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云，去春意楼把徐妈妈接来。”李博元吩咐着。
一盏茶的功夫，徐妈妈就到了，听闻他们要打听晴水的身世，忍不住先掏出帕子压了压眼角，像下了多大决心似的，跺了跺脚才开口。
“这件事原本我是不想说的，但李公子问起来，我也不好隐瞒。”
“晴水的来历我很清楚，她的父母是谁我也清楚。她是我年轻时一个好姐妹的女儿，当年我那姐妹被一个富商赎了身，成了他的第九房小妾，进府后不久便有了身孕。本以为从此就是平淡的日子，可惜命不好，那位老爷竟一病不起，很快撒手去了。”
“一大家子争财产，夫人把控家财，说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定是谁的，硬是给赶了出来。她在一间破房子里生下了孩子，临终托人把我喊了去，把女儿交给了我。”
“我一个老鸨，我把孩子托付给谁谁能善待啊，干脆我就留在自己身边养大了，好歹吃穿用度上不让她受委屈。我早就把晴水当女儿看了，去年即便没有李公子您相助，我也不会让晴水梳拢的，只是有时候不得不做出样子来。”
“人在青楼里能怎么样呢？我说她是清白女儿家，世人信吗？我平日里对她狠心，就是希望如果她能遇良人，就头也别回地赶紧走，不想让她跟我有太多感情。晴水这丫头随她娘，重情义。”
“晴水十六岁了，她是小雪节气降生的，错不了。”
徐妈妈竹筒倒豆子一般讲了个彻底，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
“多谢妈妈大恩。”晴水有些恍惚，仿佛自己与这房里的人都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阻挡，所听所看都不真切，像是听旧光阴里的一段戏，再真，也跟自己没有关系。
这晴水是第一次听闻自己的身世，但她并不纠结真不真，信不信。真假有什么关系吗？都改变不了她的现状，妈妈怎么说她就怎么听好了，她不能让心里装下这些。
“还有自出生就长在春意楼的姑娘吗？”李博元问。
“没有了，春意楼的姑娘学的都是哄男人的本事，哪会带孩子呀，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即便别人把孩子扔在了门口，白捡我们都不会抱进门来的。”
陆北辰听得一阵难受，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当年杭州大雪初停，夜半无人，他冒着严寒走了很远的路才看到这里亮着灯光，所以他才把那个孩子放在了门口。可惜那时他年纪太小，又不识字，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想着亮着灯就有人，有人就能救孩子一命，难道那个孩子没有活下来？
陆北辰的手微微颤抖，仿似在他手中刚刚丢了一条鲜活的人命，他不忍深想。十五年过去了，线索微乎其微，沧海一粟，针沉大海，徐妈妈说得如此真切，又不无道理，大概难寻那个真相了。
从此心里就有了一道疤，不知怎样能修补。
李博元让徐妈妈和晴水先回去了，他有些话想单独跟陆北辰说。
“十五年前，大雪天气，我在杭州城外捡到的你，你是想找家人吗？”
十五年前，他瘦骨伶仃，窝在墙角的草棚子里感受着死亡的来临，小小年纪，眼里全是绝望。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少年的身影站在他面前，影子拉得老长，像一座山，让他看到了方向。
“我不找家人，哥，我没有家人了，我印象里就是我一个人。又冷又饿，无处可去，是我认识你之前仅有的记忆，哥哥给了我一个家。”陆北辰有些慌，他怕哥哥误会。这几年他们聚少离多，可他不想跟哥哥疏远，只想快点儿到他身边。
“这有什么，小时候身不由己，现在长大了，想寻亲人也是人之常情。你可以找他们，哥可以帮你。”李博元那时候也只是个稍大点儿的孩子，却捡了一个更小的孩子，从牵起他手的那一刻，就护他护得周全。陆北辰一直对他很依赖，很亲很信任，谁都比不过。还记得他把陆北辰送回徽州后第一次出任务，陆北辰以为哥哥不要他了，哭得三天不吃不喝，硬是飞鸽传书把他叫回来才算。
“我朋友，也是不忍自己的妹妹万一流落风尘，想趁年岁小悄悄接出来，所以才拜托我问一问。眼下春意楼没有此女，想必她未在这等地方长大，也算是幸事，我和我朋友都尽力了，也就能放下了。”
“我跟这女孩不一样，我自幼就幸运，如今我要钱有钱，要亲情有亲情，才不自找烦恼。”在李博元面前，陆北辰总是容易流露出几分孩子气。
“你当时说想把春意楼盘下来也是因为这个？不是真的想试试青楼的生意？”
“对啊，我怎么可能开青楼，哥你应该了解我的。”
“你可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出去转了几个月，染上了什么习气，让我暗中好一顿调查。”李博元说，“你帮朋友尽了力，以后就少去春意楼吧，最好别去，你决定在杭州生活了，让人看到了，多少都会影响清誉，总归是不好。”
陆北辰应下了，忽然想起今天在望仙楼前他跟林昊泽苏启墨遇见，身后就是姑娘们排队上花船，他们应该都看到了吧，那林潇月呢？也看到了吗？她会怎么想？
她会想吗？
陆北辰忽然有些不安，他怕被人误会，怕他们，尤其是林潇月误会。
当初想到这个笨法子时，明明还满心无畏，相信清者自清，苍天可鉴，那般勇猛，眼下这是怎么了？
想到这儿便有些坐不住了，似乎不做点什么就要留下遗憾。他告辞后直奔林府，与门房说找二少爷林昊泽。
听到门房来报时，林昊泽刚从潇月院子里出来，该安顿的都安顿好了，潇月要休息了，他正无所事事，一听苏启墨来访，顿时就像打瞌睡有人送枕头，恰到好处得不得了。
他来杭州七八天了，城里哪儿都没逛，中午看见苏启墨游湖，正羡慕着呢。
都是刚从家乡出来不久，两人决定随意走走。运河支流穿城而过，漕船青篷上停着衔泥的春燕，橹声惊起水洼里啄食的麻雀。两人路况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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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看哪儿都新鲜。
茶楼里的说书人正好讲到钱镠射潮的典故，跑堂端着盛满蟹壳黄的竹屉穿行，临窗的绸商们用吴语争论着生丝价格。
他们找了个临水的茶铺坐下，简陋了些，但堂前水风清，炉上茶汤浓，别有一番情致。
“昊泽，你们怎么来杭州了？全家都搬来了吗？”陆北辰问道，说着话心里有些发虚，好像是诱骗一个单纯的孩子，想从他嘴里套话。
“月儿突然中毒，需来杭州医治，我同父亲便跟着过来了。”出乎意料的是，林昊泽这次说得相当简短，多一句都没有，也没透露自己是偷跑出来的。
“那眼下二小姐可痊愈了？”怪不得看上去瘦了许多，人也少了些精气神。
“毒已经去除了，只是还需要调养，无大碍了。”
“你们是准备在杭州住一段时间，还是要回苏州？”
“应该会在杭州住一段时间，月儿如有不适，求医方便些。”
“中午我在西湖......”
“我知道啊，花船游湖，那些姑娘都是青楼的。”林昊泽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说了出来。
陆北辰半句话憋在了喉咙里，下不去也出不来，索性狠了狠心，将实情合盘托出。
“我帮老家的朋友寻找失散的妹妹，有线索指向春意楼，托我帮着暗中查寻。事情涉及朋友家的隐私，所以我不能大张旗鼓地去问，只得出此下策，你可别误会。”
“你对朋友真好。”林昊泽把目光投向窗外，窗下正有一艘船慢慢驶过。他又想起了司南，这个他走出林家，无关身份，陌路相逢，他一心想去结交却不欢而散的朋友。
“昊泽是真诚之人，然而真诚之人在外，更需要先保护好自己，否则很容易受伤。还记得我们在你家时船上说的话吗？善良要带锋芒。”
“我懂，没有那么多恩怨情仇，绝大多数人都是谁也不欠谁的，犯不着拗着自己的性子去顺别人的心，做自己就好了。”林昊泽夹起一块藕丝蟾宫饼，一口塞进嘴里，压下心里那点不肯化解的失落。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性趣相投的人做朋友就够了，说不到一起的，散就散了。”大概是经历了什么，陆北辰没有多问，只是开解了几句。
“上次我叔父，就是锦记李掌柜，夸赞林老爷经商有道，为人大气，让我好生学习。现在得知二小姐身体有恙，锦记理应前去探望，然二小姐是闺阁女子，也不好贸然前去。好在我们相熟，锦记今早刚到了几船货，不如你随我去挑选挑选，选些补品和物件，给二小姐补身子，能解闷更好，也算我们锦记的一点儿心意，日后有机会好合作，你看如何？”
“好啊，锦记的货品来自四面八方，早就听闻有很多稀罕品，我妹妹最喜欢吃喝玩乐，咱们走吧。”林昊泽迫不及待了，如果说与司南一事让他有一瞬间的黯然，那么潇月能让他心里所有的不平全部消散。潇月在他心里排第一，无人能超越。