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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紧急旅行

作者:柏以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郁来完全没有准备好和自己的上司一起去旅行。


    扪心自问有哪个脑筋正常的上班族想和老板去旅行呢?那样的旅行和出差无异。


    但这个目的地确实是郁来期待已久的,她十分盼望着能去一趟云南。对旅途的期待适时地冲淡了郁来的逆反情绪。


    飞往香格里拉的航班,她订的靠窗位。飞机上,她看雪山出神,像是看一本摊开的旧相册。谷维今瞥了她几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飞来寺能看到梅里雪山。”她轻声道,“有个观景台,照片会好看一点。”


    “拍给谁看?”他问。


    她转过头,眼睛隐没在帽檐下:“给该看的人看。你不会真以为我是自己想演戏?”


    他没回答,算是默认。


    航班平稳飞行在云层之上,舱内的气温恒定,一切都仿佛静止。只有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郁来膝头的毛呢裙上,颜色像是薄杏仁粉,带着飞行器特有的苍白。


    郁来坐在靠窗的位置,整个人倚着座椅,一动不动,像一幅剪影。


    飞机已经平飞在云层之上。舱内灯光柔和,座椅宽敞,连空气里都弥散着淡淡的香氛味。按理说应该没有什么会引起她不适的元素,但郁来就是忍不住恶心想吐。


    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晕机,她只是对这剧本有些消化不良。剧情粉饰得太精致完美,像是一场温吞的生活设局。


    空乘端着餐盘过来时,郁来抬眼看那一餐:香煎三文鱼,白松露奶油浓汤,焦糖布蕾,配一小片温热的软欧面包。餐具银晶晶,杯中水泛着微光,温柔的空乘带来一阵玫瑰调的香风与和煦的问候。这加剧了她的反胃,猛地拍拍心口窝。


    郁来对空乘表示歉意,“抱歉,我暂时不需要餐食。”


    谷维今不声不响取了薄荷糖和姜糖,放在她的手边。动作极轻。她看着那两颗琥珀色的糖,忍不住笑了:“谷总你随身带这些?”


    谷维今耸耸肩,“拿着吧,等下血糖太低了你又要难受了。”


    她没说话,转过头看着窗外云海翻滚。


    他们到达旅店时,天色已经擦黑。山风从积雪缝隙中窜出来,一路缠着脚踝往上钻,吹得人鼻尖发酸。郁来下车的时候裹着大衣,发梢却还是被风扯得凌乱。她刚迈出一步,谷维今已经转过身,伸手笼住她。那一刻风声骤然低下去,只剩下他掌心的温度。


    “太冷了。”他说,语气不急,像是在陈述天气,又像是不咸不淡的关心。


    他们预定的住处坐落在半山腰,是本地人才知道的小旅馆,虽小但风情浓郁。为了避开喧闹的游客潮,谷维今特意托人订了这里。看起来不像对外挂牌营业的样子,空房只有三间,门厅内路子上坐着热水壶,氤氲的水汽烘托出了温馨亲切,氛围好似在远方的朋友家借住歇脚。


    “你们夫妻的房间我都一早留好收拾干净了。”


    老板曲珍朴实而热情,她用着一口混杂着普通话和方言的语调,说“你们夫妻”时特意加重了语气,意味深长而热切地看了郁来一眼。


    郁来把围巾往上提了提,遮住自己半边脸。谷维今应得自然,“辛苦您了。”


    旁边看起来有十几岁的孩子乖巧地想帮他们拿行李,谷维今揉揉孩子的小脑瓜,“我们自己来就行了。”手指一勾,把她的行李顺势接过去提上楼梯。


    房间比想象中宽敞,木质地板踩上去有些咯吱响,窗子正对着雪山,夜色苍茫,天上只剩下稀疏星辰,一颗孤月倒挂山头。炉火烧得正旺,一进门就有种说不出的暖意,像是从北风里突然跌入了某种私人的、安全的空间。


    郁来走到窗前,伸手试了试玻璃的温度,冰冷冰冷的。她兴奋地擦拭窗户上凝结的雾气,透过小小的圆缺口遥望远处雪山的尖顶。


    “你睡这边吧。”


    谷维今把房间内侧的门拉开,郁来才发现这竟然是一个套间,里外各有一张床。


    他把郁来的行李箱放在里间,用调笑的语气道:“晚上我给你守门。”


    郁来感激他的体贴和思虑周全,忙去拆自己的行李,放置归并好物品。透过半掩的门,能看到外面谷维今正在专心致志地生活。


    说实话她方才一直在隐隐焦虑两个人晚上怎么分配床铺的问题。如果对外是以夫妻身份住宿,那么share一张床似乎才是最理所当然的选项。她还未做好同床共枕的心理准备,在飞机上一路都在给自己做思想工作,现在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炉火“啪”地一声爆了点火星,在沉默里显得分外响。他把桌上的一壶酥油茶端过来,倒进陶杯里,递给她:“喝点热的。”


    她接过杯子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他。他没退,也没多说,只抬眼看了她一下。


    那一眼不是寻常的关照,也不是预设中惯有的俯视。他像是在看一场戏,一场本来设定好的虚情假意,如今却忽然动了真。郁来垂下眼,端着茶坐在窗边,不说话。窗外的雪山在月光下浮着淡淡的银辉,远得仿佛不属于现实。


    谷维今在炉火旁坐下,手肘支在膝上,低头解开登山靴的鞋带。他并不急着打破这沉默。反而像是等着她先说话。


    两人就这样,一个看山,一个看火。明明是夫妻名义下的同一套房,却像两个在各自静默里抽身不出的旅人。


    可是,空气暖了,火在跳,酥油茶越来越香——一切都在不言中往“靠近”那个方向,缓慢地滑去。


    两人枯坐了一阵,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郁来百无聊赖地挑动柴草,里面猝然飞出一只绒绒翅膀的小虫。郁来趁它降落,使劲贴近了去瞧。


    “你看,这个好像是枯球箩纹蛾。这个季节还有吗?难道是旅馆里太暖了。”


    一回头谷维今早就从凳子上弹起来,眉宇间强忍着不快。不好说这属于嫌恶还是恐惧。


    郁来高亢的语调失落地降下来:“啊……你害怕这个啊。”转念一想又怕谷维今贸然出手,赶紧用纸巾拈着它的翅膀拿到走廊上去。“你不要怕啊谷总,我这就拿出去。这不是害虫,只是那种食腐的小蛾子,很乖的,适应性很强的。不要打死它了。”


    亲眼看着蛾子被送出去,谷维今的眉头也没能松弛下来——今天一整天所经营的踏实可靠英勇无畏形象就此功亏一篑了。他宁可水肺下潜到两百米深海或者从悬崖上往下BASEJumping都不要和虫子共处一室。


    郁来调侃性质地过来抚摸一下谷维今反翘的头发:“喔……喔,摸摸毛吓不着。谷总今晚睡觉再看到虫子的话就叫我起来处理,好吗?”


    谷维今很失了面子,向她道了晚安,冷着脸去睡了。


    第一次觉察到谷维今也有这么明显的弱点,郁来轻笑出声,隔着被子拍拍他:“不要气馁嘛谷总,人总归有害怕的东西,人之常情。”


    谷维今并不搭茬,只一昧地把被子盖过头顶,背过身去。


    “快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次日,郁来是被煎肉的滋滋声和香气叫醒的。温暖的房间和柴草燃烧的味道弥漫着触手可及的幸福。旅店老板曲珍为他们准备了热腾腾的早餐,笑吟吟地把大儿子推过来,让他来做向导。老板的大儿子有些腼腆,看起来还只是中学生的模样,磨磨蹭蹭地害羞问好。谷维今掏出像是特意为此行准备的一叠现金交给曲珍,算作雇佣她儿子的向导费,曲珍推推搡搡怎么也不肯收。郁来劝说她无论如何应该收下:“后面几天还要拜托他来拍照片呢,一路上劳累。”


    曲珍说:“维今老板为我们做得比这多多了。”


    注意到郁来对这个说法很好奇的眼神,曲珍继续补充说:“小姐,不怕你笑。我从十五岁嫁人,没过过多少安宁日子。我的库楚波经常打我,离婚艰难,跑不掉,几个年前他终于是喝酒死了。我还带着三个孩子,靠挖虫草和菌子过生活。后来是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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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老板买下了这个客栈,转给我们经营,日子才渐渐过好了——”仿佛意识到自己说得太絮叨,曲珍不好意思地抚抚脸颊,截住了话头,“小姐,你和维今老板都是好人,我会为你们时时刻刻门喇姆的。就让江央和南杰陪着你们去吧,也好表一表我们的意思。”


    雨崩的清晨是寂静的,连风都带着雪山才有的分寸感,贴着松林的枝桠悄悄绕过,不惊动在松针上的霜。


    出了旅店的门,郁来才拐拐谷维今的肋骨,小声嘀咕:“没想到谷总也有这么细腻的慈善心。”


    谷维今嘴角稍稍弯了一弯,“只是来调研的时候恰好碰到她有难处罢了。曲珍踏实勤恳,是个做生意的料,经营得挺好,也不算白买了这个客栈。等她那个小女儿再长大点,怕也是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到时候就传给她,也不怕后继无人了。”


    郁来心里对他的改观又多了两分,说话都轻柔起来,“真好。”她感叹道。


    他们相携从西当温泉出发,天还没有大亮,天边有一道幽微的青光,如水墨滴在生宣纸上。曲珍的两个儿子先行出发,笑笑闹闹地走在前面。一路两旁的山影一层一层地贴着天的边缘。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树脂香气,山沉在夜色里还没完全醒来。


    郁来走得很稳,不快也不慢,一步一步踩在山路边松软的泥土里,脚边常有干草茎被压断,发出轻微的断裂的脆响。起了个大早,她的脑袋还有些混沌。


    谷维今走在她前方几步路,偶尔回头看看她。他只单穿了一件岩灰色的冲锋衣,领口敞开着,雪白的气息自口鼻突出,像旧电影院里没散场的烟雾。


    “你鞋底有点滑。”他说,声音在林间散得很慢,“这段是上坡,小心点。”


    她抬起脚看了看,确实是皮质软底鞋,不太适合上山。可这话她不好接,只轻轻“嗯”了一声,像认错的学生。


    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站在她身侧,伸出手去——不是那种老派的牵手方式,而是从她身后,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臂肘弯,动作利落而不突兀。


    “来,我拉你一把。”


    郁来没抬头,只轻轻应了一声,像风掠过细枝,不起浪花。


    他的掌心贴着她风壳的布料,透过层层衣料包裹,仍能感觉到他的力道和温度——既不鲁莽,也不疏离,像是早就熟稔于这种距离的接触。


    她本能地僵了一下,却没挣开。那只手顺着她的肘弯往下滑了半寸,滑到她的腕部,指尖恰好碰到她腕内的一小片皮肤,冰冷的山风吹不散那点热意。


    她偏头看他一眼,眼神是藏着警觉的。可他没再进一步,只是安安稳稳地站在她下方半阶,等着她迈出脚。


    “你很熟练啊,”她低声说,“是不是练过?”


    “以前经常带人上山。”他说,顿了一下,“不过不是女朋友。”


    “那现在呢?”


    “现在是太太。”他语气平稳,像说一件早就定下的事。


    她低头看自己的脚,脚边是一团积雪未化,像谁揉皱了的一张纸。她没说话,迈步走了上去,手臂却还握在谷维今手掌内。


    谷维今也没有主动松开。


    那一段路走得比之前慢了许多,不是为了省力,而是他刻意让她走在前面,一手在后,护着她,好像即使她要跌下去,也能稳稳地接住。


    山林幽静,枯叶簌簌地从树间落下,一片,落在她肩头。他没有提醒,只是看着那落叶贴在她的外套上,像一枚不动声色的印记。


    她也没有拂去,就这样走着,一步一步,让他扶着走过那段碎石的山路。


    风还在吹,可有什么东西,在山里慢慢被烘热。


    他们身后的山谷沉沉地睡着,偶尔传来鸟鸣,有一种陌生的静谧。太阳慢慢从东边探出一个边角,把整片树林染成了蜂蜜色。那些原本隐匿在树荫下的细节——苔藓、青石、被啄开的松果,全都一点点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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