒是有些听明白了, 只是……从前书院只教那些世家子弟修身养性,科举出来之后作用更是功利, 不就是读那些先人的著书雅言,从没听说还能学些其他的……?
柳菡神秘一笑, “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那是一个深长的走道, 道旁支起了一个个帐子,见有人来, 帐子里的人就探出头来, 手边都是一摞厚厚的宣传单,他们穿行而过,两边都是热闹的呼声。
“新生来了新生来了!”
比起其他蓝白衣服的清北学生, 他们肩上别着鲜红的袖章,显得过分热情了。
都是抽到招生组的老生,每人身上都挂着招生人数kpi。
“学弟快来我们土木专业,大雍现在简直是土木天堂,一年三百六十天有活,完全不愁就业!现在入场资历深待遇优!”
"放你的屁,当然是来我们冶炼专业,现在干什么脱离都离不开基础材料,与农学军工土木都有互联,我们才是发展前景最大的!"
“天天土里来矿里去的,这还有什么意思?来学医!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社会地位高,自我满足感强,学医好啊,这才是人生专业!”
杜光宗:???
柳菡微笑:“专业要好好选,老师说了,这可会影响以后的就业。”
虽然还是没太明白,但是杜光宗听懂了一处,就是要他做选择了。什么土木冶炼,听了就觉得不是什么好差事,他一路难以抉择,柳菡张继连互相对视一眼,走过尾巴上的一顶帐篷时,刻意放慢了脚步,重重咳嗽一声,里面打盹的红袖章少女先是抬头看了过来,随后就在杜光宗身上那件银底金绣的袍子上顿住了,眼底爆发出一阵光亮,好好一个相貌灵秀姣好的女子,酷似要将这件衣裳给扒下来。
她跳下椅子,欺身上来,杜光宗察觉到危险后退一步,那人已经逼到近前。
“看看这通身的气派!像你这样的学生,就该加入我们商学院,手握天下经济流通,模拟交易、案例分析、项目实践,毕业前拥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包分配实习,还能获得进口大气金边院服一件,独属于我们金融专业的哦,多美妙的一件事!”
柳菡和张继连一齐点头,向后看了一眼,杜光宗果然在这里停下脚步。
杜光宗被夸得有些飘飘然,“金融……?”
这倒是听着还行,顺耳!
“学弟走特招名额进来的不知道,要是正常走流程,我们专业学费那是最贵的,这么想,来我们这儿还是性价比最高了。”招生组还在笑眯眯介绍。
虽然他走的是特招名额,捐的楼钱更是个不菲的数目。
要多花钱呢,那肯定是最好的啊!
杜光宗笃定想。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他递过来的宣传手册,意思就要这个。
“好嘞!这就给学弟登记上。”招生组见状,立即殷勤地为他登记,“公平公正,童叟无欺!”
新成立的金融专业确实是个很体面的存在,包括但不限于降低的分数线,特殊定制的院服,迥异的教学方式,和丘泉本地直接对接的项目,第一个校企合办专业——不过维持体面的唯一代价,就是源源不断的充值。
少女将手中炭笔搁下,放到案上。
不过这些信息差,还是需要学弟学妹们自己慢慢体会啦。
……
夕辉在丹云江上流连,天水交映,倒真如丹云般绮丽。
朝出客刚睡醒就被迷了眼。
他躺在自己的一叶小舟上,从上游一路逐流飘到此地,醒时观山,卧时听水,包裹里携带的糕饼吃光了,便在腹中空空时将舟船靠岸,去岸上买些食粮充饥,如此又往复半月,腰间的盘缠也花了个精光。
他睁开眼望着赤红的霞光,摸了咕咕叫的肚子,又去探空荡荡的钱袋子,只能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去岸上找点来钱的活计。
他撰的几本学案与书录也算有点名头,不大不小的也被称作是个名士,想要弄点钱不算难。正好一时兴起漂流的生活也玩腻了,朝出客撑着发软的腿,私下张望着该去哪里弄钱。
搞钱这事也有些讲究,一要看门庭,俗话说的好,富绅之家腿上拔下一根毛,那也比普通人的腰粗。再者要看人品,抠门贫气,脸皮顶厚的,办了事儿还要拖延克扣,不值当花费这力气。最后活也要挑,品行不端的不教,天资蠢钝的不教,看不顺眼的不教,这般挑挑拣拣下来,想找个来钱快又随心顺意的活还真不简单了。
朝出客将自己的小船系好,抖抖衣袖,随手折了根木枝子将自己一头长发束起,发现有个赤着脚的小孩一直盯着自己瞧,顺着自己脑中考量便问:“孩儿,这地方哪里有既有钱,又出名的门户?”越出名的就越爱惜羽毛,能被随意一个小儿都叫得上名号的,想来不会错。
鱼生正好来给他爹送饭,就看到有个怪人从船上下来,还向他问话。又有钱,又出名的地方?
他伸手一指,“向南边走五里地,清白书院。”老爹天天在他耳边念叨,左一个书院右一个书院,听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
清白书院?没听说过。
不过这不打紧,书院都有钱,还喜欢他这样名士的名头,正好合了他的要求。
朝出客说了声谢,转身就往那清白书院去。只见门头耸立,紧紧关闭,高不可攀,倒是不同凡响。近处有几人指指点点低声议论,说的是这地方前几日车水马龙,几乎要将整个大雍的富家子弟全都一网打尽,朝出客皱了皱眉,都是他不喜的做派。复又看清了名字,哑然失笑,“不是清白,确实算不得清白,那得容朝某捞笔大的。”言罢卷起袖子就去敲门。
“诶诶,那个谁,干什么的。”
已是傍晚,门口岗亭里值班的张大爷探出头。原先大门都是敞着的,只是这段时间不一样,里头娃娃都在军训呢,好几个吃不了苦想逃跑,多亏他和几个老头老太看得紧,没叫一个跑走,小沈大人说他们干的好,年底还给发奖金,张大爷精神就越发抖擞,每天两只眼睛轮着站岗盯梢。
朝出客含蓄一笑,“在下不才朝出客,写的《扬清学案》《辨雍学案》倒是有点名气,想来书院暂且当个老师。”
“当老师?”张大爷立刻竖起了耳朵,他儿子小张最近也在考书院的老师,日日挑灯,他娘换着法炖补汤。家里人都没什么文化,就期望儿子能端上铁饭碗,自己和孩儿他娘也好面上有光。
猛然一听来了个竞争对手,张大爷眯起眼,细细打量,状似不经意问:“那个那个,你的教资考过了没?”
“教资?”朝出客脑门上冒出一个问号。
这是什么东西?
听到他什么也不知道,张大爷大松口气。自己被派了个学院保安的职务,在这样有文化的地方当差,他自认是觉得比其他老头老太优越些的。
“你要来我们书院当老师,怎么连教资都不知道,教师资格证!要考证的,考过了才能来书院当老师!”也多亏自家儿子正好要考试,每日念念有词地背,张大爷听了一耳朵,才能在此刻也摆摆有文化的谱。
教师,资格证?
朝出客懵了,“当老师,还要有资格,还要考试?”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看上去是没资格当老师的人吗?
张大爷看到他表情,与喝了一斤酒一样飘飘然。想当初他也问了儿子同样的问题,此刻就拼拼凑凑将儿子的解释搬了上来,“你想想,会读书的人难道一定会教书,是不是不一定!自己学得好,不一定就能叫娃娃学得好,为了那个那个,规范教师!对,所以要考资格证!”
说的也——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世上并非所有人都适合成为人之师,这个他认同。
朝出客开始正眼打量这座书院,没想到连看门人都这样的想法。
说不定还真有什么不凡之处。
他想进去,但是门卫张大爷理所当然地将他挡在外边。越是被阻拦,他就越是想进去,直到天边红霞褪尽,月上中天,他还是没找到进去的机会。
朝出客有些生气了,就是在五姓宅邸,只要他亮出名号,也能被奉为上宾,何曾受过这种薄待!
索性无处可去,身上又没有多余的银钱,于是他就将外袍一脱,席地而眠。
他还不信,这书院一辈子都不开门了!
……
一晃数日过去,杜光宗在最丹阳郡最酷热的日子里,参加完那名为‘军训’的活动,细皮白肉已经成了黑炭,就是现在拉他爹妈到眼前,估计都认不出自家亲儿子。
他素来是四体不勤的主,这几日就围着那空地跑圈,走路,翻来覆去地左右转,也不知图个什么!领教的似乎真是上过战场,眼狠心黑的兵卒,叫他差点没去了半条命去。听连队里的人说,隔壁有人想趁着夜色逃了,还被逮了回来,最后整个连队一起受罚,现在已经成了一整个队的罪人,顿时又叫他消了一些想法。
连日的疲惫已经磨没了他的花花心肠,先前还想着卧榻之侧还有旁人肯定是睡不着,天知道那完全是多虑,每天累得回去倒头就睡!这辈子也没睡过这么好的觉!
皮肉之苦倒是其次,更可气的是。杜大公子不论在哪里都是第一有排头的人物,偏生来到了这鬼书院,真的吊诡一般,自己那身带了金边,霸气十足的院服反倒成了错处,走到哪儿都有人隐晦地指指点点。
实在受不了这种无声暴力的杜光宗逮着个窃窃私语的问,没想到那人指了指那身衣服,赔笑说:“我是别的校区来的,我们那里没有这样的衣服,还是第一次见到,嗯,还挺好看的。”
杜光宗只信了一半,求解不得,只能咬牙找了那劳什子学父学母,他们倒是不欺瞒,很详细的为他解了答。
原来在他们私下的说法里,金融专业几乎所有学生都是走特招名额进来的,也就是第三批入学的新生,书院里人人都知道。特招生是什么,那就是降分录取,走后门进来的,和他们走选拔进内院的不一样,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其他早就设立的专业是根正苗红的嫡系,而金融专业就是刚抱养回来的私生子。
私生……子。
杜光宗的表情肉眼可见的裂开。
再者说,金融专业是如今公认的蓝海没错,蓝海是什么,意味着机会足够多的新兴市场,也意味着是片尚未涉足的海域,没有航向,不知深浅,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固然可贵,但既然有现成的山珍美味,又何必去执着一只螃蟹呢。
“但这种思想是不对的哦。”柳菡冲他摇了摇食指,“沈院长说了,任何专业的开设都有他的考量。毕竟是新专业,你们又是第一届学生,要扭转专业风评,还得靠你们啦!”她冲已经在原地石化的杜光宗眨眨眼。
原来他眼中与众不同的衣服,意味确实与众不同。
这是赤裸裸的歧视!!
刚入学时,吹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原来都是诓他的!
杜光宗怒上心头,又无处发解,这些日子在书院,又是认父母,又是被当狗一样的操练,偶尔还要被几个学长学姐指使跑腿,这些都磨没了他的心气,此刻只能站在原地久久不语。
千里迢迢来到这书院,难道就要承受这般境遇?
他脑中模模糊糊灵通了,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专业,叫做天坑。
“天坑专业?”沈清和翻了个身,他将房间里的美人靠搬到了外头,趁着正午烈日,一头湿发如海藻般垂挂而下,他又长高了点,身体如同海棠花枝般伸展开,用手背遮住眼,和系统聊天。
“不不不,现在这么缺人手,哪里有资源开天坑专业,当然是要优先能培养现学现用的人才了。”
“现学现用?”系统很不客气地质疑,“你招这些二世祖进来,难道不是想要捞学费?”
“系统,连你也这样误会我,我真的会很伤心!”沈清和故作痛心捂住心口,“富二代当然也有富二代的好处,难道你没听说过家里无人,别碰金融?这些天南海北来的,可都是天生的金融圣体,这是为他们量身定制的专业。”
就是在他的时代,这行的利益分配也是妥妥的封建制,何况是一个本就封建的时代?
手艺人尚且要将自己的看家本领藏起来,何况是最精明算计的商贾之家。这些富二代就算是全然的一无是处,十几年来吃喝玩乐的经验总该有吧!喝酒应酬谈客户,拿住了这些二代生源,假以时日,十三州的紧闭的商业链路将会向他全部敞开。
当初昭桓帝为救他带龙骧营闯入魏家,回到京都时群臣联合上奏,表达异议的奏疏就能摆满一整个御案。
朝野沸腾,就算是九五之尊,也只能安抚。
沈清和闭上眼,任由日光刺在他皮肤上。
只要有了钱,就能再建新校区,当清北书院在这片土地上遍地开花,清北品牌打入每一个平民百姓家,那他离达到那个终极目标就不远了。
沈清和闭眼拍了拍身下的红木靠椅,“现在也是有平襄郡主的投资,我们才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可一家的财力毕竟不是无底洞,还得靠我们自己立起来。”
系统回过味,“要这些人为你办事,那你还要人家捐楼!”
“哈哈,人总是这样,唾手可得的弃如敝履,来之不易的才会珍惜,能不能为自己挣的清北书院荣誉校友的身份呢,一切看他们本事咯。”
披散着头发的青年侧过头,眼中射出一线寒芒,“想要一争之力,就要联合我能用到的所有力量,他们不要的,我要,他们不屑的,我抢。”
“既然视我为蝼蚁,那就当一只蝼蚁,总要让他们有生之年也看到,什么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第68章 68 人人都爱大编制
系统化作了实体, 摇椅边凭空出现一个金发少年。
沈清和支着下巴调侃:“怎么舍得现在出来,不是说攒积分留着吃吃喝喝时再用吗。”如今他做任务攒下了,全都充入系统的小金库, 他没两天就出去放放风,沈清和睁只眼闭只眼, 只说注意安全。
系统没回他的话,今日日头正好, 温度合宜,叫人筋骨都酥软, 不然沈清和也不会选这个日子, 将一头不好料理的长发细细梳洗打理一遍。
他喝着枸杞党参茶, 金发少年突然俯身趴在了他膝上, 沈清和讶异地‘咦’了一声, 系统才慢吞吞说:“我又不是没心没肺。”
“哈哈哈……”沈清和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他没有较真作为一个小系统, 当然该是没心没肺的, “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像空巢老人啊, 怎么样,要不要给我养老?”
系统伸出小粉拳, 捶了一下他的大腿, 不痛不痒,沈清和笑得更畅快了。
薛不凡远远就听到院中人放肆的笑声, 脚步顿了顿, 才掀帘而入。
靠椅之上,金发少年已经攀到沈清和腿上,要这家伙好好尝尝系统喵喵拳的厉害, 二人推推搡搡,听到有人掀了竹帘,双双抬头去看,椅子还在慢悠悠地晃——
经过工程专业的测算改造,完美定制贴合沈清和的人体工程椅,全大雍找不出第二把这么舒坦的了,沈清和从前都是坐那等硌屁股的实木椅,哪里有这样的享受,如今日日不离身,找他的书院老师和学生已经完全养成了见椅如见人的错觉。
薛不凡看到的就是二人这般玩闹的场景,他瞥了眼系统,开口道:“他身体不好,你不要这样玩。”
系统当然不能说自己轻得很,不会把宿主玩坏的。他本体可以一直维持从前的小孩模样,但沈清和说这么多年不长大太过惊悚,他只能费力修修改改,将体型参数拔高了点,五官捏了捏——若还是像从前一样玩,看着确实是没轻没重,身份不能暴露,他还是乖乖爬了下来。
沈清和摸摸鼻子,薛不凡越来越有教导主任的样子了,在书院里往那一杵,比寻常老师一百句话还好使,就是……就是老露出那样严肃的表情。
自己平日就没个正型,和学生玩闹也是常有的事,这时候薛不凡如果在场,就会看过来,用这样的眼神。
叫沈清和想同他玩笑都要斟酌一二。
“这个月的账。”
薛不凡找了块空地,将带来的账册放到地上,才开学几日呢,垒起来有半掌高了,一笔一笔,想来是很费心费神的。
沈清和随意拿了最上面一本,一边看,一边抬眼去瞄薛不凡,眉眼舒展,“我就知道事情交给你准没问题,比那些读会计的学生算的还清楚明白。”从前用的都是流水账的法子,记录收支的项目和金额,稍复杂些的业务,核算就犯了难。沈清和上任后就慢慢改用了新的记账方式,每一笔业务的进账开支都罗列清楚,一目了然,还方便日后决策。
“就是新生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啊,这可不行。本地人上书院做启蒙教育,学费全免只要交点饭钱,怎么还是不愿意送女孩儿来念书呢。”沈清和思忖,“等书院运行稳定,后面的宿舍楼能多修一点,就在本地铺开义务教育。”
说到这点,薛不凡也有要吐槽的:“你也是有意思,没听说过谁家上书院还要认爹认妈。”书院里如今结构复杂,不再同往常一样都是平民学生,十三州的都参一点。
“这要是传出去,对我们的宣传工作有很大的负面影响。”
“有道是因地制宜,就是因为结构复杂,才需要出台这种措施。人手匮乏情况下老带新,在重视伦理道德的大环境下,有这层关系也方便展开工作。”沈清和微笑,捧着他的养生茶吹了吹,“黑红也是红,先打开知名度,等日后有了名气又有了实绩,才能在十三州掐尖招生。”
“你的办法总是那么刁钻。”薛不凡看着他的茶具,瓷窑里新烧出的杯型,看着像个笔筒,闲时就看沈清和不离手地捧着,这样的东西,量大管饱,牛嚼牡丹,看着就完全没有喝茶的雅致。
“嗯哼,管用就行。”沈清和手一翻,将账本盖在了脸上。
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你这样从早做事到晚,就是喝千年老参吊出来的十全补汤,也补不回来。”
沈清和笑了一声。
“干嘛,关心我啊。”
薛不凡沉默,那日他在云中郡归家,家里人一反常态将他扣在家里,没想到后面竟多生了这么多事端。现在已经过去一段时间,沈清和没心没肺全然不在乎,可他无法当做无事发生。
他被家里人取了象征身份的令牌,以致沈清和身陷囹圄,出来时宫里的医者看了都叹气,这桩桩件件,叫他心火难熄。
阔别许久,他突然将横亘在两人间,一直未分明的事又挑出来说。
沈清和愣了一下,账本在他脸上慢慢滑落。
他起身,长发慢慢垂伏在他背上。
“你还记得我初来丘泉的时——不对,如今该叫清北郡。”
荒僻的地方,命名也随意的很,丘泉此名,起初取名时颇有讽刺之意,意味此地唯有丘泉可观,别无长物。沈清和调任到这里,郡中改换了天地,旁侧的百姓渐渐只知此地是清北书院所在,昭桓帝遂钦点,改了个名字。
薛不凡:“记得。”他记得二人初见是在小宴上,那时他尚且日日愤懑,借酒浇愁。
“你那时候,还一直和我较劲呢。”
薛不凡深吸一口气,“原来你知道,还以为只是我一人的独角戏。”
他的不甘、愤怒、无奈到心服口服,原来他都知道。
“我又不是傻子。”沈清和自在地翘起了腿,“你就是被从前清学那套孤高的说辞给蒙住了,想要就是想要,想要就去争,你若喜欢郡守这个位置,就来堂堂正正与我竞争。嘴上一套,心里又别扭,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人活一世,就是要爽心称意才好。”
薛不凡扯出一丝苦笑,“世上千般事,哪有事事顺遂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一番造化。”
时至今日,承认自己低沈清和一头,已经不是难事了。
“没什么好争的,我确实不如你。”
“这可不是我认识的薛不凡。”沈清和看他消沉的样子,算是找着了症结所在,“你是在愧疚吗。”
薛不凡咬牙:“若不是我,你不至于——”
“不是你。”沈清和打断他,他眉目沉敛,是薛不凡从未见过的样子。
“是越霁,是公羊慈。一个想要我的命,一个要踩我的肩膀上去,只是刚好你在这里,换做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他们要杀我,我不生气,因为我们是敌人。若我有机会,动手的人就会是我。但是现在,我就生你的气,为什么我重用你,因为你有能力,有才华,你的心气与旁人都不同,不止眼前的一亩三分地,看到的是大雍十三州。”
薛不凡微微触动。
“新校区刚开,这么多事务,我可是要做成大雍第一书院的,现在你却说什么不争不抢的话,让我怎么能放心?”沈清和抬手,将座椅拍的啪啪响,“如果真是良心不安,正好最近财政压力有点大,书院这边的事务,我就不给你开工资啦?”
薛不凡的表情瞬间一垮,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做梦!”
沈清和笑得又想拍大腿。
薛不凡就知道不该和这没心肺的人掰扯,掀了竹帘欲走。帘子是掀开了,人却突然侧头道:“以后别再做这样的蠢事,我可不想欠你条命。”
沈清和懒洋洋地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系统抬头,金发迎风飞舞,“宿主,原来你不生气啊。”他看宿主先前的状态,还以为他要和越家不死不休了——虽然之前他们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好,但按系统微妙的数据感知来说,这种矛盾已然到了一种不可调和的极点。
沈清和想到自己刚刚说的话,轻轻笑了一声,“气啊,但生气有什么用。”
“都等着接招吧。”
不过这是后话了,沈清和将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清清干净,为今之计,他要做的只是让新校区顺利开设,苍州毕竟偏僻,但又胜在偏僻,炭炉,炼铁筒,纺织厂都能光明正大的启用。位置又在大雍与胡族的交界处,胡族小王子应该已经上了一年学,有这个先例,等他寒暑假回家的时候,就是人形宣传招牌,哪个家长不鸡娃,就是天天在草原马背上翻,也想以后小孩安安定定捧上铁饭碗,考个大编制啊。
古今都如此,天下父母也都一样。
来往多了,口碑起来,自此之后,留学生渠道也能顺利打开。
外邦人想要申请上书院,成绩单要有吧,学生签要申请吧,推荐信得随身带吧,什么,都没有啊,那作为院长,他操作的空间可就大了。
据说草原土生土长的马种和普通的不一样,牛肉也很有嚼劲,给老师送礼,得孝敬百八十匹吧?
主要不是馋了,也是想给全天下的学生一个公平学习的机会。
……
“来访申请?”
沈清和从铺了厚厚褥子的躺椅上坐起来。
“谁来?”
待来人细细说清楚了,他才若有所思说:“哦——百丈书院的啊。”
他记得百丈书院,从前还在丘泉时,来了个带学生的美术老师,他就是百丈书院的。叫什么,对了,谭萍。最后怎么了来着,好像记得是哭了一场。
从前想开设艺术专业,但没那个条件,书院里的学生还没脱离柴米油盐呢,讲不了高雅的阳春白雪。现在背靠魏家,又招了一批不愁生计的学生,正是谭萍老师可以在教育领域发光发热的时候啊。
沈清和一脚蹬在地上,一脚盘在膝上,摇椅上上下下地晃。
特聘老师,还能省个编制名额,作为老师肯定要为书院做一点贡献,如果能办个画展,一来能给书院加点热度,二来还能收点门票钱——书院里的学生凭学生证半价好了,算学生福利。要是多造点势,宣传出去,还能作为名士网红打卡点,顺便再开个艺术交流会,论坛讲座什么的,为本地文旅拉动点GDP,一箭三雕,好处多多啊。
“本来呢,书院还没有到对外开放的阶段,不过既然是老熟人了,那给他们走个后门吧!”
沈清和一拍手,在什么地方教书不是教,这人得挖。
第69章 69 学术风貌
“老师, 就是这里,清北书院。”
谭萍微微躬身,对着身边一位白发老者说道。
老者佝偻着背, 手持拐棍,学生对他说话时还要弯着身子, 一头鹤发,脸颊上带有熏红, 看着像是画里慈祥的老寿星——熟识他的人却不会这样认为——宝山老人,是当世不出的大家, 出教百丈书院前, 曾在御史台当过刀笔吏, 下骂诸臣, 上责皇帝, 言辞犀利如刀, 先皇看重他在文坛身份地位, 没有发作。几年后退仕, 上流世家纷纷相邀,宝山老人谁也没应, 只凭与旧友的交情,在百丈书院当了个老师。
说是老师, 却也很少出面亲自教书, 在书院更像根定海神针。
如今出山,还是因为得意弟子回来, 难得向他大赞这什么清北书院, 说是教风独特,连个小童都见识斐然,斗倒了他们师生, 才叫宝山老人起了兴致,垂垂老矣也要涉水来瞧瞧。
一路舟车劳顿,宝山老人脚一沾地,就被弟子搀着围着。不说别的,清北书院的正门修的着实是气派,同行的学生有当年在苍州丘泉郡游览过的,更是被这别开生面的新气象一惊。
宝山老人眯眼看着门匾,“萧家那离经叛道的种,还想着沾沾文气,办个书院,里头得出多少笑话。”
当年在京都,他就觉得三公主是个癫狂的,上奏弹劾过多次,她生的那个女儿更是青出于蓝,他都不想说。
看到正门口那模模糊糊的铜色人形造像,一手拿衡器,一手似乎还竖着大拇指,离经叛道,更是扎眼,便侧头问弟子:“那是谁?”
学生回来报:“是平云郡主。”
几人面面相觑。
铁嘴钢牙的宝山老人都一时无言,他就知道对这她不该有什么期待。
他扯了扯嘴角,“只听说死了才做俑,还没见过活人塑像,小丫头片子。”
“书院清净之地,偏设在闹市,门口还有乞丐,像什么样子!”
他用桃木杖重重在地上杵了杵,模模糊糊被吵醒的朝出客抓抓头发,从草席上起身,迷茫地看着这一行人。
“啊?”
他指了指自己。
“乞丐,在说我吗?”
他头发蓬乱,脏脏臭臭,像一个月没洗过澡,说是乞丐,实则也没差了。
谭萍打量他好几眼,他喜山水,在世间行走,见得人自然也多,高门寒门,贩夫走卒,这位……
“朝出客!?”
“哈?”没想到终于有人识货了,朝出客一喜,“你是清白,啊不,清北书院的人?”
谭萍摇摇头,“我是百丈书院的人。”
“啊。”朝出客吐出一个单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又麻溜地躺下,翻了个身,不打算搭理人了。
谭萍是认识朝出客的,少年成名,文坛盛赞,那年曲水流觞时曾见过,怎么现在……流落街头当乞丐了!
他想着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但老师还在身边,又不好细问,只能蹲下身,拍拍他的肩头,“兄弟,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至此,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潭某也能帮上一把的。”
朝出客眯起眼瞧,潭某?谁啊?不认识。
“你能进去清北书院吗?”
谭萍一愣,矜持道:“在下与书院院长有些交情,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朝出客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好兄弟!”
学生突然和乞丐说上话,宝山老人正觉着奇怪,走到近处才把人看清,这乞丐胡子拉碴,不成体统,宝山老人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但记忆力绝对是一等一的过目不忘,不是朝出客这小子还是谁!
他对这家伙可没什么好脸色,宝山老人素来看不上的,就是这些空有才华,游手好闲之辈。若不出将入仕,做一番功业,那么多圣贤书不是白读的么!
谭萍:“朝兄也要去清北书院?”
朝出客大大方方点头,“听闻这里的书院还不错,便想来做个老师,也好赚个盘缠继续行走。”
宝山老人一吹胡子,斜眼看他,半是讽刺道:“你倒是逐新趣异,当年我百丈书院也给你抛过橄榄枝,想不到你就属意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书院。”
朝出客拍拍身上的灰土,“多谢宝山老人好意,只是朝某人一向自由惯了,没个定性,那乏味枯燥的事情做多了,便想着撂挑子,也不好耽误贵书院的学生了。”
宝山老人嘴巴可厉害,到时候在外头大肆批判他一番,朝出客虽然也不甚在乎,但没道理出力不讨好,还给自己染一身腥啊。
既然都是要进去的,左右不过小事,帮了也没什么坏处,加之敬仰朝出客为人,谭萍没多想就答应了。
宝山老人走在前头,路过那尊气势非凡的铜像时又嗤了一声。老师年纪大了,眼力耳力都大不如前,谭萍就在后面,压低了声音和朝出客说话:“朝兄想去清北书院当老师?”
“是啊。”
这回能大摇大摆地进去书院,朝出客得意地看了眼门口守卫,可惜不是昨日死活不让人进的那位。
“这书院里确有能人,没想到把你都吸引来了。”谭萍矜持道,“先前游至苍州时我也曾和此书院的山长打过照面,当时还打算过留我做先生呢,若非师长都不在本地,我或许还真就去了。”
“哦?”谭萍顿住了,上下打量他 ,一手掩在唇边问:“那你考过那什么,教资了?”
“教资?”
这回轮到谭萍讶异,朝出客一副‘果然不止我一人不懂’的表情,双手抱臂,将昨日他得知的全告诉他,谭萍哦了一声,猜测说:“或许是那老师看中我的才气,免了我的考试呢?”
“怎么可能!什么叫规范教师,知不知道?难道自己学的好就能代表会教学生了?是不是不尽然!”
“似乎……也有道理。”谭萍也认可他说的话,没想到朝兄竟如此回护清北书院的规章制度,难道真在他不知道时,这教资已经成了大家公认的老师上岗必备资格证,首创这东西的清北书院已然名声大噪?
金鳞岂是池中物,就知道这位沈院长绝非常人,他带老师来此看看,决计是没错的。
清北书院有没有在大雍十三州名声大噪,朝出客不知道,他只知道听到谭萍说自己任教无须考证时,慢慢就破防了。谭萍有点名气是不假,自己也不是差的,士林里怎么说都能压他几头啊,没道理不收自己啊!
百丈书院离丹阳郡也不近吧,潭画师夸了又夸,连这把年纪半截入土的宝山老人都亲自来了,他的兴趣难免又往上提了提。
单看外表已是不凡,难道内里更有乾坤?
就是眼界不大,没见过什么世面,竟然将他都拒之门外!
两边人都心藏疑惑,但又未曾互相通气,直到进了院门,才齐齐张大了嘴巴。
一列列整齐规整的楼房疏落排开,白墙黑瓦,檐角笔直,老樟叠翠,绿地荷池,一切认识的不认识的东西都环绕着主轴线上一座黑色的塔楼。
寺庙里才有的巨大铜钟挂在最顶上,待塔楼上造型怪异的日晷指针走向整点时,连空气都为之震荡的钟声就在天地间回响——这个声音在书院外铺席夜宿的朝出客已听过多次,宝山老人等一众学生与他头回听闻时并无二致,脚下一颤,随即四下迷茫惊恐地抬头,最后视线定在那座尖顶的塔楼。
不消片刻,原先还算寂静的书院瞬间像画中点睛般活络,不知凡几的院生人人身着蓝白,宛若游鱼入水,转瞬将空荡的长路都给占满,宝山一行人未穿院服,看着也不是学生的年纪,倒是吸引了过路人的视线,不过路过的人也就匆匆一瞥 ,脚步仍然倒腾得飞快。
是谁排的课!十分钟要从校区的东北角走到西南角!
彻彻底底被无视,宝山老人还未有过这般境遇。
实在没礼数!
他伸出桃木杖,随手拦下一个低头走路的学生。
杜光宗边走边在想事,一周的沙盘模拟课,他连着有三天当日破产,最长的一日只坚持了两日,评价成绩很难看,小组成员看他时都带上了怨气,杜光宗合理怀疑他们私下随时会商量把自己踢出去。
为此他很郁闷。
他想不通啊,杜家家业也不小,论资排辈,他的成绩怎么着也不该吊车尾啊!
什么报表啊,调研啊,评估啊,听得他是眼冒金星。若是读书,他读不进也就算了!经商还要输,岂不是丢他们老杜家的脸!
想着想着,迎面来的一杵子叫他差点把早食给吐出来,见拦路的是个白发老头,他先谨慎地将人上下打量过,穿着打扮,既不是老师,也不是学长,倒像从前见过的士人之流,脸色当时就垮下来。
与此同时宝山老人也在打量他,这学生眼下生青,脚步虚浮,看着不像正经读书的。
宝山老人摆摆手叫人走,不打算同他多说什么。
这清北书院也太没规矩了,接引的人都不见,一点不知待客之道。
无缘无故被拦下,又无缘无故被赶走,杜光宗这压抑许久的暴脾气,‘老登’两个字都含在嘴里了,见不远处就是别红袖章的执勤学生,生生又给咽了回去。
“我们这儿是正经书院,闲人不准进的知道不。”
所有人都被他的话吸引,朝出客好奇看他,谭萍的视线更是炙热。
谭萍:“我们是从百丈书院来的,特来此拜会你们清北书院的院长。”
什么什么,百丈书院!?
杜光宗惊愕!
百丈书院,名书院!天下读书人削尖了脑袋要进去的地方,他就是再不学无术那也是听过的。
他人站直了。
谭萍又问:“你是学什么的,”
杜光宗像突然被踩住了尾巴,他看了看自己滚金边的袍子,又看向几人,颇有几分明知故问的狐疑。
谭萍发誓,他的态度没有一丝歧义,纯属初见清北书院时就被那两小儿‘鸡兔同笼’的趣题问住,这会儿更想让一直对他执意来清北书院而不解的老师看看,这里确有不凡之处。
“我啊——我学经济的。”
杜光宗边说着边观察几人神色,见面色无异,甚至是露出困惑,就知道流传在书院内的‘私生子’论调外人大抵是不知道的,于是抖抖那加缝华丽金边的外袍,来了精神。
朝出客好奇:“经济是什么?”
杜光宗:“那当然是——经国济世,经世济民!”
宝山老人眯起眼看他。
谭萍颇有种年节时等着小辈表演读诗的夸耀,看自家带来的学生脸上俱是困惑,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样!
这清北书院的妙处果真无穷尽也!
杜光宗被谭萍如此期待的眼神照着,像灌了壶陈年好酒一般满足。这可是士人啊,纵使他杜家万贯家财,也只会给他一个斜眼的士人!
难道正如父亲说的,他在这书院一进一出,从此见他们再也不必低一头了?
杜光宗咳了咳,顿时觉得身上原先分外嫌弃的衣袍前所未有的鲜亮起来。
“经国济世啊。”朝出客摸着下巴,突然笑了一声,“那你都学点什么?”
杜光宗立刻垮了脸色,他张了张嘴,发出了苍白的声音:“经济学第一定律,每个经济学理论的背后都存在着一个完全相反的理论*。”
众人:???
“经济学第二定律,两个理论都是错的*。”
众人:??!
看着大家困惑但强装理解的神色,杜光宗点头表示满意。毕竟每次上课他也是这么过来的,望着老师天书般的课件,茫然并点头表示自己全都听懂了。
下课时,邪恶的奇怪金发老师会平静的点头,然后告诉大家:
“如果你觉得听懂了我说的话,那你一定是误解了我的意思。*”
徒留一班滚金边袍子的学生面面相觑,然后流泪感叹:不仅要学商道学数术,还要学这深奥的经济学理论。
学费交的真是太值了呢。
几人还在想他弯弯绕的话,朝出客率先切中关要:“你们不学科举?”
如今朝廷科举取士,各家书院再如何清高,也都纷纷调转矛头,专攻科举去。
杜光宗挠挠头:“科举课是选修课,新生是选不了的,你们不知道吗?”
“不过老师也说了,像我们这样基础薄弱的,想上岸得从开学就准备起来。便说这才开学几月,我们班已经有人将那《清北5000题》《三年科举,五年中举》,还有那什么《历年科举真题套卷》,都刷过两轮了,听说这叫什么,奥对,题海战术!我是没那个科举的本事了,毕业了回去吃吃喝喝,继承家业这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听起来总让人牙痒痒。
杜光宗说完,看几人面色各异,无端觉得自己被看轻,嚷道:“又不是所有人都想当官去,总得有人种田,有人卖布啊,我们老师说了,百业不分贵贱,只管从心就好。”他也觉得来气,士农工商,凭啥就把他们商分在最下等了。
所有人都愣了,朝出客抚掌大笑,“好好好,好一个从心,好一个清北书院,有趣有趣。”这地方他是来对了。
他在那里笑,宝山老人却不敢苟同。若不建功立业,人就如无根之萍,既是飘萍,那就一钱不值!
朝出客抓着人还想说话,但高塔上的时钟已经走到整点,钟声又在天地间响彻,杜光宗摆摆手,甩下一句要上课了,夹着书小跑走了。
书院内游荡的学生立即消失得一干二净,远方有人逆着人流来,游洛朝着几人作礼,“诸位光临,老师等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几人被请进书院的会客室,等了有片刻,沈清和才姗姗来迟。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沈清和推门,视线在房间内扫了一圈,定在了谭萍身上,亲热地拉住了他的手,“潭老师,你总算是来了!”
谭萍左右看看,见那个金发异人不在他身边,才稍松口气,道:“沈院长。”
“我瞧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百丈书院来的,倒像是我清北书院的客座老师。”沈清和拉着人不放手,“昔日一别,我真是分外想念,今日总算再见,这次可不能再推脱了。”
抱臂站在一边的游洛摸摸鼻子,讲座和见面会的策划方案都已经写好了,怎么不算是想念呢。
谭萍受宠若惊,他在百丈书院教书已有快十年,当日在丘泉郡一番受教,叫他有了卸任的心思,如今有了清北书院的橄榄枝,不妨……
“咳咳咳。”
宝山老人见挖人都挖到他眼前来了,桃木杖掷地有声地杵了杵。
“这位大爷是——?”黑发青年像现在才注意到还有旁人,迟疑问道。
宝山老人:“在下……”
“不重要!”朝出客一个箭步挤到最前边,从善如流地介绍自己:“沈院长,在下朝出客,青州人士,也想来贵书院谋个差事。”
名不见经传的小书院一下成了争抢的香饽饽,今日之前谁能想到?
“你……?”沈清和倒没什么外貌歧视,待沈清和听完这个衣衫七穿八洞的人讲完他的个人简历,尚未答复,大门便被啪一声推开,来人大声喊道:“成了成了!”
萧玉姬一身黑灰,几乎和漂流多日的朝出客不相上下的狼狈,甚至更不整洁。
宝山老人自从来到这里,眉头挤得一刻也没舒展过,好容易眯起眼认清这是那位平云郡主后,此刻眉心已经完全能夹死一只苍蝇。
沈清和扶额,“萧校董,注意院容院貌。”
“害行行,还不是到处都找不到你人,学生说你在会客室来的……”萧玉姬大手一挥,才注意到满室的人,稍稍压下喜悦的心情,只道:“你先前还说我这课题做不成,现在你得好好看看成不成啊成不成,最新的《清雍》得给我开个专栏,不!我要封面!!”
沈清和双手向下压了压,“好,封面可以给。”
“但这不影响你得把外面的地也给拖干净了。”
这还是他初次见面时,黑发高绾,钗环整齐,红珊瑚装饰还要七八串往身上挂的平云郡主吗。
现在已经完全摆脱容貌焦虑,丝毫不在意形象,成为无时无刻不盼望着中稿登刊的学术范进了。
这就是埋头科研带来的伟大转变。
沈清和维持微笑,矜持地向友校展示本院的学术风貌。
第70章 70 你不配
窗外的枫花一夜之间晕了色, 在秋意蒸腾中宛若蓬蓬红云。
沈清和案上的卷宗已经很少堆得如小山高了,工程部最近新研发出了一种防霉防虫蛀的新纸,造价尚可, 比之外头名贵的笺纸不知便宜了几何,有望在今年上市, 书院学生最先享受,各大教育超市均有销售。
至于外销的事, 他已经盘下丹阳郡最繁华大道上的一家门店,稍加动工改造便作为清北制造的第一家线下店面。
沈清和信手一勾, 在计划表上定下开业时间。还得把平云郡主从灰头土脸的课题中扒拉出来, 好好梳洗梳洗, 剪彩时候得背书亮个相。
沈清和往椅背上一靠, 将几个作废的提案团成一团, 投进不远处的瓷瓶。
清北书院已经有了头几批毕业的学生, 回乡建设, 备考科举, 返聘回校,总之干什么的都有, 沈清和并未强制学生未来都要做什么,只在毕业典礼上将‘一年清北生, 一生清北人’的口号喊了喊, 不论出身,不论归处, 人生将永远烙印上清北书院的光辉, 母校将是永远的港湾。
顿时不少毕业生涕泗横流,哭得不知所以——
想来若有功成名就之时,给母校的捐款少不了。
萧玉姬的鼎力支持, 商学院学生家长的慷慨解囊,以及清北制造账面上的流水,照理说他手上已经聚集了不小一笔资产,但为了让丹阳郡本地的扫盲教育也紧跟上,这银钱怎么来的,就怎么水一样流出去。
啪嗒一声,又一个纸团飞进了瓷瓶。
慢慢慢,还是慢。
沈清和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倚靠。
冰冻三尺,毕竟非一日之寒,终究还是得耐着性子等。
不过丘泉丹阳两校区他都已经带出了几个能独立负责项目的PI,最先跟他的单伯文五个,每天泡在实验室的萧玉姬,以及院里选拔掐尖挑出的几个走单独计划的学生,加之系统自带的海量资源,研究领域尚且是大片蓝海,月月都能出好消息,不是沈清和自傲,本院的研究团队以及科研成果转化绝对已经代表整个大雍,乃至整个世界的顶尖。
如此优秀的学术声誉已经开始被动向全国吸引人才,谭萍朝出客等人不必多说,意料之外的还是那位宝山老人——
沈清和原先预想要磨下这样的遗老,必得费不少功夫,未曾想萧玉姬只笑眯眯掏出一副老花眼镜,真听真看真感受,就是嘴再硬的宝山老人,如何对一个将近十年未见、清晰又美丽的世界说‘不’呢?
于是拄杖欲走的宝山老人以‘考察门生未来教学环境’为由,硬生生在清北书院待了整一月。萧玉姬和他算‘旧识’,怀着某种要翘尾巴的小心思,展现了一些清北书院已经开发完成的小专利,把老头子潜伏大半辈子的学术热情都给激发了出来,还是百丈书院发觉一行人走了许久也不曾回来,传信才将老头子催回去。
临走时,年过花甲的宝山老人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都能一个人杵着拐杖上马车了,走前拉着谭萍的手,没有依依惜别,嘴里倒是说着什么‘我一定会回来’的,倒叫一边尽地主之谊送人的沈清和哭笑不得。
不过宝山老人最后一句话倒是送给沈清和本人的,虽说名义上的平云这丫头片子办的学,但这里谁是主心骨,他清楚的很,小老头镜片下的双眼折出光亮。
他平生拜服的人屈指可数,无一不是往圣先贤,当世大才,可这小子……
塔楼的钟声再度响起,数不清的学生出现在中心广场聚集,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宝山老人这个月已见过无数次了,那些奇巧之术尚不足令他撼然,但每每看到这一幕,他仍要感慨万千。
有教无类,天下为公,知之非艰,行之惟艰。
从前总觉得后辈良莠不齐,难堪大用,还得看他们这把老骨头的。
也得服老了啊。
宝山老人双手交握,突然躬身对着黑发少年一拜。
“诶诶……?!”
“老师!你……”
学生呆惊!
沈清和错愕在原地,连忙伸手去搀他。
折煞折煞。
宝山老人长叹口气,他已年迈,自知今生不一定再有机会来到清北书院,那张被平云郡主评为铁齿的嘴也撬了开:
“少年才锐,犹畏后生。桃李天下四字,我不如你。”
沈清和被他连着衣袖抓着手腕,宝山老人字句铿锵,依稀见当年纵横朝堂的风骨。
“但多活了半辈子,老夫还是想说,这条路不容易,虽是不易,但还是希望你、希望你……!”
已是一番肺腑之言,沈清和懂了他的难言的未尽之意,反握住他有沟壑纵横的双手。
“老先生放心吧,我都知道的。”
从遐思中回神,窗外枫云浮动,一帘秋霁,沈清和兀自笑了一声,他才二十出头呢,难道也能桃李天下了。
系统探头,“宿主,论功行赏要带我的。”
沈清和一哂:“还真是,把你给忘了,怎么,八大菜系再世创始人的称号还不满意?”
系统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工具人,不会困不会累,十八个指令能同时运作,还不用发工资。如今书院的规章流程分明,已不需要沈清和事必躬亲。系统手持庞大的资料库,又是当世百度百科,萧玉姬的项目一到瓶颈就喜欢往他那跑,甚至还殷勤给系统建了一个专属‘实验室’——
拥有超全厨具和排风系统的私人厨房。
系统觉得这个称号勉勉强强配得上自己吧,“宿主不要歧视,民以食为天,我的课题也很重要的。”
“是啊,什么时候写一个八大菜系在雍朝的适配研究,若能制作出一系列具体配方,说不定能开个连锁餐饮店,士族好像就爱吃点与新奇的,我想他们一定很愿意高价品尝一下预制菜。”沈清和觉得不错,提笔在纸上刷刷写做了条子,在空气里挥了挥,对系统说:“那这新课题就交给你了。”
系统:“……”
“叩叩叩。”
房门被敲响,沈清和应声说了个‘进’,薛不凡站在门口,眉头微拧,神色复杂。
出什么大事了,我们薛主任这副表情。
沈清和也一收散漫态度,把翘着的双腿慢慢放了下来,正色问:“……怎么了?”
“公羊慈来了。”
沈清和愣了一下,随后张开唇,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哈。”
……
萧玉姬换了一身常服,那头坐下时能及地长发她嫌碍事,索性绞了半截,剩下半截清清爽爽高束起,眉眼凌厉,倒像位女将军。
公羊慈端正坐在他对面,头戴一顶玄色冠,制如覆杯,长衫层叠,环佩一点不落,极正式。
萧玉姬:“来找我,做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对江那边的魏家人没什么好脸色。
公羊慈听出她不善的弦外之音,既不恼怒也不窘迫。
小柔与萧玉姬亡殁的丈夫是堂兄妹,算起辈分,自己还得称她一声舅嫂——不过想来这位女家主不会喜欢这个称呼,公羊慈心思回转,还是敬称她:“郡主殿下。”
说来也好笑,七望之二,竟已经由两个外姓人当家做主。从前就算是当个笑话讲,旁人也只会觉得荒谬。
公羊慈唇角微勾。
“嗯。”
萧玉姬从鼻子哼出一个音,她不喜云中魏家,也不和那边的人心平气和的说话。但有了沈清和带来的法子,她手下的商船今非昔比,速度比从前快了一倍不止,这省下的时间可都是叮当响的钱币啊!又因着分校区冠了她的名,两岸那些先前摇摆不定的商人要么家中有子弟在书院受学,要么挤破头想下次开学季求个名额,此刻立场无比坚定地倒戈在她裙下。
先前倒没想到还有这层好处。
萧玉姬实在是忍不住啊,她迫切想要看见魏家人臭气熏天的脸了,如今我方势大,魏宏伯还有脸称自己为本家吗?
唉,没等来臭脸老头,倒是来了个白面书生。
没意思。
“你谁,怎么不是魏宏伯?”萧玉姬向后半靠在凭几上,一根一根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朱唇恶劣一挑,“不会被我气死了吧?”
沈清和与云中郡的人有仇啊,毕竟在一条船上,她还等着登封面呢,这个关口就是请天王老子来,她也是不会松口的。
萧玉姬已经开始神游天外。
嗯……据说封面还能做个人像雕版,她得摆个什么造型呢。
公羊慈开口应答,进退分寸拿捏的刚好,不过说什么平云郡主都不咸不淡,甚至还有了显而易见的不耐,似乎公羊慈再说些不痛不痒的,她就要掀桌走人了——这完全是她能做出的事。
公羊慈敛眸,抬眼时依旧笑意盈盈,“昔日内人便和我谈及郡主风姿,今日得见果然惊为天人。”
“内人?”萧玉姬斜眼看他,“你内人谁啊。”
公羊慈微微颔首,薄薄的眼皮下蕴着浅淡的神采:“家妻魏琼,小字柔则。”
“小柔?”萧玉姬挺起上半身。
公羊慈故作讶异:“郡主认识?”
魏琼人美心善,就是身体老不好,魏家没几个好东西,她算一个,可惜分家之后就再没见过面了。萧玉姬收起了懒散姿态,上下打量人,“你就是那个带她私奔的门客?”
公羊慈低头浅笑,轻声道:“曾经辛苦,现在总归是拨云见日了。”
萧玉姬听到些风闻,对这家伙有些兴趣,“你现在算是半个魏家主了吧?”
公羊慈:“魏生公子病重……幸得老家主抬爱。”
萧玉姬从不信男人的真心,但爱得这么死去活来的……她还是咋舌。
这人也算有点本事出息,既不是那碍眼的人当家做主了,看在她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姑子面上,那也不妨听听他要做什么。
公羊慈抬起眼,将来此目的大致说了一遍,和萧玉姬想的不错,无非是与那丹云江相关,给的条件承诺颇丰,若真珠联璧合,她似乎还真能捞到不少好处。
公羊慈看她有所动心,继而温雅地微笑,仿足了那些门第公子举手投足间的气派,“不答应也不打紧,我知晓从前魏家对郡主曾经有不恭敬,只期望今后你我二人能化解干戈,小柔时常惦念,等她身体好些,我就陪她渡河来丹阳再拜会。”
一番话说得漂亮,萧玉姬还算舒坦。
建清北书院将她的家底都掏了那么多,白捡的钱,不赚是傻子。
她大手一挥,正要答应,身后画屏突然被扣响,回头一看,沈清和笑盈盈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聊着呢。”
座中二人一同看去,少年长身玉立,双手拢袖搭臂,自有一番洒脱情态,公羊慈瞳孔收缩又放大,与印象里模样并无不同的黑发青年已经向他走过来。
公羊慈瞳孔骤缩,慢慢扯起唇角,嗓音低下,“早知沈公子绝非常人也。”
沈清和垂着眼睛看他,看他像看一座空心塑偶。
公羊慈:“许多日子没见了,沈大人别来无恙啊。毕竟还是一郡之守,最好早日回任地,小心落人话柄。”
“托公羊大人的福,我现在好的不能再好。倒是你辞了官,心甘情愿留在这云中郡,好魄力啊。”
公羊慈双眼眯起,这样棘手的人物,与之为敌若不能一击毙命,那所有算计都是下策。
二人言语机锋,萧玉姬觉察二人关系恐怕不妙,修建合宜的指甲敲了敲身下座椅,“既然沈公子不乐意,那我可帮不了你了。”
沈清和,《清雍》创始人,皇帝面前红人,批项目还得找他,萧玉姬还是分得清大小王的。
平云郡主摸了摸鼻子,虽然也很想听八卦,但这热闹还真是非常的不妙啊。
恩怨什么的,还是自个儿解决吧。
“你们说,你们说。”
萧玉姬提起裙摆,跑得飞快。
被可以称之为剖白的目光盯着看,公羊慈略有些不适。
他心思已经百转千回,魏生垂危,魏宏伯病重,他虽借越霁的推介暂代族长位置,但到底摆脱不了昔日成见,各项杂事本就心力交瘁,支脉子弟,年尊族老,那个不对他虎视眈眈,迫不及待想将他拉下来。他要坐稳这位置,就得拿一桩漂亮的功绩来堵他们的嘴,就是知道在丹阳郡或许履步艰难,他也得来。
原先预想的最大阻碍萧玉姬倒是松了口,未曾想、未曾想,竟又来了个沈清和!
他没有狼狈退走,反而留在近在咫尺的丹阳郡,眼见还成了平云郡主府中上宾……公羊慈深吸口气,压下眸中深色,竭力让声线平稳。
他已分不清自己心中扭曲增长的东西,到底是不甘,还是妒恨。
“沈公子还真是,不论何种境地,都能得贵人相助,风生水起,让我好羡慕。公子相过命吗,一定是十全的好命格。”
好命么。还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沈清和不欲与公羊慈扯什么鬼神,他在原先萧玉姬的位置坐下,手肘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抬起下巴看他,“什么明,天生的劳碌命么?”他讥讽:“天天夫人夫人挂在嘴边,公羊大人还真是情深不减。”
公羊慈面无表情,并不言语。
这是知道在自己眼里早就原形毕露,撕破脸皮,是装也不打算再装了。
沈清和凝视他,几近能亲眼看到,一个有才学的底层人,在这个扭曲的时代,一点一点被权力吞吃成欲望凝结的恶鬼,到底是什么模样。
一切都能利用,一切都是筹码。
公羊慈袖中的拳松了又紧,余光隐约向门窗望去,他的随从仆役都退守在外,他带的人虽多,但也架不住这里是丹阳郡,如今风水轮流转,沈清和若有心为难——或是要他的命,他避不过。
“哼。”沈清和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哼笑一声,声音轻佻如天边流云,“你来谈生意,也不带计划书和决策案?”
公羊慈愣住。
沈清和仰靠着,那是一种公羊慈看不懂,但又觉得刺眼的眼神。
公羊慈:“你要和我谈生意?”
“你既让利,我为什么不点头。”
钱只要进了丹阳魏家,就等同于间接流进他的手里,有人送钱,有什么不答应的呢。难道要他三贞九烈,见到仇人就要红眼,不报仇就誓不罢休?
对他啊。
犯不上。
与想象中的落差如此之大,公羊慈一时尚且不敢置信,他疑心沈清和有什么更深沉的筹谋算计,以报昔日变节附逆之仇,下一刻便会如携春楼那日对待魏生那样,用神鬼手段叫他也重伤暴毙。
公羊慈脑中混乱,眼珠飞快颤动,嘴上仍将事先想好的利益分割阐述了一遍。沈清和凝神听着,挑了几个点修改,公羊慈惴惴之下没多想就答应,沈清和都意外他的爽快。
“就这么说定,我回头就叫人拟合同,不对,签字画押。”这家伙是脑子不清醒了,不过也好,省口舌了。
公羊慈僵坐,不敢置信,细密的血丝爬上眼眶。
就这么了了?魏家私牢,他最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沈清和难道不想报复吗?
沈清和如同读懂他心中所想,吐出的字眼在嘴里玩味的转了一圈,如流云般轻佻:“有什么好奇怪,因为你不配。喜欢,或者厌憎,都不值得。”
哈,不配,我不配?
“魏家上下都听从我的号令,你说我不配?!”
公羊慈彻底撕扯下面具,此刻完全不再忧惧沈清和会不会动手。他想自己是疯了,或许早就疯了。
黑发青年看着他癫狂的样子,什么怨恨都已殒没,但这不是谅解,而是已然澄明。
同时局掰手腕,要割除报复的,从来不是某个人。
“代我,向夫人问好。”
公羊慈双目血红,看他施施然走了,背影如松如竹,旧日伤痛磨难似乎完全没划下一点斑痕。
他走了。
什么也没做。
公羊慈瘫软在凭几上,帽下发间早已汗湿。
他木着脸,漠然想到士林从前酷爱的定品法,从前再努力,也只得个六品下才。至于上上品第,家世之外,更需澄之不清,扰之不浊,汪汪如万顷之陂。
他从未觉得世上能有这样的人,譬如士林居其首的越霁公子,外头名声再倾动光鲜,内里手段不也层层嵌套,玩弄人心。
恶心得很。
沈清和。
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拥有一切的一切。
深陷泥潭的人,又要怎么才能心甘情愿地沉沦。
垂下眼睑,桌上只有一只茶壶一只瓷杯。
连得一杯茶的尊敬都没有。
公羊慈控制不住,将桌上的零星的东西全都扫荡到地上。
他痴痴笑了起来,像喝了一壶经年烈酒,既有劫后余生的出脱,又有宿醉后沉沉坠去的闷痛,最终全都化作一腔翻胸倒胃的毒血。
咽不下去,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