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卯之交,天光未大明,山坞里浮着青灰色的雾霭。归墟的黛瓦上凝着露珠,顺着瓦当滴落在石阶的苔藓间,发出断续的声响,李博元忽然醒来。
他抬起头来,师父睡得平和,他松了口气,把师父的手轻轻地放到被子下面,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面。
晨起山间的空气沁人心脾,他在门外伸了伸腰,缓解一晚上的酸麻,这才开始打量这个院子。
归墟在黟山坞的东北角,被一片疏于打理的竹簧掩映,这是山庄的禁地,后面就成了别人不在意的,几乎被遗忘的地方。
他从第一次来黟山坞到如今已是第十五个春天了,李博元还是第一次踏进归墟。
这里不似山坞里的其他宅子那般齐整,青砖院墙爬满了薜荔,墨绿的藤蔓间探出几簇将败的忍冬花,碎金似的花瓣落在墙根的水缸沿上,月洞门的瓦当缺损了一角,露出里面枯黄的雀巢。
大自然总是生生不息,岁岁春来,再多的衰败之上也有生机。
墙角生着野艾,石阶缝隙里冒出簇簇青苔,廊下挂着驼铃,铃舌早已被山风磨得光亮,下面系着的流苏也已褪成了白色。廊柱的朱漆已泛起鱼鳞状的皴纹,厢房的窗格上糊着素绢,其中有两个破了的窟窿,虽然经过了裱补,但光线闪过,依然看得清楚。
回想起刚才出来前的那一瞥,李博元心里顿时一沉。有些了悟,又有些不敢触碰。
屋里有座梳妆台,桌沿嵌螺钿的玉兰花纹可见斑驳脱落,桌上的累丝嵌珠鸾镜黯淡无光,大概只能照得见梁间游丝在斜光里飘转。
富可敌国的锦记东家,留着这些残破,还如珍宝般封存在归墟,是为了怀念吧,或者是等待。
师父独身多年,守着老宅,性情无常,旧日难探,在这里一切都有了答案。因为他心里装着一个女子,爱得如熊熊烈火般炙热,从此再也容不下别的笑容。他的商铺开遍大江南北,天下那么大,那么多繁华,他都没有兴趣。
原因都在这里。
李博元暗自苦笑,放在一个多月前,他大概还想不到这些。
一瞬间,他明白了归墟的意义。
厨房的烟囱吐出几缕炊烟,应该是哑叔在准备早餐了。李博元走过去,哑叔蹲在灶前,佝偻的脊背像陈年的弓,布满裂痕的手正在往灶膛里添柴。
李博元拍了拍哑叔的肩膀,示意他自己来烧火,哑叔急忙摆摆手,李博元笑着摇摇头,执意把他拉到一边,自己拉过板凳坐下,拿起柴火。
哑叔憨厚一笑,起身去灶上忙。
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悦动的火光给他的周身添了一层暖色,使得他顿觉浑身舒坦。
李博元边添柴边打量着厨房,石案上的盘子里摆放着青笋干、腌蕨菜、毛豆腐、雪里蕻,杠子上挂着风干的腊肉、咸鱼、火腿,旁边的篮子里是新摘的马兰头和水芹,竹筛里摊着木耳和黄花菜,窗台上还放着几个药包......
一旁的陶罐里已冒出米粥的香气,哑叔虽忙碌却有条不紊,好似早已习以为常。李博元看得一阵心酸,如此情形,师父是经常发病吗?
师父是什么病?天下名医何其多,为何不求?
师父有病吗?他是锦记的梁柱,为何从来不知道?
雾气蒸腾,他慢慢地什么都看不清了,烟飘出来熏了眼睛,更显茫然。
许是他的手慢了下来,哑叔拍了拍他,递给他一杯温温的蜂蜜水,示意他出去休息。
李博元捧着杯子,走到廊下坐到台阶上,周围声息全无,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从前。
有些回忆不需要常常想起,但一直在生命里,融于血脉不会消散。有些回忆不愿意去想,觉得略过了就能忘记。还有一些回忆是忘了去想,只当太寻常,但回想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曾经有多少勇气。
自有记忆起他就一直在颠沛流离,他跟着东家——那个男人让他叫他“东家”,走过了一个个城市,一个个乡镇,翻过了一座座山,渡过了一条条河。
那时候他小啊,只有几岁,没有爹娘,没有亲人,就跟着东家和一只猴四处卖艺。猴卖艺,东家收钱,他打杂。
“苦”吗?记不清了,但是恐惧,每天都害怕被东家丢弃。东家从来不打骂他,也不饿着冻着他,但是也不给他好脸看,动不动就说你跟猴不能比,猴是我买的,还能给我挣钱,所以到死都得跟着我。你是我捡的,我可以随时不要你,但你也可以随时走,不过得把这些日子吃的喝的用的算成钱,还清即可。
他那时候多大?四五岁吧,晚上睡觉害怕就去抱着猴子睡,也是怕万一东家带着猴悄无声息地走了丢下他。他不敢多吃饭,他还偷偷地学猴子翻跟头走钢丝,还有端茶递水,但却不能像猴那么招人稀罕,东家也不愿意让他表演,用东家的话说,他不想让人说他带着一只猴和一个傻子卖艺。
只记得那两年他走了很多很多路,东家从来不雇车,不管去哪儿都是靠两条腿。他腿短,但是不敢停,东家走得慢他就快走,东家走得快他就小跑,猴累了可以休息,但是他不能累,他还要背着猴赶路。
后来时间越来越长,他欠东家的钱多到还不清,突然有一天东家说教他些功夫,一点花架子,卖艺的时候耍上几招给猴热热场子。
他兴高采烈,一练便不可收拾,猴能爬的树他也能爬了,猴能挣的钱他也能挣一些。于是也敢敞开肚皮吃饭了,开始蹿个子,他长得俊,从小浓眉大眼英气十足,腿长胳膊长,一亮相也像模像样。
那时五六岁了,东家却不给他起名字,张嘴闭嘴叫他“狗儿”,他不敢吭声,但从不跟别人说他叫这个名儿,他搂着猴看着天,他跟猴说我叫“阿天”。
在心里他给自己起了个名,就叫阿天。
“我没有家,没有父母,没名没姓,也没生日,地上没有我的根,天上总是没人管的吧,我叫阿天好了,熬不过去就抬头看看天,然后就能坚持了。”他对着猴子喃喃自语。
东家闲得无聊,又决定教他识字,他欣喜不已,一路走一路认,什么城门口的告示,墙壁上的题诗,街市上的牌匾,他基本都能认出来。
那个冬天特别冷,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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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冷,他偶然在墙角听到有人找到东家,说南风馆正在高价寻好苗子,足够你回乡养老,天天风餐露宿的,总得想想后路。
恰好东家教他识字就是碰到什么教什么,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他明白南风馆是做什么的。他惊得手脚冰凉,怪不得这阵子总听东家唉声叹气说猴老了,钱不好挣了,这是,要把他卖了?卖给南风馆?
难怪东家给他添置了新衣,让他穿得干干净净立立整整,比穷苦人家的孩子强得多。
他想冲进去给东家磕头,告诉他自己长大了,他可以边卖艺边卖苦力,愿意一辈子挣钱给东家养老送终。就在他抬腿的一瞬间,猴子把他的腿抱住了。
他顿时脸色煞白,若东家答应了还好,若不答应呢?还是要好好想想才行。他抱着猴子进了他们暂住的破屋,伺候东家和猴子吃饱入睡。
东家果然有算计,一晚上一句话都没说,竟然连买菜剩的钱都忘了要回去。
除了跑也没别的生路了,当晚他就逃走了。东家说过他随时可以走的,日后攒够了钱他再去给东家送去就是了,要是自己活不下来,那就认命吧。
本来他就是东家养的狗儿罢了。
按照东家的说法,当年他六岁,但是他曾经趁着东家心情好旁敲侧击地问起过,自己是在哪里被捡到的,东家总是说不记得了,总之不肯透露。
他跑得眼泪汪汪没有方向,几经躲藏出了城,当天大雪纷纷扬扬,他只能到处找取暖的地方。
就是那个时候他竟然还捡到了一个孩子,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孩子。他把自己的干粮给了他,把他从草垛里拉出来,从此彼此有了伴。
他需要一个伴,来给自己壮胆,以此来让自己坚强。
害怕被东家找到,他领着小两岁的弟弟踏着深一脚浅一脚的雪躲进了城外的山脚下,找到了一个山洞,里面有猎人置办的生活器具,居然还有一些柴火和粮食。
他朝老天爷拜了拜,觉得有了活路,至少能安顿几天。
化了些雪水煮饭,铺上稻草,两人盖着一条被子取暖。虽然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但心里却不想那么多了,努力一些,再坚持一下,总能活下去。
忽然,屋里传来师父咳嗽的声音,他急忙进去。
师父醒了,脸上带着咳嗽引起的潮红,他过去轻轻拍着师父的背,“师父,好点吗?”
陆鸿铭盯着他看着片刻,忽然唤他“小天!”
李博元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定住了一般,几番张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师父,你怎么了?”
“小天,今天我们再去打鱼吧,我们烤鱼吃。”
“师父——”
“什么师父?谁是师父?你这孩子没礼貌,怎么都不叫我大叔了。”陆鸿铭皱着眉,面露不悦。
李博元心里的恐惧一点点放大,大到自己掌控不了,师父他这是......
“狗娃呢?怎么不见狗娃?”陆鸿铭四处打量。
李博元的心沉到了深深的冰底,师父这是神志不清了,他的思维回到了十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