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澹闻言,十分乖巧地点头。垂着眼眸,抿唇攥着袖口的小动作,都无不昭示着他的纯良乖巧。
让人很难将这个少年和下药算计的小人联系起来。
可他偏偏就是这么卑劣……
席凌淡淡道:“林少爷,郎君下了命令,您不可靠近他的卧房,亦不可靠近他的书房。”
他说完,少年的眼圈顿时红了,他哑着声音询问:“宰辅就这么讨厌我吗?”
答案不言而喻,席凌不置可否,继续宣读下一项:“还有,从今日开始,您负责浣洗衣物。多劳多得,会折算成钱财来供您的吃喝。”
话音未落,少年陡然睁大了眼睛,袖口攥得更紧。
上一秒的眼泪和伤心都是装出来的,是为了维持他爱慕谢庭玄的人设。
可这一秒睁大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神情却是真心实意的。林春澹在林府中虽然不受宠,但到底是个金尊玉贵的少爷,哪里洗过衣服。
结结巴巴道:“我、我不会的。”
席凌没有回答。只是让身后跟着的婢女进来,将装满脏衣服的木盆放下。他说:“这是您今天要洗的衣物。”
见他要走,林春澹急了。慌乱中,抓住了席凌的袖子。
男人皱眉,他的眼泪便立即掉下来了,蹙着眉的样子,可怜巴巴的:“宰辅是不是还在怨我?能不能让我见他一面,我给他道歉,我对不起他。”
能不能别让他洗衣服啊。
席凌用沉默表达了拒绝。他个性冷漠,只做完分内的事便颔首告退。
只留下林春澹一人站在院子里,和身后两大盆脏衣物面面相觑。
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
他将东西放到屋内后,换上平日穿的旧衣服。郁郁了一会,还是起身开始干活。打水的动作笨拙,还一不小心弄湿了半边袖子。
搓衣服的动作也很生疏,加之如今刚刚入春,井水的温度很低。还没洗两件,十指便已被冻得红彤彤的,冷得没了知觉
而他的身后,还有整整两大盆衣服。
林春澹虽然命苦,但天生就矫情娇气。转头一看瞬间崩溃了,真情实意地掉起了眼泪,不为别的,纯属被气哭了。
太惨了,太惨了。
他吸吸鼻子,眼眶通红。一边坚强地擦着眼泪,一边泪水止不住地搓着衣服,边搓边骂:“谢庭玄,你个王八蛋。”
怎么会有这种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的?怎么说也是当了一夜的夫夫,按着他爽了一整夜,现在竟然这么狠心。这么冷的天,这么冰的水,竟然让他洗衣服,还洗这么多?
最可怕的是,他以后每天都要洗衣服,每天,每天都要!
脑海中甚至出现一个很糟的想法,只要不让他洗衣服,他去再跟谢庭玄睡一晚,让他报复回来也行啊。
就是,谢庭玄应该不愿意。
本来是边搓边骂,但骂着骂着发现太耗费体力,而且只能翻来覆去地骂那两句,实在没意思。他便改成了小声哼唧,怨念地洗完了一盆衣裳。
到这里,已经筋疲力尽,实在洗不下去了。他瘫在椅子上,眉眼惆怅地望着天。
早知道谢庭玄会这么报复他,他还不如去九千岁府里呢。
等到洗完衣服时,已经到了申时。林春澹趁着集市未毕,偷溜出府,一路小跑地来到陆行摊边。
陆行已经在收摊准备回家了,见到气喘吁吁的他,微微有些惊讶。
少年面颊绯红,汗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下,带着些急迫地问:“魏泱,回信了吗?”
陆行摇头。
林春澹面色微僵。
但没等陆行安慰,他自己先道:“可能是信件丢了,正常。”
又从袖子里摸出铜钱,只有很少的一串,从里面挑出几个,递给陆行说:“陆兄,你再帮我寄一封吧。”
陆行看着他身上的新衣,误以为是他做了男妾后得到的。毕竟从三年前开始,他就替林春澹写信,三年间,他从来没有一件新衣服,根本不像富贵人家的少爷。
又看着他手中的铜钱,默默发问:“你是想,逃跑吗?”
这世上应该是没人愿意做男妾的。少年手上就这么些积蓄,还要从里面抠出来点寄信,是想逃到魏泱那里吧。
林春澹没说话,算是默认。
陆行问:“如果他不回京呢。”
“我可以自己去。”林春澹低头绞着手指,“只要他愿意收留我。”
陆行又瞥了眼他手里的那些铜钱,说:“就用这点?你能走出京师吗。”
闻言,林春澹微怔。他倒是没想过这些,只是想着魏泱赶紧回信而已。
见状,陆行停下收摊的动作,拿起毛笔随手在纸上写写画画,帮他大概估算出了路途上所需的盘缠。
“从军队驻扎地到京师,路费、吃食、住宿、马匹和草料费用……”
林春澹不咋认识字,但光听他说买一匹马的费用,已经有些头晕目眩了。他蹙着眉,舔了舔干涩的唇,有些烦闷。
那么多银子,他要怎样才能弄到啊?
陆行收摊完毕,便背起装着五花八门东西的背篓准备回家了。看着少年忧心忡忡的样子,挥了挥手中的布幡,问他:“总感觉你印堂发黑,要不要算一卦。看在朋友的份上,两文钱,我给你算一卦。”
“你还会这个?”林春澹表情怀疑,他将银钱重新收回袖子里,心想:要是免费的他还算一卦,要钱的一定是骗子。
真没想到,陆行这浓眉大眼的,竟然也会当骗子,还要骗他的钱。
他微微垂目,琥珀色的眼眸里划过一丝不忿,小声嘟囔了一句:“不信。”
他好着呢。
出门前刚刚照了镜子,额头白净得很,哪里发黑?
陆行听了,也没多劝他,只说了句我不是骗子,继而便同他告别,朝家的方向走去。
日头渐垂,天际晕染出深深的灰蓝色,晚霞漫天。快到了闭市的时间,街边的小贩们都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
林春澹走在街上,只觉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好想,好想回去倒头就睡……可一想到明天还会有两大盆衣裳要洗,他嘴角便沉沉地耷拉下去。
一脸幽怨。
早知,早知,还不如去九千岁府里。反正都要被橄,在谢庭玄这里竟然还要洗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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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
谢庭玄,你个王八蛋!
但路是他自己选的,也怨不得谢庭玄报复他。林春澹叹了口气,只希望高高在上的宰辅大人能早日看开,放他一马。
只是,如果他真的很厌恶他的话,那夜,又为何……前面算是他强迫的,而后面几轮明明就是谢庭玄强迫他的。
林春澹想起当时的场景,又回忆起当时的感觉,脸微微红了。
就在他神游之际,后方的街道传来马蹄声阵阵,有人大声叫喊:“九千岁车驾,闲人避让——”
“闲人避让——”
数匹骏马疾驰而来,它们并排而行,前后左右、密不透风地护着中间的马车。闹市疾奔,闲人避让,当今太子做不出,王爷做不出,唯有人人咒骂的佞臣崔玉响干得出。
这浩大的声势惊得小儿啼哭,街市本就人潮攒动,望着丝毫未减速的马车,大家伙也只能慌乱避让,连东西都来不及收。
而林春澹所处的位置尤其特殊,他在车驾的正前面。从记忆中回神,还来不及躲避,便被汹涌的人潮撞得左摇右摆。
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从他旁边跑过去的时候,用硬物痛击了他的膝盖。
导致他膝盖一软,别说是闪躲了,当即直挺挺地跪在了车驾的正对面。可即使如此,九千岁的车驾也并未减速,越来越近。
甚至只有几米的距离了。
眼见着马蹄扬起的灰尘都要溅到脸上了,林春澹逃脱无能,只能死死地闭上眼睛,希望这几匹马能给他个痛快。
老天爷,我恨你啊啊啊啊!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林春澹脑子里想法很多,很凌乱。但他内心怨念,基本全都是咒骂:
先骂全世界——他要诅咒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早知要是这种结局,他也就不费心设计谢庭玄了。现在好了,不仅被橄了,被骂了,而且从出生到现在,竟然一天福都没享过。
谢庭玄你个王八蛋,要不是你逼着我洗衣服,我今天还能吃饱,当个饱死鬼呢呜呜呜!
死就算了,还是以这么倒霉凄惨的方式去死?!
再骂始作俑者——崔玉响这个老太监真是克他。娘的,好不容易从他的魔爪中逃出来,竟然最后还是被他弄死了。
崔玉响你个王八蛋,我上辈子欠你钱吗?我就非得死你手里?
“吁——”
勒停的声音格外地长,料想中的剧痛并没有落在身上。
林春澹颤巍巍睁眼,只见数只马蹄就横在他三寸左右地方,离得尤其之近。
骏马嘶鸣,喘着热气的声音响在他耳畔,若是再近一点点,就能把他的脑袋踩裂。
少年惊惧之下,额头流下一滴冷汗。
紧接着,一只修长的手掀开马车织金的车帘,身穿绛紫色官袍的男人探出半边身子,唇角略带微笑,凝视着跪在地上的他。
他长眉飞鬓,凤眼狭长,鼻高唇薄。长相秾丽,气质阴柔,深黑眼瞳里是化不尽的阴翳。
唇殷红,勾起时却让人禁不住地胆战心惊。
崔玉响在高处凝视着少年,眼底几分兴味:“小孩,你倒是有几分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